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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鹦鹉寺开工剪彩的日子。这一天也是云无极前往范无空医馆拜师的日子。由于头夜被刺客事件惊扰,他的脑子里无一刻感到安宁。丁氏一脸殷勤地在前面领路。今天的任务不光是给少爷引路,还要全天陪伴少爷。
“少爷,你能拜到范无空的门下,早晚能混出名声,小的对少爷抱有厚望,”丁氏盯着云无极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说不定有一天,少爷还能超越范无空。”
“我可没有那个能耐,这偌大京城人才济济,出身上品高第者数不尽数,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云无极自嘲一番后,认真地问丁氏,“你见过的,或者听说过的,哪些人有名声?”
“回少爷话,范无空经常来府邸瞧病,至于听说的那就多了,打仗的有李广和卫青。”
“看来你很喜欢武将啊?”
“小的确实喜欢武将。”
喜欢武将的丁氏平常喜欢到处打听,他听坊间传言,天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果文武相比,从文不如从武,因为即使苦读经史多年,都不一定熬出名堂,而武艺很容易得到认同,无论刀、剑还是长矛,只要武艺高超,又敢于搏命,到边境从军谋得战功并非难事,若再懂点军略,很快就会出人头地。
一想到殒命长城边境的两个堂哥,云无极禁不住浑身一抖,再想到回报菲薄的行医之途,几乎无人认为能够通过行医谋到大富大贵,他顿时有点怅然。机灵的丁氏注意到这一点。
“少爷如若不信能混出头,前方街边拐角就有几个很有名气的算命师,少爷不妨试一试。”
云无极苦笑一声,但他发现,他们刚一走过拐角,丁氏就把早已摸出来的几个铜钱抛到空中又接住,好像把算命这件事当真了。有个算命师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轻轻地捋着卷边的山羊胡子。
“两位客官请等一等,都说面相是一个人的招牌,好坏全都写在脸上,在下专门研究面相里的眼象,两位如若不信,不妨验个真伪。”
“多少钱?”云无极不热不冷地问。
话刚出口,算命师的三根指头随即在他眼前一晃。丁氏敏捷地摸出三个铜钱拍到八仙桌上,叫算命师给自己的云少爷好好算算。算命师认真地盯着云无极的脸,旋即指明,此面相不俗,必有大运。
“好运还是厄运?”云无极追问。
算命师摇头不语,示意三个铜钱只能算到此步。
另一个巧舌如簧的算命师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又像无所不见,接住丁氏的铜钱后,摸摸云无极的脸颊,又摸摸脑壳,极其认真地掐算生辰八字,很久都不开口。
“给我家少爷算得怎样?”丁氏左右晃晃身子,想试试那双眼睛是不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别催,别催。”瞎子算命师口念算诀回道。
丁氏便不敢再催,只好耐心等着。忽然,瞎子算命师的脸色一变,又瘦又黑的枯手像被雷电击中,颤抖着不止。云无极心头一紧,猜不透算命师是故弄玄虚,还是算出什么不详,然而,等了很久都等不到算命师解开命局,就连丁氏都忍不住抱怨起来:
“如果你想挣我的铜钱,就好好给我家少爷算,别装样子吓唬人,还让我们等这么久。”
算命师翻出紧绷的眼皮,露出一大片眼白,终于再次开口说话,“别催,别催,我算过的命局数不胜数,只有这一次,让我不得不反反复复三次推算,要我说真话吗?”
“我想听最真的真话。”云无极撇了撇嘴角。
“少爷不是池中凡物,假以时日,必能一跃上天。”
云无极不信,立刻反问,“生辰八字有很多雷同,难道个个都能一飞冲天?”
瞎子算命师点拨道,“非也非也,生辰八字虽然雷同,但面相轮廓各有所异,前程运势更是天差地别啊。”
丁氏满脸堆笑,一边拉着少爷离开算命摊,一边夸赞算命师算得一个比一个准。
“行啦丁氏,你那几个铜钱可是白花啦,我可没让你掏钱算啊。”
“小的高兴,小的就是想让少爷亲耳听一听属于少爷的前程好运。”
云无极哭笑不得。算命这东西,他不禁心想,即使说得天花乱坠都不能执信。此刻正是医馆授课时间,他带着丁氏悄悄坐到后排聆听。
一个弟子问老师,古代的的瘟疫从哪里来?
范无空扬了一下胳膊说,在古代,树林、灌木和野草丛生,虎、豹、狼、熊出没其间,原始人发明火烤食物之前,一直生吃血肉鲜果,那时,天下江河无水路,千里百川无堤防,一旦天降暴雨,立刻泛滥成灾,水灾极易诱发瘟疫,只要有原始人活动,就会四处传播,在长安城的历史上,瘟疫既不少有,也不是无足轻重。
另一个弟子问,为什么遭灾的百姓受苦受难,日子都无法维系,却没有造成天下大乱呢?
范无空解释道,看似天地无情,实则,天地还算公正,一般来说,只要有天灾发生,就会跟着好几年风调雨顺,厄运大多都是一年性,朝廷应对得当,一般不会引发社会动乱。接着旁征博引:五十年前,吕太后执政,长江、汉水、伊水、洛水、汝水和沔水六条江河同时水患,自那以后,连着三十年天地太平,直到文帝时期,关中暴雨连续三十五日不绝,又跟着太平十年左右,此后,大旱、蝗灾频发,均间隔着丰收之年,可以说,只要上点年纪的人,都曾经历过不少天灾。
还有一个弟子问,为什么皇帝宠信巫师?
范无空随口反问,“你告诉我,你能看透皇帝的心吗?”
“弟子是一个凡人,怎能看透皇帝的心呢?”
“即使看不透,但可以猜到,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不痴望长生不老,心随所愿地活一百岁,二百岁,好好想一想,如果皇帝能找到长生不老药,还肯花心思看巫师耍把戏吗?其实,何止皇帝宠信巫师,民间百姓们同样如此,这种现象并非鬼怪作祟,而是不可预测的天灾杀人如同杀死一只麻雀,每个人都有权利在绝望时寻找东西使自己心安,比如,巫师和巫术。 但是,唯一可靠的就是医学,只有太医院才是你们追求的终极目标。”
“太医同样没用。”云无极忽然站起身说话。
这一刻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十年前那场让村子几乎绝户的瘟疫横行仍然在他的脑海鲜活,那时候他的阿翁、阿母都在瘟疫风波中殇没,没有一个医工的方子管用,无论是乡医,还是太医。
“我第一次听说太医没用,”范无空快步走下讲台,“究竟何处无用?”
云无极一口气说出心里的想法,一旦遭逢瘟疫肆虐,固守先人经验的太医照样束手无策,根本不能解决病患的疾苦,也不能挽救病患的性命。
范无空惊讶地问,“你是谁?”
“学生云无极,前来拜师学艺。”
“你从哪儿来?以前师从何人?”
“学生来自鹦鹉谷,以前不曾拜师。”
“我范无空医馆不收你这样的弟子,在你转身离开之前,我还想多说两句,没有一个立志学医的人不崇拜太医的,要知道,能当上太医者凤毛麟角,不仅自幼刻苦研习,还需要天赋加身,又经过层层选拔,只有佼佼者才有机会被官府举荐朝堂,最后一关,太医院严格考核,精挑细选,方能获授太医的身份,还有,你不要以无法治疗瘟疫为由苛责太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身为太医有多难,无论皇帝,还是爱妃,甚或百官,一旦染疾,一般要求太医立竿见影,而药效本身只能循序渐进,如果三五副药下去不见起色,太医是要担责的。”
云无极拿出引荐帖,范无空顿时愣住了,用眼神示意去后院书房说话。云无极看到,范无空的书房内到处都是成堆的竹简,这与嗜好读书的廖阿公家里很像。
“我没想到有一天,医馆的弟子里面会有云骏马的侄子,”范无空走到窗边,瞭望窗外空旷的天空说,“你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间屋子里。”
其实,一进书房云无极就看出来了,这间书房虽然不大,却是属于范无空的全世界。
“你为什么选择学医?”范无空仍然保持背对云无极的姿势,“有云骏马这层关系,留给你选择的余地很多,比如儒学。”
“我对其他研究都不感兴趣,只喜欢医学 。”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从医经历,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保持对医学的浓厚兴趣,在行医这条路上,我已经孜孜探求很多年,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受不到多少骄傲。”
范无空谦逊的声音里充满沮丧,因为他把瘟疫比作一个渺无踪迹的荒漠,每当夜深人静时,迷失在瘟疫的荒漠自叹可怜的人就将此视为命运对他行医盛名的无情嘲弄,他坦承,很多次顶着压力拒绝天子邀请,不愿给天子和王公贵族看病,只致力于经营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医馆,相比之下,若非一直在瘟疫的荒漠里迷路,他本可以在皇宫混得风风光光,或者在其他疾病领域有所突破。
这一刻,云无极对范无空忽然有了全新认识。
范无空把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看向云无极,脸上露出一丝关切的神色,“既然有心投到我范无空门下,回去见到云骏马时,请让他放心,为师知道的都会教给你,另外你要切记,不尊敬太医就是蔑视帝君,祸从口出的事例并不鲜见。”
云无极满脸通红,感到羞愧不已。
与此同时,同样感到羞愧不已的是三十里外出席鹦鹉寺剪彩仪式的张骞。由于他始终觉得未立寸功,因此,他觉得天子的每一步安排都远远超出他的期待,这从三件事即能看出,一则是授予他太中大夫的官职,二则是建造鹦鹉寺安置经书和佛像,三则是对他袒露妻子是个匈奴身份的大度,天子并不以他娶匈奴女子为妻而横加指责,也未作任何惩处。
出现在剪彩仪式现场的还有个白眉白须的老人,穿一身红白相间的长袍,胸前挂着用褐色珠子穿连而成的珠链,看上去精神矍铄,气度非凡。经隆重介绍,得知他是从西域游学归来的高僧,名叫释法安,年龄几近八十,已被汉武帝钦定为鹦鹉寺首任方丈。
虽然张骞和释法安素未谋面,却彼此都坚信相识已久,除了互相表达钦佩和勉励,佛像和佛经是他们始终探讨不完的话题。但他们没说多久,张骞就被百姓们围住,打听闯荡西域十三年都经历过哪些刻骨铭心的故事,释法安则认认真真查看寺庙草图。规划的鹦鹉寺将是一座塔立中间、殿绕两边的“塔式建筑”,主院落和分院落之间建造回廊相连,走廊装饰西域壁画,寺内栽植青松竹和从西域带回来的石榴点缀,以使宣扬佛法、普度信众的寺院既符合长安城的建筑风韵,尽展大汉盛世风采,同时,又不失与西域的渊源。
沉浸在鹦鹉寺拔地而起的幻景之中,释法安不知不觉走神了。
他想到三天前,汉武帝在未央宫大殿接见他的场景,这是一生当中,他唯一一次站在天子面前,以前,他从来无法想象,被上天赋予生杀予夺大权、一言九鼎的皇帝到底长什么样,两人近在咫尺,他虽难掩激动,但他的身份赋予他的自尊又让他不必过于卑微,因为天子代言上天,他代言佛祖,唯有无法随意志抵抗衰老的根根白眉白须有损不凡的风度。他从汉武帝嫉妒的眼神里猜到,皇帝一定是嫉妒他的高寿,但皇帝日理万机,后宫佳丽成群,即使想活到自己的年纪,也不得不揪着心比一比,到底是时间走得快,还是夺命的运数先一步来。
他清晰地回忆着和天子的每一句对话。
“高僧你......不是个简单人呐,八十有余竟然健步如飞,看起来比年轻人还利索。”
“蒙陛下夸赞,老衲虚度光阴了,老衲绝不辜负陛下重托,愿将余生扎根在鹦鹉寺,哪怕多活一天,也让鹦鹉寺供奉的佛像光芒万丈,让佛祖的恩泽惠顾万里八方。”
“请教高僧,如果有一天,朕在别处与佛菩萨相遇,依高僧之见,朕是应该跪拜?还是不该跪拜?”
“老衲斗胆请问陛下,为何如此问呢?”
“因为朕想到一个梦,那是个枝繁叶茂、鲜花盛开的梦,所有怒放的花朵都不可思议地向朕低头,唯有一尊佛菩萨傲然屹立,不瞒高僧,朕在梦里诚惶诚恐地给佛菩萨行跪拜礼,梦醒之后,既后悔不迭,又惶惑不已,如果有一天,朗朗白日遇到佛菩萨,朕和佛菩萨究竟哪个更大?朕该如何举止,才既得体有致,又不失身份?不妨请高僧开释。”
“即使在梦里,陛下也无需跪拜,陛下乃天子之身,是人间的主宰。”
松了口气的汉武帝又问,“既然皇帝是人间的主宰,那佛菩萨又是哪里的主宰呢?”
“佛菩萨就是觉悟的人,觉悟的人就是佛菩萨。”
“既然如此,朕很想知道,如何才能做一个觉悟的人?”
“老衲以为,不要执着开悟,一切都在自然之间,至于平常修为,只要做到以下几点就够了:说话不急不慢,吃饭不咸不淡,遇事不怒不怨,待人不分贵贱,得失很少分辨。”
“朕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虽然看似简单,但是时至今日,老衲仍未遇见那样的人,因为越似简单,实则越难坚持。”
一串爆竹炸裂的动静把沉浸在回忆中的释法安惊醒了。
眼前,有个被别人称作工头的中年工匠正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噼噼啪啪炸开的爆竹碎屑四处翻飞,在青条石块和切割整齐的原木上覆盖满满一层。这是一种习俗,是想告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这里有人了,至于什么东西不干净,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不过,有一句古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鞭炮一响,自然惊扰此处的邪气远遁,从此改由佛祖镇守,保佑鹦鹉谷太平无事,代表着大吉大利。
只见工头大手一挥,众工匠纷纷抡起撅头开始刨土,个个干得热火朝天。有人从土里刨出一个小石头,捡起来一看,觉得既普通又不普通,工匠们围住议论,都觉得小石头表面的纹理像个图案,但又说不出具体像什么,就喊工头看,工头是一堆人里唯一出过函谷关的人,倒是见过一些世面,很想借机显一显自己的阅历,然而琢磨许久,同样说不出个所以然,就随手丢到一边,这一幕刚好被释法安瞅见,起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走近一看,眼中立刻闪烁激动的火花,那眼神分明就像看见一个宝贝,激动地喃喃道:
“如果想把一个东西说清楚,光靠眼睛花力气看是不够的,必须放在心上反复掂量。”
工匠们颇感好奇,围拢住释法安,打听一块普普通通的小石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你们仔细看,这就是一尊佛啊。”在内心向佛的释法安眼中,小石头的纹理图案分明就是一尊打坐的佛,他建议工匠们,等到佛塔建成的时候,就把小石头嵌到塔尖的方砖里,面朝着西边方向。
工头笑着说,“鹦鹉寺大门还没影儿呢,佛塔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好,方丈的规矩倒是真多,就连一个小石头的坐姿,都要规定面朝着西边方向。”
“礼佛当然要有礼佛的规矩,”释法安认真地解释道,“老衲之所以建议面朝西边方向,不仅是想让小石头张望长安,更是张望比长安更远的地方,只有西域才是佛祖的故乡。”
工匠们听了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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