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长安鹦鹉寺 天涯 或 长安鹦鹉寺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云无极习惯了孤身一人坐在山坡沉默。每当与坟塚和墓碑一同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他都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高耸的石碑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里的土地埋着他的阿翁、阿母和众多在瘟疫中殇没的乡邻。还有和他一块儿长大的桑弘一。有天晚上,他梦见另一个伙伴吴不疑了。
梦境里,呼啸的狂风肆虐,吴不疑拉着他疯狂奔跑,在他们前方,是一座巨大的高耸云端的佛像,只有身子没有头颅,他们身后则是一片阴杀戾气,一大群“山海经”里的鬼怪发出恐怖的嚎叫,有的横龇獠牙,有的怒张血盆大口,有的挥舞长满尖锐倒刺的魔爪......
第二天一早,他就前往鹦鹉寺,不为拜佛菩萨,只为听听高僧释梦。
释法安正在禅房和小僧对弈,沉浸在无穷的黑白世界中不能他顾,云无极见状,先不打扰,而是到寺内各殿闲逛等候,不知不觉,踱步至观音殿门,无意间往殿内一瞥,看见有个男子正在拜观音菩萨,左手请香三支,拜了三拜,恭敬地插入香案炉中,虔诚举止让他自叹弗如,猜测男子是来求观音保佑生个儿子的,不觉间把目光抬高,眼望高高在上的观世音菩萨,等到收回视线时,映入眼帘的,只剩下冒着缕缕青烟的香烛,和门外男子渐渐远去的背影。
估摸着差不多过去半个多时辰,棋局应该弈出分晓,他返身禅房,果然,释法安早已捻须取胜,看见云无极进门,热情地招呼落座。
“是云医工啊,来,来,刚好和老衲弈上一盘。”
“小辈不敢和高僧对弈。”
“云医工客气了,不妨坐下弈上一盘,老衲从来没领教过云医工的棋艺。”
“不敢,不敢。”
云无极谦虚着落座,根本无心弈棋,而是开门见山道出怪梦。释法安耐心听完梦境的诸多细节。
“你梦里的吴不疑是谁?”
“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去年孤身前往西域游历了。”
“老衲也曾游历西域千里万里,难得吴不疑一片痴心恒心,老衲听云医工讲,梦里遭受诸多鬼怪追逐?”
“正是如此,不知何故梦到鬼怪?”
释法安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据云医工所言,老衲以为,前往西域游历的吴不疑颇有游侠胆气,此梦寓意云医工你思念旧人,至于鬼怪追逐,老衲请问云医工,民间有一个人,名气广传乡野,不知是否听说?”
“哪一个奇人?”
“老衲要说的是郭解。”
云无极立刻会意。他听说过郭解,虽然天下无人不仰慕游侠,但这个时代又容不得游侠存在,即便声名如郭解那样显赫,都被汉武帝无情捕杀,然而,他并不认可吴不疑游侠的身份,他清楚吴不疑一心研究佛学。
“请问高僧,吴不疑前往西域游历只为研究佛学起源,并不算游侠,为何梦见的佛菩萨没有头颅呢?”
“这......”释法安略一沉吟,面色略显凝重,“佛祖的慧眼隐在云端之上,因此,云医工才产生错觉,老衲倒是以为,既然吴不疑一心研佛,其实距离佛祖的光芒已经很近了。”
这时,木鱼声声传入禅房,祷告佛祖的时间到了。见时不凑巧,云无极不便多扰,便怏怏告辞。
让他没想到的是,找高僧释梦没几天,鹦鹉寺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你看得真切?”释法安将信将疑地追问,“佛头怎会凭空消失?”
“小僧岂敢妄语,”报信的小僧抹了一把冷汗,不停揉搓因跑路太急跌了一跤的青紫膝盖说,“观世音的佛像被人从脖颈处齐齐掰断,佛头确实不知去向。”
身子一晃的释法安几乎站立不稳,良久才缓过心神,心急火燎地赶到观音殿查看,惊得白眉直立,在他无比惶恐的视线里,失掉头部的半截佛像看起来极为诡异,他不禁联想到云医工找他开释的那个怪梦,竟想不到一梦成谶,汉武帝钦定他当鹦鹉寺第一任住持方丈,却连一尊佛菩萨都看不紧,一想到这儿,连声自责疏忽大意,忿忿地对身边一众小僧说,谁能想到佛门净地竟然发生此等窃案,对佛而言,身首分家何等亵渎,偷盗佛首者可恶至极,佛祖必将怒火心生。
鹦鹉寺乱作一团。
听闻佛首失窃的百姓们纷纷跑到寺里一看究竟,一进寺门,还没见到观音菩萨,先看到僧人们脸上个个都像涂抹白灰那样惨淡,等到一堆瞧热闹的脑袋挤在观音殿门口,发现佛像果然如传闻那样只剩半截身子。
有人分析,佛头镀着金箔,必是贪财的窃贼见利起意。这个说法得到多数人认同,因为佛像最值钱处就是佛头,所谓佛像金身,并非全身是金,只是笼统说法,换一个角度分析,佛头雕刻十分用心,每个细节都渴求尽善尽美,如果认真对比,所有佛身大同小异,区别就在佛头,倘若窃贼只能偷走一部分换钱,佛头自然首选,想必这就是佛头丢失但佛身仍在的道理吧。
“不是窃贼偷的,”巫师李语出惊人,“是被嫉妒鹦鹉寺的鬼怪们偷走了。”
他想借鹦鹉寺混乱之机出一出风头。
从前风光无比的牛头面具自鹦鹉寺建成后,一直被佛菩萨的光芒牢牢压住,始终没有翻身机会。百姓们对他嗤之以鼻,这套老把戏难以鼓动人心了,谁不知道鹦鹉寺是汉武帝下诏督建,不止笼罩着天子光芒,又有各方佛菩萨镇守,即使有鬼怪存在,与佛菩萨各处一界互不相扰,有什么理由嫉妒鹦鹉寺,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佛头呢?如果鹦鹉寺真招人嫉妒,百姓们都相信,最嫉妒鹦鹉寺的人,一定是巫师李自己。
鹦鹉谷的官员接到报案,感到事态重大,不敢怠慢,遣人快马禀报长安贼捕掾,他们习惯了每遇重大窃案立刻上报,而不是自行查看现场,这都是既往办案留下的深刻教训,没有经验的小吏不但查不到相关线索,还把现场弄得一团糟,为此挨过几次重批。
获悉的贼捕掾同样不敢怠慢,思虑再三,又把案子转给廷尉府。
初接案宗的廷尉张汤颇为疑虑,按说,事情各有分工,贼捕掾负责盗窃及劫掠事,廷尉府主要负责凶杀命案,虽然偶尔也接窃案,但主责并不重叠,但当他意识到鹦鹉寺为天子亲自督造,立刻意识到案件的重要性,他预判到,天子早晚知悉案情,活儿干得漂亮肯定有赏,如果找不回佛头,惹得天子动怒,不但砸了廷尉府招牌,恐怕自己的官职都要一同撸掉。
他不得不反复斟酌,到底派哪个得力手下出马,最终,他选定左宽领衔破案。
左宽曾在汉中历练数月,这个人官阶虽然不高,仅为奏谳掾,但这个具有如鹰隼一般锐利双眼的人极擅断案,来自苏北西楚霸王项羽的故乡,家中世代捕盗为生,自父亲死于贼事,蒙朝廷垂恩,破格拔擢到长安廷尉府为吏,甫入廷尉府门,便暗暗立下誓言,一定要在长安城混出名堂,不辱家门世风,幸得张汤大人赏识,赞其思维缜密、行事沉稳,处处有意栽培,很快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一路升至奏谳掾,办案才能颇得一众同僚和上司仰赖。
张汤严令左宽十日破案。
三匹快马直出廷尉府门,一路疾驰鹦鹉谷。左宽的坐骑是一匹魁梧的枣红马,健壮有力,两个属下一胖一瘦,额宽脸圆的胖子肤白,长脸尖鼻的瘦子黝黑,被他戏称为‘黑白二将’。只用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威风凛凛地挺立在鹦鹉寺门口。
“快快禀报寺内当家人,廷尉府差官到此。”左宽一抖官袍,亮出腰牌,冲扫地的小僧喊道。
释法安出门迎接,看到已经翻身下马的几个官差皆是一身黑衣,为首一人腰扎宽大的青布带子,足蹬绣花官靴,看起来气宇轩昂,身后两个跟随一胖一瘦,立刻合掌虔念:阿弥陀佛,热情地迎接三人入寺。
“请问方丈,这寺内除了观音佛首丢失之外,有无其他异常?”
“老衲已经查过寺内各处,并无其他物品丢失,不过,当初案发时观音像下发现一床棉被和一铺棕垫,现在已经挪到殿内一角。”
“立即关闭寺门,不准放进来一个人,”左宽双眉一簇,厉声下令,“所有僧众留守寺内,不得以任何理由走出寺门一步。”
黑白二将旋即重重关闭寺门。
释法安心头安稳不少,吩咐一个小僧,赶快腾出后院一间禅房,打扫干净,好生安顿几个官差。小僧前面引路,绕过几间佛堂,来到鹦鹉寺后院,打开一间禅房木门。
“此处偏僻清静,一般香客不会到此,你们用来办公查案最合适不过。”
“这件禅房平常用做什么?”左宽随口问道,
“此间禅房一直空着。”
左宽悄悄打量低头扫地的小僧,判断年纪二十出头,面相虽然普通,那双招风大耳倒是格外惹眼,他猜不出小僧为何遁入空门,不过,人各有所求,既然遁入空门,想必自有遁入空门的道理。环顾禅房,空间虽然不大,布设也很简陋,但有床有窗,还有一桌,桌上摆一香盘。警觉的左宽忽然生疑。
“既是一间空房,盘内何来残灰?”
小僧放下扫把,抬起头来再次肯定,此间禅房确实是一间空房,即使无人居住,同样不能慢待了佛祖,每日上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小僧进门,手端寺里唯一一盏铜灯,老方丈平常都不舍得用,此次献给官差,祈愿他们早日破案。
“庙里可真讲究啊,”瘦子一把接住铜灯,咋着舌头说,“长安城也没几个人用得起,只有富贵大户家里才能见到。”
胖子好奇地拨了拨灯芯,对犹如巨大酒杯的铜灯造型赞不绝口。
待两个小僧出门,左宽脸色一沉,呵斥两个属下,别忘了来这里做什么,全都把心思放到侦案上。他一向主张在实践中寻找一手证据,待安顿好行囊和卷宗,用眼神示意两个属下,立即前往观音殿现场。
斜贴的封条被瘦子哧溜一把硬生生扯掉。左宽缓步跨入殿内,扑鼻而入的全是浑浊的焚香味道,环顾四周,他走到殿内一角,查看卷成一团的棉被和棕垫,接着把视线投向失去佛首的观音雕像。细看之下,佛像自脖颈处整齐断裂,似被凿子和锤子击打,残处还有几丝早已干涸的血迹。
在他坚定而又自信的双眸中,推定的画面徐徐展开——窃贼夜潜殿内,爬上观音佛像,用力凿断佛头,用棕垫接住后,再用棉被包裹,最后悄悄打开寺门,把佛首运出寺外趁黑逃遁。
让他颇为棘手的是,最近连逢几天阴雨,地面车辙印痕全无,如果按车找人,必将陷入困境。他让瘦子要来寺内僧众名册,从老方丈开始,按照名册一个一个询问,佛首失窃当天,以及前推几日,僧众们各在何处,何人作证,在寺内见到哪些香客前来拜佛,什么时辰到来,什么时辰离开。
不多时,云无极就被官差传唤问话。
瘦子埋头捉笔记录,胖子高挺胸膛,威风凛凛地站在上司侧后,手扶腰刀柄儿,似在保护上司安全,又似等候上司命令,随时出手抓捕。左宽直勾勾地盯着云无极的眼睛。
“据本官所知,长安城的骏马监,也就是那个风光无两的云骏马,就是你的叔父吧?”
云无极心中一沉,尽量让每一个字在吐口之前,都稳稳当当在脑子里先过上几遍。
“回大人,小民曾经拜在长安名医范无空名下,借住叔父府中。”
“你是说那个鼎鼎大名的范无空?云医工你能耐不浅呐,本官问你,案发之前,你是否来过寺内?”
“小民确实来过。”
“何时来过?为何而来?去过寺内哪些地方?离开鹦鹉寺后又去过哪些地方?证人是谁?”
云无极不敢隐瞒行踪,一一作答。
瘦子详细记录会审对话,整理核对后交到上司面前。左宽大概瞅了几眼,略一思索,让云无极回家静候,期间不得出门行医,更不能离开鹦鹉谷一步。
鹦鹉寺不断有人出出进进,逐一接受官差调查,却无一人遭到扣留。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七日,案件毫无进展。
年近九十高龄的释法安听说官差的破案时限只剩下三天,一下子瘫倒在床,焦虑得不但咽不下一口斋饭,就连喝一口白水的心思都没有了。
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左宽显得不急不躁,这个一心奉‘让天下事清明,让违法人入刑’为至高准则的干吏,看似漫不经心地蹲在放生池前,用手指追撩龙鱼的尾巴,然后站在佛塔下,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盯住塔尖的视线久久都不移动。消息传到释法安耳朵里,操心的习惯使他在无需操心时仍免不了操心。
“阿弥陀佛,难道又惹乱子,塔尖的小石头也被人偷走了?”
立刻就有身边的小僧安慰,没人能像鸟儿那样长出翅膀飞到塔尖上。释法安仍然难掩惊慌,捂着胸口叹气,即使天子不加责罚,佛祖也将怪罪他疏忽大意。
对于爱寺如命、爱佛要命的老人来说,正经历着建寺以来最大的波劫,佛菩萨身首分离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在他的心头一刀又一刀无情地割划。
是夜,燃到亥时过半的禅房油灯被哈欠连连的几口长气吹灭。黑白二将利利索索钻到被子里,一前一后打起呼噜,尚未宽衣的左宽靠住椅背,将两脚搭在桌子边缘,微微闭上酸涩的双眼,打算再眯一会儿,把心中构想的办案轮廓细细过上一遍。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动静从窗外的虚空传来,警觉的左宽猛然睁开双眼,细耳聆听窗外动静,噼噼啪啪似不太远,他料定事出有异,立即起身推窗查看,发现观音殿红光晃动,心中暗叫不好。
观音殿失火了。
百度搜索 长安鹦鹉寺 天涯 或 长安鹦鹉寺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