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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君子以修省]端坐在梳妆台前，镜子中是一个容颜俏丽，眼神锋利的女子。
我叫柳如是，是青楼歌姬，准备参加一个重要的典礼。身边是两位年岁比稍大的姑娘，正在认真的审视我的妆容和坐姿。
一个姑娘说：“姑娘不小了，胭脂都不知道怎么擦，真是让人操心。”
另一个人接话：“小看人了，皇宫娘娘的身子，需要有人伺候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保持沉默。
我万历46年出生，不知道父母是谁。养父母都是乡下人，生活非常艰辛。一次火灾后我离开了他们，被多人辗转贩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10岁，被江南名妓徐弗收养，她是一个温柔而坚韧的女子。我没有看见过她在人面前言语落过下风，所有知识几乎都来自与她，和她在一起，有欢笑也有仇恨，懂得了人性复杂。体会到在世界上，没有一分无缘无故的爱。人努力要换取的首先是生存，然后是信任，最后才是温情。
我本名杨爱，字如是，又称河东君，徐弗亲自教我读书的时候，因为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心生向往，所以自号如是。后来改名为柳隐，随着年龄成长，按照青楼规矩接客，在乱世风尘中生活，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
14岁成年，嫁给年逾花甲的周大学士为侍妾。
周是状元出生，年老儒生，自恃少年人生得意，家庭富裕，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将我娶回家。对他我很难说出自己有什么爱的情感，因为他花重金买了自己，理论上已经拥有自己，发自内心的感到害怕，担心未来的生活，和这样的一个老人度过一生，也担心他逝去后自己无处安置。
在他的家中，没有人可以交流，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他高兴的时候常把我抱在膝上，教导学习诗文。我只能安心的按照他的要求读书写字，背写古籍诗词。通过他的指引，我度过了一段的安静读书时光。由于年幼，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和其他人的关系，也不知道在这个家中有着不同的派系争斗，其它妻妾对我醋意大发，肆意诋毁，在一番合纵联盟之后，我成了众矢之的，只能躲回自己的房间自怨自艾。周状元死后，我被赶出家门，重操青楼旧业。
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流落到松江，改旧名，自号影怜，表浊世自怜之意。
这是一段不堪时日，我看透了人世的悲凉，没有亲人，没有顾怜，有的只是粗俗的欲望，还有附弄风雅，自以为是，还有人和人的倾轧和侮辱。心里面存储有无数的恨，渐渐深入骨髓的悲凉，让自己变得麻木。懂得了生活中，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需要通过抗争，去争取自己的权利。歌舞升平，南京的繁华能够让我依靠自己皮肉色相和虚情假意，得到自己的温饱生活。但是，这种生活并不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我需要的是尊重和爱惜，我希望脱离这种群体，能够接触更加广阔的世界。
读书让我懂了越来越多的道理，所接触的一些人物，也拓宽了我的眼界，与大家巨儒交往中，我因为独特的才思，善于表达感情，赢得了声名，有人说我和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顾横波、寇白门、陈圆圆同称秦淮八艳。名声遮挡了我，让我所恨生活在烟柳之中飘渺，我在松江与复社、几社和东林党人交往，身着儒服男装，与诸人谈论时事，合诗唱和。希望动荡的朝政能有所改变，让我看见人生升华，向往会有一天，脱离这糜烂而没有质量的生活。
人非草木，相互接触自然会有珍惜，日常也有触动我心弦的人。我与李待问、宋征舆、陈子龙都发展过一段恋情。我也怅然自己所能付出多少真心，其他人又有多少信任，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烟花女子而已。其中与陈子龙的一段情愫，我相信他情切意笃，也自以为将来一定会托付终身。我17岁，正是风华正茂，青春靓丽的时候，陈子龙对我诗歌才艺极为欣赏，生活上言听计从，将我安置在松江南楼，赋诗作对，彼此互相唱和。
缠绵绮丽南楼唱和的美景不长，他的原配张氏带人闹上南楼，对我百般羞辱，言词不堪，我不能抵挡。在这种情境下，陈子龙却藏头藏尾，面对家庭夫人的责难，看见对我的言辞逼迫，始终意气全无，甚至不敢出面说一句话。想到自己无人呵护，不想在这种情境中丧失自尊，选择了毅然离去。
我写下《行行重行行》：
浩歌发绿水，湄风激清帷。宿夕承眄睐，志意共绮摩。岂期有离别，送君春水湄。芳素长自守，远迈竟何之。桐花最哀怨，碧柰空参差。思君章台北，台流吹易长。灿烂云中锦，上著双鸳鸯。黄鹄飞已去，鲤鱼何时将？
人都需要二三志同之人，有超越生命庸俗的高雅和痴情，能够托付真心，这只是梦想。在浑浊的世界之中是那样的难以遇见，更多是尔虞我诈，强取豪夺，得过且过，蝇营狗苟。
陈子龙惭愧待我，我并没有太多的怨恨。他后来在抗清起义不幸战败而死，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梦境中，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他，想起他从容潇洒，俯仰间的飒飒之气，以及读书赋诗专注之情，没有想明白，“落花终非有情时，危楼谁能依终身”。他害怕什么呢，世俗眼光的认定，物质财富丢失？献身战阵的人还是害怕道德的约束，我是洪水猛兽吗？怎么忍心让他受到伤害？
命运注定了我们擦肩而过，感谢这份缘分，只是惭愧不能化身男子，不能杀身许国，建立功业，只能黯然用诗词短句记录庸常生活。其他的恋情，因为情需所系，无所谓得，无所谓到，终将失去。
文字才情，豪情雅趣，让我心神向往。为了生活，更多结识有志之士，我写诗词，馈赠名流雅士。1638年，20岁的我结识了原朝廷礼部侍郎，28岁得到探花，被称为名满江南的钱谦益大学士。他拥有才华横溢、独步天下的声名，初见他对我来说，又熟悉又陌生，想起了和周状元一起的生活体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那种敏感多思的情怀，对我的惊讶怜惜，以及珍重情愫的认识。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坦荡的人，有着格外的清醒认知和反省。他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不是简单的温存怜惜，而是后半生的真正托付。
1641年，我决定嫁给他，成为这位“学贯天人，当代文章伯”的才子侧室。我知道自己还是虚荣的，作为一代红颜班头、风月场中的领袖，钱年纪大了我几十岁，可是他的地位高，文名好。初见期间，我说过“君之发如妾之肤，君之肤如妾之发”的玩笑话，但是我见过太多孱弱男子，知道能够支撑起一个女人愿望的男人是如何之少，才华财富权势能够结合一身的男人是少之又少，我没有放弃这个机会。
甲申之变，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江南旧臣谋划着拥立新君。马士英推崇福王朱由崧，钱谦益则拥护潞王朱常范，最后福王得势做了弘光皇帝。钱谦益不受重视，获了个礼部尚书之职。清军攻破了南都，弘光朝廷为时一年的生命宣告结束，中国成了满清的天下。作为旧朝遗臣，一方名士，他引起新政权的注意。看见了清兵破城、扫荡江南的种种惨象，我感受到这个政权的残忍，担心如果依附必然留下千古骂名，极力劝钱谦益以死全节，表示忠贞之心。
他左右为难。
他问我：“你一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为什么还要这样考虑。”
我看着他：“我遭受风尘袭扰，一生碌碌，所幸遇见先生，如你能做一个忠君之臣，我做一个殉节之妇，乱世之中，比较起来也是一个好结局。”
他反复斟酌，前后思索再三，同意了我的建议，说好和我同投西湖自尽。
初夏夜晚，两人驾了一叶小舟，黯然飘进了西湖。
月光冷冷地照着我们，船上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我斟好酒，端一杯给他，自己举起一杯，缓缓说道：“妾身得以与钱君相识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与君同死，死而无憾！”
他缓缓举杯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是老夫的红颜知己啊！”
他的神色凄凉，对坐盯着我看，没有太多话语，幽幽地饮完一壶酒。
月儿偏西，我率先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平静地说：“我们去吧！”
他从酒意中猛地惊醒过来，伸手到船外，触摸了一下水，抬头对我说：“今夜水太凉，改日再来吧？”
“水冷有何妨！”
“老夫体弱，不堪寒凉。”
他是难舍此生，看到他白发满鬓，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有悔意。
我只是低头看着水面，送他走后，静静坐到天亮。
推说水凉不肯投湖自尽，是定下了求生之心。
我退让，说：“只要我们隐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对得起故朝了。”
他表示赞同，眼睛却不看我，我以为他听进去了我所说的话语。
誓言很快又被他打破了，他接收了清廷的招揽。
一个身边亲近的人，随时背叛自己的信仰，让我产生了特别的荒谬感。听着他的种种解释，我只能用沉默对待。我体会到，我从小在血水中成长，他是锦绣文章堆砌，肯定不会因为那些看不见的名节，诗词中的豪迈，失去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付出牺牲的人，都是体验过生活艰难，认真考虑过如何离开的人。凋零人生的路上，只有我终身无靠，无所顾恋才是真正彻底的失望。
经历过生活折磨的人才懂得失去的意义，生命考验中，那些最根本的东西，而反复失去的人，会体会到，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荣华富贵只是过眼烟云。人生如诗词，无论多么对仗华丽，最终还是得意境动人。家国情怀，没有经历过失去和痛苦的人，在繁华中被利益蒙蔽的人，怎么懂得。
钱谦益剃了发，清廷召他入京为官。即使我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
他去了北京，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但凡有点智识和气节的人，都会看的很清楚，在那个朝廷中，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信任和重用，只是借用他的所谓学贯天人的残余名声，作为新政宽容和招揽天下士人的一个证明而已。哪怕会有过片刻意气风发，最终会郁郁不得意。果然，在京都各种待遇条件很差，人心叵测，言辞菲薄，心情也大打折扣。
他曾在南京莫愁湖置酒高会、呼朋引类吟诗作文。席间大家扶乩做戏，他请问神仙，自己“享寿如何”。
乩盘：“六十三岁”。
他捻须而笑：“我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这个乩盘说话。”
乩盘又动了一下，说“君不死，吾之奈何”。
他六十三岁那年，是明亡的甲申年，有人在其中诋毁暗示他，可是他受到这个刺激，一病不起。
半年后他称病辞归，归隐到西湖边，钱谦益企图和我余生过那种田园生活。我看纷乱时事太多，心思淡薄起来，人生没有收场之前，充满了不可期许。顺治五年，我生下了一个女儿，钱谦益老年得千金，喜不胜收，醉心于平淡小家庭生活。乱世之中，我们关闭房门过日子，不再参与的事务，力求耕读收租，家人其乐融融。
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回归最平淡粗俗的生活，生活也不让我无欲无求。
这一年，一件飞来的横祸出现。
钱谦益的得意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讽刺清廷而受责。由于被人认定相互勾结牵连，他被总督衙门捕入了大牢。
我产后还在休养，由于身体虚弱，生产对于我特别艰难，我带着月子病的挣扎着起来，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代夫受刑。总督府的官员是钱多年的世交，感到我诚心苦意，查证钱谦益确无乱上之举，将他放了出来。经历四十天牢狱，他无惊无险地度过劫难。一家人相聚，才感觉到政治的可怕，他也看破了尘世，放弃了政治上任何考量。
为了人生名节，我建议他努力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力量联系，希望有所作为，改变形势，洗刷他曾经投降委敌的耻辱。一切都在惊慌失措之中度过。郑的力量自相残杀，也在风雨飘渺之中生存。乱世中人事纷纷，浑浑噩噩，企图找到一点亮光，可是看不见一点希望。
看透了人生大义，读了太多道德文章，气节两个字只有少数人懂得，状元才子与青楼女子不一定谁懂得更多。人生苦短，持有志气，需要珍惜心境，离开世界，并不代表所有的都会消失。所记住的，最后将如烟波浩渺，如过去随意写的诗歌：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绸千丈，引得丝长易别离”。
1664年，83岁的钱谦益病殁于杭州。撒手人寰后，家族的矛盾暴露出来。
47岁的我受到钱氏家族集体排斥，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企图谋求私利的女子，通过各种方式损害钱的名声，占有家族利益。族人呼啸而上，聚众抢夺他的产业。
家庭让我失望，我没有任何依靠，想起了周状元的家人，我就感到一阵阵的寒意。翻脸不认人的亲戚，受到那么多的恩惠，可是依然会抱怨嫉恨。猥琐的嘴脸，小利小益蝇营狗苟，家国如此不堪，现实生活苟延残喘，没有任何希望和意义。
白绫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很淡雅，也很熟悉，让我想起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我生命中最为靓丽的时光。
打完官司后，我独坐房中静思。看见一个男子背对着我，有些恍惚，房间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人。转过身来，竟然是陈子龙，依然是南京秦淮时光模样，眼神清澈，神情自然。
他说：“一生辛苦，能换来什么补偿呢？”
我对着他说：“人生哪里不辛苦，人心本来多变”。
他打开扇子，依稀还是我画的桃花，那是一个午后的作品，说：“我帮助你消除记忆吧，这样，痛苦的回忆将不会始终追寻你伴随你。”
我轻蔑的笑了：“我已经习惯痛痛快快的哭，发自内心的笑。我已经不再回想过去了，卡玛拉。”
我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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