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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刚露出鱼白,十日最后期限已到。
左宽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气定神闲,脸色已显焦躁之气,小僧殷勤地送来斋饭,他看都不看,带领黑白二将来到寺外,绕着寺庙围墙转了两圈,最后盯住寺门的神兽应龙出神。石碑下方密密麻麻刻满小字,都是纪念张骞出行,以及汉武帝下诏建造鹦鹉寺的诸多细节,却无一字与神兽有关。他想到一个问题。
“你们两个说说看,此兽与佛家寺庙有何渊源?”
胖子左右瞅瞅,并不急于开口。瘦子回答,看神兽的形貌,雕刻神兽的工匠手艺十分了得。
“本官不问工匠的手艺,”左宽转头呵斥,“只问这只神兽有何来历?”
“卑职不知道。”瘦子惶然而立。
“不要回答本官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现在就去问谁知道。”
瘦子心想,连你英明神武的左大人都不清楚来历,为什么怪罪我一个小小的跟随,别把破不了案的怨气撒到一个跑腿的人身上,可他嘴上不好辩解,只能急步跑进寺内请教。过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
“禀大人,应龙已有千年历史,是上古时期的神龙,曾奉黄帝诏令讨伐过蚩尤,又在禹治洪水时立过大功。”
“佛家寺庙为何供奉千年应龙?”左宽斜睨双眼又问。
瘦子支支吾吾,同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胖子。胖子把头转到一边,装作没看见。左宽不再追问瘦子,而是把问题抛给躲躲闪闪的胖子。
“你来说,佛首供奉千年应龙有何渊源?”
胖子一顿摇头,又觉得总不答话似有不妥,就弯下腰,伸手去扯左宽的官袍,那里有处皱褶,他想借助殷勤来掩盖尴尬。左宽猛地一抖官袍,说话的语气极不好听。
“废物,为何摸我官服?”
胖子嗫嚅着嘴角,仍不开口。左宽恨其不争,只好把冷冷的目光再次投向瘦子,刚才找谁打听的,现在还去找谁。瘦子又是一路小跑,边跑边回身狠狠地瞪了胖子几眼,心想,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先说话的人总是吃亏,又想,本该丞相府负责贼事的贼曹过问的佛首失窃案,交到以监查王公贵族为责的廷尉府手中,可见此案在汉武帝心中多么重要,你一个奏谳掾不去干你审案的本职,倒是闲得发慌,揪住一个石刻的神怪不放,眼看着十日期限已到,一旦夕阳落山,且不说抓贼了,三个人都该回去反省反省,怎样才能应付张汤大人责罚吧。
一脸沮丧的瘦子很快就跑回来,他没找到上司想要的答案。
左宽目光如炬,不再理会两个属下,而是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龙头,待收回手指,贴近鼻息深嗅,神色犹如猎犬,忽然,双眼放出异样的光芒。
一个人一旦确认自己的地位无可替代,自然容易尽心担负那份荣责,而无需理会旁人存在,他高举双手,大力一拍,展开的眉间似恍然大悟,接着做扶托龙身状,嘴里高声念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佛寺,这雕刻的神兽都和别家不同,应龙应龙,黄帝的神龙,大禹的神龙啊。
黑白二将交换了一下眼神,无不感到莫名其妙,上司的表现让他们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街面上那些混几个小钱的江湖术士。瘦子刚才被上司两度呵斥,心头憋得十分难受,此刻按捺不住抱怨。
“左大人,今天是破案时限最后一日了,火灾查不清何人所为,佛首失窃更不见任何人归案,大人反而在这里闲心赏龙,此举有何道理?”
“放肆,你竟敢妄议本官闲心赏龙。”左宽双眼一瞪,目光里闪烁着无法冒犯的威严。
瘦子急忙辩解,“卑职并非刻意冲撞,但卑职不得不提醒大人,十日期限已经不剩几个时辰了,卑职愚钝,实在看不出左大人何来的底气闲心赏龙。”
“好,那就让你看看本官的闲心到底何在,”左宽如鹰的锐眼一闪,纵声道,“咱们先说纵火疑犯,本官问你,纵火疑犯明知十丈开外就有几个差官驻住,仍敢冒险倾倒麻油,焚燃观音佛堂,可见此人对鹦鹉寺毫不陌生,你对疑犯线索一无所知,有个细节却逃不过本官的眼睛,那些麻油痕迹位于门下左侧靠近门框处,试想,对于一个向门而立的人来说,毫无把右手绕到左侧泼油的道理,本官料定,疑犯必定是左撇子,这个细节你是否关注?”
瘦子哑然无语。
“本官再同问你们两个,鹦鹉谷东头那个外号巫师李的巫师,和咱们打过几次照面,你们只见他卖艺糊口,活得十分辛苦,而本官却看出他的梦想根本不在鹦鹉谷,一心追求天子垂青,以长生不老仙药赌一个锦绣前程,从此彻底扎根在宫城,这一点你们是否关注?”
黑白二将面面相觑。
“本官还要告诉你们,那个伺奉咱们的大耳僧人貌似敦厚,木鱼敲得比别人更加响亮,实则每逢无星无月之夜,必然瞒过一寺目光,半夜跑到伙房偷吃,只进驻鹦鹉寺短短几天,本官已经替他遮过两次犯禁。”
黑白二将惊诧无比。
摸了摸腰间束带藏住的腰牌,左宽语气幽幽,在长安城当了几年奏谳掾,他每天所关注的,都是这些在别人眼里习以为常的人和事,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但他从每一个习以为常中瞧出不同寻常,只有如此,才能于尽人皆知处查访到不为人所知的细枝末节,而这些,正是破案关键所在。说到这里,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无比高亢:
“今天不吃午饭。”
两个下属顿感愕然,清汤寡水的斋饭都不肯给人吃,就连千年应龙也没叫人忍饥挨饿吧?!正疑神间,又听见左宽大声吩咐,都先憋着肚子,待案件侦破之后再敞开吃酒。
事情转折得太快,以致于他们都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但转念一想,或许左大人受到火灾启发,已经理清破案思路。果然,他们听到左宽朗声下达指令:
“胖子你亲自跑一趟,速传那个叫云无极的医工来此。”
只一小会儿功夫,纵马的胖子就来到云无极家院门。刚把孩子抱怀里哄睡着的柳君莫十分惶惑。
“早就传唤过我家夫君,为何还要传唤?”
胖子不耐烦地朝空中甩了一个响亮的马鞭,指着柳君莫口气汹汹,“休得啰嗦,否则拿你一块是问。”
云无极用眼神示意妻子回屋,莫要惊扰刚哄睡的孩子,返身陪着笑脸,摸出二两银子递给胖子,打听案件进展如何,却被胖子一把推开。
“这也是你一个小小的医工能打听的?即刻就走。”
办案禅房内,左宽正在畅快饮酒。一旁斟酒的瘦子十分诧异,因为左大人分明说过,待案破之后再敞开吃酒,现在却提前把美酒饮上,难道一会儿胖子提来的云医工就是窃贼?虽然他理解左大人嗜酒如命,因为左大人家在项羽故里,那里广为流传一句俚语“麻雀都能小酌一杯”,但好歹该看看时候,等胖子提回云医工,审讯之后再说,但他只能无奈地苦等,也罢,让上司先快活一阵,既然敢违逆饮酒禁令,说不定心中已有破案谋划。
复命的胖子刚进禅房,就听见一声响亮的酒嗝。佛像就挂在打嗝的左宽身后正墙。这一幕,要是被老方丈看到,定然觉得荒唐无比,即使老方丈不在,要是画像里的佛菩萨能活过来,一定猛唾饮酒犯禁的俗世人一口。
“云医工,咱们又见面了,”左宽胡乱一抹嘴角,表情显得轻松随意,“本官问你,你是否摸过寺门的千年应龙? ”
云无极猜不到为何被二度传唤,不过,只要官差不提自己的叔父,也不提消声匿迹的胡麻子,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回大人,那是一条据说十分灵验的千年神龙,每个看见的人都摸过。”
此话确实一点不假,神兽的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任谁都会情不自禁伸手触摸,但凡伸得直臂膀,而高度又能触到,都相信触摸龙头会给自己带来好运,再说,这人实在是奇怪,别人都做的事,自己也要做,好像如果不做,早晚被臆想中惧怕无比的妖魔鬼怪缠住,从而染上厄运。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左宽露出无比自信的笑容,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本官传你来,是有事请教。”
“不敢劳烦大人请教,小民知无不言。”
“那好,你细细回忆,近些日子可曾见到形迹可疑之人?”
“小民不知何种形迹算作可疑?”
左宽自斟自酌一杯,兀自品味着新丰美酒的醇美香味,惹得两个因日日斋饭肠胃都挂不住的两个属下连吞口水,猜不透上司到底卖什么关子。
“云医工你看,酒既是酒,酒也是药,表面看起来是一碗清水,实则五谷之精华啊,叫人实在欲罢不能,不快活时,饮了它就能忘记心头不快活,快活时,则更加快活几分啊。”话声刚毕,左宽不做任何停顿,大手一伸,摊开手掌厉声发问:
“本官问你,左手天生六个指头的人,你可曾见过?”
黑白二将立即精神抖擞。在廷尉府混差事的人,都有一种常人不及的敏感,上司问话如此细致专业,不但从纵火痕迹推测疑犯是个左撇,还推测天生六指,一定是找到破案的门道了,如此一来,排查嫌疑人的范围大大缩小。
云无极闪过一个机灵,回想妻子曾经无意说过,有人来家里求药,那人她自幼认得,且知那人天生六指,求药时,只说打制铁器不慎伤指,敷药几天仍止不住血流,听说云医工家里珍藏上等止血好药,故来相求,当时,那人用右手接药,受伤的左手置于身后,连声道谢都不说就匆匆离去。接着,脑海又闪过一个机灵,案发前几日,来鹦鹉寺找高僧释梦,当时高僧正和小僧对弈,等候时,他踱步至观音殿,见到一个年轻男子左手取香,左手上香,如果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时间对得上,人物对得上,唯一需要确认的,就是受伤求药人和观音像前跪拜的人是同一个,再详加审问,结果立见分晓。
没等云无极把话说完,左宽两只眼睛同时放光,朝黑白二将做出立刻侦查,一秒都不得耽搁的手势。霎时,两匹高头快马连喷几声急促的响鼻,昂首嘶鸣直出鹦鹉寺大门。
一个时辰后,佛手失窃案水落石出。
左宽果然是传奇的左宽,首先从佛首断裂处发现干涸血迹,推测窃贼必然伤手,后从观音殿纵火痕迹推测,纵火疑犯为左撇之人,从两起案件的巧合处入手,把两案并作一案侦查,后来又敏锐地发现神兽龙头处残留的少许印记,虽然刚下过雨,但龙头凹陷的缝隙间,模模糊糊带血的指痕依然可辨,左宽思维缜密如此,竟然看出只有左撇人才可能留下的反向手印,且是六指之痕,再次印证两案并作一案的正确性,并循此思路,从此成为破案关键。
瘫在床上的释法安竟然等不及小僧近身搀扶,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捂着胸口连吐长长的闷气,犹如大病初愈,叹道,今日结局再好不过了,如果没有几个廷尉府的差官谋划,佛祖将永远不会原谅他疏忽看管佛殿之责,甚至,他分明预感到,愤怒的佛祖召唤他西去的日子也剩不下几个时辰了。此刻,他把俗世人饮酒破坏佛门规矩一事忘得一干二净,高兴地吩咐,快快去请几位差官,又让一位小僧取来三串佛珠,准备以佛家礼仪相赠,最后双手合十,虔敬地闭上眼睛,庆幸受苦受难的十天终于熬过,并感谢佛祖恩赐新的一天。
一看见左宽进门,释法安胸中最后一点阴霾也一扫而空,虔念佛祖的语调抑扬顿挫,“佛祖在上,老衲的一切,全都掌握在佛祖手中。”
左宽呵呵一笑,“本官的一切,全都掌握在新丰美酒之中。”
黑白二将喜不自禁,知道上司把新丰美酒当做破案的幸运符就是个玩笑,因为,所有严谨法则都建立在睿智观察和推理上,即使天空掠过一只飞鸟,不留一丝踪迹,也会在上司心头留下振翅的回响。
看看天色还早,估摸着天黑之前能赶回廷尉府,兴致颇高的左宽和释法安畅聊一番,从方丈的高龄,身上的袈裟,游学西域的经历,以及佛寺的诸多讲究,他像个孩子一样充满好奇。
在廷尉府等候多日的张汤坐立不安,他向来喜好揣摩天子心思,这鹦鹉寺是天子下诏督建,里面供奉的都是天子宠臣张骞从西域带回的佛经和佛像,如果自己的爱将左宽不能顺利侦破佛首失窃的话,整个廷尉府都将遭致天子重责。
返程路上的左宽高昂着头颅,骑跨枣红色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犹如打了胜仗的将军,瘦子的马背上横卧着捆住手脚的贼犯,胖子的马肚子两侧各驮一坛新丰酒。他们的心思出奇得一致,终于不用提心吊胆,能赶在最后期限请功领赏了。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戌时过半回到廷尉府。夜空的星辰开始闪烁明亮的星光。
同一时刻,闪烁的星光把鹦鹉谷完全笼罩。
站在庭院的桃树下,柳君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住夫君的胳膊,庆幸着语调说,她天天拜的佛菩萨果然显灵了,不但保佑被差官传唤的夫君无恙,还保佑鹦鹉寺平平安安,顺利抓住贼匪。
云无极唏嘘不已。点点星光在他的眼仁里闪闪烁烁,不知不觉想到做过的那个怪梦。
“哎,哎,真是奇怪啊。”
“什么奇怪?”柳君莫俏皮地望着夫君,眨着同样洒满点点星光的眼睛,“难道是我拜的佛菩萨还不够灵验吗?”
遥望神秘的星河,云无极把梦里遇见吴不疑和各种怪物,以及找方丈解梦的事说了出来。柳君莫若有所思。
“你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你做了怪梦,不过,这些天经历的事实表明,即使是梦,也不该对梦里的鬼怪视而不见。
“为什么你只提鬼怪,不说我想念吴不疑呢?”云无极问。
“你在梦里遇见吴不疑是件好事,我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早一天回来,好多教我懂一点佛菩萨,但梦见鬼怪就不一样了。”
这似乎只能有一种解释,她在意鬼怪,因为对于一个潜心拜佛的女人来说,佛祖统御世间一切,光芒普照的世间所有角落,都不能让鬼怪匿形。
云无极忘不掉这些天来的忐忑不安,不去找高僧解梦还好,竟然因此摆脱不掉窃贼嫌疑,好在最后一刻给差官提供破案线索,也算立了小功一件。想到巫师李时,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巫师李曾经预言鬼怪偷走佛首,现在被断案神明的左宽撕下装神弄鬼的脸面,牛头面具也给打回原形。
“等孩子长大后,我首先教他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鬼怪。”他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说。
“为什么?”柳君莫笑着问道。
“看看巫师李吧,此刻该有多么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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