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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八月。云无极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叔父的脸色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重。而且,就连华融都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主动,不但话语少得可怜,还好像故意躲着他一样。他向管家打听,管家同样不知原委。
这天他起得很早,但他并没看到平常习惯于早起遛金丝雀的叔父,却听守护大门的护院说,老爷和华融在三更前就匆匆出门了,还带着虬髯大汉和弩机玩得很溜的那个跟随。直到夜晚亥时将至,整个云府只剩下从各个房屋窗户透出的零星灯光,他仍未看到叔父的身影。明亮的油灯下,柳君莫凝神静气地为他缝补着衣衫,每一个动作,都像在他的心头飞针走线,他轻轻地揉着妻子软软的肩膀,妻子顺势往他怀里一靠,抬头仰望的目光里闪烁着不可抗拒的依赖。
两个人用目光无声地交流着。忽然,一阵咚咚敲门的动静猝然打破了屋内的温情从容。
“谁在外边敲门?”云无极大声问道。
气喘吁吁的丁氏站在门外回答,“是小的,请少爷到门外说话。”
云无极眉头一皱,披上冬衣出门查看。
“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少爷,”丁氏看起来满脸骇色,“有个消息很急,小的特来禀报。”
“什么消息?”云无极随口问道,“刺客今天晚上会来吗?”
“不是刺客,少爷......”丁氏犹犹豫豫地说道,“这个消息和少爷你有关,小的恳请少爷,千万别让人知道是小的说的。”
云无极催促丁氏说话利索一点儿,吞吞吐吐让人十分难受。丁氏便拉着他走远几步,左右张望一番,直到确信四下无人后,才肯开口。
“小的听说桑弘一出事了。”
“谁?你说桑弘一?”
“是桑弘一,小的听说桑弘一出事了。”
云无极悚然一惊,因为丁氏和桑弘一这两个人毫无一点牵连,除了叔父,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过桑弘一,因此他立刻意识到事态的复杂。
“桑弘一出什么事了?”
“少爷,据可靠消息,桑弘一被几个匈奴人杀死了。”
云无极僵硬地矗立着,看起来就像一尊没有任何感知和反应的雕塑,当他终于缓过点心神,反驳丁氏的理由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杀一个人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使打树上一只鸟儿,都要寻鸟大意的时候,而杀个人难于登天,这是大汉的地盘,还容不得几个匈奴人嚣张跋扈。”
“这......小的听说少爷和桑弘一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觉得这件事还是给少爷私下报告一声为好,至于真假,小的也不知道。”
“你从哪儿知道我和桑弘一的关系?”
“行刺云府的刺客被老爷放走后,私底下护院们都这么说。”
“他们都怎么说的?你一个字也不许漏。”
“他们说少爷认出刺客是桑弘一的手下,老爷才放走刺客的。”
“桑弘一死亡这个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是小的偷听的。”
丁氏下意识的把目光转向老爷居住的二楼方向。云无极蓦然发现,叔父的窗户已然亮着灯光。丁氏的脸上是一副讨好但又藏不住尴尬的神色,他是在无意之中偷听到云老爷和华融的谈话,并一再恳请少爷,偷听这件事千万要保密,如果被老爷知晓,少不了他挨鞭子。
“你有顺风耳吗?”云无极厉声质疑,“谁不知道晚上熄灯之后,公鸡打鸣之前,任何人不能上叔父叔母住的二楼,况且,木梯后面还藏着看守的护院,你到底是如何偷听的?”
“小的字字属实,少爷,刚才看守楼梯的护院尿急,而小的刚好路过,就替护院值守一阵,知道老爷和华融在二楼说话,便寻机上去偷听了几句。”
云无极狠狠地蹬了这个不守规矩的下人一眼,本想严厉呵斥几句,又顾念为自己报信这份带着讨好的忠诚份上,暂时忍下了。丁氏前脚刚走,管家后脚就来叩门,传老爷话,让侄儿过去一趟。云无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交代妻子,在自己离开以后,无论任何人叩门都不要开门。
他们穿过花园幽曲的小径,绕过假山,很快来通往二楼的木梯前。一个手拿短刀的护院从楼梯后面的阴影里跳出来,管家示意护院去二楼通报一声,告诉老爷,他的侄儿到了,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管家你不跟我一起去吗?”云无极叫住管家。
“老爷只让我传话,我还要去各处检查一下值守情况。”
“管家你把夜值的事情全都安排好了?”
“早已安排妥当,不仅楼梯这里,围墙四角和前后大门也有护院隐伏,就连假山和腊梅花丛,也悄悄藏了几个,少爷尽管放心,没人不经老爷的允许能走上二楼半步。”
望着管家辛苦操劳的背影,云无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如果告诉管家,如此周密的安排仍然被一个下人丁氏钻了空子,不知道管家是该感到羞愧,还是愤怒。
云骏马看到侄儿进门,开门见山说道,“最近府里老丢东西,却查不出来何人所为,侄儿你要多加留意。”
“侄儿会暗中留意的,叔父也要多加保重。”云无极想了想,接着把话说完,“侄儿发现,最近叔父的脸色不太好,可否请老师范无空来到府里,为叔父开些药方调理?”
“不必了,”云骏马的脸色变得极其严峻,“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跟咱们有生意纠葛的桑弘一突然死亡,就是你鹦鹉谷的邻居,那个小眼睛的纨绔子弟,听说在酒舍喝酒的时候就被几个觊觎钱财的匈奴人盯上,醉醺醺出门时,被尾随而至的弯刀刺胸而死。”
同样的消息自叔父口中说出,似有千钧的重量,看起来,桑弘一死亡这件事似乎不能再怀疑真假了。云无极陡感周身冰冷,犹如身处极寒之地。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他才稳住心神。
“侄儿认为,事情必有蹊跷,因为匈奴人在大汉的地盘上一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怎敢在汉地明目张胆杀人。”
“贤侄有所不知,别看这宵禁令极为严苛,但仅针对普通老百姓,那些有钱胆子又大的富户没几个把宵禁令真当回事,长安城有不少官妓青楼,夜里照样偷偷摸摸地经营,看见大把的银子没有眼睛不红的,至于那几个匈奴人,见财起意铤而走险并不为奇,廷尉府已经接手此案,详情正在调查当中,相信廷尉府自会推断。”
社会风气确实如此,尽管云无极来到长安城时间不长,但早已从诸多细节看到,长安城并不像有些朝官所说的‘天下已安已治’,社会风气同样不像推崇儒学治国的天子寄望的那样‘清平气和’,很多朝官热衷于经营,贪财慕势,生活奢糜,在“相耀”、“相竞” 中你追我赶, 推波助澜。
“侄儿请教叔父,如果胡麻子再来行刺的话,咱们如何应对为好?”
“也许只能等到真凶被擒,胡麻子才会知道去哪里报仇,只是......”云骏马略一思索,面带嘲讽地说,“廷尉府那帮咋咋呼呼的小吏干不成大事,”“上街抓几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倒是拿手,让他们去抓身材彪悍擅使弯刀的匈奴人犯,估计没什么指望。”
这么一说,云无极开始担心廷尉府捉不住真凶,到时候,无论真相究竟如何,胡麻子必定认为是云府在背后下的黑手,而叔父和自己都将难逃胡麻子报复。
“侄儿还要请教叔父,如果案件迁延不破如何应付?”
“记住,无论谁找麻烦,银子永远比刀子管用。”
“可是,上次胡麻子来府行刺被护院们抓住时,鞭子和银子都没能让他屈服啊。”
“情形完全不同了,如今桑弘一已经死亡,此一时彼一时。”
“侄儿还有一忧,听说廷尉府一向对外宣称,但有命案无不深究,会不会借这件事调查云府,把叔父你牵连进去呢?”
“这个无需多虑,廷尉府除了干吏左宽之外,没有几个会办案的,但眼下左宽在汉中办差,并不在长安城,再说,这件案子和云府并无什么牵连,廷尉府查案还查不到这里,即使查到云府,也自会有不少官差兄弟提前通报,平素为了笼络关系,私下混得稔熟,常以西域弄来的珍珠宝石、香料之类奢侈品打点他们。”
“既然叔父这么说,那......”云无极不知道往下说些什么。
云骏马舒展着看起来极度疲惫的身体,“侄儿一定要记住,聪明人也有被自己的聪明杀死的时候。”
“是,侄儿谨记。”
回房间的路上,云无极不住地猜测,聪明人被自己的聪明杀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自作聪明呢?叔父的话到底指向何人?
耳边传来几声金丝雀的鸣叫,紧接着,模模糊糊地,一匹高头大马朝他所处的位置慢慢走来。他在心头飞快地揣度,现在正是宵禁时刻,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绝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骑马出门。五步远时,他终于看清马上之人的模样,立刻伸手拦住。
“管家你这是要去哪儿?这么晚出门,要走远路吗?”
管家看清是少爷拦路,猛地一勒马缰,但他并没有下马,也没有直接回答少爷的问话,而是用关切的语气反问少爷,刚才面见老爷的时候,有没有获知一件事?
两个人其实都是在说一件事——桑弘一死亡。
直到管家确认少爷已经知晓,立刻拽着马鞍翻身下马,压低声音说,从明天开始,少爷暂时不要再去范无空医馆,也不要轻易出门,如果非要出门,就叫上两个护院保护安全。云无极听管家说话的语气极其严肃,不由得一惊,急忙追问管家,深夜骑马到底去哪儿?管家返身踩蹬上马,眼神深邃:
“廷尉府。”
这一夜,云无极犹如身处梦魇之中。柳君莫发现夫君十分反常,却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用温热的身子把夫君紧紧搂住。天亮了,云无极仍然沉浸在梦魇之中,就连走路都像在梦游一般。
日上三竿,几个小吏纵马来到云府,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叩门。
为首者面色黝黑,说话粗嗓大门,腰牌一亮,自称来自廷尉府。管家请几个官差稍等,急忙跑去向云老爷禀报。云骏马显然早已恭候多时,从容地吩咐管家,立刻迎几个办差的小吏到厅堂就坐,招待上等的巴山雀茶。
“得罪,得罪,”黑脸小吏说话十分客气,脸上若隐若现的笑容显得不可捉摸,“卑职按章办事,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客气了,廷尉府的流程本官理当配合,以后各位路过本府,欢迎随时进来坐坐,即使本官不在,管家自会以礼相迎。”
“如此说来,卑职实在感到荣幸,但规矩不敢僭越,有些事卑职还得例行询问,以免回去不好交差,烦请大人配合。”
“当然,当然,几位奉公办事,本官自然理解。”
“那好,咱们就言归正传,据生意人私下口传,云大人和一个来自鹦鹉谷的年轻男子桑弘一有些生意纠葛,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绝对虚传,”云骏马面色如常,声调沉稳有致,“本官从未私下经营生意。”
“云大人是否认识桑弘一呢?”
“从不认识,至于桑弘一这个名字,本官也是听到市井传闻方才知晓,可恨那几个匈奴劫匪,劫财便罢,为何还有谋害性命?”
“这......”黑脸小吏略一沉吟,“详情恐怕还要等待案破之后方可查清。”
“本官问一句闲话,听说有个女子自缢身亡后,家人反复告官,案子都惊动廷尉府了,不知最后怎么处理的?”
“想不到云大人消息如此灵通,竟然对一起小小的自缢身亡案感兴趣。”黑脸小吏一脸诧异。
“并非本官刻意打听,而是村子挨着村子,故而人人得知啊,乡里人都说,那个石姓女子死得不明不白。”
“怪不得女子的家人反复纠缠闹官,”黑脸小吏恍然大悟,话说得很坦率,“一般来说,像这种不恋人世走上绝路的决绝女子,不是逃婚就是受辱,但是人既已死,尸骨早埋,已经办成铁案了。”
“有没有其他可能?”云骏马随口说道,“比如,乡间泼赖谋害所致?”
“喔?”黑脸小吏压住嗓门问道,“云大人何出此言?”
“乡间瞎传而已,本官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恕卑职卖弄几句,杀人后伪装成上吊的难度极大,比如勒痕的角度,勒沟的深浅,还有四肢是否有挣扎痕迹,从办案的角度来说,如何判断是否自缢,主要看这个勒沟是否生前形成。”
云骏马保持认真倾听的姿势。
他们谈论的是几个月前的一起案子,当时这个案子交给黑脸小吏的同僚前往侦办,那个自缢身亡的女子姓石,住在距离城东二十五里的凿石村,紧邻鹦鹉谷,年纪轻轻,长相俊美,被人发现时麻绳绕颈悬于房梁,双脚悬空,踢翻的木凳侧倒一旁,散发蓬乱,面部青紫,舌头微吐,惨象让人不敢直视。女子家人起初不接受自杀结论,反复告官,一直往上闹到京城廷尉府,派人勘察现场后,给出的结论仍是自缢身亡。
“本官听说,女子的家人都被你们关起来了?”云骏马饶有兴致地问道。
“云大人还真是耳听八方啊,确实以滋事罪名关了几天,放出来后就消停了。”
黑脸小吏望着谈笑风生的云骏马,隐隐觉得此人心机深沉,想到来时上司廷尉监的嘱咐,桑弘一死亡案件必须一查到底,但云骏马那里点到为止即可,觉得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云骏马已经亲口否认认识桑弘一,以此回去复命即可,至于其他途径如何佐证,尚需其他同僚按照流程辅助办案,便高拱双拳,起身告辞。云骏马并不挽留,而是客套地还礼,起身相送。管家敏捷地递上几个木匣,里面装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每个人一份。几匹高头大马旋即扬蹄而去。
云骏马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就好像几个官差只是闲来串门,而他也只是出于礼貌恭送门外,同时出于人情往来顺手送点东西。
一种难以明状的情绪从云无极内心深处翻腾而出,实际上,即使他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理解‘聪明人也有被自己的聪明杀死的时候’这句话的深意,但他已经想明白的就是,利益纠葛代表着死亡。
这一刻,他萌生了尽快离开云府返回鹦鹉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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