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长安鹦鹉寺 天涯 长安鹦鹉寺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云无极怅然若思,似乎一下子还不太习惯伙伴们各奔东西的生活。妻子表现得倒是一如往常,不是拜佛,就是找闺蜜聊天,她的闺蜜就是桑弘一的妻子石义萦,已有六个月孕身,自从桑弘一跑到边境经商,没人陪的她也乐得一天到晚和柳君莫腻在一起。
六月暑天,关中之野的炙风刚刚拂过麦苗最后一抹青绿,暖阳便把片片青绿染成金黄。满头大汗的长安邮差给云无极送来一封书信。云无极接住一看,顿时愣住了。书信落款:长安云府。云府正是叔父云骏马的私宅,小时候他曾随阿翁去过几次,后来几经扩建,府中气象早已今非昔比。家信不长,云骏马说,两个儿子双双殒命长城一线,为寄哀思,邀侄儿一家前往云府住一段时日。信里还说,十日后将有一辆云府的马车来鹦鹉谷接他们。
云无极潸然泪下。他无法想象,此刻与儿子阴阳两隔的叔父、叔母会哭成什么样儿。毕竟血浓于水,积累在他心中多年的芥蒂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六月暑天的大漠深处。
迎着滚滚热浪和飞沙走石,连续跋涉两个多月的张骞和堂邑父精疲力竭,随身干粮早已耗尽,他们已经三天滴水未沾,干裂的虚泡堆满嘴角,轻轻一碰,奇痛无比。沿途荒无人烟,水源奇缺,张骞不得不走一阵,就找一块背风的沙石靠住喘上一会儿。逃亡对他来说毫不陌生,可以这么说,十三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在逃亡或者谋划逃亡的日子里度过。堂邑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虽然极为擅长使用弓箭猎杀禽兽,然而,放眼荒漠,根本找不到一个活物聊以充饥。
“张大人,咱们已在大漠穿行两个多月,按在下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走到草原,看情形,后面不会有匈奴追兵了。”
“切不可掉以轻心,千万注意包裹,不可出一点儿闪失。”
包裹里装的是西域的葡萄、石榴、胡瓜和大蒜种子,还有佛经和画册,画册里涂满各种各样的佛菩萨素描,张骞本欲把西域的佛像一并带回,苦于体积太大,只能临摹绘制草图,详实记录尺寸、大小,寄望于回到汉地后,寻找心灵手巧的木工按照原来比例一比一仿制。
“大人放心,只要我堂邑父的命在,包裹就在。”
“一定要确保咱们逃亡的方向正确,”张骞站起身来,手搭额头四处张望,“要确保前方是长安方向。”
“这一点在下可以肯定,只要太阳从咱们的左手边升起来,再从右手边落下去,站立处所面朝的方向就是长安。”
“也不知长安情形几何?天子是否还能认得出我?不过,万千族人里恐怕没一个会想到我逃得这么狼狈吧!”张骞自嘲不已。十三年颠沛流离,惊心动魄,无数次遭遇险阻,命悬一线,当年风华正茂,如今已是满面沧桑的中年汉子了。
“张大人,你可要挺住啊,按照走过的地形观察,估计不出几日就能见到草原,那时水源问题迎刃而解。”
张骞抖落满身沙尘,望着从来不离不弃的堂邑父感慨万千,两个人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十多来年的苦难都已经熬过来,眼见着阔别多年的长安近在眼前,决不能倒在返回汉地曙光将现的黎明前一刻。同时,他也无比怀念自己的妻子,虽然妻子是匈奴女人,但多年陪伴,爱情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他意识到把匈奴女人带回汉地必将遭到百官嘲笑,因此,不得不暂时把跟他一起出逃的妻子安顿到一户信得过的牧民家里,这样一来,既能躲避盘查,又能进退有据,一旦时机成熟,就把妻子接到汉地。
夕阳西下。张骞和堂邑父望着红彤彤的太阳落到右手边的沙丘。似乎,距离匈奴的地盘越来越远了。长安的烟火,越来越近了。
长安东郊三十里外的鹦鹉谷,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亮,云无极和妻子说起长安来信。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侧着脸,不想让妻子看到他潮潮的眼睛。
“既然如此,咱们就去住一阵吧,”柳君莫抬起红彤彤的眼睛说,“有个事我想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什么?难道以前我不是真正的男人?”乍一听妻子的话,云无极一脸茫然。
柳君莫忽然扒住桌角,蹲在地上呕吐不止,胃里的食物反流到嘴边,呛得火辣辣地疼。云无极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把住她的脉搏,天呐!两个脉跳!他不禁心想,这下倒是真巧啊,石义萦分娩半年后妻子分娩,说不定两家一男一女,以后还能定个娃娃亲呢。
临去长安之际,云无极找廖阿公辞别。大门虚掩着,他往敞开的门缝里一瞅,刚好和廖阿公的视线撞到一块儿。
“进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我这里有一本“公羊传”,你看不看?”
云无极摇摇头。
“难道一辈子当个医工吗?不学儒就谋不到富贵。”
云无极紧紧地抿着嘴唇。要是一开口,准会说出一连串根本无法付诸实施的计划,他必须表现得泰然自若,假装根本不把富贵当回事,现在,东张西望的目光看起来游离不定,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着晃来晃去。
“要我说,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入仕之途。”
云无极隐约猜到这话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附和着笑了一声,他感觉廖阿公那双探究的眼睛在他脸上不停地搜寻着什么,虽然态度和蔼可亲,但他知道他的心思骗不过廖阿公。
“为什么不去投靠你的叔父?”廖阿公坦率地问。
“过几天就去,”让云无极始料未及的是,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提到叔父,“我叔父他......我的两个堂哥和匈奴打仗都不在了。”
廖阿公扼腕叹息。他深谙世道,毫无转弯抹角的直白话听起来一针见血,“打仗很容易丢命,不如学儒稳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要知道,一个人被别人踩在脚下那种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果不去谋划,一辈子始终被别人踩在脚下。”
“我......我只是个小人物,没有什么富贵命。”
“你这么说是不对的,即便一只小小的虫蚁,也有让人刮目相看的时候,不信你看,蚍蜉小得可怜吧,但它能啮木穴柱,蛀蚀广厦,你要知道,学儒并不是用来应付别人的期望,也不是让你附庸风雅,这些道理你自己琢磨吧。”
云无极的脸刷地红了,他知道廖阿公好心,说的也都是真心话,但没一句让他舒服。他的眼神落到《山海经》,随手翻开一页:上古先有鸿蒙,然后洪荒,再者混沌,不知天地不见生灵,只有一团似胶非胶、似雾非雾的东西充填整个世界,没有一丝波澜,也不显半点风浪,仿佛早被岁月掠去生命而埋骨千年。
“廖阿公,你说这书里记载的混沌是什么怪物?”
“那是四凶之一。”
“哪四凶?”
“形象如同巨狗的‘混沌’,人头羊身并且腋下长眼睛的‘饕餮’,生有翅膀的大虎‘穷奇’,以及人头虎腿,长着野猪獠牙的‘梼杌’。
“这些神怪倒是很有意思啊,比巫师李讲的鬼话好听多了。”
“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记住,可没有人能抱着《山海经》讨天子欢心,当今天子推崇儒学治国,只有学儒才是正道。”
“可是你看,我已经身为医工,怎么来得及改学儒呢?”
“要是你想学儒,无论何时都不算晚,我给你说个人,公孙弘年轻时当过狱卒,也曾为了糊口跑到海岛养猪,眼看着四十多岁仍然一事无成,对常人来说,恐怕连咸鱼翻身的机会都不敢想,公孙弘仍然抱着《公羊传》苦读,直到快六十岁才等到朝廷征召民间有识之士,终得汉武帝垂青。”
云无极坚持自己行医的初心,嘱咐廖阿公保重好身体,等到过年时候,他就和妻子从长安城回到鹦鹉谷。
云府派来接云无极一家的马车按照约定时间赶到鹦鹉谷。这辆马车出发得很早,因为到达鹦鹉谷时,太阳还没有到达头顶正中。云无极招呼车夫到街市上喝了一大碗羊汤,车夫也不客气,喝完羊汤嘴角一抹,招呼少爷一家启程出发。按照车马速度,云无极盘算着,估计一个半时辰差不多就能到达云府。当马车路过灞桥时,车轴传来几声异响,车夫喝住辕马下车查看,云无极借机携妻子走下马车,来到灞桥上看会儿风景。
这里是长安冲要,相传秦穆公为了纪念称霸西戎,在此修建霸桥作为纪念,后人在‘霸’字前面加一个三点水,遂成如今的灞桥。只是,即便秦时穆公在天有灵,预知身后有大汉盛世,也不知已是五百年后了。不知为什么,站在桥头四望的云无极忽然感到有点儿茫然。
“我从来没想过攀附叔父,却想不到,注定与叔父斩不断亲缘,不过也好,叔父家丫鬟众多,可以照料你的身子。”
“咱们这次过去算是尽一尽咱们小辈儿的孝心,年底就回来,好吗?”柳君莫侧过脸问道。
云无极没有回答,而是捡起一截柳枝扔入灞河,越飘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最后消失在波光粼粼的万千个点当中。车夫远远地喊他们上车了。
云无极搀扶着妻子刚刚跨上马车,忽然听见叮叮当当的铜铃脆响,杂乱而且急促,那些声响越来越近,一抬头,几匹自长安方向疾驰而来的高头大马转眼之间已经飙至眼前。马上之人都是官家打扮,打头的一个,脑袋长得像拍扁的冬瓜,纵声高喊,“廷尉府办差,速速闪开。”路人纷纷避让,唯恐冲撞。在道路的中央,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媪躲避不及,身上挨了重重一鞭,痛得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几个小吏却没有任何停顿,汹汹绝尘而去,就好像抽打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和抽打一棵树皮斑驳的枯树没有什么区别。
车夫被横空飞来的一颗土疙瘩击中,痛得捂着额头大骂,“不过就是几个跑腿的小吏,也不怕惊马尥蹶子摔死!”
云无极安慰道,“算了,算了,刚才好像听见是几个廷尉府办差的,跟这些人没法计较,抓谁或者不抓谁,很多时候都是捕风捉影,甚至超越职权管辖范围的事也敢做。”
他曾经在和桑弘一闲聊时听到说,长安廷尉府的头头叫张汤,为人狡黠,也很能为手下的干吏挡事,即使一向胆大无畏的御史们都懒得招惹廷尉府。
赶在宵禁时刻到来之前,晃晃悠悠不急不慢赶路的马车终于来到长安云府墙外。属于云骏马的宅邸府院位于平康坊深处,这是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府邸与周围众多民宅相比,除了高低、大小不同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带来的明显区别,按照朝制规定,民宅一律不得直接朝向大街开门,而云府宽大的府门则不受此约束,可以直临大道。沿着府门侧延的高墙足足有三十步长,墙头嵌着碧鳞瓦,藤萝绿植缠住瓦片,肆意伸展着高墙无法遮蔽的蓬勃,一方烫金的匾额高悬门楣,上书四个大字:长安云府,楷书笔法遒劲丰润,气势逼人,赫然大家手笔。
云无极屏住呼吸,站在府门前,缓缓举手叩门。
这一声不轻不重抠响未知命运的动作,同一时刻,也在八百公里之外的一户草原牧民的简易帐篷上演。听见自家的羊圈传来躁动,男主人出门查看,两个犹如乞丐打扮的男子站在门口,一个长得像胡人,一个长得像汉人,看起来倒是不像劫匪强盗,但也明显不是牧民身份,他猜不出来者身份,悄悄地捂住腰间防狼用的短刀,眼神极其警惕地盯着两个陌生人。他这份异常的警惕是有来由的,因为前几天,他在距离毡房大约五六里处发现几个骑跨战马的黑衣人,不知道是汉朝的兵士还是匈奴的骑兵,吓得他藏在草丛里不敢冒一点儿动静。他无法预测,眼前两个陌生人是否和那些黑衣人有关。
“你们两个是......为何半夜敲门?”
堂邑父双拳一抱,仗着自己胡人的相貌,使用胡人的腔调说话,“多有打扰,我们两个是生意人,路过这里讨口水喝。”
牧民示意他们稍等,返身取来蓄水的骆驼皮囊递上。在遇人求助时,草原人一向慷慨。张骞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毡房内部,这家人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直到接住堂邑父递来的水囊,才感激地开口。
“我们两个路上遇到劫匪,抢去存水的皮囊和身上金银,故而求助,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朔方郡。”牧民随口答道。
“何来朔方郡?”张骞迷惑不解,“恕我孤陋寡闻,朔方郡位置究竟在何处?”
牧民遂生警惕,斜睨着眼睛打量张骞随身携带的包裹。他敢肯定,这两个不速之客绝不是经商之人,否则不可能不知道朔方郡。去年汉朝的皇帝派遣卫青将军自云中出兵,经过高阙向西直到符离,收复河套以南原秦王朝的辖地,并在阴山以南的河谷地带设置朔方郡和五原郡。他们这些牧民,身份虽然是胡人,但在地理位置上并无严格的界限,匈奴和汉庭打几十年了,谁统治他们放牧的土地,他们就归属哪一方管辖。
张骞宽大信人,料定牧民没有危险,遂直言相告,自己和身边这个长得很像胡人的手下准备返回汉朝疆域,恳请相助一臂之力,事后必有重谢。牧民大为惊讶,因为朔方郡距离大汉疆域远达数百公里,遂转过身去,和自己的女人小声交流几句,返回时,怀里抱着几块风干羊肉和一个蓄满水的皮囊。
“如果你们想返回汉朝疆域,最好先去朔方郡兵营,那个兵营距离这里并不很远,往前方二三十里就是。”
张骞感激不已,急忙摸出些碎银相赠,却被牧民拒绝。他在决定帮助两个陌生人时,就已经选择无私馈赠。张骞和堂邑父谢过好心的牧民,瞅瞅天色将黑,选择继续赶夜路,两人一边走,一边就着水囊咀嚼肉干,没过多久,就感觉身上力气恢复不少。他和堂邑父蒙上面罩,沿着水草丰腴的小路潜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视线的尽头,忽然看到几个黑点影影绰绰,张骞就着星光,隐隐辨出战马的轮廓,却看不清骑马者模样,更分不清是朔方守军,还是来此处勘察地形的匈奴暗骑,他示意堂邑父调转方向甩开大步,试图加快速度绕开那些黑影,却不料,那些黑影很快就发现他和堂邑父,片刻功夫就把他们截住。骑在马上的人,皆是一袭黑衣,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身上全都背着弓箭,腰间还挂着长剑。
“什么人?”为首的黑衣人厉声喝问,“为何不走大道,反而潜伏小路?”
张骞惊魂未定,不敢自亮身份。
“立刻摘下面罩,否则,它会教你们怎么做。”几个黑衣人全都围拢上来,个个拔出腰间长剑,剑锋闪烁着逼人的寒光。
堂邑父不得已摘下面罩,张骞也跟着慢吞吞摘下来。月光下,两张若隐若现的脸庞使得几个黑衣人忍不住靠得更近,有个人点亮火把,这个距离足够为首的黑衣人观察每一个细节。他们已经驻守朔方关卡几近月余,查访的商旅不计其数,甚至都开始怀疑张骞是否逃往大漠深处,或者,张骞早已死亡。
“头儿,这俩人鬼鬼祟祟,行迹十分可疑。”一个黑衣跟随说。
为首的黑衣人反复比对手里的画像,但他拿的是张骞十三年前的画像,几番比对,都无法确认张骞的相貌。不过,一个细节引起他的注意,虽然抓住的两个夜行人衣衫褴褛,胡渣遮面,但其中一个是胡人相貌,一个是汉人相貌,这个细节无法瞒过他的眼睛,便试探着开口。
“你们二人可是张骞,堂邑父?”
张骞倍感意外,想承认又不敢承认。他已经从几个黑衣人的对话中准确无误地辨明长安口音,却不知黑衣人凭借什么能一眼认出自己?他从自己双手反馈的触感早就猜到,自己脸上被风沙打磨多年的伤痕使现在的他和多年前的他判若两人。这时,为首的黑衣人对几个手下嘀咕一番,从各方面判断,这两个夜行人疑点重重,不管是否张骞,先带回兵营,交给校尉严加拷问。张骞一听朔方兵营,心头顿时大喜,高声求问为首的黑衣人。
“你们是否驻扎朔方郡的汉军兵士?”
“是,也不是,恕我再次询问,你等二人是否张骞?若不回答,就当做通敌嫌疑捉拿,若是张骞大人,还请直言相告,以免属下行事得罪,让张大人吃些苦头。”
“你们为何查找张骞?”
“告诉你几句也无妨,我等为天子期门武卫,奉命查找张骞下落,若你二人知晓,可到朔方兵营领取赏金。”
张骞立刻跪于地上,泣不能言。天子啊,漫长的十三年,居然惦记着微臣下落,臣何德何能啊,愧对天子厚望了。
黑衣首领顿然收起长剑,似无比震惊,又似早已预料在胸,吩咐几个黑衣手下腾出马匹安置张骞和堂邑父,其余人马围拢成护卫队形,急朝朔方兵营而去。

百度搜索 长安鹦鹉寺 天涯 长安鹦鹉寺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章节目录

长安鹦鹉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天涯在线书库只为原作者猫布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猫布丁并收藏长安鹦鹉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