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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四月五日。清明节,巳时。
大汉都城长安,天空乌蒙无边,整个城池都笼罩在绵绵不绝的阴雨之中。汉武帝脸色阴沉,虽感念于国泰民安而大赦天下,但手里这份内伺刚刚呈送的边塞密报,令他心绪无比烦乱。密报字数寥寥:单于病重,其弟自立,太子降,骞无踪。
推窗而立,汉武帝不禁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他素知君臣单于这个匈奴头领反复无常,与文、景、武三朝缠斗几十年,数次撕毁和亲协议,七年前被诱至马邑后侥幸逃脱,从此变本加厉报复,连年袭扰长城塞外,去年再侵上谷、渔阳,遭到卫青大军强力阻击。是役,可以说是汉、匈多年战争的第一次大会战。
“陛下,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内伺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递上长袍。
汉武帝目光一凝,“乘坐马车从朔方郡到长安需要几日?”
“回陛下,最快估计六七日即到。”
“传朕旨意,敕封降汉的匈奴太子为涉安侯。”
“喏。”
“朕已经记不清楚张骞到底走了多少年,”汉武帝眉宇紧蹙,“只记得走得太久,太久了。”
“陛下日理万机,大汉使团离开汉地已经整整十三载。”
那还是建元二年的开春时节,有个叛逃长安的匈奴人向汉武帝邀宠,揭开一个汉人从来不知道的秘密——匈奴人砍掉大月氏王的头颅,剔除皮肉制成酒杯,两国不共戴天结下世仇。那时汉武帝刚承帝国君位不久,正为匈奴屡屡犯边烦扰不堪,便想出一策,设想通过联手大月氏国,借夹攻之力来切断匈奴右臂,以图‘文景之治’以来正慢慢恢复元气的大汉帝国再度崛起,为此,召集百官遴选使者,面向天下颁布招贤榜,不足半月就迅速组建了百余人的大汉使团,以大汉宣威之名出使西域。
张骞就是钦定的正使,削除奴籍的堂邑父为副使。
多年来张骞影踪全无,尽管有关西域的密奏不断呈报未央宫,但都只提边境战事,要么夸大作战成果,以此邀功请赏,要么夸大匈奴战力,为战事失利开脱,从来不提大汉使团一句一字,而这一次的密报突然提到张骞,如果张骞没死,究竟逃到了哪里?汉武帝拿不准的是,十几年漫长的时间是否已经完全磨平张骞的意志,冲淡张骞的初心?但他突然意识到,张骞首选的逃亡路径必然是越过边境返回汉地,倘若真的如此,与其在长安后方苦等消息,不如前推一线,派人到边境暗中查访。
“传朕旨令,着郎中令抽调期门精锐,速往朔方寻找张骞下落,一旦查实,即刻折返。”
“不知陛下将从期门武卫抽调多少人马?”
“百人精锐即可,另外,传旨朔方校尉,严密盘查进关商旅。”
“喏。”
清明巳时的鹦鹉谷,同样烟雨蒙蒙。这是个位于长安城东三十里的小山村,在一户农家小院儿的厅堂正中,龛台上摆放着一尊左手端着净瓶,右手高举杨枝的佛像,神秘莫测的姿态似已窥透世间所有心机,又像怜悯世间的一切。拜佛女子一脸虔诚。她叫柳君莫。站在旁边的是她的夫君云无极,但他对佛菩萨从来不屑一顾。
“这个佛像你天天都在拜,它是哪里的神?”
“这是观世音。”
热衷于此的柳君莫没有一天不是在佛菩萨的陪伴中度过,无论碰到哪个乡邻,随便一个有关佛菩萨的话题都能让她唠上很久。不过,依当下情形看,她恐怕还不能指望仅凭一腔诚意就能换来大富大贵,甚至,家境殷实也不在祈祷之内,因为她的夫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医工身份。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很多鹦鹉围着佛塔飞来飞去,塔下有个白眉老僧带领一群小僧齐声念佛。每当回忆那个梦,她的耳畔都会回响老僧说过的话:鹦鹉寺有福了,灵鸟现身了。
“你不觉得佛菩萨很假吗?梦也是假的。”云无极朝妻子撇了个嘴角。
“别胡说,你不懂,”柳君莫的回答从来都是一句话,“诚心可以升天,下辈子不下地狱。”
清明节也称寒食节。这一天,也是所有鹦鹉谷人最悲痛伤怀的一天,因为十年前那场让村子几乎绝户的瘟疫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失去阿母和阿翁的云无极变成一个孤儿,直到后来遇到同样是孤儿的柳君莫,两人结为夫妻,从此相依为命。完成檐下插柳和祭祖扫墓仪式后,细雨间歇,云无极心绪沉重,信步朝院外的林中走去,不多远,看见一大群孩子正围着驼背的廖阿公听故事。廖阿公蹲在孩子们中间,摸摸这个小脸儿,揪揪那个小耳朵,然后温和地望着他们。这个时候很难让人想到廖阿公是茕茕孑立一个人,当年瘟疫风波之前也曾有个六口之家。让孩子们安静下来的儿歌十分好听:老天爷,别下啦,我要和你吃黄瓜,你吃肚儿,我吃把儿,咱俩长得一般大。
云无极不明所以地感动,恍惚看到儿时的自己就像眼前这些孩子们一样围着廖阿公。廖阿公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人”,人是世间最聪明的动物,虽然没有虎豹狼熊凶猛,却能将它们轻松控制,还教他人心有善有恶,一旦被恶占据,反而比凶猛的虎豹狼熊更加凶残。
“喂,云无极,云无极。”
沉浸在恍惚中的云无极愣了一下。桑弘一快步从他面前走过,一手提着厚厚的纸钱,一手冲他摇晃着白菊花。
“一会儿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扫墓有点儿迟了,等我回来再说。”
桑弘一一步不停,心头始终惦记着不误时辰,以免延过午时哭坟,先人抱怨后辈忘记了孝道。一个时辰后,他找上云无极家门。身后还跟着吴不疑。
三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可以说是影形不离的好伙伴。桑弘一长着小脸小眼睛,为人颇为精明,家里在鹦鹉谷街面和长安城都经营着不少生意,吴不疑长得额阔眉浓,面相敦厚,家境最差,种地勉强糊口。
柳君莫热情地给他们端来几碗白水。如果放在平常,无论如何会摆上几盘像样的干果和点心招待,但是今天日子特殊,寒食节不能破例。桑弘一从怀里摸出一张兽皮地图,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云无极扯开胸襟,吴不疑也从桌子另一侧探过来。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桑弘一则把双手抱在胸前,眯着小眼睛说话。
“我阿翁刚从边境回来,都在传匈奴内讧,现在打得不可开交,说是君臣单于身染重疾卧床不起,按说,王位本该由太子继承,却被觊觎王位的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横插一手,叔侄心生罅隙,彼此剑拔弩张。”
“这和咱们几个有什么关系呢?”云无极迷惑不解。
“当然有关系了,”桑弘一重重地拍了拍云无极的肩膀,“对生意人来说,越乱越是挣大钱的时候,所谓富贵险中而求,过几天我就跟阿翁前往边境闯一闯,你们敢不敢去?阿翁说,毛皮、牲畜以及绸帛茶盐无一不是硬通货。”
云无极一时语塞。到底是逞一下口舌之快,还是直接承认没那个胆量,他还有点儿犹豫。桑弘一却不停地追问他敢不敢去,他只好给自己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我没有本钱经营生意。”
“就属你云无极本钱最大,”桑弘一从鼻子里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天天抱着你的医书当宝贝,行医能挣来富贵吗?”
云无极从不仰赖的所谓本钱,指的正是他的叔父,官至骏马令,执掌宫廷车马,人称云骏马。但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感觉和叔父之间隔着一层遥远而不可亲近的距离。当年瘟疫风波之后,按说,叔父本应对他多加提携照顾,却仅仅是赠些银两了事,另外,叔父也未遵循朝制返乡守孝,却为保全官职留在长安,欺瞒朝廷,完全置忠孝于不顾 。
桑弘一把目光投向吴不疑,“你去不去?”
本以为吴不疑会一口回绝,因为他家里唯一还算值点儿钱的东西就是一头嗷嗷叫唤的驴子,再拿不出一文本钱,却没料到他猛然抬头,声音如雷贯耳:
“我去。”
两双极其意外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惊讶的眼神分明在问:你?你从哪儿凑够做生意的本钱?你不怕被匈奴骑兵抓住,关到阴暗的死牢吗?
吴不疑全然不顾两个伙伴质疑的目光,表示他不但要去,而且要去的是很远的大月氏,但他不为经商,只为寻找西域佛学渊源。
云无极大惊失色,倒并非不相信吴不疑研佛的诚意,因为他知道吴不疑对佛学的痴迷和自己对医学的痴迷不相上下。让他震惊的只是大月氏那近乎不可想象的万里之遥。
“你疯了吧,大月氏比两个楼兰的距离都远,别说是个人了,就是马中的龙凤都会筋疲力竭累死,你别忘记前车之鉴,出使西域的大汉使团时至今日都像人间蒸发一样,是死是活连个影儿都没有。”
“其实我已经谋划数月,只有西域才是佛学的正宗起源,我很想去游历一番。”
云无极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向吴不疑投去不无挽留的目光。
“佛学和行医一样,都谋不到富贵,我也不是故意吓唬你,离开长城一线随时可能遭遇匈奴哨骑,匈奴杀人的场景惨不忍睹,十分吓人,就连大月氏王的脑袋都被砍下来当酒杯炫耀,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再说。”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了算,”吴不疑指指云无极,又指指桑弘一,最后指着自己说,“瞧瞧咱们几个吧,再看看比咱们大不了几岁的汉武帝。”
言外之意,有人锦衣玉食,坐拥天下富贵,有人草布粗衣,黍麦果腹,纵然命运千差万别,但结论只有一个:命运需要改变。桑弘一重重地敲敲碗沿,提醒大家注意,命是天定的,由不得人来选,天下的龙椅只有一个,不知让多少人朝思暮想,惦记坐上龙椅的人甚至不惜为此厮杀半生,但必须明白,皇帝有皇帝的命,百姓有百姓的命,谁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出身。
吴不疑微微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好像看见大月氏了,还看见数不清的骏马和优昙花。”
云无极和桑弘一哭笑不得,因为传说三千年一开的优昙花被世人视为祥瑞灵异神物,那是一朵佛花,永远不可能开在当世,只能闭上眼睛想象佛花绽放当世的模样。
毫无意外,吴不疑的阿母坚决反对,认为前往大月氏就等于白白送命。两个人争论不休,毫无结果。最后,她决定把这件事交给巫师来抉择。这毫不奇怪,自秦以后,巫师自成一派,时至今日,乡间卜噬之风盛行,就连未央宫的百官和汉武帝都热衷于此,无论大事小事都喜欢交给执掌阴阳卜筮的太卜算一算,更别提民间百姓了。
绰号‘巫师李’的巫师粉墨登场了。和太卜的三兆、三易、三梦算法不同,他所倚靠的是一件独门神器——牛头面具。乡民们呼啦啦围拢一大圈看热闹。巫师李摸出一张黄裱纸,念念有词后烧成灰烬,接着蒙上牛头面具开始表演,动作似在差遣某些鬼神驱除另一些鬼神,或者,祈请某些挡道的鬼神远遁。看吧,此刻他完全沉沦在幻的世界如痴如醉,试图执着被人看不懂的幻是真的,并用幻术显示自己迷得有多深。很久之后才安静下来,擦掉鼻尖渗出的汗水,朝围拢的人群喷出一连串用神鬼世界的语言编织的预言,见众人一头雾水,不得不换成人间的语言重复一遍:
“所有厉鬼都已被我赶走,吴不疑可以放心去大月氏国了。”
“我敢打赌,你什么都没看到。”有个紧蹙眉头的乡民说话毫不客气,“刚才我只感觉有一阵风吹过去,别的什么都没发生。”
“正好相反,”巫师李的声音透着无以伦比的自信,“我不但去了吴不疑要去的地方,还从那个地方回来。”
“大月氏究竟在哪儿?”另一个乡民开口质疑,“谁不知道十几年前张骞就带领一百多人去找大月氏了,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听说一百多人早就死绝了,你还在这里蛊惑人心。”
吴不疑一言不发,表现得极其平静。按说佛、巫并不搭届,但他之所以选择相信巫师李,是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那个一向崇拜巫师的阿母如坐针毡,一俟那套司空见惯的流程走完,急不可待地打听大月氏什么样儿?巫师李像模像样描绘一番:蓝蓝的天幕,群山连绵,草原无边,到处都是悠闲的骏马、羚羊和飞虫。
云无极忍不住偷笑,那些假象念头的化现毫不稀奇,不止马、羊和飞虫,还有野兔、毛驴以及其它任何一种动物,都活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属于它们自身的真实中,唯独巫师李离自己最远。
“演的真不错啊。”
云无极一偏头,发现廖阿公站在身边,正使劲抻着佝偻的背夸赞巫师李。
“廖阿公,你为什么夸赞说鬼话的人,看巫师李长得可真丑。”
“长得不好看是天生的,这一点谁都没法改变,但你可别忘了,他是一个巫师。”
“巫师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牛头面具看着更丑。”
这次廖阿公不再反驳,认为不必对一个道具当真,即使换成马头,或者羊头,最终靠的还是演技。两人说话的时候,接过打赏的半袋黍麦并扛到肩上的巫师李已经挤出人堆儿,不顾身后那些崇拜或者质疑的目光,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慢慢走远了。廖阿公神色肃穆地拍拍云无极的肩膀,感慨道:
“没听说吗?这家伙特别喜欢炼制长生不老药,都跑多少次皇宫献药,想想看,这样的人咱们鹦鹉谷还有第二个吗?”
“皇帝为什么都甘愿被欺骗长生不老呢?我是一个医工,一点儿都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 ”
“你说的没错,看看前朝的秦始皇,统一六国本事不够大吗?也不过只活了四十九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老,因为对所有人来说,唯一的平等就是死亡。”
巫师李的表演顺利扫清吴不疑前往大月氏的阻碍。云无极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
“吴不疑要去西域研究佛学,想让我送他一程,桑弘一也去。”
“他真的决定要去?那么远的路,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柳君莫忽闪着羡慕的大眼睛说,“等他回来,也好教我多懂一点儿佛菩萨。”
“佛菩萨都是假的,我劝不了你,也劝不了吴不疑。”
“你不懂,不许胡说,佛菩萨很灵的,我为吴不疑祈愿一路顺风,他什么时候走?”
“三天以后。”
柳君莫的思绪游动不停,忽然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你可不许骗我,跟桑弘一到边境做生意。”
“怎么会呢,我永远离不开你,你也永远离不开我。”
柳君莫差点儿哭了。最后她吃吃地笑起来,她相信夫君的话,毫无疑问她会相信,因为她想相信。
就在鹦鹉谷的吴不疑整理行囊,即将孤身踏上西行之路,在同一时刻,逃出匈奴樊笼的张骞和堂邑父正一刻不停地在大漠里艰难跋涉。而天子密派的百名期门武卫也正风驰电掣一般直奔朔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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