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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端在狱牢幽幽醒转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地,他感到了双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腿.臀被铁鞭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首先听到的是自已声嘶力竭的**,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双手却痛得如此厉害?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恐惧,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才发现两条铁链从自己双手掌心直穿而过,映入眼帘处,皮肉翻起,白骨隐隐若现,他甚至都能听到铁链和掌骨摩擦的声音。一时间竟忍不住浑身发颤。
这一颤抖,指尖更发痛楚。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我曲端征伐沙场多年,战功赫赫,有大功于朝廷,为甚么要冤枉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剧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我不服!不服!”忽然腿上一阵痛楚,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只觉得浑身痛楚更甚,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我不服!不服!”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疯喊甚么?还不给我闭嘴!”曲端仍叫:“冤枉!冤枉!小人张浚,失我西北,残害良将,我要见圣上!”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曲端反而叫得更响了。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倾撒而来。曲端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痛楚的厉害。
他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我不服!不服!”一时又叫:“张浚误国!罄竹难书!”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糠米糙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奸贼张浚,欺君罔上,不得好死!”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迸出几声**。
就在这时,一个哀怨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知道你不服,也知道你冤屈,只可惜我地位卑微,改变不了任何事!”曲端的眸光骤然亮了,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晁过。
现在这年轻人正默默的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悲伤。
曲端喃喃道:“张浚纸上谈兵,误我西北,残杀良将,我要面见圣上,见圣上!”晁过轻叹道:“正甫兄西北统兵多年,威震西夏,坦白说,我并不希望你继续活下去,却也不愿看到以这样的方法终结你的生命。”他沉默着,又道:“太史公曾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很难过,无法改变你的命运,更令我难过的是,不知道用甚么来安慰你!”
曲端静静的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晁过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曲端点点头,又摇摇头。晁过自潮道:“你不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曲端怔怔道,“因为甚么?”晁过道:“因为真正知道这秘密的,只有两个人。”曲端忍不住道:“谁?”连城壁道:“两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
曲端又问了一次,“谁?”晁过道:“一个是吴玠,另一个则是我晁过。”
这句话一说完,他的眸光忍不住又投向了曲端。谁知曲端竟完全没有反应。晁过又道:“你沦落今天这个地步,完全都是我俩害你。”
曲端还是完全没有反应。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晁过看着他,缓缓道:“你知道不知道谁才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晁过眼睛里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
晁过居然没有否认:“没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计划。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当我第一天来到这西北大地,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就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在这世上。”这句话本来应该像一根针,可是无论多么尖锐的针,刺在曲端的身上,刺在他的心脏,他都完全下会有任何反应。这世上好像已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他,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任何感情?
晁过又道:“你在想甚么?”曲端忍不住问:“你为甚么要这样做?我们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世上最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只有两种事:政治和战争。”晁过说:“在它们面前,是没有对错的。”他沉默着,接着道:“就像两国交战,将士之间是没有仇恨的,他们甚至都互不相识,却彼此拼杀沙场,你死我活,只因为许多人都有自已的命运,谁也无法选择,更无力改变。”
曲端沉默了良久,才长叹道:“其实昔日秦州城一战,你拒开城门,故意延误战机,我已感觉到你和吴玠之间的默契,也许你们都没有错。”
晁过道:“没有。”曲端道:“你想要我的性命?”晁过笑了笑,道:“我需要的,并不是你的生命,而是西北大地。”曲端皱眉道:“你只是一个小小安抚使,主宰不了西北的命运,一定有人指使你。”
晁过迟疑着,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过龙门?”曲端说道:“听说是江湖中一个神秘的组织,十五年前泰山武神台一役,名震天下。”
“何止神秘。”晁过说:“龙门子弟遍布天下,据说中原各府各州都有它们的势力渗透,其庞大神秘,绝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他凝视着远方,话锋一转道:“这次审理你的是一个叫康随的人,听说他曾是你的部下。”曲端脸色大变,随即惨笑道:“张浚杀意已定,我必死无疑!”
他又解释:“这康随生性狡诈,曾因偷盗被责,今日落入此人手中,又岂能苟合性命。”
晁过轻轻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曲端霍然抬头,道:“正甫自知必死,唯一的心愿,是再见到平生唯一的朋友最后一面!”晁过迟疑道:“这个人是谁?”
“楚卫东。”曲端渭然道:“我听说他正奉令率军驰援西北。”
晁过凝视着他,过了良久良久,才缓缓道:“我答应你。”
又过了两日,他刚刚醒转,耳畔响起阵阵隐隐脚步声,那狱卒走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当林升踏进这座牢狱的时候,心下泛起种阴森的寒意。黄仁东走在最后,他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楚卫东一个人正木然的走在前面,仿佛甚么都没有看到,甚么也都没有听到,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曲端。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的人,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楚卫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忧乐楼’。
那时这个中年人,身材魁伟,身穿儒服布袍,浓眉大眼,浑身弥漫着一股杀伐之气,一张颇有风霜的面容,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他们曾一起举杯畅饮,纵论天下大事。
曲端凝视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冤死牢狱?”
他的声音坚定而直接。谁也没想到他开口说的会是这样一句话。难道他忘了,面前的人是他平生唯一的朋友?林升和黄仁东相顾失色,只感觉到一股阴森的气息直逼而来。楚卫东却连一丝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曲端幽幽道:“自昔日忧乐楼一会,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楚卫东默然半响,道:“在正甫兄眼中,我是个甚么样的人?”“杀人的人。”曲端的声音更坚定:“我曲端征伐一生,亲历过太多的厮杀生死,虽然那时的你儒服淡然,浑身散发的杀意却是藏不住的。”
楚卫东动容道:“你既已知道,那时为甚么不出手?”
曲端沉默着,过了良久良久,忽然叹道:“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时举杯畅饮,是何等快意怡然!只可惜再不能醉卧沙场了,悠悠上苍,何负于我。”
楚卫东微微一笑,道:“我不会令你失望的!”他随口吩咐林升:“把礼物呈上来。”林升应声而退,待他再次迈进牢狱,肩头已挑着副担子,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只大坛子,淡淡道:“听说曲经略好酒,都统大人命人在秦州‘忧乐楼’购买美酒,千里奔赴于此。”曲端凝目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忧乐楼”的金字红纸招牌,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酒未沾唇,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
他立刻又举杯,饮尽,忽然流下泪来,流在空了的酒杯里。
有谁看过曲端流泪?没有人。
有谁相信曲端会为了区区两坛洒而流泪?没有人。
曲端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可是现在,他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忠武宫。一排排书架依序陈列,一本本秘典近在咫尺。李曼清第二次踏进这里的时候,却仿佛仍在梦中。小贾神色木然,怔怔的看着通往三层的石室,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汗慢慢淋漓涔下,浑身不住微微颤抖。
只有通过这间石室,才能抵达武殿巅峰。这石室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秘密?
殿外夕阳多彩而绚丽,一个身着蓝衫的中年人,肩负长剑,缓缓从远方走来。
他的脚步很慢,却很坚定。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仿佛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只不过像是一场春梦。小贾看着他,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天生的杀手,是对杀意最敏感的人,只有面临生死危机才会有这种感觉。这中年人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小贾忽然想起恩师欧阳甫曾经告诉过他:
──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会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像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而一个真正达至天人之境的高手,返璞归真,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气息,这样的人甚至比平凡人还要平凡。
这样的人世所罕见,百年难遇。就是恩师欧阳甫平生也没有见过。
“锵”。这道重逾千斤的石门就奇迹般滑开了。
一股浓郁雄浑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贾站在石门外,就好像面临着一座座巍峨高山。门里面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了青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显得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现在这年轻人正坐在灯下看书,读书声依稀可闻:“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青衫中年人静立很久,一动不动。小贾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一眼。就在这时候,那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小贾的心莫名悸动,仿佛欲涌喉而出。
这青衫中年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数的利剑!小贾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他只不过蹙了小贾一眼,小贾就已感到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直逼他的咽喉眉睫间。
那年轻人仿佛甚么都没有看到,甚么也都没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沉寂在物我两忘的世界里,接着缓缓而吟:“元丰七年,诏拜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抵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李曼清低声道:“他读的是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昔年苏学士途经潮州,拜谒晚唐名家韩愈,感其正气贤明,特作碑文,以传天下!”小贾默然道:“原来是碑文。”李曼清迟疑着,忍不住道:“他就是那个三招内击败你的人?”
小贾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他张口想说些甚么,却又甚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年轻人放下书册,却仿佛意犹未尽。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那青衫中年人的身上,忽然道:“凭阁下身上弥漫着剑气,可是‘瑶池剑魂’剑无双门下!”
那青衫中年人恭恭敬敬地道:“剑魂弟子聂万剑,见过圣佛!”
“天下第一剑聂万剑?”那年轻人道:“听说你自败于楚卫东后,自此绝迹于江湖。你是二十年来第一个踏出‘地藏谷’的人,剑无双那老头可还好么?”
聂万剑黯然道:“家师早已仙去。”他凝视着手中的剑,又解释:“自从败于你手下,家师二十年来活着和死去又有甚么分别?”圣佛道:“所以他向你透露了我的下落?”聂万剑沉声道:“家师纵横江湖半生,未尝一败,二十年来,唯一的心愿,就是击败你!”圣佛忽然叹息道:“当年我本该杀了他的,这二十年来,他一定已想到了对付我的方法!”聂万剑冷笑,拒绝回答。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秘密,对于剑客来说,秘密往往就是他的生命。
圣佛脸色转淡,悠悠道:“现在你可有把握接我每一招!每一剑!”聂万剑冷冷道:“没有意义的事,我从来不会做,也不会想。”
圣佛慢慢点点头,道:“你的无双剑呢?”
“就在这里。”聂万剑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剑一出鞘,森冷的剑气立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李曼清顿时如坠冰窖,直冷到指尖,她忍不住抓住小贾的手,才发现小贾的手比她更冷。
以气御剑,剑意心生,人在剑在,无剑无我。
聂万剑的剑已刺出,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恩师佛印,想起了‘地藏谷’的老人‘剑魂’剑无双,想起了无数个练剑的日日夜夜...
当聂万剑的剑刺入圣佛心脏的时候,他自已的血是不是也同样鲜红森冷...
曲端长长叹息:“这次我是不是已在劫难逃?”楚卫东也叹道:“是的。”曲端沉默了半响道:“那么你现在就不妨告诉我几件事了。”楚卫东道:“你说。”
曲端道:“刺杀秦桧的刺客是不是你指使的?那次你前来西北,也绝不是访友的。”楚卫东道:“哦?”曲端又道:“你的目的,是杀人。”楚卫东斟注烈酒,道:“说下去!”曲端道:“据我所知,你和秦桧素未平生,靖康一役,你二人甚至舍生忘死,同赴社稷。只可惜功败垂成,所以你又杀了辛赞...”
楚卫东忽然截断他的话:“你错了!”曲端皱眉道:“错了?”
“只有一点错了。”楚卫东说:“辛赞并不是我杀的。”
曲端凝视了他良久,才缓缓道:“我相信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为甚么要这样做?”楚卫东迟疑着,过了很久,忽然问:“你认为曹操是个怎样的人?”曲端想也不想道:“周公谨有云:‘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大唐太宗曾说:‘朕常以魏武帝多诡诈,深鄙其为人’。”楚卫东微微点头,又道:“你认为本朝太祖皇帝是怎样的人?”曲端略加思付,徐徐道:“宽仁好学,勤政爱民,知人善任,厚禄养廉,故范文公有云:‘祖宗以来,未尝轻杀一臣下,此盛德之事也’。”
楚卫东心里在叹息。他知道曲端平生最崇敬的人,就是范仲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他心中,范仲淹是有宋以来最杰出的人物,说的每句话都绝对正确,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合理。
楚卫东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道:“在你心中,你曲端又是怎样的人?”
曲端一怔,脸色骤变。
楚卫东仿佛甚么也看到,自言自语道:“自从忧乐楼一会,你我虽对饮纵论,只是那时我脑中却闪现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曲端怔怔道:“是谁?”
楚卫东幽幽道:“三国名将魏延!”
“砰”!曲端雄臂剧颤,酒杯倏然落在,溅起缕缕酒渍!
楚卫东脸色黯然,轻叹道:“千百年来,凡大争之世的卓绝人物,往往只有三种,一种是篡位自立,隋文帝杨坚.李渊李世民父子.本朝太祖皇帝都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前朝的功臣,战功赫赫,永远相信的都只有自已,绝不愿意将命运交付于他人;另一种是权臣,曹操.杨素.张浚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多不会行谋立之事,却又执掌军政大权,遇雄主则独善其身,逢庸君则兼济天下。”曲端苦笑道:“我当然都不在这二者之列!”楚卫东默默点头,道:“第三种人,持功自傲,得志而不知急流勇退,韬光养晦,失意亦不善广结益友,侍机而起。韩信.魏延.你曲端都是这样的人。”他叹息着,续道:“魏延平荆州,入西川,伐江东,拒曹魏,不可谓无功,只是自孔明病逝,杨仪杀魏延,诛延三族。”
曲端弯腰拾起酒杯,提坛向杯中斟酒,幽幽道:“昔年杨仪灭魏延,今朝王庶杀我曲端,这是宿命?还是天意?”楚卫东叹道:“世上本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忠良蒙冤,壮志难酬,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他脸色一冷,话锋一转道:“所以正甫兄并不算太冤。”
曲端大怒,厉喝道:“依楚兄弟的说法,我曲端祸国殃民,罪该万死!”
楚卫东为自已斟注烈酒,悠悠道:“青年王莽谦恭俭让,礼贤下士,世所赞誉,声声著于四海,视为挽救汉王朝的不二人选,朝野传言:‘王莽不出,如天下苍生何?’,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位负天下之望的中兴之臣,篡位自位,代汉建新;东汉末年,董卓乱政,群臣无策,唯青年曹操涉险刺董,事败后矫诏召天下群雄讨董勤王,不料诸侯各怀私利,驻兵不前,遂独追董卓,兵败积愤填胸,叹道:‘吾始兴大义,为国除贼。诸公既仗义而来,操之初意,欲烦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固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制其险要;公路率南阳之军,驻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深沟高垒,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迟疑不进,大失天下之望。操窃耻之!’群雄无言以对。待董卓身死,李.郭再祸长安,天下诸侯争名夺利,自顾不暇,又唯曹操一人出兵击败贼寇,迎回献帝。”他举杯邀饮,声音已满是感伤:“没有人天生就是奸臣,祸国殃民,若他们英年早逝,千百年来又有谁敢说他王莽不是济世名臣?又有谁会质疑他曹操不是王猛谢安?就是本朝太祖皇帝,年轻时不也是后周功臣,跟随周世宗柴荣南征北战,可是谁又会想到,就是这位世宗托孤的良将,借伐辽之机,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曲端神色黯然,争辩道:“可是我...我...”
楚卫东又举酒一饮而尽,脸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惨笑道:“在战争和政争面前,天下间绝没有改变不了的人。很多人终生以同一种面孔呈现在世人眼前,或因为没有令他改变的时势,或者历史根本没有给这人改变的机会。我当然相信此刻的曲端是忠于国事社稷的祖逖王猛,可是谁能保证,在这烽火四起的大争之世,在这个时势造英雄的时代,你曲端不会成为另一个王莽.曹操,若有朝一日,西北将士将黄袍披在你的身上,又有谁会相信,你曲端就不会是另一个宋太祖?”
曲端脸色霎时惨白,身子瘫软在地上,喃喃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楚卫东道:“你曾问我,秦桧忠于国事,心忧天下,被掳胡地,却始终甘于困苦,侍奉二圣左右,如此社稷忠臣,我为甚么要杀他,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曲端喃喃道:“我只是一个武将,不是政客,也许你是对的。”他抬起头,人仿佛在一瞬间显得苍老了许多:“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座骑‘铁象’,只希望它能找到新的主人。”
对于武将来说,名驹远比世间一切都要珍贵得多!
楚卫东轻轻道:“在曲端心中,谁才是‘铁象’最合适的主人?”曲端目光闪动,道:“只有一个人,岳飞。”他凝视着楚卫东,又道:“从我第一次见你那瞬间,就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政客,一个杰出的政客,绝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
楚卫东脸上露出种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很少看错人,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绝顶聪明。”
没有风,但寒意却更重了。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冻住。
小贾走在月色下,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发现浑身早已被冷汗渗透。
当聂万剑倒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尘世中的任何杂质。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的脸上始终充满了平静和满足。
小贾静静看着聂万剑的尸体,就好像看到了明天的自已。
李曼清忽然道:“你知不知圣佛这个人?”小贾道:“恩师曾提过,据说是龙门最神秘的高手,地位尊崇,只是江湖中从没有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
李曼清道:“你师父甚么时候说的?”小贾沉吟半响,应道:“十年前。”
李曼清点了点头,思付片刻,又摇了摇头。小贾关切道:“怎么了?”
李曼清又摇摇头,道:“不对。”小贾蹙眉道:“不对?”李曼清道:“这圣佛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十年前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小贾道:“是的。”李曼清又道:“我虽非江湖中人,却也听过‘剑魂’剑无双的赫赫威名,据说剑无双是‘瑶池圣池’百年来第一高手,只是二十年前忽然消失涅迹,却原来是败于龙门圣佛剑下。”小贾道:“的确如此。”
李曼清迟疑道:“可是二十年前,那圣佛不过只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小贾脸色大变,胸口如遭雷击,木然呆立,过了很久,才怔怔道:“所以这年轻人,并不是那个二十年前击败剑无双的龙门圣佛。”李曼清道:“绝不是。”
小贾霍然色变,动容道:“那这年轻的圣佛究竟是甚么身份?”
“我不知道。”李曼清说:“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贾道:“甚么事?”李曼清蓦然回首,遥望着月色笼罩中的忠武宫,缓缓道:“这水月阁与龙门关系密切,明月宫主极可能是龙门中人。”小贾道:“她会不会就是龙头?”李曼清眸光迷离,幽幽道:“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酒已净。楚卫东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的朋友。”曲端在听着。
楚卫东道:“史书会铭记,你曲端永远是西北的英雄,从来没有辱没范文公的声名。”曲端灰暗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一串火花。一串辉煌闪亮的火花。
楚卫东已走了出去。又过了很久,曲端才缓缓道:“谢谢你!”
他真的感激。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很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范仲淹毕生经营的西北重镇,狄青一手创下的精兵骁骑,西北数百万黎民百姓,现在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一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也许这就是人生。
林升.黄仁东一直默默地走在后面,他们低着头,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楚卫东忽然停下脚步,回首道:“西北大势如何?”黄仁东沉吟道:“曲端的确是治世之才,只可惜生不逢时,他一手缔造的精锐铁骑战功赫赫,扼守西北近二十年。”林升接口道:“无论谁拥有了这二十万铁骑,就等于真正掌控了这西北大地。”黄仁东点点头,道:“只可惜真正拥有这支劲旅的,只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楚卫东道:“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价值,有时一个死人比活人更有价值。”
黄仁东冷笑道:“只要获取曲端的血书,就足以令二十万精锐归心。”楚卫东微微一笑,道:“两坛酒换取二十万将士,这种机会百年难逢,我怎么会轻易错过。”林升迟疑道:“听闻近日金兵活动频繁,想来战事已近,我们能做些甚么?”楚卫东极目天际,遥指两川之地,一字一字道:“和尚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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