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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五品天官，易昭寒觉得她的工作量真真是对得起她拿的饷钱。她要给后宫的娘娘们看病，给公侯王爷们捏腿，和上司们开会探讨皇帝的饮食作息，给青楼里的老琴师交作业，教当朝宰相这个大尾巴狼法术，现在还要兼职皇帝的保镖。
对此，弘英帝是这样解释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易卿，朕得了你，如获至宝啊。”
弘英帝说这话的时候，正用蹑云诀在云层中穿梭。
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易昭寒，满头黑线的捻着诀在他身后十分辛苦的跟随着。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皇帝出宫这么大的事，只有她一个随从。
因为其他人，是不可能跟得上弘英帝蹑云飞行的速度的。
唐郡，云山，听水阁。
不同于北地冬日的荒凉，也不同于越地的潮湿，云山顶上一年四季如春，郁郁葱葱，却空气清爽，云雾缭绕。
“别人都说我蓬莱是人间仙境，看来是他们不曾踏足你听水阁。”项晚尘倚坐在阁楼的窗楣上，手上把玩着一只喝空的酒杯，她睨了一眼屋里弄琴的女人，笑道，“酒不错。”
紫玉并不理她，径自弄着手上的琴。琴还是那张在卫公寿宴上献曲的古怪大琴，紫玉十指上套着义甲，在小心翼翼地给它换弦。
“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到这盘龙丝的。”项晚尘望着她指间的琴弦，道，“等你换好了，这把琴的第一支曲，要奏我想听的。”
“你想听什么？”紫玉声音凉凉，她虽开了口，却未曾抬头看项晚尘，仍是满心满眼都在琴上。
项晚尘仰头望了望云山顶上缭绕的云雾：“《九霄》吧。”
她神色悠远，像是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紫玉手上顿了顿，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项晚尘问：“你可还在寻那人？”
紫玉摇了摇头。
“我想过了。以那人的能耐，若是现世，天下必然无人不知，又何须我去寻？”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
见紫玉如此，项晚尘自觉无需多言。她望向楼外，吟唱道：
江水汤汤，我欲济兮川无梁。
江水幽幽，我欲济兮波无舟。
她的声音清澈悠扬，缠绕着淡淡的忧思，在云山的云雾中回荡着。山风轻轻抚弄着她雪白的衣角，远远望去，她像是坐在云上的仙子。
腊月初八，落碧城，雪夜。
今年的北郡出奇的冷，腊月这场雪，已是落了整整七日。落碧城城墙外积了一人高的雪，向北望去，白茫茫的雪原像是极北之地的冰原一般死寂，只有漫天飘雪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的落着。
城里的大道有人打扫，尚能看得出青石的路面。小路上无人日日清理，只需半日，便落着皑皑的雪，隐约可见些许稀疏的车辙。
“比起北地的冬天，总让人觉得青都是个温柔乡。”
漫天飞雪的夜里，落碧城街头人迹寥寥，弘英帝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行在前面，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穿的不多，奇怪的是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陛下蹑云诀施用已一天一夜，此刻需做休息！”易昭寒裹着一条蓝布袄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头上汗如雨下，气也喘不匀，却不忘谨守自己作为太医的职责。
弘英帝看她一眼，说了句旁的话：“易太医法力见长啊。能跟上我的人可不多。”
易昭寒忍住额上暴露的青筋，道：“微臣法力微薄，跟的困难，让陛下见笑了。”
“在这里叫我三公子即可。”
“是。三公子。”
弘英帝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眼前院落的门楣，上书三个飞舞的大字“城主府”。
弘英帝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自怀中取出一枚黑玉扳指，递给易昭寒，道：“去，把这个拿给他们主人。”
那枚扳指样式古朴，上面隐约有个菱形图腾的凸痕。易昭寒愣了愣，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菱形的图腾有些熟悉的感觉。
女孩欠了欠身，双手捧着扳指将其递给了城主府门外的小厮。
过了小半刻，城主府内火光传来，门楣大开，两列士兵手持火把鱼贯而出，在他们面前列成了两排。
他们的行动快而整齐，没有一个人多看弘英帝抑或易昭寒一眼，看得出不是寻常的宅院护卫，而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队列的最后，一个披甲配剑的身影走了出来。
百里公邵晓骥身量很高，有着北地人常见的黝黑肤色，他的脸棱角分明，不苟言笑，面上有些胡渣但不邋遢，按着配剑的右手虎口缠着绷带。
他快步行到弘英帝面前，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臣邵晓骥叩见陛下！”
弘英帝摘下兜帽，上前扶住他的双臂，道：“百里公披甲在身，不必行此大礼，快起身吧。朕此次来的隐秘，莫要声张。”
“是！”他的声音和神色，仍是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的情绪。
“朕有要事与公侯相商。”弘英帝单刀直入。
“陛下请随臣来。”邵晓骥既不吃惊，也没有多余的言语，随即他看到了易昭寒，“这位侍者……”
“这位是玄天宗碧叶长老易昭寒。公侯着人带她去休息吧。”
弘英帝安排着易昭寒的去处，目光却不曾从百里公身上移开。
“是。老郭，给易长老安排一间客房。”百里公对管家安排道。
易昭寒有些愣怔，她不知道为什么弘英帝在介绍自己的时候用的不是天官府太医院院判的前缀，而是玄天宗碧叶长老这个称谓，但在听到“易长老”这个称呼时，女孩眼角抽了抽。
她感觉自己一下老了五十岁。
虽然已是深夜，管家老郭给易昭寒安排的仍是一间上等的客房。大约看她是个姑娘，安置妥当后说了句：“长老一路辛苦，老朽去让厨房给您端一碗腊八粥来。”
易昭寒摸了摸额角。
被一个半白胡子的老头叫“长老”的感觉，真是微妙。
但她着实是饿了，这一天一夜，不要说吃东西了，便是口水都没有喝过。想到弘英帝要在这种饥寒交迫还有脱水危机的情况下与百里公秉烛夜谈，真是令人担忧。
皇帝这种职业，果然不是常人可以胜任的啊。
首先得要有强健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
在易昭寒心中对皇帝抒发钦佩之情的当口，她的腊八粥送来了。
但并不是老管家送来的。
端着她的腊八粥的是一个年轻的侍女，她身边还有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女人。
易昭寒从未见过她，但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
“下官惶恐，惊扰了夫人。”女孩立即拜倒在地。
四轮车上的女人锦衣华冠，披着一件雪白的貂裘。虽则易昭寒也算是出身官宦世家，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这个女人身上的任何一件首饰或是衣服，都足以买下她家整个院子。
她面容娇小，肤白赛雪，轻施粉黛，却已是绝色佳人。她整张脸都裹在雍容的貂裘里，却显得愈发的清丽。
落碧夫人看着易昭寒，眼神平和，既无笑意也无怒意。
“我不曾受过册宝，无品无级，易长老不必拜我。”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却半点听不出年纪。
这是今天易昭寒第四次被唤“长老”，她已经开始慢慢适应这个沧桑的称呼。
落碧夫人看了身边的远儿一眼，远儿立即会意的将那碗腊八粥放到了桌上，随即退出房去掩上了门。
“长老远道而来，城主疏于照料了。这碗腊八粥是我亲手熬的，北地天寒，长老趁热喝吧。”屋里之上易昭寒和落碧夫人两人，夫人倒放松了神态，伸手用调羹在碗里轻轻搅了搅。
易昭寒看着落碧夫人的举动，不知怎的，突然错愕了。
她想到了母亲。
上次她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吃素心做的饭时。
她想起多年前，曾经有一年腊八，也是这样大雪飘飞的日子，她初见易淮爷爷，几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那时曾经在一家裁缝铺里喝过一碗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腊八粥。
女孩于是接过碗来，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易长老，敢问你今年芳龄几何？”
不知为何，易昭寒觉得落碧夫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想来是她疲惫的紧。
“十五。”
“生于何处？”
“青都。”
易昭寒觉得今日嘴上像是抹了油，稍稍一张嘴，话便出去了。
“易长老的法术，师从何人？”
“严独鹤。”
女孩心里一紧，不知怎么竟将严独鹤的名字说了出去。然而落碧夫人的问题还在继续，她的声音更空灵了，有些飘忽。
“你与严独鹤是何关系？”
“我救过他一命。”
落碧夫人那疏忽远近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女孩额上涔涔流汗，然后，她的声音不消片刻却又响了起来：“你怎知百蛊术解法？”
“《九嶷医经》有载。”
“《九嶷医经》？你从何处得到的？”
“严独鹤。”
“严独鹤还给了你些什么？”
女孩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想了半晌，方道：“他留下了很多很多的书，有半个山头那么大。”
“那些书现在何处？”
“首阳山，被埋起来了。”
“你同他修习了多少年？”
“半年。”
“半年？”落碧夫人的声音很是惊愕，过了会儿她又问，“你过目不忘？”
“是。”
“易长老，你看看我的模样。”落碧夫人的声音突然清晰了起来，她的样子也清晰了起来。但她的模样却有了变化，“你可曾见过我的模样？”
易昭寒痴痴的看着她，像是呆傻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眼中淌下了两行泪水。女孩声音嘶哑的低声唤道：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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