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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安坊并不大，因挨着西市，便格外热闹些。有些人家将挨着路的门面隔开做些小买卖，后院自家住人，如此耳濡目染的，家家户户都沾些铜臭。因此在青都，历来有“宝安皆商贾”的说法。商贾聚集之地，人多眼杂。是以即便是平日里出门全靠脚的文相，此次也乘了马车。
这是易昭寒第一次坐文相的车，也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文相。
易昭寒唯一的感受就是：文相的车真的太小了！
便是在卫公寿宴上，两人同坐一席时，也不曾挨的这样近过。足以见这马车里的空间是有多狭小！
作为一个正值芳华的十五岁少女，易昭寒不禁脸上泛起了微热。
“车马简陋，素日里文某只上下朝用，不曾载过旁人。是文某考虑不周，辛苦易太医了。”文相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少女的不适。
他这样说，易昭寒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连连摆手道：“您客气了！完全不辛苦！”
文相看着她局促的样子，低下头笑了笑。易昭寒觉得他此时的笑格外好看，不同于往日里的笑容，他这个笑，是少年人单纯的开心，带着点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
于是易昭寒意识到，文相今年，也才只有二十三岁啊，尚且是能算得上少年的年岁。若在寻常人家，也还是爱打闹的顽劣年纪。
但是文相，终究是不同于那些寻常人家的少年的。
易昭寒抬头看了看他，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的额上却沁出了汗。女孩想了想，还是脱口道：“大人莫再吃鹿茸了，食补已足够。”
文相有些愣怔，随即他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
“易太医可是有话要问？”
他的声音陡然变冷，易昭寒心里一怵，随即反而生出了怒气。
“那个采下血芝的人如何了？”
文相不答，只是紧紧盯着易昭寒，眼睛轻轻眯了眯。
“那个采下血芝卖给您的人现在已经死了吧？”
文相眼神突然黯了黯，他苦笑道：“在易太医眼中，文某是这样不堪的人啊。”
易昭寒眼中黯然无光，她撇开头望向车窗外，仿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相爷没有杀他，是血芝杀了他。”
文相目光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立刻警惕了起来。
“梁举凡的那株血芝，不仅是体型弱小，而且没有成熟。血芝没有成熟的时候不能采摘，一般认为是因为体型太小不宜入药，其实不然。而是因为未成熟的血芝会吸取主人的血气，直至成长。一个人如果不够，还会需要第二个人。”
文相突然想起易昭寒之前在他府上对弈时，点名要吃排骨藕汤和砂锅人参鸡，皆是补血的膳食，当时并未多想。如今想来，她那时竟已有所觉察。文相眼中不自查的露出了杀意。
“血芝罕见，这个特性只在九嶷医经上有所记载，知道的人世间恐怕只我一人。今日之前，我从未同别人说起过。若是今日我亡故了，这世间便只有文大人一人知道此事了。”
易昭寒这样一说，文相神色舒缓下来，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易太医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声音罕见的透着倦意。
“是个棋下得非常好的天才。在相爷的棋盘上，没有一颗棋子是无用的。”
“易太医既说到棋，文某便也多说句旁的。”文相声音又温和起来，“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一盘棋有时候并不是表面上的非生即死，非黑即白。易太医是个剑客，可知为何明明剑越薄越利，剑身却还要有几分宽？”
“我不是匠人，不知为何剑刃需有几分宽。但我是个医师，我知道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的性命都不是儿戏。”
“大人，宝安坊到了。”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两人争论的凶，竟无人察觉车子已停了小半刻了。
文相深深看了一眼易昭寒，不再说话，掀开帘子下车去了。
女孩虽然心中有些愤然，却也还是跟着他下了车。
文相要去的是一家茶铺。铺子很小，只有个小小的门面，摆着几篓子粗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文相显然不是来买茶叶的。
他与看店的中年男人低语了几句，随后指了指马车边的易昭寒。中年男子犹豫片刻，将二人领进了后院。
这件后院小而简陋，院子里四处是晒茶的竹筛，都鲜有人落脚的地方。中年男人稍稍整理了一下，给文相和易昭寒两人勉强理出一片能站的地方。
“双双，有客人。”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一个布衫妇人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头出来。
见对方面色紧张，文相上前两步，和颜悦色道：“夫人不必紧张。我等今日来此，并无恶意。”
“你们是何人？”对方看了看文相和易昭寒，方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时易昭寒才看清，她身边尚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怯生生的抱着她的腿。
“在下当朝左丞相文季之，这位是天官府太医院院判易昭寒。”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温和，但他这句话一出口，中年男人和妇人都惊慌失措的跪了下来。
文相立即上前扶住妇人，道：“我二人今日来，不为公职，而是因私，夫人不必……”
他话音未落，偏房里突然冲出一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扑向文相，面露凶光。易昭寒定睛一看，她手上握着一柄匕首。
这间院落极小，女人眨眼便到了文相面前，文相虽是一朝首辅，说到底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时间院里众人都惊恐不已。
眼见利刃就要刺入文相胸前，一道影子突然闪到了文相身前，快的像是风吹过一般。
下一瞬，满院人皆惊愕的愣住了。
易昭寒立在文相身前，双手紧紧握住了那柄刺向文相的匕首。
女孩痛的面上亦抽搐了一下，双眼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行凶者，密切注意着她接下来的行动。
女人凶狠的目光在看到易昭寒时变成了满眼的惊愕，她看着易昭寒顺着刀刃淌在地上的鲜血突然慌了神，吓得松手坐在了地上。
这是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和反应力。
“昭寒！”文相扶着女孩的臂膀，看着她的双手，眼中满是不解和恼怒，易昭寒从未见过他这样慌乱的神情，也不曾听过他直呼过她的名字。
比起文相，易昭寒的神色尚且冷静。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确认她不会再有不利举动后，方对文相道：“刀刃嵌进肉里了，大人可否帮下官扶下刀柄？”
文相松开扶着易昭寒的双手，帮她握住了刀柄。
“大人且扶稳了。”
文相点了点头。
易昭寒慢慢将双手从刀刃上松开，她动作极缓，但是血仍是随着她的动作，从她手掌与刀刃的切合处汨汨的淌了出来。
女孩疼的额上汗如雨下，身上亦是湿透了。
拔出刀刃后，她避开众人到前屋立即施了一道止血术，那血才不大流了。
回到院中后，易昭寒对着文相笑了笑：“谢大人相助。”
方才文相全程不曾眨过一下眼，双手不动如山。然则待此刻她一抬头，却见文相面色极为凝重，不见一丝笑意，他的神色，彷佛是即将爆发的山洪。
易昭寒虽不知文相为何如此神色，却本能的感到了文相身上一触即发的愤怒。于是易昭寒故作轻松的笑道：“血已止住了。方才那般情形大人仍然手不抖心不跳，当真是神勇啊！若是换了旁人见这样流血的，怕是手已抖成筛子了。大人不知，这刀若是抖一下，下官这双手怕便是要废了，好在大人在此……”
不待她拍完马屁，文相抬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易昭寒立即闭了嘴。
不过文相倒是恢复了常态，他看着仍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女人，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想要文某的命？”
“你这狗官，不得好死！”
名叫双儿的妇人立即过去拉住了她，跪在地上求饶道：“大人，这是我堂妹，她近日来有些疯癫，求大人饶她一命！”
“你是梁举凡的堂妹梁文秀？”文相问道。
对方并不回话，倒是中年男子说话了：“回大人，正是。她家业倒了，是这几日才寄宿到我们这里的……”
文相顿了顿，转身对易昭寒道：“易太医，你看看她可有病症？”
易昭寒应声后，走到女人面前，先说了句：“姑娘莫怕，我无害于你。”然后开始了望闻问切。
罢了，女孩对他们说要进屋医治，避开众人，给她施了一道凝神之术。
随后对文相道：“她许久不曾安眠了，是有些恍惚。”
文相蹙了蹙眉，想了想方对院内两人道：“梁举凡一案，事关皇后，关乎国祚。然陛下皇后宽仁，不愿株连。今日我二人来此，本也是愿效帝后之宽仁，为梁举凡身后遗孤略尽绵力，不想却闹出这样的事。易院判的手伤尚需处理，我便不久留了。今次带来些过冬之物，还望两位收下。至于令妹之症……”
文相看了易昭寒一眼。
易昭寒立即会意道：“我会每日来诊，还望两位也能多多劝慰她。”
她话音刚落，两人带着幼子已泣不成声的跪了下来：“谢两位大人宽仁！您真的是活佛现世，家妹我们一定多多劝慰她……”
文相眼中闪过一抹轻微的哀色，一瞬即逝。他着人将马车上准备的货物卸到院中，载着易昭寒往太医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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