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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黑色的牢路,经过挣扎的痛苦,灵肉的煎熬和死亡的折磨,一路血肉模糊踉踉跄跄地走到今天,现在仅从身处犯人环境的地位来说,我已经并不怎么象是在坐牢了,所有犯人见了我都是规规矩矩地谦卑恭让,无论他是何处的流氓恶棍,也无论他是哪里的团伙老大,一概要唯我是从。
虽如此,我也从来不敢有一丝的自我感觉良好。
一样都是身陷牢狱没有自由的囚犯,一样都在服刑改造,所有人的终极梦想也一样都是走出大墙重获自由!从这个角度来说,犯人没有等级差别。
已经无所谓改造的环境,好坏都是在为向往自由而煎熬,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胜利!
我事务室左面有一扇宽一米多的窗,窗外两米远就是北新泾监狱的围墙,上面电网密布。围墙的转角处是武警哨兵的岗亭,我斜过脸就能看得见哨兵走动的身影。
和虹口看守所牢房后门看出去一样,围墙外面也是一块一块种着各种各样蔬菜的菜地。春天的油菜,夏天的玉米,秋天的胡萝卜,冬天的青菜,什么时候看都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色。
平时这扇窗我都是大窗帘拉着,一方面我写东西需要遮挡太阳光线,另一方面这扇通向自由的窗很容易让进出事务室的犯人驻足凝望。只有每天一清早我才会拉开窗帘打开窗,让清新的空气随风一起飘进来,看着大墙外的绿色田野,也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影发一会呆。
犯人触摸到外部世界最接近的那一刻就是家属的接见日。
我们一大队的犯人接见日是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
北新泾监狱的接见大厅是1997年新建的,分上下两层,底楼又一分为二,后面是家属休息等待区兼小卖部,前面是大红色番号卡的一级犯人接见区。接见区放有十几张小圆桌,犯人和家属可以坐在一起说话聊天,也可以握手拥抱等。接见时有免费茶水供应,夏天还免费发放冷饮汽水。队长大部分时间一般都不在现场,只是偶尔进来走走看看,所以这里接见的气氛很是宽松,只要后面没有等待位置接见的人,时间半小时一小时都随意。
如果犯人接见完还想和家属一起吃午饭的,说一声登记一下就可以。然后等十一点钟接见结束,犯人有我带队走监区,家属有队长带队走外面,一起到五大队的车厢式小食堂汇合后点菜吃饭,时间一小时。
和提篮桥监狱15分钟的短暂式接见相比,北新泾监狱的一级家属接见堪称豪华。
二三级犯人的家属接见在二楼大厅,大厅中间隔开一分为二,下面木板放有椅子,上面是打了孔的玻璃,犯人和家属不但互相看得见,还可以坐着直接说话,不象电视里看的那样还需要拿话筒传声。
但互相不能触碰,上面的玻璃孔很小,同时还有队长在走来走去巡视,家属如果要塞一张100元的人民币进来,可以是可以但估计比较费劲。
接见时间每半小时一批,时间差不多了就会响铃,队长也会来催促。
小卖部就一些常用的食品日用品,明码实价供所有家属给犯人购买,也可以直接给犯人存钱,收据联到时与购物单会一起交给我,记入该犯人大帐。
家属接见于犯人来说,那就是一次过节,也是一次与外面世界沟通联系的机会,为此接见前人人都很兴奋,有的犯人甚至在接见几天前就已经激动的睡不着了。
犯人带着各种各样的希望或者心情在等待着和自己家人的见面,可是一旦接见完,各种各样的情绪就都会展现出来。
大部分人都很高兴,喜笑颜开地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和家属见面的那股兴奋劲还洋溢在他们的脸上没有褪去。
但有些人就完全不一样了,甚至在接见时就会当场情绪失控。
二中队有个叫高平的犯人,平时做人做事都很高调也很张扬,一直吹嘘自己家里多有钱,老婆多漂亮对他有多痴情,还会把老婆写来的信显摆给人家看,也有人在接见时看见过高平的老婆,说确实漂亮他还真没有吹。
半年以后高平在一次收到她老婆的信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天心事重重的长吁短叹,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直到接见时她老婆带了离婚协议书来让他签字,并说不签字的话就要通过法院判决离婚,态度十分强硬。
高平彻底崩溃,在楼上接见室跟老婆大喊大叫,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老婆把协议书扔给赶过来劝的队长,然后背上小包扬长而去!
高平最后还是离了婚,此后再没有见他高兴过。
在亲情面前人是最软弱的,很多犯人在接见面对亲人谈起家事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会神情黯然泪眼模糊,无论这人平时再多么蛮横无理。
我也是这样,每次接见回来,那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和忧郁心情,总要几天的时间才会慢慢平复下来。见不到亲人的时候非常的想见,真见了又总有无尽的感触在心头。
为了走出这座高墙电网的监狱,在刑期一眼看不到头的绝望中,也有犯人会有逃跑的念头在内心燃烧。在看守所时我也曾想过逃跑,但终因机会绝无可能而放弃。判决后倒心死了,刑期也并不算太长熬得过去,心也便渐渐定了下来。
我刚进北新泾监狱那年,二大队有一个判了十年,余刑还只有四年多的河南籍犯人,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事,突然间就萌发了要越狱逃跑回家的念头。
这个犯人的劳役岗位是在监狱的钢管露天堆场,每天就是把拉过来或者运出去的钢管堆放整齐或者给客户来拉货的卡车吊装钢管。堆场负责收单发货的是监狱生产科的警官,验单和行车司机是监狱“老厂头”,干活的是两个犯人,一个在底下起吊另一个在车上摆放。
想逃跑的犯人这天就负责在卡车上把行车吊过来的钢管摆放好。
这天天快黑时客户开来了五辆卡车来拉4寸直径的粗钢管,装完一辆验车完就把车开到旁边停好再装下一辆,前面三辆装完,这个犯人在摆放第四辆车的钢管时,就在车厢的前面留了一个勉强能挤进去一个人的空隙,然后上面再用吊过来的钢管盖住,等五辆车装完,大家都在堆场办公室抽烟喝水办交接手续时,他偷偷从办公室后边绕过去爬上这部卡车,钻进那道空隙后躲在了里面。
那段时间进进出出来拉钢管的卡车特别多,这五辆卡车到了二大门,门卫一部车一部车的爬上来检查,天也暗了他又躲藏在钢管堆里面,于是顺利出了二大门,出了二大门一大门的门卫基本就不怎么看了,他又顺利出了一大门成功逃出监狱。
30分钟后,卡车开到虹桥西路就要转弯进入沪青平公路的时候,一辆面包车突然抢道直行,卡车为躲避碰撞的危险紧急刹车,钢管重量因惯性由后一下前移,居然把他当场活活挤死在车上。
可怜可悲,才出牢笼又入地狱!
正应了一句五进宫老官司的忌言:凡非常手段出狱的,必死路一条!
大墙外那片广阔自由的天地,大墙外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对大墙内失去自由的囚犯来说,那种无时不在的吸引和向往,那种魂牵梦绕的憧憬和渴望,是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所难以体会的。
当法院判决的时候,绝大部分罪犯都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很多罪犯会当场痛哭,只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将要为此付出失去自由和远离亲人而又难见终点的巨大代价。
自由和亲人是活在人世间最为珍贵的人之根本,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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