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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过后,云无极把尽快离开云府这件事提上日程。尽管叔父的推心置腹令他无比感动,无论施以血缘天定的亲情,还是书房的宝贝秘密全都毫无保留,但他始终无法令自己从无边的疑惑和恐惧中摆脱。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管华融究竟什么身份,也不管扮演的角色是忠诚、背叛还是墙头草,只从桑弘一没死的时候胡麻子都能跑到云府行刺这一点来看,如今桑弘一暴毙,可知胡麻子必将掀起更大的风浪,尽管眼前还看不到风波降临的苗头,但他可不想在卷入惊涛骇浪之后才想到逃脱,那时必然一切都迟了。
看到弟子坚持弃学回乡,范无空颇感惋惜,在书房翻找很久,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一本手抄古书送给弟子。这是一本医书,里面记录的都是各种疑难杂症的经方验方。
“拿回去慢慢看吧,它最大的价值,就是让人看清自己活得多么可怜。”
云无极突然兴起好奇心,不过是一本手抄医书而已,与可怜有什么关系呢?但他发现,不但老师说话的语气变得滞塞,就连声音都能听出几分苦涩。
“为师想告诉你的是,这世间有多少种疾病,这世上就有多少种可怜人。”
“弟子所知有限,老师认为,人到底有多少种病呢?”
范无空叹了口气,“你要问这世间究竟有多少种疾病,恐怕没人数得清吧,医学记载的已经那么多,还有许多疾病没有名称,提到时,需要用症状来代替,不可否认,即使人类自称万物之灵,相比天地浩瀚,认知也极其有限,甚至可以用贫乏来概括。”
“老师认为哪种疾病最厉害呢?”
“当然是瘟疫。”
一瞬间,两人同时看到对方脸上无法掩饰的窘迫。
对云无极来说,十年前经历的那场令整个村子几乎灭绝的瘟疫是个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对范无空来说,瘟疫则是穷尽一生研究也摸不到一点儿门道的荒漠,无时无刻不是对他行医盛名无情的嘲弄。
为了缓解气氛,范无空故作轻松地说,“为师告诉你,还有一种看不见的病也很厉害。”说完,朝弟子的心口轻轻点了一下。
云无极心领神会。
他知道,不甘心也是一种病,这种病之所以可怕,不在于使人外在残灼,而在于内在伤痛,也就是说,对做不到坦然接受现实的人,那种滋味极其难熬。
即将离开云府的前夜,柳君莫在叔母的房间待了很久。
“你不想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吗?丫鬟照料你方便,回去连个丫鬟都没有。”贾夫人关心侄女的孕身。
“以后还会来看叔母的,等来年产后身子调理好,我就带着孩子再来陪伴叔母。”
过去的这两个多月,她们曾无数次坐在一起说话聊天,聊一聊女人之间的悄悄话,也扯一扯别人家的闲事。柳君莫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尽量避开边境、打仗之类的话题,因为任何引起叔母联想的字眼,都能让叔母难抑伤感,需要花上很久才能缓和起伏不定的心绪。她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而这并不是她以往的擅长,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她随夫君来到云府陪伴叔父和叔母的初衷。陪伴叔母的时候,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于看到叔母身上那些奢华的装扮,美丽的饰品怎么看都看不够,它们是那么稀有,即使一个小小的发簪,也能把她的思绪带的很远。
事实上,只有在交流女人如何打扮才符合长安城的时尚主流时,才能让贾夫人从丧子之痛中暂时解脱出来。有时候,她教侄女编挽未央宫刚刚流行不久的新发髻,既不像垂髻梳在颅后,也不像高髻盘在头顶,而是用丝带束扎,挽做荷花状侧在脸颊一边,有时候,她会捧出精巧的漆奁给侄女欣赏,那是个外黑里红,四周有三道鎏金铜箍的漆奁,用铜皮饰以柿蒂纹作为盖子,里面用丝织物包裹着铁镜,下方还有九个小盒,分别放置着胭脂和首饰等用品。
“你要回去了,我也没啥送你,就带着这个吧,从西域弄来的。”贾夫人取出一件闪闪发亮的饰品。
这是一件心形骨饰,形状扁平略凸,中间镂空雕琢成心形,下端另接一个心形小环,长约一寸,不仅工艺浑然天成,构思更显独特。她往侄女的脖颈一比划,大小、尺寸就像量身定制的。柳君莫欣喜地接在手里,她知道这件饰品在市面上花多少银子都买不到,倒非价值不菲,而是在长安的街面上从来都看不到。
“戴着它多好看。”贾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滑落。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思念殇没的儿子而流泪。她真有点儿舍不得侄女离开,尽管她们以前并不亲密,但是这两个多月的陪伴让她终生难忘,跟丫鬟在一起时,她可做不到无拘无束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点儿都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柳君莫被叔母的眼泪感染了。但她想不出什么说辞安慰叔母,担心随便说点儿什么都会引得那些晶莹的泪花突然肆无忌惮地长流。
“你可别笑话我,”贾夫人拽住侄女的手放入手心,“我觉得你就像我自己亲生的女儿,我有一种习惯,就是无论任何时候戴上这些精美的饰品,咱们女人都要学会微笑。”
柳君莫怔怔地望着叔母,不太理解这番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做女人的能怎样呢?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的,而男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真正陪咱们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柳君莫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没有了,那时的她绝对做不到像叔母这样。
云骏马也少不了和侄儿畅谈一番。
先提到汉武帝内练虎贲,外督军阵,日夜都在为将来的边境大战做准备,只是汉武帝有忧,忧的是,匈奴战马奔跑极快,数量也远远超出汉庭,急需扩充战马成为大汉军队的头等大事。接着提到正在建设的鹦鹉寺,一旦落成,想必整个鹦鹉谷都会变得和长安城一样热闹。最后,他拿出一百两银子送给侄儿,说他已经吩咐过管家,挑选一个身手利索的车夫,准备好一辆结实的马车。
这一夜,有些人酣酣入睡,有些人辗转无眠。
云无极被一阵嘈杂的动静吵醒了,但他来不及分辨,那些动静很快就消失了,他也分不清时辰,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
黎明破晓,从东边冉冉起的朝阳穿过薄薄的云隙,露出大片亮光。一辆预备好的马车停在云府大门外。车顶高高拱起,四面被厚厚的青幔围住,从外表看,并不显得多么华丽,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老旧,但细看又能发现老旧里透着贵气。赶马的车夫蹲在车轮旁边,嘴里嚼着几根干艾草提神。
用过早饭的柳君莫高高兴兴地收好包裹,挽着夫君的胳膊和叔父、叔母,还有服伺她的几个下人辞行。云骏马摸出一件东西作为送给侄女的礼物。
“戴上吧,这是你叔父特意为你准备的。”贾夫人捏住东西的一角,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是个底部四方的饰品,通体黄灿灿的,看着像用黄金制作,短而宽的树干下部分成几根细枝,穿挂着桃形的叶片,叶间还点缀着几颗红色的珠玉。柳君莫感激地偏过发髻,让叔母把饰品恰如其分地插在发束里,巧妙的装扮一下子使满院菊花黯然失色。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云骏马望望天空,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就说,时间不早了,可以动身了。
话声刚落,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乌鸦,一边飞一边呱呱地噪叫,仿佛在暗示什么。云骏马脸色一沉,把云无极叫到身前,悄悄说,他已经交代过虬髯大汉,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头护送。云无极心领神会,想必叔父担心自己回家路上遇到危险,然而转念一想,一则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从未掺入生意纠纷之中,二则这大白天的,到处都是路人,胡麻子还没那么胆大嚣张,三则叔父教过他如何应对意外,遇人劫路就拿银子解决,于是犹豫了一阵,想着自己的身份还没尊贵到行事张扬,需要虬髯大汉一路护送,便婉言谢绝叔父建议,但他保留了一个想法,就对叔父说,只需丁氏送一程就行,或者,也根本无需丁氏。云骏马见侄儿坚持,只好喊来丁氏,叮嘱机灵一点,把少爷用心送远一程。
丁氏把少爷乘坐的马车一直长送城外十里。
主仆辞别时,云无极摸摸长袍,还没等他掏出五两银子相赠,却看见丁氏朝他使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接着,还轻轻扯住他的衣角。他看出丁氏有话对自己说。
两个人来到距离马车很远的地方。
四下望望,直到确认远处的马车在他的视线之内,也确认远处的人听不见他和少爷说话,丁氏才喏喏着开口:
“少爷,我......”
“有话你就说吧,”云无极掏出银子塞到丁氏手里,“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是不是缺钱?”
丁氏起初推辞不接,因为陪伴少爷这几个月,零零碎碎地,他已经私下受赐不少赏钱,然而,始终拗不过少爷一番盛意,诚惶诚恐地接住银子,往腰间的长袍夹层里藏好,感激涕零地谢恩。
“少爷对小的好,小的永远都记着,但小的要说的话,并不是缺钱,而是有别的事。”丁氏把背影朝向马车,不自觉地勾住下巴,接下来的话刻意压得极低,“少爷,出大事了。”
云无极一惊,如果不是马车的车轴即将断裂,或者,马匹染疾卖不动蹄步,而这些看起来都不可能发生,那么,一定是丁氏听说路上有人劫道,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揪离了身体,回鹦鹉谷的兴奋劲旋即一泻千里,只剩下满腔的烦扰和焦虑。然而,丁氏欲言又止,脸上极其复杂的神色表明,既担心少爷埋怨自己总喜欢打听别人闲事,又不安心把话憋在肚子里不告诉少爷。
“马车还在那儿等着,有话你就快说,”云无极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不是回去路上有什么危险?”
丁氏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云无极心头顿然一松,转而狠狠地瞪了丁氏一眼,他让丁氏尽管讲,就不相信还有比劫道更大的事。丁氏把手掩在嘴边,两只眼珠斜斜地盯着地面,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云无极不得不往前探了探身子。
“少爷,小的听说华融死了,小的还能猜到华融死亡的真相。”
这个极其意外的消息把云无极吓得一怔。他费了很长时间才稳住一点儿心神,但他无法确认丁氏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丁氏极其严肃地再三肯定,消息千真万确。
“你能保证千真万确?前几天,我还在院子里见过华融,让我怎么信你?此外,如果华融真的死亡,为什么叔父和管家他们送我的时候,还能一脸轻松地站在那里?”
丁氏一时找不到使少爷信服的话。
“我说过你多少次,不要老打听不靠谱的闲事,”云无极带着怨气揶揄丁氏,“你是不是又跑到二楼偷听了?”
见少爷动了真气,丁氏急忙舔舔干燥的嘴唇,一口气把消息挑明,就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卯时未到,就有消息传到云府,管家带着几个护院找勘察现场的廷尉府小吏打听过,无论死者的外貌、衣着,连同身上腰牌,都和华融无一不符。
云无极浑身一凛,如果这个消息为真,刚好验证头夜曾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动静吵醒,但他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只是,一早上他所见过的所有人,似乎个个都若无其事,不止叔父、管家,还有那个虬髯大汉,只有自己浑然不知。
令他不寒而栗的是,还是那一群来无影去无踪,死无对证的匈奴人,还是同样贪财的理由,抢劫的手段也和早些时候死去的桑弘一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桑弘一被人杀死在距离酒馆不远的偏僻小道上,华融却是口鼻朝下飘在河面。丁氏描述的细节确实把他吓住了,甚至紧张得都张不开口,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一直认为叔父把他当做亲儿对待,桑弘一死亡事件也不曾保留一丝一毫秘密,可是现在,就连他一个少爷都不知道的有关华融的消息,丁氏这个下人为什么反而清清楚楚。
“丁氏,如果要我相信你的话,你就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说出来,一个字都不准撒谎。”
“我知道少爷不会轻信,但是少爷有所不知,早上车夫给少爷准备马车的时候,府里前去廷尉府打探消息的护院刚好回来,跟小的透露几句。”
“胡说,护院们只听命于叔父,跟你有什么私交?”
“少爷误会了,这个护院跟小的并无什么私交,但此人平常爱占点小便宜,有次被小的发现偷东西换钱喝酒,小的并非故意隐瞒不报,而是惧怕一旦举报,必将遭到他的报复,早上就是他跟小的透漏,验尸官下的结论是华融被人杀死抛尸。”
“有什么凭据?”
“华融是被一跟骆驼皮带活活勒死的,验尸官经验丰富,从嘴巴和鼻子里都没浸水这一细节推断,必为死后抛尸。”
云无极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呼吸也开始急促。如果丁氏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出手杀死华融获益最大的将会是谁? 是边境那边的匈奴人?或者,是云府这边的人?还是桑弘一的阿翁?他骤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另外一重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血腥和贪欲胡乱扭曲着道义,肆意践踏着律法。
使他在这一刻尤为警觉的是,尽管长安繁华多去处,但早已成为是非之地,他唯一还能庆幸的就是做出尽快离开的决定并已经付诸实施。
无论如何,短时间内竟然接连发生两起死亡事件,而两个死者都和云府有关,他确信,廷尉府一定会咬住两起案子彻查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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