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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第21节 望凤坡
辞过嘉州,启锚而发,入岷江,转沱江,顺了大渡河而下,再转入大龙河,泊在三河码头时,已是傍晚时分。
行在街道上,冷冷清清,城里人家都已关门闭户,只有几只土狗,在空空寂寂的大街上游荡,间或呲牙裂嘴,咻咻不已。
比不得成都府重庆府,三河是偏僻的小县城,没有那样繁华热闹的夜生活,生意人家打烊得早。
老爷子离家小半月,回得家来,一家子都高兴起来。于信达的归来,更是平添了许多的热闹。萍儿大妈兰儿小姐姐,更有姣儿姑姑,争着把个于信达抱在怀里,又搓又揉,又拉又拍,还把个小嘴儿直往圆脸蛋上贴,弄得满脸都涂着唾沫星子。
老爷子每次外出归来,都会给家人们带些小礼品小玩意儿,这次自不例外。袁崇明、田小刀、程小炮,三个小子得着了礼物,拥着于信达,溜到后院里疯去了。
不多会儿,厨下上得饭菜来,极是简单。于家自古以来便有个传承的,对吃穿用度这些个身外的东西,是不大讲究的,粗茶淡饭即可,饭桌上也没有主子奴仆这样的尊卑之规,视手下伙计就如同家人一般,随意得很。
一众人等围了圆桌,边吃边说,相互交换着各自的信息。
老爷子虽离家小半月,其实也没多少大事儿可说。
家务之事,自有丁萍儿汇报。“一切如常”,一句话儿就带过了。
生意上的事儿,归口袁安兴管理,大事儿哩,也只一件:知县大人刘裕谦,来过两次,说是有要事相商。
“嗯,要事?刘知县可有明示?”老爷子问。
袁安兴:“没得明示。不过么,听刘知县的口风,似乎与洋教有关。哦,刘知县还说,若是老爷子归得家来,务必速到县衙门,一晤,嗯,一晤。”
老爷子捋捋花白胡须:“嗯,来了,终究还是来了。这个洋教,终究挡它不住的。”
于平江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丁萍儿,蠕动着嘴唇,似有话说,却又终究没半句话头。
丁萍儿婉婉地一笑:“嘿,瞧你那熊样儿,咱能忘了?放心,都妥妥地备着哩。”
于信达瞅瞅父亲,再瞅瞅萍儿大妈,说些啥呢,猜谜般的,满脸的疑惑。
丁萍儿拍拍于信达的小脑瓜儿:“哦,明天,虹儿的生日哩,你去么?”
于信达可劲儿地点头:“怎不去呢?哎呀,做儿子的倒是忘了,亏得大妈记得牢。”
回看父亲于平江,复了平静,只盯了萍儿看,那眼神,透着丝丝儿的感激,杂着丝丝儿的愧疚。
三河于家这场面,透着点儿古怪哈。
咱中国人,自古便讲究个“子承父业”。按了常理而论,于老爷子外出小半月,留得独子于平江在家,自当撑起一应事务噻。
其实不然。生意之事家务之事,于平江这个名义上的第十一代家主,其实都使不上劲儿。
于家诚义实商号管着八处分号,都由各分栈主管自行处理,只有涉及相互关联,或是难以处断的,才报告总号协调或定夺。现在是老管家袁其隆管着这块儿,袁老爷子外出,则由其子袁安兴打理。
家庭内务呢,则是丁萍儿专了权柄,一家子仆妇佣男,吃喝拉撒,迎来送往,都妥妥的,哪有他插手的份儿。
这样的生活,于平江倒是惬意得很,成天里满城满街地乱窜,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或者坐在茶馆里烫壶老茶,有人呢,拉拉闲磕,没人呢,就静静地坐上半天。
生活虽是平平淡淡,却无忧无虑,挺知足的。唯有对虹儿怀恋,对丁萍儿的愧疚,老像一块巨石,压在于平江的心头,说不出的沉重。
丁萍儿是个好老婆,极尽温柔,也极是体贴。每当晚上,钻进早已烘得暖暖的被窝,抱着珠圆玉润的萍儿,他总是努力着,努力地要抹去虹儿的影子,但总抹不掉。一边在萍儿的身子上翻来滚去,一边又总闪出虹儿的呢喃。
他甚是羞愧,甚至罪孽,既负了虹儿,也负了萍儿。
这就是他,表面木讷,内里却无比敏感,表面文静,内里却无比强烈,表面憨痴,内里却无比智慧
唯有丁萍儿明白——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第二天早晨,随意用过早饭,于慈恩老爷子独往县衙,拜会刘知县去了。
众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做着各种准备,于平江早已穿戴得齐齐整整,静静地候在院坝中了。
大家知道的,因盘龙河、玉龙河、大龙河三水交汇于此,咱这地便叫三河口,而今叫做三河县。
隔河远望,一脉高耸的雪岭隐约于云雾之中,便是大雪山。看得清楚的那列青葱色的山脉,便是小度山,它是大雪山分脉而出的高山大岭之一,一直向着远方的川西坝子倾斜着而去,到得咱三河城外,矮化而为一座又一座小山头。
在这数以百计千计的一众小山之中,其中一座名叫 “望凤坡”。
于家的祖坟地,就在这“望凤坡”的山坳上。
站在城外官道上,无遮无拦,抬眼便见得那坡,宁宁静静地斜在河对岸。
于平江顾念丁萍儿,要为她备顶小轿。
丁萍儿凤眼斜睨,嘴角微翘,冲自家男人娇声娇气的:“我又不是小脚女人,自小就到处撒野惯了的。不就五六里的脚程么,算啥?再说了,信儿陪着,走走,权当郊游,多有趣呀。”
上山的道路挺宽,足够两车并行,垫了碎石。只是久无人行,已长满了没至膝盖的荒草,路旁的荒草更是长得疯,趴伏在路沿边。虽然已入深秋,草叶早已枯萎,但那密密的茎秆却没折断,高过了人头。偶有山风吹拂,漫山的蒿草便一起一伏地,幻作一浪又一浪的波涛,夹着漫天的芦花飞舞。
十一颗坟堆,整溜儿,一字排开在半坡上。
这个于家祖坟之地望凤坡,于信达是每年都要来祭拜三次的。清明节不消说,家主主持,所有仆妇佣男都在,相当的郑重其事。另外两次,则是虹儿的生日和忌日,父亲于平江,大妈丁萍儿,都会带了他来。虽是专为祭拜生母虹儿,顺带着也给列位先人烧炷香,自然的,顺带着也会闲话闲话些先人的事儿。
香蜡冥纸三牲酒食,丁萍儿是昨日便备妥了的,一众仆佣都离得远远的,只有贴身丫环春娟,端了祭祀的用物,紧紧地随在萍儿身后。
从左首第一坟开始,一坟一坟地,燃香献祭。
第一坟葬着三河于氏开宗先祖于明洋,第九坟葬着第九代主家人于泓清,依了次序地排着。九坟都是双棺,坟台都垒得高高的,坟前都立着墓碑,有些碑铭尚好,有些则已风化,只能猜个大概了。
祭至第十坟,虽然也是双棺,虽然也垒了高高的坟头,虽然也立了墓碑,那碑上却没墓铭。
于信达早听爷爷讲过,右棺中葬着大奶奶于王氏,大名王玉芬,乳名香香。奶奶殁时,于信达还不及两岁,没甚印象,只依稀的记得,老奶奶总爱摇着个拨浪鼓儿逗他,他呢,开始还被叮叮咚咚的声响所吸,盯了拨浪鼓儿看,听得久了,便不再感兴趣,总是使劲儿地扭着身子,昐着下地。
这时,老奶奶便无奈地摇摇头,“唉,淘气,淘气。”
至于左边的空棺,自然是为老爷爷于慈恩预备着的。
我们这方的风俗,都会在生前便备好自己的坟茔和棺材,一般也都立了空白之碑,待得入土,再勒上碑铭。
紧挨在爷爷奶奶的坟茔后头,并排着两颗不大的坟头。于信达知道,这两坟分别葬着二奶奶王玉芙,三奶奶王玉蓉。只有正妻方有资格与丈夫同葬,为妾的只能葬在坟后,也不能立碑。
于信达把叠压得紧紧的冥钱一张一张地撕开,再一张一张地往火堆中扔去,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儿。
虽没碑铭,于信达却记得很清楚,二奶奶三奶奶同一年殁的,那年六岁,他刚入了蒋先生的望山书屋。
初夏的一天,早晨,于信达背了书包,蹦蹦跳跳地出得宅门。傍晚归家,二奶奶的棺材板儿,却摆在了偏堂。
听得众人叙述,说是二奶奶想到院坝中走走,下那三级台阶时,一脚踏空,高高地跌在青石板地面上,头先触地,先是抽搐了几下,接着口鼻出血。胡郎中气喘吁吁地赶来,见着满地的血,再把两根指尖贴在二奶奶的手腕处,摇摇头,“唉,走啦,走啦。”
父亲跪在二奶奶灵前,两天两夜,不吃不睡,也不说话,就只跪着。丁萍儿心疼得紧,跟丈夫摆起龙门阵来:为甚偏偏就踩空了呢?为甚偏偏就头先触地了呢?为甚偏偏就口鼻流血了呢?为甚偏偏……唉,俗话儿说呀,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万般不由人啦,一切的一切呀,早有阎王定妥……
过不两月,也是早饭之时,三奶奶捂了肚子喊疼,众人拥在身边,用手揉,用热帕敷,却愈发地疼。胡郎中把过脉,说,此谓“绞肠莎”,汤药只能缓缓疼痛,却治不得病根儿,只看个人造化。
疼,彻心彻肺地疼,满地儿打滚,疼到第三天,实在没了劲头儿,昏昏的眼光间或闪闪,挨到傍晚,三奶奶实在熬受不过,双腿儿一蹬,撵赶二奶奶去了。
大奶奶一走,便有媒婆上门,二奶奶三奶奶一走,媒婆儿来得更勤,差点儿踩破了门槛,更有不少的妙年好女子抛了羞怯,毛遂自荐。
于老爷子也不多话,只把眼一瞪:“嘿,可比得过香香姐?”
那个时节,讨小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凭家业,任声望,凭权势,有个小女子暖暖被窝儿,说说闲话儿,有甚不该呢?有甚不好呢?嘿,老爷爷这事儿,考虑欠周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啦。
于平江和丁萍儿,并排跪在了王玉芙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燃了香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恭恭敬敬地盯着坟头看。
“唉!”于信达在心头叹口气,二奶奶三奶奶,两个好女人哩,为啥就立不得碑呢?没得道理噻。
祭到最右,哦,也就是第十一坟,坟头比之前的都显得高些,大些,坟前立着两碑,一碑无铭,一碑铭着文字,新新近近的,显是时间并不久远。
碑铭曰:
生于咸丰二年九月十七日,卒于同治十三年六月廿六日。
慈母于彩虹之墓。
孝男于红儿,同治十三年六月立。
于信达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虹儿坟前,祀上三牲,燃起香蜡,一缕青烟,便袅袅地在坟头飘荡开来。
于信达早听父亲说过,是虹儿母亲用了自己的生命,换他降临人世。没见过母亲的容颜,没听过母亲的声音,也没吸过母亲的乳汁,他只能想象,虹儿母亲一定美丽极了,非凡极了。要不,能与父亲同坟而葬?能单独立碑勒文?能让父亲念念不舍,终生萦怀?
咱母亲,虹儿,定是非凡之人。
凡非凡之人,必有非凡的故事。
哦,还有这坡,为甚名作“望凤”? 怪怪的。望山,望海,望草原,望大海,望啥不行,为甚就单望“凤”呢?
呵呵,这里面,想必也是有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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