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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英二年六月初八，落碧城，西风楼。近半年落碧城没有战事。犬戎围城的大军退了去，改道西进。因此落碧城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热闹许多。街上少了披甲的兵士，多了商贩的吆喝声，城里便没有了往日的肃杀了。
西风楼天字甲号房外站了两个持刀的武士。
一个披着黑色的风衣，兜帽连大半边连都遮住了，他没有束发，黑发随意的一捆，撇在肩侧。他腰间的刀弯出一个半圆的弧度，是十分罕见的制式。
另一个武士甚至不能算是武士。因从他的身量来看，只能算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稚嫩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柄竹刀，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楼里楼外逡巡着。
屋内，座首的女人和黑衣的老者对峙着。
“子君今日来此，只为问大人一句话。”隐主目光灼灼的望着眼前的女人，“昔日的九霄宫宫主，如今是谢大人的左膀右臂，还是邵将军的入幕之宾？”
女人沉吟了一下，道：“无论是犬戎的大祭司，还是落碧城的落碧夫人，我永远只有一个名字：巫洛颜。”
“既然大人仍记得自己的姓氏，何苦如此缘木求鱼呢？”
落碧夫人不解的看着隐主。
“青石一战后，我族式微。想昔日我族何等强盛，如今却成流民，生不得所安，老不得所养。大人以为，于我等遗民而言，最渴求是什么？是青帝之死？是青国之亡？都不是。是有家可归！青帝死了，青国亡了，我族遗民仍是流民，仍是无国无家之人，便是百年之后，灵魂也不能回到昆吾安息，只能顺着天河水流向归墟！”
“我如何不知道，我又何尝不想，有一天能回到鸾城……可如今的鸾城……”女人突然弯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隐主心中焦急，不等落碧夫人说完便道：“大人，您的身体里，可是流淌着先帝姽婳的血液啊！先帝当年为保鸾城不遭青人荼毒，以紫宸巫术冰封鸾城。如今昆吾境内均已是万里冰雪，不是人能涉足的极寒了。先帝的紫宸巫术，这世上除了大人，恐怕再无人能解得。”说到这里，隐主突然长拜于地，声声掷地，“大人，莫子君叩请大人带我族返还昆吾，重建石夷！莫子君愿此生追随大人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女人看着跪伏在她面前的老人，似是不忍回答他的恳求。
半晌，落碧夫人才开口，缓声道：“莫先生，若说这世上有谁最盼回归苍梧，私以为无人能出洛颜之右。”她神色黯淡下来，呢喃道，“我还未见到先帝最后一面啊……”
“莫先生想必知道，巫氏中巫帝是不同于巫氏的存在。巫帝有生育能力，可以面见巫神。旁支是没有这些能力的。但外人不知道的是，虽然巫氏都有能力使用紫宸术。但紫宸术又是分不同进境的。先帝所用的紫宸术是鬼杀之术，是终洛颜一生也不能逾越的巫术。”
“可是……”隐主望着落碧夫人，眼中仍是希冀，“先帝战死后，既然巫氏血脉尚在，按理说巫神大人会选出新的巫帝。去年谢青同我说他的学生曾在首阳见过神鸾现世。神鸾只会出现在巫帝身边，难道那不是大人吗？”
女人摇头：“我从未去过首阳一带。”
隐主眼中的希冀模糊了，他多么希望落碧夫人给他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巫帝驾崩后，按理当由长公主继承大宝。但凌心那孩子彼时也在鸾宫。算上她们几个小辈，当时不在鸾宫的，统共就只有我和二姐。”落碧夫人自语道，“许是我二姐也未可知，只是她已多年未有音讯。这些年也不曾见有疑似二姐的人出现……”
她忖了许久，沉默下来，仍是若有所思。
“说起来，莫先生，你先前同迟柯说他下在瑝天世主身上的巫毒被世主徒弟解掉了，迟柯方才同我说，能不能向你讨个人情，他想把世主那徒弟讨来落碧城给他做帮手。”
隐主略略一忖：“恐怕要让迟先生失望了。斩毅那小徒已经入了青都太医院，怕是迟先生只能割爱了。”
落碧夫人略略吃了一惊，道：“世主竟收了个太医做徒弟？”
“那小姑娘前些日子揭了青帝的榜，治了青帝皇后的病，才入的太医院。本是跟着斩毅学剑的。”隐主解释道。
落碧夫人峨眉微蹙，她想了想道：“世主的徒弟可是叫易昭寒？”
“正是。大人听过她的名字吗？”
落碧夫人微微眯了眯眼，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飘渺，道：“她是个巫医。”
“是。她巫术很好，甚至比兜影资质都要好。我听她说她师从严独鹤，所以巫医之术也略通一些。虽说她实实在在是个人族的体质，但就巫术而论，却比一般的巫民还要强上许多。”
“如此有趣？”落碧夫人像是来了兴趣，旋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说的严独鹤可是通天阁的那个博士长？”
“正是。”
女人摇了摇头：“通天阁的博士长断不会将巫术私相授受给一个人类。”随后她又犹疑了，“但通天阁都已经不在了……”
“她的巫术涉猎甚杂，而且九霄不动术和五行术用的十分纯熟，不像是照猫画虎学来的。”
“你说她会我九霄宫的法术？”
“是的，大人。”
“莫先生，你细细与我说来。”
隐主将关于易昭寒的情况详细的说给落碧夫人听。落碧夫人不时的插问两句，看得出她对这个人族的小姑娘很感兴趣。
“你说她反噬之后是什么模样？”
“此事是一个瑝天同我说的，非我亲眼所见。那个瑝天说她那时浑身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氤氲，像是雾气从她的身体里面不断地蒸腾出来，易昭寒说她是用了禁术遭了反噬，睡了两日便恢复如初了。他不大懂法术，担心她出事，因她那时看起来像是着了魔道，所以事后找我问过。子君并不曾听过什么法术有这样的反噬，后来她一向无事，子君也就没在意。”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黯淡下去，她忖了忖，对隐主道：“莫先生，洛颜有一事相求。”
“大人请讲。”
“我想见见这个叫易昭寒的孩子。”
入夜，青都，宣平坊，来香缘酒楼。
“好酒。”女孩赞不绝口，她看着文相道，“不想大人也是酒中人。”
白袍的男人笑而不答，自斟自饮。
女孩遂也不再说话，静静饮酒，
待一壶饮尽，文相才开口道：“易太医，你既已熟悉门路，下次文某便不再随行了。老师一见我便头疼，我还是回避好些。”
易昭寒点点头。
她揣测过自己入玄天宗之后的境遇，不论怎么设想，却始终离不了“刀口舔血”四个字，却断断想不到玄天宗主直接将她扔给了一个在妓馆写曲子的老头子便不再问津。
今日初见，十三伯不过与女孩聊了几句，同她对了几个对子，列了几本书让她回去读。
“易太医，文某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请示下。”
“言重了。不过是文某私事。太医若哪日得闲，可否过府为家父看看脉？”
易昭寒想起文相在仁寿堂抓的药，忖了忖，道：“下官明日午后前去拜访可方便？”
“自然方便。”文相起身作了一礼，道，“文某先谢过太医。”
易昭寒也连忙起身，回礼道：“当不起如此大礼。恕下官冒昧，敢问令尊卧榻已有多久？”
“两年有余了。”
女孩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不忍直言，便道：“明日下官请过脉再看吧。”
文相又揖了一礼方才落座。
“大人会法术吗？”
男人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女孩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
虽则术法在青都是禁忌，但是毕竟两人都是玄天宗，又同属青叶宗，按说女孩这样问来也无甚大碍。
“并非每个玄天宗都擅长术法。”文相委婉道，“易太医在术法上的资质，在玄天宗里已属上上乘，文某难以望其项背。”
女孩没有同他客套，而是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道：“我的资质远远比不上陛下。”
文相微微一怔。在他眼里，女孩并不该知道弘英帝身负法术。
易昭寒看到文相眼中的惊讶之色，道：“皇后娘娘同我说，她和大人还有陛下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发小，大人不知陛下法术卓绝么？”
“陛下是百年难遇的不世之材。纵使是术法一道上，亦是我等的楷模。”
文相说起弘英帝的时候，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易昭寒看得出来，他很是欣赏，或者说崇拜这位年轻的帝王。
“是啊。我师父说，上天赐了青国一位好君王。”
女孩呢喃着，她的声音里有些迷茫。文相和斩毅提及她这位杀父仇人时，都是一般无二的神色，希冀，和欣慰。
“易太医，文某有一句话本是不该今日说的。”文某看着易昭寒，敛了笑意，正色道。
“陛下少年时，亦是十三伯的学生。十三伯如今在这世上，只得三个学生。一是陛下，二是文某。”他看着女孩，道，“陛下在易太医身上，是寄予了厚望的。”
易昭寒有些惊讶。
因她并不知这个形容潦倒甚至有些不正经的老头子，是怎么教出一个文武兼备的少年帝王和青史上最年轻的左相的。
但文相的话显然让她对十三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敬重。
女孩郑重揖手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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