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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日本人攻陷长沙市前,张谦蓉和丈夫躲到这处娘家的旧茅屋,一年前丈夫去世,现在她只身一人住在这里。茅屋在一个山坳里,背靠密密的竹林,前面是层层的水田。此时是冬季,稻田里的水已经干了,只剩下一排排短短的稻茬。田里有一群鸡在觅食,领头的是一只昂首挺胸,长着大红冠子,一身火红的大公鸡,后面跟着一群母鸡,母鸡们仿佛散兵游勇,东张西望,不时地啄食着地上的稻粒。陶杏生带周太暄穿过田间小路,来到茅屋前的院子里。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陶杏生喊着跑进堂屋。
“是杏生回来了吧?我在这里唻。”张谦蓉颠着小脚从灶屋走出来。
听到声音,陶杏生从堂屋跑出来,看见母亲,陶杏生高兴地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喜极而泣,拍着女儿的后背,嘴里不断嘀咕着:“我的杏生回来了,我的杏生回来了……”
周太暄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陶杏生母女亲热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他多想自己也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想到这对母女即将骨肉分离,周太暄一阵心酸,泪花在眼中闪动。
“这位伢子是谁?”张谦蓉看到了周太暄。
“妈妈,这就是您的女婿,周太暄,” 她娇羞地瞥了一眼周太暄,“太暄,快叫妈妈。”
周太暄面带微笑走上前,对张谦蓉鞠了一躬:“妈妈,您老人家好!”
张谦蓉笑眯眯地看着周太暄,双手在围裙上不断地擦着,连声说:“好!好!快到屋里坐。”
张谦蓉将女儿女婿带到那间空房,转身走了出去。
周太暄环顾四周,屋子里有一张牙床,一个衣柜,靠窗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屋里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周太暄笑道:“杏生,一看你妈妈就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
“对,妈妈爱干净,她整天洗洗涮涮,我们的衣服都是被她洗破的。”
张谦蓉端着两杯茶进来,她把茶放到桌上说:“你们喝茶,我去做饭。”
听岳母说做饭,周太暄找到了显露身手的机会,他笑着说:“妈妈,我来帮你。”
张谦蓉一听连连摇头:“要不得,要不得,我一个人行。”
陶杏生笑道:“妈妈做饭从来不让别人插手,谁帮她都不高兴,随她吧。”
周太暄端起茶来到门口,他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乡间的风景。一会儿,他看见岳母手握菜刀,颠着小脚向田里走去,他回头喊:“杏生,你看,妈妈拿刀干什么去?”
陶杏生跑到门口,探头一看,果然看见母亲手里拎着菜刀往田里走。“妈妈,你拿刀做什么?”陶杏生冲母亲喊着。
“把那个叫鸡公宰了,给你们炖只鸡。”
周太暄一听,忙对陶杏生说:“快去把妈妈拦住,莫宰那只公鸡,公鸡是母鸡的头,宰了公鸡,母鸡下蛋会受影响。”
陶杏生忙跑过去,她拉住母亲:“妈妈,莫杀公鸡,会影响母鸡下蛋的。”
张谦蓉着急地直跺脚:“莫管我,你们好不容易回家,什么像样的菜也没有,一定要宰一只鸡!”
见妈妈真的急了,陶杏生松开了手。
周太暄走了过来,他笑着对岳母说:“妈妈,还是让我来吧。您老人家去煮饭,我来宰鸡。”
陶杏生侧脸望着周太暄,“你还会宰鸡?”
周太暄有几分得意地说:“看不出吧,我还当过厨师,开过饭馆呢。”说着,他向田里跑去。
张谦蓉站在田边,笑眯眯地看着女婿的背影,“是个好伢子,是个好伢子。”说着,她转身回灶屋煮饭去了。
陶杏生欢快地向周太暄跑去,“周太暄,我来帮你。”
周太暄停下脚步,回身望着鸟一样飞过来的陶杏生,“好吧,你把鸡往我这边赶。”
陶杏生张开双臂把鸡群往周太暄这边赶,母鸡见势不妙,四散而逃;只有大公鸡耸着肩,端着翅膀,大步地往周太暄这边冲过来。周太暄猛地一扑,大公鸡咯咯叫着,扑楞着翅膀跳向空中,周太暄扑了个空,栽倒在田里。陶杏生笑着跑了过来,抓着胳膊把他拽起来。周太暄哈哈地笑着,用手拍打着身上粘的泥土和干草叶子。
陶杏生边帮周太暄拍打边说:“这只大公鸡不好抓,还是让妈妈来吧,她有经验。”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俗话说鸟为食亡,鸡也是一种鸟,你回去抓一把米来,我们用米引诱公鸡上钩。”
陶杏生觉得有理,飞快地跑回家,抓了把米跑回来。
周太暄伸出手,陶杏生把米放到周太暄手上。周太暄转身,慢慢地向大公鸡走去。离大公鸡有四五米时,周太暄站住了,他扬手把米撒向大公鸡。大公鸡看到周太暄扬手,紧张地展翅向后一跳;母鸡们没有公鸡这般警惕,它们急匆匆地赶来,一会儿工夫就把地上的米吃完了。
周太暄扬手又撒了一撮米,这次离自己又近了一步。母鸡们一拥而上;大公鸡见平安无事,一步步地靠拢过来,它啄一粒米,抬头侧目张望一下。周太暄把手里的米全都撒在自己脚下,母鸡们簇拥过来,大公鸡仗着身强力壮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
见时机已到,周太暄迅速抓住了大公鸡的一只翅膀,大公鸡的另一只翅膀拼命地呼扇,两只爪子在空中不断地蹬着,它嘴里发出绝望的叫声,眼睛惊恐地瞪着。
公鸡被逮住了,小夫妻乐呵呵回到院子。
陶杏生按照周太暄的吩咐,回去拿了一只大碗,在碗里倒上清水,再在水里加一点盐,用筷子把盐搅匀。
周太暄拔掉公鸡脖子上的毛,露出红红的脖子,然后拿起菜刀。
陶杏生跑回屋里,躲在门后紧张地观看。
周太暄用菜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拉,公鸡脖子被割开了,鲜血射向装着盐水的碗。等血流的差不多了,周太暄把公鸡往院子里一扔,公鸡在地上扑腾一阵就不动了。
张谦蓉端来一盆开水,周太暄把公鸡放到开水里烫,烫好了,开始拔毛;陶杏生也卷起袖子,蹲在旁边帮忙拔毛。
张谦蓉煮好饭,来到灶堂门口,见小两口一边拔鸡毛,一边开心地讲着什么,她脸上绽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又转身忙别的去了。
拔完鸡毛,周太暄拎着光溜溜的大公鸡来到灶堂,张谦蓉忙迎过来:“让你受累了,交给我吧。”
周太暄笑着对岳母说:“妈妈,还是让我来吧,等一会我给您炒一个辣子鸡丁,包您喜欢。”
张谦蓉急了:“要不得,要不得,您是客,怎么能让你下厨房。”
陶杏生假装生气说:“妈妈,您这就是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啦,怎么还说是客。”
听女儿这么说,张谦蓉双手揉着围裙,跺着小脚嘀咕着:“我晓得是一家人,可你们好不容易回来,我想给你们好好做一顿饭,你们就莫抢喽!”
见岳母又着急了,周太暄把鸡放到菜板上,笑着说:“妈妈。那就让您老人家受累了。”
张谦蓉这才笑了,她高兴地推着女婿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你们到屋里去,喝点茶,休息一下。”
离吃饭还早,陶杏生对周太暄说:“咱们到后面的山上看看,那里有我父亲和哥哥的坟。”
周太暄笑着点点头。
陶杏生在院子里对妈妈喊道:“妈妈,我们到山上去看看爸爸和哥哥的坟。”
“等一等,”片刻,张谦蓉走出来,她手里拿着砍柴刀和铁锹,“带着,坟前的路都被灌木盖住了。”
周太暄过去接过柴刀和铁锹,跟着陶杏生往山上走去。
他们俩沿着崎岖的山区往上走,周太暄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陡峭的山。”
“是啊,当年我们就是藏在上面的山洞里躲鬼子。”
很快路就看不见了。周太暄拿柴刀把覆盖在路上的灌木砍掉,露出了盖在下面的小路。又过了十几分钟,前面出现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坟包,坟包上面长满了杂草。
陶杏生走过去,用手抹去墓碑上的尘土,对周太暄说:“这个是我爸爸的墓,旁边那个小的是我哥哥的坟。”
陶杏生弯下腰拔坟头的杂草,周太暄也过去帮着拔。拔掉坟头的杂草,见坟头出现了几道裂缝,周太暄从旁边铲来泥土把裂缝填上。然后,陶杏生拉着周太暄在父亲的坟前鞠了三个躬。
在陶佩文的坟前站了一会儿,周太暄指着小坟问:“你哥哥年纪不大,他是怎么死的?”
陶杏生神色变得忧伤,她叹了口气说:“唉,我这个哥哥!他小的时候我们家在湘江边上开旅店,家境还好,对他有些娇惯,后来旅店倒闭,家道中落,日子越来越难,为了生计,让哥哥去做学徒,你知道当学徒是最苦的了,整天受人家的打骂,受人家的气,哥哥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听妈妈说,那天他回家,人就完全变了,神情恍惚,吃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端着碗低着头默默地吃饭,连菜都不敢夹,妈妈跟他说话,他不敢抬头,给他夹菜,他往后面躲。没想到,吃过晚饭,哥哥就投江自杀了。这件事对爸爸的刺激太大,后来爸爸也傻了。”
说到这里,陶杏生声音哽咽,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周太暄伸出手臂把陶杏生搂过来,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臂膀:“杏生,我能理解,我的弟弟也做过学徒,就因为累得睡着了,被少东家用秤砣打破了脑壳。”
陶杏生擦了把眼泪,抬头深情地望了周太暄一眼,她轻声说:“饭该好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俩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看见张谦蓉站在院子里朝着这边张望。等女儿女婿走近,张谦蓉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菜都要凉了。”
陶杏生说:“妈妈,坟上长了杂草,还裂了缝,我们除了草,培了些土。”
张谦蓉感激地对周太暄说:“让你受累了!”
周太暄笑道:“妈妈,您又客气了。”
张谦蓉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转身回到屋里,一会儿,端出一盆清水:“来,洗手,赶快吃饭!”
洗完手,他们来到堂屋,黑漆面八仙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中间大钵子里装的是那只炖好了的大公鸡,还有一盘笋子炒腊肉、一大碗粉蒸肉、一碗鸡蛋糕、两盘炒青菜。接着张谦蓉又给女儿女婿各盛了一碗她自己酿的米酒。
陶杏生兴奋地嚷起来:“糯米甜酒!好久都没有喝妈妈酿的甜酒了,做梦都想喝!”说着她急不可待地舀了一勺放到嘴里,陶醉地赞叹:“太美了!”
周太暄也舀了一勺放到嘴里,慢慢地品着:“是不错,又甜又有酒力。”
张谦蓉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女婿:“喜欢喝就多喝点,喝完了好睡觉。”听了妈妈的话,陶杏生红着脸低下头。
张谦蓉不停地往女儿女婿碗里夹菜,陶杏生假装生气说:“妈妈,你也吃呀,你再不吃,我也不吃了。你老是这样,自己舍不得,什么都给了儿女。”
张谦蓉笑着说:“看你们吃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趁岳母不注意,周太暄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她碗里,张谦蓉赶忙端起饭碗,身子侧到一边,生怕女婿再给她夹菜。
周太暄笑着劝岳母:“妈妈,您转过身来吃饭,我不给您夹菜了。”
吃完晚饭,陶杏生帮母亲洗碗,周太暄擦桌子扫地。忙完后,天已经黑了,小两口拿了两把小竹凳子坐到院子里。虽然是冬天,但没有风,并不寒冷。一轮满月悬在天空,把夜晚照得很明亮。乡下的夜晚非常寂静,只有远处人家的狗不时地汪汪地叫上几声。
“你在想什么?”见周太暄半天没说话,陶杏生轻声问。
周太暄深情地望着陶杏生:“没想什么,说说你的故事吧。”
陶杏生羞涩地低下头:“我有什么故事,妈妈总说我没心没肺,就知道玩耍,她总是让我向姐姐学习,姐姐才叫优秀呢。”
周太暄拉过陶杏生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轻轻地说:“随便说什么,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想听。”
陶杏生望了一眼周太暄,一股暖流从被他握着的手传遍全身,这感觉让她陶醉,她的身体仿佛在漂浮,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幻的世界,她的思绪慢慢地回到了远方,她呢喃地讲着她的过去,从孩提时代,一直讲到她如何发现周太暄已经暴露。
“谢谢你,杏生!”听到这里,周太暄双手紧紧地握住陶杏生的手,“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会的,就算国民党抓住你,也不会杀你的,国共只是政治见解不同。”陶杏生天真地说。
周太暄感到陶杏生太单纯,她还是一个不懂政治的大孩子,她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也不知道她将面对的危险,她真的不应该卷入这场斗争。想到这里,周太暄的心情沉重起来。他突然想到胡里是不是因为陶杏生的天真漂亮才派她掩护自己,如果是这样,对完成任务可能有利,可对杏生就太危险了。
“杏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陶杏生好奇地看着周太暄。
“你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为什么?”陶杏生被这个问题问愣了,她眨着眼睛在想着答案,“因为姐姐让我入的呀!”
“什么,因为你姐姐?!”陶杏生的回答让周太暄笑出声来。
陶杏生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这是掉脑袋的事,你自己没考虑为什么,就凭你姐姐一句话?不可能!你总要有个像样的原因么!”
陶杏生皱起眉头,搜肠刮肚地想着,最后她眼睛一亮:“周太暄,你不要不相信,我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姐姐,姐姐的说的从来没有错过,不管你怎么想,我就相信姐姐,跟着姐姐就有未来。”
周太暄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像陶杏生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她的思维简直就像个孩子。周太暄对此完全不能理解,对于他来说,唯一相信的就是真理。他感谢父亲,感谢傅国强、彭左夫、唐义忠等同志对他人生的指引,但是,他并不是因为对这些人的信任而追随理想,他是因为与这些人有共同的理想而信任他们。
见周太暄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理由,陶杏生反问:“周太暄,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你问我?”周太暄看着陶杏生。
陶杏生认真地点点头。
周太暄严肃地说:“因为我相信共产主义,这些年,我比较了许多理论,有中国的,有西方的,最终,我选择了共产主义。我认为,只有这条道路才能把人类引向光明的未来,我愿意为之奋斗,我愿意为之献身。恐怕,这就是我的宿命!”
“宿命?什么是宿命?”陶杏生茫然的问。
周太暄本想说,“宿命”就是前因决定后果,前生决定后世,福祸之因,皆自圆成;当当他的目光与陶杏生那赤子般纯净的目光相遇时,他又不忍心在这纯净的眸子里投下杂质。
他微微一笑:“我有些冷了,咱们回屋去吧。”说着,他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陶杏生一脸困惑地跟在周太暄身后,她觉得周太暄有时是个热情洋溢的青年,有时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身上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他,那个他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她不能理解的世界。
很快就要到了骨肉分离的时刻。周太暄掏出五块银元,让陶杏生交给妈妈补贴生活;陶杏生随口说:“我听胡里说你给了他二百多块银元。”
“对,那是我妈妈省吃俭用攒给我的,我捐给组织了。”
陶杏生开玩笑道:“组织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周太暄脱口而出:“当然是组织啦!”
陶杏生楞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关于这次远行,陶杏生对母亲说周太暄在东北找了一份不错的差事,他们俩要到东北去工作。张谦蓉没有文化,不知道东北的确切位置,但她知道那是一个遥远的、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地,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要远离自己,不知今生是否还能再见,老人家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分别那天,陶杏生和周太暄走出家门,张谦蓉伤心得说不出话,眼泪像两条河水不住地淌。女儿女婿在前面走,老太太颠着小脚一路相送,一直送了十几里。母女难舍难离,最后,还是女儿女婿忍着心痛加快脚步,老人才慢慢地在他们视线里消失。
这离别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铭心。晚年的陶杏生一想起这一幕就会落泪,每次哭她都会埋怨周太暄,“周太暄啊,周太暄!你把那么多钱都给了胡里,才给我母亲那么一点钱,你好狠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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