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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公这句话，当真如晴天霹雳炸响在人群中。饶是文相，面上亦露出了惊色，不禁上前跪下道：“此非小事，公侯三思。”
卫公面色反倒放松了下来，他笑呵呵对文相道：“左相啊，我老了，不像你们还年轻。你很好，陛下也很好。我连江平都托付给了你们，何况这些呢？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啊。”
他的声音很缓，面色却很慈蔼，皇后被他说的动了容，眼中闪着泪光去挽卫公的手：“爷爷……”
卫公对皇后笑了笑，安慰一般轻轻抚着孙女的手，随即对文相道：“我这一生只得两个儿子，却有七个女儿。长子只留下江平一个独苗就走了，至于我那个小儿子……你是知道的。”卫公神色突然肃然起来，“左相，你当真知道江平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皇后娘娘是公侯的掌上明珠，亦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文相恭敬答道。
文相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易昭寒注意到皇后突然垂下了眼眸，神色一黯。
卫公摇摇头，却并不说话。过了半晌，他突然对项晚尘道：“项岛主，江某有个不情之请。”
“江先生且直说。”
卫公摸着那只装着船契的木匣，问道：“项掌柜赠江某的这艘船，可能远航驶到蓬莱岛？”
“自然可以。”
“江某自幼听闻蓬莱岛乃人间仙境，奇珍遍野。如今这世上的奇珍，江某也算阅过七八，唯独不曾到过蓬莱。不知我这个耄耋老人，可有幸能在蓬莱终老？”
项晚尘看着卫公约有一小刻，方展颜笑道：“自然可以。”
虽则卫公和项晚尘皆是神色自若，然满席宾客却尽是惊容。
堂堂四公之一的卫公，竟然说要终老蓬莱，这是要将一生搏来的名利都弃之如敝履的意思。
“江岳……”他旁侧席上的老将军苏庭天突然开了口，却被卫公打断了。
“苏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卫公抬手止住了苏庭天，道，“非岳背诺，天不假年。人间六十八载，岳上有愧父母，下有愧子孙，却自问无愧于天地。”
他话中之意，易昭寒自是听不懂的。席上众人，想来也只有紫玉仙姥和苏帅能听得明白。
“好气度！江先生如此胸襟，项某钦佩。”项晚尘举杯敬道。
“岛主谬赞。说到气度，项岛主应是当世第一人。”
“我有何气度？若如江先生方才所言，项某是上有愧于父母，下有愧于子孙，生有愧于天地。要说无愧，只是无愧于自己罢。”
她这句“无愧于自己”引得众人笑了起来。
“若人有来世，江某也愿如项岛主这般‘无愧于自己’。”卫公由衷道。
项晚尘深深看了卫公一眼，不再接话，过了半晌道：“江先生，多年未见，今日可有兴致对弈一局？”
“此江某之幸。”卫公起身，向台后帷帐行去，“项岛主请。”
卫公一走，席上宾客陆陆续续也开始离席，三五成行相约去席后小聚。
文相打发了小厮后，对易昭寒道：“易太医，同行一程否？”
“大人不用马车了吗？”
“车马太多，不如走走。不要辜负了这金秋胜景。”他言语间神采奕奕，显然心情正好。
“大人可是要去秋官府？”
文相似是有些愕然，随后答道：“秋官府有邓官长在。邓官长是二十年的老秋官了，刑法律例一道，他的本事远在文某之上。”
易昭寒低下了头，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她道：“大人若是无事，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
“易太医何事？”
“久闻相爷棋艺高强，下官不才，想同相爷对弈一局。”
文相有些意外，随后笑道：“今日大宴，青都棋馆怕是人多。易太医若不嫌鄙府简陋，可府上一弈。”
这是易昭寒第二次登文府的门。
然则上一次为皇后而来时，并未得进内院。
文府在青都的宅院里是排得上号的，不同于苏府的恢宏肃穆，也不同于陵王府的悠然禅静，文府的名声在其幽雅别致的园景。
文相的父亲文蓄城是一个爱下棋的人，除了书房的棋室外，他另在荷园后的石山顶立了一座留云轩。年年夏季无事时，文蓄城便会在此处煮茶自弈。这里亦是幼时文季之最喜爱的玩闹处。文蓄城四个儿子中，这个小儿子文季之，是最爱棋的，天赋也最好，从小就喜欢在他自弈摆谱的时候在旁观看。年至十岁，便在青都各大棋馆中有了名号。
“大人的棋力名不虚传，下官甘拜下风。”
文相的棋力，放眼整个青都，也无几人能与之比肩，便是国手定璃也不遑多让。因此次与易昭寒因是初次对弈，便只让了两子。这局棋下的很快，行至中盘，杀了个你死我活，易昭寒大龙遭屠，再无胜算，便投子认输，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承让。易太医的棋，非女子棋路啊。”文相边收拾棋局边道。
“大人见笑了，下官棋力低微，也不曾与棋馆中的先生好好学过，不会什么定式，是入不了眼的野路子。”
“定式也不过是前人的经验罢了。只是寻常女子下棋，大多喜围空，不喜厮杀。然易太医的棋，杀意很重。”
见易昭寒不说话，文相摆起方才的棋局与她复盘，走到易昭寒投子认输的局面，文相又自行一黑一白的摆了下去，道：“这里其实尚不到绝路，不必投子的。你这块棋虽不能活了，但这样下，可以用它换掉我整个角。如此局面上虽是劣势，却还有翻盘的可能。”
易昭寒看着棋局心算了半晌，不禁叹服道：“绝处逢生。大人的眼界，下官亦难以望其项背。”
“不说棋了。天色已晚，易太医在府上用过晚膳再回吧。”文相神色突然温和了起来，“易太医可有喜欢的菜色？”
看着文相温润的笑脸，易昭寒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混吃混喝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然而作为一个俸禄微薄的天官，易昭寒脸都不带红一下很自然的道：“排骨藕汤和砂锅人参鸡。”
入夜，仁寿堂。
夜凉如水，月已将圆，高悬于仁寿堂后院的天井上空，月光像是染了秋意，披在身上渗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小吴，你这药铺子药不怎么样，酒却酿的不错。不如关了改酒铺吧。”
今日仁寿堂来了稀客，此刻这稀客正抱着酒坛倚门而饮。她一身白袍无风自动，满面笑颜染着醉意。
吴尚勇不比她饮酒的豪爽，径自端着酒盅自斟自饮，道：“岛主若是喜欢，等下给您带两坛走。”
项晚尘笑着睨他一眼，敲着酒筹，合着拍子吟唱起来：
抱酒不问时路远，
穷途独驾狂歌还。
云遮月，松下酒，
卧与鬼神论江山。
“久别重逢，岛主尚安。”她唱到一半，前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即月光的阴影中踱出一个清丽的女子，嘴角有一颗痣。
项晚尘看着来人，笑了笑，手上袍袖轻轻一卷，将地上一坛酒抛向了对方，道：“看来是陪我喝酒的人来了。”
“我近来脸上痛的厉害，怕是要扫岛主的兴了。不过，”素心接过酒坛，回身递到了身后的阴影里，“小昭寒的酒量是极好的，便替我作陪罢。”
这时易昭寒才从屋檐的阴影里现出身来，她正抱着酒坛子一脸懵逼。
“咦？”项晚尘看着易昭寒，突然来了兴致，“我竟没察觉此人，这敛息之术好生厉害。”
“易昭寒是鬼影无踪的弟子，何况岛主喝了这些酒，难免疏忽。”吴尚勇说话也是老好人的模样。
“素心，上来让我看看。”
素心闻言凑到项晚尘身边，项晚尘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她面上极缓的划过，她仔细地打量着素心的脸，神色专注，像在看一件工艺品。
罢了，她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道：“素心，还是那句话，东阳港每月都有去蓬莱的船，你若愿意，随时欢迎你。”
“谢岛主挂心。”素心欠了欠身以示谢意，却不应承，反询问道，“岛主这便回岛了？”
项晚尘像是被问到了什么烦心事，仰头痛饮了一大口，方甩了甩头道：“约莫明日便启程回去。若不是小兮缠了我三个月，我烦不过她，本也不必出岛。小吴，你这酒，两坛太少。需与我装上一整船。”
她言罢又饮起酒来，饮到一半，突然想起易昭寒来，便对她笑道：“小家伙你酒量不错？且饮两坛？”
易昭寒打量了打量自己，似乎想寻出自己到底哪里能称的上“小家伙”。
“岛主是海量，昭寒你自己看着喝些就好。”吴尚勇低声叮嘱，“这可是我珍藏的岭南酒，便是你师傅来都没舍得拿出来过。”
易昭寒默默记下此事，想着若有机会见到斩毅，一定要告诉他。
“尚勇，我记得你这里有张箜篌？”素心问道。
“有是有，许久不弹了，有些走音。我去取。”
“我随你去取。”素心起身道。
“一张箜篌，我抱得动。你在此陪岛主饮酒吧。”
素心却不理会他，径自走到他面前道：“我是怕你饮了酒，将琴摔坏了。”
吴尚勇笑笑，无奈随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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