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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能呼吸。他的身后由无数的人拽着纤绳,喊着壮天的号子,绷得紧紧的纤绳死死拴住父亲的脖颈。纤绳另一端是无数张愤怒至极的面孔。此时,一股滔天巨浪突然从窗口涌入,冲上我的绣床。
夜里无来由的一个恶梦惊醒我,醒来时满身汗水。
披衣起身,推开窗户,玉兔高照正是上弦之月。黄历正是五月初八。屋外静得出奇,内阁是小红发出的呼噜声。
一人步出屋外,父亲屋内漆黑一片。迎面慌慌张张走来一个汉子,浑身冒汗,那是朱立。
“朱立,夜半不睡,在此作甚?”朱立见到我,遇到救星一般。
“姑娘,可巧。想去打扰姑娘,又恐姑娘双身子,夜半三更不便。老爷,他一夜未归。”朱立说话有些惶恐。
我的心一怔,忙问:“老爷去石船堤未归?”
“是!白日间让石船堤的头人叫走,说是几艘“江中横”装碎石过重,船身倾斜。至今未归。”朱立所说,我是知晓的。父亲勤于治水,以渠为家,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归,朱立起了疑心,是因为水家必备规、矩、准、绳,父亲一样未带在身边。
“走,石船堤。”看我脸色大变,朱立带上一节水鞭,盘在腰中。
路过坝基场,这里夜间有人往碎石上刷字,偏偏今晚月半上弦之夜,竟无一人值夜。以往满场走动监工的护水,不见一人踪影。
朱立和一盏引路灯在前,我一人紧紧跟随在后,天上那半个月亮也被云遮盖住了,黑漆漆一片,诺大的一个惠国渠,屠宰场一个样子。我的脚后跟让一个什么东西猛然间抓住了,不由分说“啪”的一混水绫甩了上去,隐隐地发出沉闷地一声。我低头仔细观瞧,一只臂膀伸出了道旁一人多高的老蒿丛外,五根手指合拢抓着我的脚跟。可能重重挨了一记混水绫,臂膀在袖子里折成两截,那只手仍旧不肯松开。
啊!是督水监的一名护水。
这名护水神志不清,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了迷离的眼睛:“渠工们,暴动了!”说完这句,猛地“哇”地一声吐了起来,一股腥臊烂臭的味道直扑过来。我没忍住,也趴到路旁,大口呕吐起来。朱立闻听动静,回转身过来,手举水鞭想要结果那名护水的性命。
“不要,自己人,还有话要问。”再看那护水,嘴角吐出许多白沫来。那堆呕吐物中,竟然有股鱼腥味,一些没消化干净的鱼骨、鱼刺也在里面。
护水突然指着那堆呕物,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有毒,他们下毒。”
猛然间忆起医女小红喂我鲇鱼汤时曾说,惠国渠中的菜头鱼,鱼肉味道虽鲜美,其鱼骨含有毒,多食可致人昏厥。怪道前些时,惠国渠遍地鱼骨,几乎成为鱼骨道场,人走上去会有折断骨头的声响。这是憨笨只会出苦力的渠工,想到的奇绝之计谋。将鱼骨炖煮后,放入护水们的饭食里,一夜之间数千名护水全部昏厥。我的脖颈后面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担心的比千年一遇的大水还要可怕的渠工爆发了。
现如今,只有我与朱立两人,房中还有一个贪睡的丫头小红,根本不是数十万渠工的对手,何况他们筹划已久,今夜会有令人恐怖的大动作。说不定……一幅惠国渠遭毁,滔天浪水席卷均州的惨状随之而来,我不敢想下去。必须找援兵,阻止渠工们的计划。父亲一早外出未归,会不会遭遇不测?
朱立将水鞭一横,道:“姑娘不必慌,待我水鞭一抽,收拾那群穿小衣的泥腿子。”他势单力孤,数十万渠工发起怒来,会将他踩个稀巴烂。
朱立挺身晃动水鞭之时,我注意到他的腰里别着什么东西。啊,看清楚了,真是百疏总有一密,快点拿来。朱立久在父亲身边,养成了随身携带水葫芦的习惯。
督水监与别的衙门不同,很少使用均州官办驿站、递铺。由于通报水情、沟通水务的公务需要,督水监自有一套水葫芦系统来传递水情,递送公文。相比驿站中的快马,督水监下辖的大江大河的浪头子,可是比气喘吁吁的马蹄子快得多。督水监的水葫芦分为红、紫、黄三色。红色是紧急水情,各路闸口、水渠、河道、水库都要优先拆看,一级一级向下传递,不得延误。紫色是急报,次于红色。黄色是一般水务公文,可以缓办。
今日朱立腰间所带,正是紧急水情所用的红色水葫芦。朱立急忙将水葫芦摘下,拧下葫芦盖。我撕下一块裙底,蘸着臂膊断裂流出的殷弘鲜血,写下几个字。朱立小心翼翼装入红色水葫芦中,拧好盖子,确认丝毫不会漏水,才拉动了葫芦盖上的引线。顿时,一束细烟冉冉升起。膂力过人的朱立狠命一抛,水葫芦空中翻转几个跟头,一屁股坐入惠国渠中,随着清、浊江的江水顺流而下。江面上很快升起袅袅细烟。
真希望这水葫芦能快些被人发现。
我立起身,正要拔脚迈步,朱立突然横着水鞭,不让前行。我两眼一瞪:“朱立,你要干什么?”朱立一紧张,说不出话来,急的直摇头,许久才说出话来:“姑娘,前面太危险。你这双身子,不太方便。你还是回去吧。我一人将老爷救出。”
“胡闹!给我让开!”我拉下脸来。这是何等紧急时刻,惠国渠危在旦夕,父亲生死未卜,均州百姓或将遭受生死大难。你唱这么一出。
树棚外,所有从晋县奉贤村出来的渠工,全部按照事先约定,将褐色小衣右臂坦露,上面捆扎一块红布。这是坝基厂、草帚场、造船厂、石船堤等几处今晚参与起事的渠工同一装束。人人手中一把没有点火的火把,另外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锸。治水使用的锸,是用他们在家乡种田时所用农具融化所铸。他们在等待一个人的发号施令。这个人就是树棚中的许献之。
许献之望着盆里的热水,两只脚来回拨腾着盆中水,好让左脚上的水淹没右脚,再让右脚上的水淹没左脚。盆中水让他两只脚拨弄得晃来晃去,盆里快要盛不下了。
“老子本不是池中物,今晚我就不是拨弄盆里这点水了。我要拨弄的是均州花费整整十年才筑成的惠国渠。那可是一渠大水啊。”许献之心里想到。
许献之盯着自己泡在热水中的两只脚,他们麻木,没有丝毫感觉,浑身血液直往脑门子上撞。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泡脚了。过了今晚,自己这颗七十三岁,满头白发的老头颅就要搬家了。许献之想到这里,笑了笑,斜着身子,透过树棚缝隙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唔,还不到时候。
屋外那些年轻人性子太急了。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造反。造反是和君上对着干。君上手下可有数十万军兵,个个兵强马壮。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古以来,起来闹事的,都是他们这些泥腿子。为的啥?为的是能吃口饱饭。近来,泡水米糠掺沙子,也不管饱了。成堆成堆的死人,夜里往江里倒死尸。一条减水河的河口,愣是让死尸给填上了。水出不去,死尸全部浮了上来。那景象,连活了七十多岁的自己都觉得害怕。
那些屋外的后生,是靠一口气撑着,要不然根本没力气站着。那可都是些精壮的生龙活虎的后生啊!不过,自古以来,单靠他们成不了事,整天只知道偷偷闷死几个看管他们的护水,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去。要成事,还是得靠自己这样识文断字的失意文人。若不是自己精密筹划,哪里会躲得过护水们贼一样亮的眼睛。不过,自己反对过多杀生,把他们毒晕过去就是了。
脚洗得差不多了,瞅瞅天上的月伢子,快到时候了。许献之两只脚搭在盆沿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布包。手有些哆嗦地打开布包,另外一只手抓起,塞到嘴里,大口嚼起来。这是自己最后一顿饭了。这是许献之为自己积攒的断头饭,全部是晒干的米糠,没有一点沙子。
上弦月正挂在当空!
许献之来在屋外空地,那里站满了等侯已久的渠工,见许献之出来,围拢过来,齐声道:“族长,到时候了。”许献之微笑着环视一周,点点头。
众人将火把齐齐伸向许献之手里,那里有一盏油灯。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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