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原创故事集 天涯 原创故事集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在蟹儿洼这小村子里,我这个就职市医院的主任医师总觉着有点混得不错的优越感,可当坐在“炮楼子”的客厅里时,不由地生出了几份汗颜。腚下的沙发是意大利熊皮的,眼前的红木茶几镶金嵌银,正北墙壁在我家挂山水画的显眼处,一幅财神爷的贴金画闪闪发光。我这同学老兄康德贵啊,别看其貌不扬,却神通广大,当了包工头才几年,竟成了地地道道的爆发户!
面前的女主人,康德贵的比自己年轻了13岁的第三任夫人,是一位保养的极好的胖墩墩的女人。虽说她比我小十多岁,可按规矩我得叫嫂子。她哆嗦着一身肥肉,乜斜着一双像是带钩儿的凤眼儿,又是忙活又是说道,先是数叨说老公家里没有个帮手,里外全靠她一个人拾掇,家里乱得实在不像样子哩,接着又是一大堆奉承话,什么兄弟年轻哩,富态哩,一看就是有教养哩,直到包挂得我差不多有点坐不住了的时候,才哆嗦着肥肉踮着屁股给我倒茶。
“好龙井都叫你那没出息的杂麻同学喝光了,就剩下这两千一斤碧螺春哩,”她谦虚着,凤眼儿乜斜着我,端壶添着茶,茶壶嘴频频点头,无名指那颗硕大的蓝宝钻戒始终翘起老高,“请兄弟回老家来给嫂子看病,受这样的虐待哩。好歹不是外人,凑付着喝吧哩。”
我说嫂子太客气了,这点事儿,让老兄亲自开车接送,亲自下厨。接过杯,吁了一小口,我说挺好,心里觉着不如我在家常喝的二十六块一两的崂山绿茶顺口儿。
雪白的小狮子狗颠颠地凑过来,女主人顺势抱在胸前抚摩着,任它那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半掩半露高耸的胸脯,“外国名牌,两万钱哩,国内还找不出这样的好品种哩。”
我“哦”着,心里在想,好象听谁说狮子狗的老家应该是咱中国的北京,而且最珍贵的似乎也不应该是白色的。
窗外,雪花仍在飘扬。屋内,暖气温暖如春。一阵风过,院门嘚嘚作响,风中好像有一种声音,细细地钻进我的耳朵眼儿,凄婉而悠长。我仄耳细辨别,果然是真的,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楚,分明是当地流行的一种名叫柳腔的地方戏的悲功女声唱腔——
俺想起三年前那一后晌……
“真烦人,天天不断地号丧!别听哩。”胖女人起身靠到我身边,殷勤地帮小叔子脱掉外衣,在衣架上挂好。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举手之劳不好劳动嫂子。
“应该的哩,你是贵客哩!” 胖女人说着,对着伙房大喊:“哎,老康,菜好了没有?”又转过头对着我,凤眼儿挑了挑,撇撇嘴,“瞎死充!司机、厨师不让来,说是目标小,清闲哩。”
瓮声嗡气的应答声从厨房里冲出:“就好喽!”震撼着客厅嗡嗡响。
胖女人有点不耐烦了:“快点儿,都快把兄弟饿扁了哩。”
“好喽!”伙房门口有一张五官过于紧凑象鬼蟹盖似的黑脸一闪,“对不起小秀才,鸭蛋立马就到。”就这副尊容啊,我想,三婚能找个这么年轻、外号叫“三鲜饺儿”的夫人也算是烧了高香了。
“哎,兄弟,告诉嫂子,老康说的‘鸭蛋’是咋会事儿哩?”她在探问老公的私密。
我说“鸭蛋”是他高小时的外号,因为卷子上经常是零蛋。那时我们是同桌,他在我左边,我的右边还有位同学叫李贲,外号“小眼”,每次考试,他俩的卷子上都不缺“×”号。我当时是班上的优等生,数学、作文都很棒,被称为“小秀才”。
“那一定有不少女生喜欢你哩!”嫂子乜斜着凤眼儿仄脸瞅着我嘻嘻地笑,“老实交待,有什么‘浪漫迪克(罗曼蒂克)’哩?”
我笑着交待,前桌是有个叫梅花的模样不错的女同学对我有点好感,课堂上还给我递过纸条,不过不是现在的什么亲啊爱啊的情书,而是两个生字让我给注上拼音。
“两个什么字?”她伸出胖胖的手心,“写写看看嫂子认不认得哩。”
我说不用写,说说就明白了,就是“上心下心”。
“那是上边儿下边儿都想着你哩!”
我说不是那意思,并解释说,那字念“忐忑”,是心里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意思。
“俺不信,你哄嫂子哩!”她乜斜着凤眼儿盯着我的脸。
我说是真的,没啥事儿,那年月不像现在这样开放。
又是一阵风吹门响,那凄婉悠长的声音渐渐远去。
随着铲勺盘碗的不协调音乐的结束,一桌菜肴很快地在餐厅的方桌上摆就绪。好家伙,一色的生猛海鲜:整只的海参、鲍鱼,大个对虾、海螺,出盘的鲳鱼、加吉鱼,还有蟹儿洼的特产蟹子——梭蟹、螃蟹样样齐全。酒是茅台和酒鬼。没等我坐好,鬼蟹脸大块头便往大沙发上一塞,十分麻利地把桌上的酒杯满上,然后拿起一根筷子挨个敲了一下酒碗沿:“ 顶碰杯了啊,”端起酒杯,一仰脖,酒杯底朝天,“谁不干,我——”下面的例行粗话(应该是“操他亲娘”)还没说出口,被胖女人“啪”地打掉了筷子。
“人家咱兄弟是知识分子哩,你胡嗪什么你!”胖女人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只鸡眼小盅,“用这个。”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斟了上半盅,“随便喝。”又把各种好吃的“尖子货”在我面前推了个小山,“慢慢吃。”那体贴劲儿,还真有那么点嫂子味儿呢。
“嗨嗨,你嫂子会痛人、会痛人。”鸭蛋傻笑着,鬼蟹脸上的五官更紧凑了。
嫂子剜了他一眼:“没出息。”
外面似乎又风吹门响,那凄婉悠长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风声中,又响起一个破锅似的沙哑嗓音:“娘的,破‘皮皮(bb)机’,单在这时候叫唤。”大门吱呀一声,“怎么连门都不关,警惕性上哪去啦?”屋门呼拉开了,风卷着雪花塞进一个穿黄大衣的汉子,竖着的大衣领子里夹着一张眨巴着小眼的长驴脸,身下似乎还有一条黑影悠地闪进暗处。
“怎么连大门也不关啊!”小眼驴脸咋呼着,“德贵,你的‘半头砖’( 被人称作“大哥大”的手机的别称)呢?快,拿来,我使使。”接过鸭蛋递过的手机,拨着号,脸对着我,像是刚发现,“噢,老同学回来了,哈哈,眼小口福大,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看看手机 “嗡?没回音?”把手机扔在桌子上,“娘的,还 ‘大哥大’呢,什么破玩意儿!”
鸭蛋瞪了他一眼:“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啊!两三万啊!”
“光买那个号儿——9911888,你知道花多少钱?”胖女人接过话茬,“整1万哩!”
“哎哟!”驴脸张开小眼拍拍腰间的pp机,“娘的,能买十来个‘唤狗器儿’?不行,我得找当家的,给咱也弄快‘半头砖’。娘的,这管治安没有这玩意儿哪行?”自己拖过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进行到哪儿了?”拎过酒鬼酒壶,“我先罚一碗。”自己斟了一杯,“老规矩,谁不干,——操他亲娘!”
“操他——”鸭蛋端杯碰了上去,瞅瞅胖嫂子,“嗨嗨”傻笑着,“干——”,一仰脖“吱儿——”,两个同时朝了天的杯底儿“咣”地撞到了一块。
二位酒家筷子动了没有几下,茅台、酒鬼酒瓶子就看见了瓶底。我呢,消灭了嫂子体贴过来的半个小山。这时,风吹门响,又远远地传来那凄婉悠长的唱腔——
俺想起三年前那一后晌……
小嫂子皱皱眉:“烦死人哩!”筷子摔在桌面上。
李贲伸过驴脸,小眼睛眨巴眨巴:“知道谁唱的?”神秘地凑近我的耳朵,“你心中的初恋情人——梅花!”
“胡说什么呢你!”我推开那张驴脸。
“可不准胡嗪啊,兄弟可是正经人哩!”嫂子打着圆场。
可我的心着实被震了一下;梅花?那个头发扎着俩小刷子把、眼睛大大的梅花?我怔怔地茫然若失。
“谈了四个对象,后来被甩了,疯了,八年啦!”驴脸又凑过来,小眼睛接连眨巴了几眨巴。
“管她呢,谁叫她不找咱。喝!”鸭蛋又伸过了酒杯,“干!”一仰脖,酒杯又底朝了天。
胖女人朝鸭蛋蹙蹙鼻子撇撇嘴:“看你那份德性!”
我也跟着抿了一口,辣辣地咽下,一股不可名状的说不出的滋味直往上顶。
胖女人已喝了两盅,脸红扑扑的,她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说:“兄弟,咱楼上去看病去。”起身就上了楼梯。
驴脸嘴唇泛着白沫,睁开血红的小眼瞅着我:“好好看看啊,大医师,看看她肚子里——那种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鸭蛋酒胆包天,“咱——休了!”
“休了!”小眼随声附和,“跟前边那俩娘们儿一样!”
“酒头鬼儿!”楼梯上的胖女人转身呸了一下,“连个娘们儿还没闯上哩你休谁哩!”笑着向我眨眨凤眼儿招招手,扭着肥臀消失了。
我挪步上了楼梯,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回头扫了一眼,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黑影。墙角半明半暗处,两点火花忽悠一闪,分明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在动。 我揉揉眼睛,站住仔细一辨,是条黑狗,两腿拄地狗蹲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竖着,眼里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我的心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是它?难道真是它?绝对不会!听胖女人口吻,婶子(鸭蛋娘)好像已经不在人世了啊!可为何这么相似呢?难道……
两点火花仍在墙角的暗处在闪动,一个遥远的记忆在我的心灵深处泛起。——那是考高中的前夕,有天晚上刚擦黑,婶子把我叫到她家里。那时这里没有“炮楼子”,只有三间小趴趴屋。一进门,婶子就抓住我的手苦苦央求:“大侄儿,你要紧帮德贵复习好功课啊,你要紧帮他考上高中啊!”。伏假里,鸭蛋复习功课时逃出去,爬树跌断腿住在医院,婶子为治病卖了好几会血。那天在灯影下,她脸色显得特别苍白,一缕乌黑的头发遮去了半边腮,“黄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要是考不上,俺怎么能对得起地下他爹啊!”她央告着,水汪汪的杏子眼里噙着泪花。她家的大黑(她养的一只黑狗),那晚上就在她身后墙角这么狗蹲着,尖尖的耳朵竖竖着,两眼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
不知道怎样上的楼,只是听到“嘻嘻”笑着让我坐到炕上时我才似乎从梦中醒了过来。
病人早已经躺在了炕上的鸭绒被上,豪华罩灯散射着柔和的暖光,半铺炕肥肉上粘着粉红色的贴身丝绒内衣,束缚出凹凸不平的肥腴曲线,全身肌肤依稀可见。狮子狗温顺地躺在她开放的前怀里,肆意舔着胸脯鼓起的那堆白肉。
“嘻嘻,兄弟,坐这儿,”她身子微微往炕里挪了挪,“这儿舒服哩。”
见旁边没准备有什么座位,我只好坐在炕沿上。屁股下暖呼呼的,心里立时升起一股久违了的乡情。我很佩服农村庄户人的创造力,土暖气烧在伙房里,管子烟囱带起了三组暖气片子,还烧热了楼上楼下的土炕。
也许是幻觉吧,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凄婉悠长的声音。
楼下响起碰杯的“哐哐”声和变了腔调的破锅声:“娘的,今天下午又有几个不怎么样的家伙在你门口转悠,叫你哥我两嗓子给轰跑了!”
“谢谢贲哥!我再敬一杯!”
“够哥们!”
又是“吱儿——”“吱儿——”两声,很响。
躺在床上的那张胖脸蹙了蹙:“又吹起来了,天天找这么个理由来混酒吃!”
楼下的交响曲在继续:“不要爹、不要娘,可不能不要儿子啊!”
“要儿子、要儿子!”
“酒头鬼!别理他们。”胖女人小声说:“兄弟,劳动你的大驾了。”软软地伸出胖胖的胳臂,乜斜着凤眼儿脉脉含情,“好好看看,嫂子到底是什么症候?”
变了腔调的破锅声音又传上楼:“嘛病啊,弟妹她呃病,我、我清楚,她呃——满肚子头疼,浑身牙疼,眼前发花看不见后脑勺子。”“吱儿——”“哐”,酒盅碰着盘响。
“你知道个蛋光!你弟妹的病,我——我心里明白!”
“你他呃妈的鸭蛋也不是块什么呃好料!”破锣嗓门大了起来,“你大呃老板他妈的缺不缺呃德啊,盖大楼拖着人家民工的工钱,跑老家来图呃清闲!你他呃——”
“喝酒喝酒!”又是碰杯声和很响的“吱儿——”声。
“熊种!”嫂子骂着,不轻不重地戳了我屁股一下,“兄弟,别理他们,看咱的病哩。”
我开始运动听诊器,完了又开始把脉。
“你,——鸭蛋,他呃妈的,——胃穿孔,肝积水,肺通气,胆漏管,心出血——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坏呃透了!”
“嗨嗨,那还不都是叫你嫂子折腾的。嗨嗨……”嗡声嗡气变了调门儿,“干!”
“干!”
楼下盅子盘子一齐响。
“兄弟,往这坐坐,”又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我的屁股,“嫂子说个笑话你听。——俺娘家是鸿沟,夹在两个叫普通的村中间,前村是下普通,后村是上普通。村里工厂里有个外地的打工妹,说话口音和咱这儿不一样。有天,她肚子不舒服去乡医院看医生,医生摸着肚子问‘上腹疼、下腹疼’,这打工妹听了,以为是问住处,就说‘俺也不是上普通,也不是下普通,俺是鸿沟’。嘻嘻,你说笑不笑煞人!嘻嘻嘻——” 她笑得一身胖肉直抖。
下面,喊叫声变成了沙哑的喃喃醉语:“黑呃子,过来,别呃光叫他呃妈的他呃们享受……”
“别管他们。”软软的胖手拍着我的大腿:“兄弟,你试着嫂子什么病?”
脉象和听诊器告诉我,眼前的这位病人其实没有什么病。当然,也看不出有什么“喜”。
“没有什么大问题。”我站起来,“有空可以到医院去做个体检。”
楼下,响起一高一低的鼾声;交响曲变成了二重奏。
我走了两步,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见没有激活我多少笑的细胞,她也停住笑,两眼眯着我:“兄弟,你摸摸嫂子那儿疼。” 向我伸出软软的胖手。
我没搭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嫂子,我下楼看看去。”那条黑影一直在我的心里动。
楼下客厅杯盘狼藉,二位酒家早已进入醉乡,一个歪在椅子上,一个仰在桌子下。见有人下楼梯,那黑影悠地蹿出屋门,嘴里似乎还叼着个塑料兜儿样的东西。受一股好奇心的驱使,我紧紧追了出去。
弯月从云隙中挣扎了出来,陌生而又熟悉的四野在皑皑白雪里明亮了起来,物体的影象也清晰起来。群马岭、马鞍峰、炮楼子……都现出各自的轮廓。我贪婪地伸展着双臂,大口大口呼吸着带有海腥味儿的凉凉的夜风。哦,群马岭、蟹儿洼,我久违了的家乡!
崂山前坡海边有座颇为险峻的山峰叫马鞍峰,二峰耸立形如马鞍。峰两侧八字型分开延伸出两派南北向山脉,象群马奔腾,当地人称群马岭。玉带河从马鞍的两峰中间的山风口泻下,一分为二绕高埠岗弧型南行,于埠东南洼地汇聚成天然水湾,然后入黄海。高埠岗前怀那湾水是蟹儿洼,洼西北岸的村落连着西北稍的高埠岗,统称解家庄。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据老辈儿说,这庄原本叫康家庄,大都姓康,住在埠子上,埠子下只有两户姓解的。过了若干年后,解姓越来越多,村名遂改为解家庄。康家到了康德贵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有人说,埠子顶上的“糠”被西北风刮到下风头洼里喂了“蟹”了。日本鬼子侵华时期,埠子上康家的瓦房被拆了建了炮楼子,后来炮楼子被游击队炸了,康家在原先的瓦房宅基上盖起了土墙草顶的趴趴屋。不知什么时候,康德贵把这里翻新成石头到顶的圆筒似的二层楼房,村里人都叫它“炮楼子”。
“炮楼子”在村西北的外稍头,出大门就是麦田,还没来得及返青的麦苗压上一层薄雪,踏上去煊吞吞的。风小了,偶尔有细细的雪粒敲打在腮上,凉森森、麻沙沙的。半边弦月在破碎的云隙中疲惫地挣扎,雪地忽明忽暗。月光下,黑影似乎不太怕我,不紧不慢地往东北河沿方向的低洼地走着,我也便不紧不慢地尾随着。约莫走了半里多地,快到河沿了,黑影消失了。前面不远处,雪地里凸起一个平台,凭经验我判断出那是个白菜窖子。冬天,这种东西在农村是常见的,农民为保存收获的越冬大白菜,挖个半间屋见方的坑,四周用土培起“墙”,顶上栋上木棍、高粱秸杆,压上土,“墙”上留着通气孔和小门,堵上草帘子麻袋片什么的,保持里面的恒温。眼下,冬去春来,窖子大都快空了,这畜生竟选这里做它的窝,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明白了谜底,我转身准备回去。这时,地下传来“汪汪”两声狗叫,接着有两声沉闷的咳嗽。里面有人?我的心跳加速,壮着胆子走近窖子,小门的麻袋片开着一道缝,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窖里果然有人!我是不相信鬼怪的,便轻悄悄地掀开麻袋片,顺小门下了窖子。顿时。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映入我的眼帘:煤气灶边小炕桌凌乱地堆着锅碗瓢盆等器具,地铺的被褥上蜷坐着一位老人,身旁狗蹲着一只黑狗,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竖着,两眼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晃动的烛光照着老人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还有一双桃核似的浑浊的眼睛……
我疑惑地走了过去,好半天才辨认出是谁:“婶子!?”我惊叫了一声。
老人眯缝着眼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我:“是大侄儿啊,也成大人啦。”高兴地抓着我的手,“给你嫂子看了?是不是有喜啦?谢天谢地,这遭儿可好啦!”。
我没有正面回答,问道:“婶子,您怎么住在这儿?”
“这儿好啊,暖和。日本鬼儿那阵子,还住不上这么好的地场儿呢!你康哥啊,说是要送俺到城里他二姨家,俺不依。住村里,又怕传扬出去。我说上这儿来,暖和,还看着大白菜。”老人乐呵呵地叨念着,“等过完了年,你嫂子歇完了这年假,就回城去了。我啊,和大黑就又回去了。你哥说啦,对你嫂子就说是雇了个看门儿的。管他呢!有了孙子,还能不叫俺奶奶?”
“那你不在家里睡热炕,在这儿遭罪干什么啊!”我激动了起来。
“嗨,你是不知道,人家媳妇跟咱的时候,讲好的不要什么破烂儿零件的。”老人神秘希希地说,“再说这也不遭罪啊,暖和着呢。”
“那您吃饭怎么办?”我问。
“缺不着!你哥,还有小贲,按时就送来了。再说,还有大黑呢。俺黑子噢,可乖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大黑的头,花白的头发滑下一缕,挡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桃核皮包裹的浑浊的眼睛闪着希望的柔光。晃动的烛光照着老人,在白菜的背景上印出了一个扭扭曲曲的暗影。
大黑两只尖尖的耳朵竖竖着,两眼火花一闪一闪瞪着我,歪了歪头,一抬头张口朝我“汪汪”了两声,神态似乎很友好。
我不知怎么走出地窖,浑身觉着燥热,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风又刮了起来,碎云彩像一片破棉花套子缠绕在马鞍峰上,云层遮住了岭上空的弯月,云隙露着暗淡微红,像陈年的血迹。天暗了下来。一阵冷飕飕的夜风卷着雪粒敲打在我的脸上,麻沙沙凉丝丝的,挺舒服。
西南夜空里,黑幽幽炮楼子的窗口闪着幽光,像明灭不定的鬼火。
一阵风过,夜幕里又钻出那凄婉悠长的声音——
俺想起三年前那一后晌……

百度搜索 原创故事集 天涯 原创故事集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章节目录

原创故事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天涯在线书库只为原作者一袖南烟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袖南烟顾并收藏原创故事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