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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霜降这天,戍时刚刚过半,下了一场急雨。有人冒雨叩响云无极家门,力大而急促,满脸焦灼之色,自称来自凿石村,家中小姐身染重病,生命垂危。云无极不敢耽搁,立刻让来人拎着快被雨水浇灭的灯笼在前面引路,自己撑伞紧随其后。
五里地泥泞路,两个人各自心事重重。
女子的阿翁正等得惶惶不知所措,见云无极进门,慌乱着声调陈述病情,小女十六,身下出血已有十日,小肚子一直痛,如同重物捶打无法忍受,请来诊病的几个稳婆束手无策,就连远近有名的巫师李都请过,牛头面具反倒把人吓得病情更重了。
征得同意后,云无极直入闺房,先察女子脸色,晦涩犹如石灰,显然失血已久,再探脉搏,觉得有些异样,反复再探之后,心中隐约猜出大概,就起身来到门外。
“敢问你家小女是否待字闺中? ”
“什么?这还用问?”老翁满脸狐疑,“小女胆子一向很小,见到陌生男子都会脸红,怎么可能瞒着家里偷偷嫁人呢?”
云无极眉头紧蹙,“有点儿棘手。”
老翁吓得不轻,脸上的褶子肉抖得筛糠一般,颤着声央求,“听人说你去长安城拜了一个名医范无空,该怎么治,你就怎么治,全凭放手处置。”
望着一脸焦虑的老翁,云无极略一沉吟,把诊断的结论和盘托出,从脉象来看,女子已有身孕,但是脉象极弱,由于失血过多,估计胎儿难保,但据刚才观察,血水中掺杂大量体内的胎水,只待胎儿脱出,大人就能等来一丝转机。
犹如梦游一般的老翁回过味儿来,顿觉蒙羞,一把揪住云无极的衣领吼道,“尽胡说八道什么狗屁话,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云无极挣脱老翁撕扯,语气十分镇定,“把我请来也好,扔出去也罢,眼下我只是在救人,为此必须尊重事实,道出疾病的真相。”
老翁勃然大怒,“有何凭据?”
云无极实不相瞒,诊断喜脉为医工平常本事。老翁将信将疑,返身闺房细问,很快就怏怏返回,满脸通红,同时紧紧捂住胸口,以免自己崩溃。
待纸、砚和狼毫取来,云无极写下一组药方,山药、杜仲、苎麻根和续断都具滋补药效。老翁打赏一两银子作为报酬,额外又加一两,特意嘱耳交代,此事千万不敢公开,如果有人问起,恳请为小女保守秘密。
十天后。
从凿石村赶来的家丁熟门熟路地寻到云无极家。云无极迫不及待地打听,接受诊治的女子病情有没有好转。
“唉......死得实在可惜。”家丁不住地摇头。
云无极大惊失色,一想到脸上的褶子肉都能抖出几指高的老翁,顿觉心惊肉跳,料定不是吃官司赔钱,也会被那家人逼着下跪赔礼,不觉暗暗叫苦。身后的妻子悄悄踢了他一脚,但等不到他做出她想要的反应,就壮着胆子问家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家丁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礼物奉上。
云无极惶惑不已。
家丁一拍脑门,“哎呀,是小的吓着你们了,刚才说的是另一个石姓女子,三个多月前上吊自尽,来时路上碰到她的家人,闲聊了几句,至于我家小姐,幸得云医工妙手相救,现在好转很多了,老爷特备厚礼,嘱小的前来跑一趟,为当初无礼冒犯表示歉意。”
心头顿然一松的云无极一摸额头,早已被冷汗浸湿一片。
“哦,是那个事啊,我知道,听说女子家人曾经告官,廷尉府还派人下来查案,结论仍是自杀,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案是结了,”家丁随口说道,“可那家人根本就不甘心。”
“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家丁瞅瞅云无极身后的柳君莫,收回视线望着云无极,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小的嘴长,云医工有所不知,在我们凿石村,有个脾性暴躁的泼赖,腿脚走路不利索,外号石跛子,依仗家里有权有势,常常撩拨年轻女子,但凡有点儿姿色,都不放过,乡民都是敢怒不敢言。”
送走家丁后,云无极心绪难平。
猛然之间,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浑身顿感血脉喷张。上吊的女子在凿石村,掐死残疾婴孩消失无踪的石义萦的老家也在凿石村,再联想诊治的十六岁女子,不曾婚嫁体内却流着胎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霜降过去没几天,鹦鹉谷下了一场早雪。
整个鹦鹉谷银装素裹,变成一座洁白的山村。这场雪下得比往年都早,在云无极的记忆里,第一场雪大多都在小雪节之后,而这次,甚至比立冬还早了几天。路上的积雪,在路人的践踏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人们冻得青红皂白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洋溢着欢乐。
这天晚上,柳君莫高高兴兴地煮了一锅馄饨。这本是冬至习俗,她想应着雪景,来纪念这极有意义的一天。云无极专门留一碗端给住在村子另一头的廖阿公。
一个人过惯的廖阿公很少吃热饭,基本上三餐都是冷炙,擦着眼角接住混沌,沧桑的泪滴啪嗒啪嗒落在混沌汤里。他们聊了很久,他已经不再坚持建议云无极学儒了,他是眼瞅着云无极、吴不疑和桑弘一这三个人自小长大的,自从桑弘一被匈奴人杀死的消息传回鹦鹉谷,他只能感叹世事无常,现在他认为,学儒也好,行医也罢,无论做什么,只要遵循内心的声音就好。
山村的雪夜格外静谧。
从廖阿公家里出来,云无极刚拐过一个墙角,忽然察觉背后嘻嘻索索的声响,未及回头,一把冷冰冰的尖刀已经精准地抵住他的脖颈。同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别动,敢动立刻要你的命。”
阴鸷的威胁就像一条吐息的毒蛇,猛地蹿进云无极耳朵,膨胀的恐惧立刻压垮他的周身,使他一瞬间像个木头一样失去所有反应。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身后之人似在观察他会激烈反抗,还是乖乖束手就擒。潜意识里,云无极知道此刻的处境逃无可逃,他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激怒身后之人。
直到确认云无极毫无挣扎反抗的迹象,身后之人再次开口说话。
“是不是云无极?”
“是,是......”云无极颤着声回答。
他的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判断身后之人极有可能是胡麻子,一想到从长安城回来路过灞桥时,那个黑布蒙面的刺客只索命不求财,而那个人也极有可能是胡麻子,他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悄悄活动指节,还好,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便悄悄偏了一下脖子,试图把腿逃跑,然而,脖子刚一动弹,那把冷冰冰的尖刀就贴得更紧了。
“再动就要你的命,给老子放老实点儿。”背后的声音近得几乎贴着耳根。
云无极辩出胡麻子的声音了,那是张口闭口都是老子,即使放大无数倍仍然嘶哑邪气的嗓音。一旦谜底几无悬念,慌乱的心神反而镇定一些。
“我知道你是胡麻子,想必那把飞镖也是你扔的吧!?我从来不参与你们的生意,我叔父的事和我无关,为何死死缠着我不放?”
身后毫无动静。
云无极忌惮胡麻子只夺命不求财,如果一意讲理未必奏效,就试图用故意激怒的语气说话。
“呸,没想到你胡麻子有身手有胆气,却是个不讲义气的小人,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要我的命,就是死,也要让我死得明白。”
“好,既然你认出老子,老子就不跟你拐外抹角,老子动不了长安城的云骏马,动你也一样。”
云无极忽然冷静下来,不是因为他不惧生死,而是他发现自己还没到彻底绝望之时,否则,胡麻子早就取走自己项上人头,于是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神。
“我和桑弘一的关系一直很好,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加害于他呢?再说,我从来没参与你们的生意,是桑弘一私下倒腾良马,被几个觊觎金银的匈奴人劫财,跟我无关。
胡麻子恶狠狠地说道,“胡说八道,我家主子就是被你和云骏马暗中谋害,一定是你给云骏马出谋划策。”
“为何始终认定是我?而不是别人呢?我对云府的事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我到云府走了一趟,只有你认得我,再没别人识破我的身份,不是你记恨桑弘一抢走你云家的马匹生意,还能有何人?即使你不是主谋,也是出卖我家少爷的帮凶,今天必须有人为他偿命。”
胡麻子一心要为死于非命的桑弘一讨个公道,手上的刀尖又抵得紧。云无极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机会。
“可你胡麻子别忘了,正是我当时认出你,叔父才放过你一条活路,否则,今天你还能跑到这里要我的命?难道你不是恩将仇报吗?”
“这是两码事,快说,你们怎么谋害的我家主子?”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云无极的脑海,与其窝囊冤屈地死在胡麻子手里,不如放手一搏,无论是否成功,都必须赌上一把,他想到凿石村的泼赖石跛子,如果对胡麻子巧加利用,就能借力打造一把直刺恶魔的利刃,胡麻子的刀尖不该对准无辜的自己,于是,他对胡麻子直言,眼前有一条挣钱的活路。
“如果你非要杀人,就去杀这世上该杀的人,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胡麻子倍感意外,以为云无极凭借叔父云骏马袒护,一直混得风风光光,想不到私下同样不乏仇家,竟想买凶杀人。云无极立刻重申,他从不与任何人结仇。
“既然没仇,为什么让老子去杀一个无辜的人?老子倒想听听,哪个人被你认为无辜却又该杀?”
千万别说无辜,云无极暗想,死有余辜对石跛子来说都算便宜,他挺了挺胸膛,既然意外获赐从未有过的勇气,就该让胡麻子看到这一点,要不然的话,即便胡麻子得手,也算不上是个好杀手,同时,他为一瞬间打破良心的桎梏顿生兴奋,暗暗地捏紧拳头,磨着牙,恨恨地挤出三个字:
“石跛子。”
“石跛子?你说的是凿石村那个石跛子?”
“就是他,怎么,你胡麻子害怕了?难道你没有听说石跛子祸害多少女子?你若有胆子把他杀死,我就认你胡麻子是条汉子。”
“老子是不是汉子岂能叫你说了就算,天底下受祸害的人多了,老子不管这天底下的公平事。”
云无极确信,他必须赶在挨上鲁莽刺出的一刀之前,撬开胡麻子行刺的真心,到底是真的索命,还是趁机敲诈,才能获得一线宝贵的生机,而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立刻抛出让胡麻子心动又无法拒绝的价码,他同样确信,如果胡麻子只为求财,事情更加简单明了,如果索命,也并非毫无回转,一则自己确实从未参与生意纠纷,二则拎着尖刀混生活的人,就没几个和银子真正有仇,于是猛然提高了声调:
“我出一百两。”
“一百两?”胡麻子一愣,“想不到你小子愿意出一百两?”
“没错,你去杀石跛子,我立刻给你一百两银子。”云无极说得毫不犹豫。
“钱倒是不少,你们到底攒了多少冤仇?”胡麻子感到不可思议,想不到一个瘸腿的石跛子竟然这么招云无极痛恨,甘愿付出一百两价码。
不甘放弃机会的云无极敏锐地意识到,在这个极其特殊时刻,讨论石跛子更是相当巧合,机会一旦错失,巧合就会失去意义,因为那个渣滓不死,老天爷都不肯答应,他也相信,杀一个惹得天怒人怨的祸害并不会给胡麻子的良心增添多少负累,即便不谈对恶者的嫉恨,以此借口为民除害,只对摸惯了铜钱,凭借黑夜混营生的胡麻子来说,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也足够花天酒地一阵了,他已经明确无误地许诺一百两,胡麻子和自己从无过节,如果继续拒绝,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虚伪,在银子面前,就没有谁比谁更高尚,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果然,胡麻子冷笑着压了压刀尖,确认云无极说话是否当真。云无极心头顿然一松,他的许诺出口落地,绝无虚言,白花花的银子从来不会说谎。
“合算的买卖,”胡麻子缓缓收起尖刀,问道,“定金呢?”
“我这条被你攥着的小命就是我的定金,”云无极拍着胸脯说,“我又逃不掉,只要事成,我决不食言。”
“好,备足银子等老子来取,要是胆敢欺骗老子,老子就杀了你全家,还是想想家里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人吧。”
胡麻子一转身,背朝云无极甩开步子。
意外达成的默契交易瞬间燃旺云无极心头压抑时久的熊熊烈火,混合着憎恨和冒险的炽热使他无比亢奋,禁不住暗想,既然能把蛰伏多年的人性浓缩成白银百两,就不在乎给能用价钱衡量的人性再添点价码,他猛一回头,冲胡麻子的背影喊道:
“你等一等。”
“怎么,你要反悔?”胡麻子转过身来,嘲弄道,“如果拿不出一百两,就别在老子面前摆阔,现在就定你的生死。”
“我绝不后悔,”云无极一字一顿,“给你再加五十两。”
胡麻子弯了弯刀尖,确认刚才没有听错,“你的意思是,给老子在一百两银子上,再加五十两?”
“没错,一百五十两。”
胡麻子静静地望着云无极,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迅速畅想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带来的生活改变,在所有可能之中,最有诱惑的就是带着一百五十两银子远走他乡,事实上,不是他不愿待在鹦鹉谷混日子,而是桑弘一的阿翁一直催促他尽快离开此地远避他乡,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百五十两银子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白捡的好运气,于是,他用一种听起来还算坦诚的口气对云无极说话。
“算是大价钱,如果你有别的要求,就快点说。”
云无极壮着胆子走近胡麻子,恨恨地说,“手脚利索点儿,好好磨亮你的尖刀,最好用盐再擦擦。”
一声呵呵的冷笑顿然响起。一转眼,胡麻子的背影消失在墙壁拐角。云无极追了两步,扒住墙壁往远处张望,雪地上只留下一长串杂乱的脚印。他瘫软在地,费劲全身力气才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满地雪白,他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身子是冰和火的杰作,一半极为冰寒,一半极度烧灼,它们彼此矛盾,而又巧妙地彼此融合,把他塑造成另一个全新的云无极。
很久以来,他一直想做这件事,只是,他知道他从来都做不到,也不敢想有一天可以做到,这一刻,他甚至能够听见犹如冰刻的一半躯体内噼噼啪啪崩裂的脆响,而另一半躯体内,则是血液汩汩流过血管的奔腾呼啸,同时,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另人迷乱的渴望弥漫着他的周身,处处肆虐着他的五脏六腑。
注定,这个早雪的冬夜要发生血淋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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