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长安鹦鹉寺 天涯 长安鹦鹉寺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自从出席鹦鹉寺开工仪式后,张骞一直闭门撰写西行回忆录,每每下笔,情不自禁地涌上来的都是当年流浪西域的历历画面,虽然大汉出使西域这件事始终在百姓们嘴边挂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那种刻骨铭心,有好几次,他不幸落到匈奴人手里,想逃逃不掉,只能白天放羊解闷,夜晚望着星空苦熬,夜深人静时多次冲动自杀,然而,为了大汉和天子嘱托,继续完成神圣使命,他只能选择忍辱负重,苦苦等待机会逃脱,十余年的等待啊,人生又有几个这样的十余年呢?其实,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涌来的壮志未酬的孤独,现在回头看,那些年都不知道怎么煎熬过来,没人关心,没人倾听,更没人怜悯,甚至,远在大汉土地的同胞们对他的死活都一无所知。
他也没忘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佛经,还有送给释法安的那本佛菩萨素描画册,时刻惦记着鹦鹉寺工程进展。鹦鹉谷的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汉武帝把工期催得很紧,力求半年完工,也就是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来年清明寒食节到来之前,鹦鹉寺必须全部竣工。
工匠们习惯了一边做工,一边哼唱号子,闲时就扎成一堆儿,天南地北闲扯几句,他们会想象张骞前往大月氏路上经历过哪些危险,也会背着白眉白须的释法安指指点点,佩服老方丈不但能活这么大岁数,还和张骞一样游历过西域诸国,有时候,他们会扯些广为流传的秦陵轶事。
工头说,当初修建秦陵时,七十万人齐聚骊山脚下,声势浩浩荡荡,用水银装扮川江湖海,用宝石装饰天文星宿,真可惜,所有知道皇陵秘密的人,最后都被封死在皇陵内,成为事先毫不知情的殉葬。
就有人赞叹,秦皇事死如事生,活着时横扫六合,雄霸天下,死后风光依旧,还把叱咤风云的气势带进冥冥世界,确实是前所未有。
也有人不以为然,觉得秦皇虽然风光,但大秦帝国只维持短短十几年,他佩服在大泽乡领头起义的陈胜志向远大,不枉人间走过一遭,巧妙地利用鬼神之说,大肆宣扬自己为“陈胜王”,还像皇帝那样建造宫殿,设置百官,要不是死在自己车夫手里,说不定还能干出一番更大的事业。
事实上,却没有一个工匠真正知道,陈胜之所以注定失败,就在于不愿借助楚国旧王室在楚人心中的惯性权威,过早地暴露野心和私心,最后,导致各路英雄豪杰离心。
这天,释法安准备出门化缘,顺路来到工地和工匠们辞别,听到他们正在议论凿石村那件扑朔迷离的女子自缢身亡案。每次有人起个话头,立刻引得五花八门各种臆测,尽管官府早就给出自杀定论,但并不能平息民间经久不息的舆论。
工头想请释法安给大家讲讲,佛学里面如何解释自杀。
释法安白眉一凝,面色显得十分庄重,“自杀在佛法里面讲是绝大的错误,因为自杀不能解决问题,自杀的人很可怜。”
“我们当然知道很可怜,但是,为什么自杀就是个错误呢?也许死后一了百了,彻底解脱了。”
释法安缓缓道出佛学对自杀的释义,就拿自缢身亡来说吧,佛经上讲,上吊后,中阴身不能投胎,要找替身,找不到替身则不能投胎,每七天又要去吊一次,这么说来,不是问题解决了,而是增加新麻烦,所以必须认清一点,自杀是苦难的加重,而不是结束。
总之,释法安指出,自杀这件事在佛义里是坚决禁止的,不管是为情、为钱,还是为其它各式各样的理由。
工头挥舞着石刀,用力地敲打着脚边的碎石块,敲打动静很大,啪啪作响,分明是提醒别人注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方丈你看,我们一大堆人聚在一块儿,虽然日子过得平淡,但整天有说有笑,还能凑钱买点酒喝,而你顿顿素食,还要一个人出去化缘,不觉得孤单吗?”
释法安认为, 一时孤单并非注定永远孤单,就他自身经历而言,他说,不止佛祖,他感激所有赐予他机缘的人,迄今在他心里堆积如山的温暖,他正一点一滴无私回馈,诚然如此,每个人都应该主动敞开怀抱。他请工匠们好好想象一下。
“哈,想象什么?方丈让我们想象远离家乡在外漂泊的日子吗?”
“不,不,老衲请你们想象的是温暖画面,一入家门,就有人为你们打来热水,递上布巾擦去风尘,一出屋门,就有人殷殷叮咛,盼你们早点归来,无论你们身处何处,都有一种失落之感如影相随,但那种感觉不但不令你们难过,恰恰相反,你们的失落正源于牵挂,好好想象一下吧。”
工头仍然未结心头迷惑,“话虽然是那么个道理,但方丈你自己为什么选择遁入佛门,一辈子都是一个人过呢?”
释法安白眉一簇,答道,“这人呐,少有少的追求,老有老的情怀。”不待旁人追问,他继续阐明自己的情怀,“老衲一直以为,克己、苦行、独身、甘于贫困,都是超越本能的必经之路,只有踏上这条天命之路,信仰和启示,以及佛祖的眷顾才会纷至沓来。”
归根结底,释法安理解的所谓情怀,就是通过磨砺自身,终得佛祖眷顾的过程,也就是说,把生活逼到一个角落,使生活,甚至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住佛祖最严苛的审视,这样才能以更高的视角看到更为广阔的空间。
“老衲即将出门化缘,想必回来时,鹦鹉寺将有一番新气象喽。”释法安合掌施礼,与众工匠告辞。
有个小石匠随口说道,“想不到方丈年纪这么大,还要出门去讨饭,真是辛苦啊。”
变了味的化缘本义立即让释法安周身难受,只是,少年一双大眼睛晶莹通彻,眼神里懵懂一片,分明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他想知道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却不知道这个少年从来不提自己真名,只跟人说,老家在秦岭南麓宁陕山里,一大堆孩子里年纪最小,随着骨架一天天扯大,却始终长不出几两肉,熬到变声年龄,嘴唇布满初生茸毛,阿母就赶他出门做工学点本事,出门好几年,被人叫小石匠习惯了,一直喜欢这么被人称呼,无论是谁,即使拿腔拿调地喊他小石匠,都比喊他真名唤醒他从前饿着肚子,眼睛里冒星星那种感觉让他自在。
释法安心中某个地方为之一动,语气平缓地告诉小石匠,看起来,两种叫法似乎代表同一种行为,其实,本质完全不同,讨饭是弱者乞食讨要,不顾对方如何,只管讨来东西满足自己的欲望,使自己苟活,而僧人募化乞食、广结善缘,故称化缘,化缘是为了普度众生,早日脱离六道轮回的苦海,简单说,一个为自己,一个为众生。
小石匠满脸通红,急忙请教,具体怎样做才能得到佛祖祝福呢?
“不是每个人都与佛门有缘,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悟,众生万象,那些无法摆脱世俗执念的人,即使敲一辈子木鱼,念一辈子经,最后依然愁眉苦脸,而得悟的人往往一瞬间顿悟,比如,有人听到河面桨、水相击而悟,有人因杯中沸水烫手而悟,有人因身体剧痛瞬间大悟。”
在众人似懂非懂的仰视中,释法安怀揣自己的钵,嘴里轻念着阿弥陀佛挥别众工匠,不顾自身高龄,义无反顾地踏上化缘的路。
九月的天气日渐趋凉。
范无空敏锐地发现,所有医馆的弟子全都静心做学问,除了云无极,一天到晚显得心不在焉,提醒几次后,始终未见有多大改变,即使研读古方,好像弟子关心最多的就是如何征服瘟疫,而这一点,刚好是他的软肋。
这天傍晚,从医馆返回的云无极刚一进门,远远看到叔父正在假山那里逗弄金丝雀,就朝叔父走去,他想跟叔父说一声,离开鹦鹉谷几个月了,惦记家里的老宅子没人照料,想以此理由尽快离开云府。还没走出几步,从另一条小径走出来的管家挡住他的视线。管家找云老爷汇报事情,没发现离他身后不远的少爷。
云无极下意识地停住步子,为稳妥起见,便略微偏点身子,猫腰闪在菊花丛后,想等管家离开之后再过去跟叔父说话。他所站立之处,借助菊花丛遮掩,既不会轻易被叔父和管家看见,还能隐隐听见他们说话。
云骏马问管家,“最近廷尉府有没有消息传过来?”
管家恭敬地回答,“老爷,这两天还没有消息。”
“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经按照您的指示,专程拜访过廷尉监大人,但您是知道的,这次的事情很棘手,按说,老爷您的面子多少得看一点,只是,廷尉监大人一向胃口很大,接下咱们的重金,嘴上仍不表态,不知道是忌惮上司张汤,还是咱们砸的银子......”
“嗯,张汤此人用法主张严峻,素以春秋之义加以掩饰,且为人卖弄智巧,上结武帝欢心,下博众人称誉,确实不好对付,不过......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把银子砸出点声响。”
“是,老爷,”管家极有眼色地拿起一袋鸟食递给老爷,“我这就去安排,想必张汤忙于上层结交,无暇顾及太多属下,也不可能案案过问细节,只要廷尉监大人点头,即使那几个喜欢到处折腾动静的小吏有心详查,也怕摸不着嫌犯门道,再说,上次来府上盘问时,老爷已经给他们一人送上一份厚礼,现在长安街面纷传,犯案的几个匈奴人早就逃离边境了。”
“很好......”云骏马将鸟食一粒粒投进笼子里,朝金丝雀嘘嘘几声,然后,拍净手中残留的鸟食,示意管家尽快去办该办的事吧。接着,朝云无极所站位置慢慢走来。
云无极顿觉尴尬,急忙挺直腰身,装作刚刚扭住了脚踝,一瘸一拐地迎着叔父走去。
“是贤侄啊,来,来,我刚好要去看看你是否从医馆回来了。”
“不知叔父找小侄何事?”
“侄女那里,最近身子怎样?可要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是咱们云家下一代的希望。”
云无极心头一暖,兴奋地告诉叔父,妻子被云府的丫鬟照料得很好,能吃能睡,以后必定生个大胖小子。
“嗯,希望侄儿吉言成真,给云家生个大胖小子,我还想问问你,在范无空那里,学问有没有进展?”
“小侄愚钝,所学甚慢,辜负了叔父期待。”
“做学问急不得,走,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云无极不明所以,只好跟在叔父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专属于云骏马一人的书房。自云无极带着妻子来到云府居住,尚不知还有这么一间隐秘所在。
和夫人始终不能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之中缓解过来不同,云骏马已经慢慢抽离,人既已死,无法复生,他也慢慢接受了事实,此外,即使以前和侄儿关系疏离,但是从此以后,他意识到,其他人等即使关系再显亲密也是外人,云家可以依靠的也仅仅是侄儿一人,因此,以前心中本来无意造成的亲情疏离慢慢被这几个月温情相处所弥合,他也开始觉得,为了保持叔侄之间应有的亲情和信任,凡事无需回避侄儿,毕竟都绑在云家一条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书柜背面隐藏着很多暗格。云骏马当着侄儿的面,轻轻推开一个暗格,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个褐色木匣。
“今天让侄儿开开眼界,但是切记,千万不可声张,否则便会引来杀身之祸。”云骏马紧紧盯着侄儿的眼睛,他从对方无一丝闪避的坚毅中,清晰无误地感受到侄儿值得信任。
“这是一张从西域弄来的盘金毯,你看,正面盘金,背面盘丝,金丝加捻,用古法印染而成,可以说是毯中极品。”
云无极一脸诧异,不仅是因为盘金毯极其罕见,更因为自己竟然得到叔父如此信任。
云骏马收好盘金毯,双眼一眯,又取出一个木匣,匣身雕刻着岔角龙纹,匣内包裹着层层丝绸,展开的尽头竟然带出一股寒光,这是一把半尺来长的西域弯刀,令人惊异的不是刀尖锋利雪亮,而是刀把顶端雕刻着黄金虎头,口衔金环栩栩如生。
“侄儿不会知道,在西域诸国,只有王庭丞相这一类尊贵身份才配在刀把上镶嵌黄金虎头,尽管长安城不乏铸剑高手,但要打造出如此精美的黄金虎头,尚缺点工艺火候,如果侄儿喜欢,可以拿去赏玩几天。”
云无极急忙推辞,“小侄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擅武艺,拿着这把弯刀没用,还请叔父妥当收藏为好。”想了想,他接着说道,“叔父珍藏这么多宝贝,小心被下人察觉,一旦走漏风声,被贼人惦记必然惹上麻烦,小侄一向只对医学感兴趣,若无古书异志之类,别的宝贝小侄便不看了。”
云骏马警觉地望望窗棂,收好弯刀放回木匣。
临出书房门口,云无极把从下人丁氏那儿听来的一件事告诉叔父,有个住在京郊的大户家里遭劫,一尊玉佛连同扯住玉佛死死不松的手一块儿被贼人砍断抢走,那只断手最后是被野狗从墙外边的杂草丛里叼出来的,野狗叼着断手到处跑,看了让人作呕。
云骏马面色如常,认为私下干这行的,没几个把官府律令当回事,还怕区区一个贼人?这云府墙高院深,还有一众护院守着,不会出事。云无极仍不放心,想着既然叔父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心中所想必须毫无保留地禀明叔父。
“侄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私藏西域的宝贝一旦让御史得知,会不会弹劾叔父?叔父是云家的梁柱,稍许闪失都将牵连云家整个家族。”
“我也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咱们云家的未来,要靠你撑起来,因此我想让你务必明白一点,目标越难达到,实则越需险中去求,”不知不觉,云骏马的眼角有点儿潮润,“很多年前你就成了孤儿,虽然受我接济,但日子过得并不风光,现如今,你那两个堂哥他们......”
这一番话,说得云无极心潮起伏,竟偏过头去抽泣起来。

百度搜索 长安鹦鹉寺 天涯 长安鹦鹉寺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章节目录

长安鹦鹉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天涯在线书库只为原作者猫布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猫布丁并收藏长安鹦鹉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