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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
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
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录自《韩非子.和氏》
和氏所得之玉,依韩非子所言,得于楚山,必非岫玉,但我要借这个故事起兴,说一个岫岩玉的故事。诸公静思,卞和刖两足、泣血泪,楚王无道乎?和氏无能乎?
这一卷的故事,都洋溢着浓浓的东北风情,与其写些让人陌生的历史,不如写些让人温暖的文化。文化是有温度的,是我们祖先一代一代的饮食起居。同样文化也是有生命的,它不会永存,终会消亡和新生。如人会去世,文化的去世是正常的,但祖先可以去世,不应该被忘记,不应该无人祭奠。
我力求用我的小说,来祭奠那些已经去世的东北民俗。
在过去,也就是二三十年前,东北人的家庭里,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必不可少两样东西,一样是酸菜缸,一样是压酸菜的大石头。
缸好找,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石头不好找,大小、轻重、都得合适。最好是河滩上浑圆的鹅卵石。一块卵石,往往是几代传承,即便搬了家,即便不再自制酸菜,那石头也不舍得扔。
因为那石头往往被太奶奶、奶奶、妈妈几代婆媳的手反复摩挲过无数遍。文玩术语叫“盘”,这石头,便被盘进了岁月与亲情。
在天津,煎饼果子是代表小吃,要问津门的人,哪家的煎饼果子最好吃,他们一定会回答我家楼下那家。在东北,要是问谁家的酸菜最好吃,他一定会回答您,那就是我家。
我家与楼下那家的区别就是,我家的酸菜是自己积的,楼下那家的煎饼果子离我家再近,也是出自他人之手。
煎饼是家乡的味儿,酸菜是家庭的味儿。
东北的酸菜,每家每户都不一样味道。各种元素的含量也不一样。这不是本人胡诌,是经过科学化验的。即便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即便是邻居请你妈妈去帮忙积的酸菜,味道和成分也有细微差别。酸菜没什么配方和手法可言,极其简单的东西,之所以承载着家庭的独特味道,那是因为家家用的缸不是同一口,里面的菌群便有细微的差别。另外也来自各家使用的不是同一块石头。
如今吃酸菜,一年四季都可以在市场上买到工业化量产的。说实在的,比自家积的卫生且更富含营养。但是就是没有小时候的味儿。总觉得要么是不够酸,要么是不够咸,你要加多了盐,反而会苦。自选超市的货架上,一代一代的酸菜没了生命,就像一具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茫然地望着来往的人群。
你不知道它来自哪口缸,用的是哪块石头。
今天的故事,我们从小时候讲起,那是2000年的夏天,我八岁,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只小乌龟。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人爱龟如命,从小养龟到现在,我总开玩笑地说,可能我的前世,就是一只乌龟吧?要么就是三岁时找王仙弟马算命的结果。
那个年月,市面上能买到的就是最常见的龟种——巴西龟。学名叫密西西比红耳龟。这个名字也够让人头疼的,导致小时候不懂地理的我一直误认为密西西比河在巴西。上了中学后才知道在美国。多有趣呀,就像东北虎生在东北,您非要叫它也利桑那虎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管它老家在哪呢,我又不给龟上户口,先琢磨怎么养吧!我弄了一个大塑料盆,蓄上水,放入龟。只是觉得水太深,一对儿小家伙无处安歇,便到楼道里去“寻宝”。我看上了奶奶酸菜缸里的大石头。
那石头还是奶奶二十几岁时和爷爷离开沈阳老家时带来的呢。我爸小时候就见过它。我爷爷说,他小时候也见过。
那石头有西瓜大,扁圆,石质被经年的盐水泡得发白,没有一星半点的棱角,这么说吧,像一个放大的围棋白子。
给小乌龟作晒台再合适不过了,但奶奶不给。
“一块破石头,有啥舍不得的?我上河边再给你捡一块呗?”我对奶奶说。
奶奶则说:“换了石头,酸菜就变味了。”
“那就别积酸菜了呗,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一到冬天积酸菜,弄得满楼道都是酸臭酸臭的。”我说。
“那你说说,奶奶为啥要积酸菜呢?”
奶奶的问题把我问住了,八九岁的孩子,不明白什么文化啊,乡情啊,传承啊之类的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词儿,我甚至觉得奶奶是没事闲的。
今天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晓鹤要中考了,我作为师父,又是兄长,得去给她加加油。所以我决定送她个礼物。思来想去,我决定把当年那块石头,从龟缸里捞出来,送给她。
晓鹤是哭笑不得,抱着石头问我:“怎么着师父,你是让我学积酸菜吗?”
我则一本正经,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我问她:“徒弟,你说学习有什么用呢?”
学习有什么用?堪称人类史上最那回答的问题之一。可以和“妈妈和媳妇一起掉水里”一样令人抓狂。
不论老师、家长、学生,亦或每一个人都知道答案但又似乎都不知道。谁不知道学习有用?但是又有几个人真心地爱学习呢?谁都知道学习有用,但是没有通过读书而成功的名人又是张口就来。
本科毕业在初中文凭老板手下打工;你辛辛苦苦上了四年一本大学毕业又去考研,你艺术类三本的高中同学已经开班教主持月入过万了;你爷爷是文盲,退休金一个月五六千,你是研究出生,毕了业找不到工作。餐馆的服务员十九岁,一个月底薪加瓶盖,挣了你二十八九岁捧着一屁股证书挣不来的钱。
学习有什么用?
学习才能有出息?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绝不一定。
那还学习干什么呢?
晓鹤是一个学习不用人操心的孩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不错,不过,眼看就要上高中了,也要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了。学习了九年的义务教育,你可以只理解成受教育是必须履行的义务就好了。那高中便不是义务教育了,为什么还要上?又为什么而学?是时候该明白一下了。
对于晓鹤这样优秀的孩子尚且一时语塞,对于学渣来说,这个问题得多可怕。有的人学到大学毕业也没弄明白过,稀里糊涂的参加工作了。
“那你说,你为什么学习?”晓鹤反问我。
“我吗?为了快乐啊。”我说。
晓鹤没笑背过气去,失控地说:“师父,咱不装行吗?一个高考没过四百分的人,和我说学习为了快乐?你逃课上网吧被我大爷打的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
我仍是很正经,难得的正经。我说:“不是学习使我快乐,是学习能给我带来快乐。”
“那你说说怎么个区别?”晓鹤大眼睛闪烁的说。
一九三二年一月,蒙古族大巫师茂巴思门下,迎来一位来拜师的满洲人。瓜尔佳氏,正是我太爷爷。那年太爷爷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正是人生大好年华。
茂巴思是当年东北地区赫赫有名的大巫,连伪满皇帝皇宫的风水都是人家给看的。天皇赏赐过一匹土库曼斯坦黑汗血马。经他手里降服的妖怪无数,门下弟子众多。在东北,有一方势力。黑白两道,都得给几分面子。这么说吧,去北京段祺瑞安排,去南京汪精卫安排,去上海那就得是黄金荣和杜先生安排。即便是日本人也惹不起,传说北洋的时候,大巫是跟大帅混的,大帅在老虎厅殡天,少帅就是请他给装殓下葬,做的法事。那个年代的东北名人,他都认识,一块抽过烟,喝过酒,唠过磕儿,扯过犊子。
年年查干湖冬捕,必请茂巴思去祭湖醒网。话说湖里的黑龙只受他的拘龙咒。方才咱们说了大巫的人脉,这会儿说说神脉,长白山的虎、兴安岭的熊,黑龙江的龟,查干湖的龙,三江平原、松嫩平原、辽河平原,妖魔鬼怪都知道他的大名,没有敢招惹的。
这等高人收徒,不是有点儿真本事,是不好使的。
新徒弟拜门,且得亮亮真功夫,茂巴思指着院中一口酸菜缸说:“满洲小子,你去给我弄一块石头来。”
太爷爷明白,岂是石头那么简单?这里面有说道儿。
学文献诗,学琴献曲,学仙便要献妖。关于妖咱们讲了二十多个故事了,鸟兽虫鱼,花草树木,陶瓷檀木也讲了一堆了。按常理,这些都不足为奇。厉害的是石妖。
怎么说?
中国人讲究个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凡在五行中的诸物,皆有克制,不会一家独大。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唯石除外,不属五行。《真假美猴王》一则中,佛祖说过,孙大圣之所以天生地长无限本事,正是因为是石卵所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女娲炼石补天,宝玉衔石而生,一百单八将是石碑下镇压的妖星,三国争霸不过是为了一块传国玺,说破天去,也是块石头。
所以,茂巴思张口要太爷爷收一个石妖来献,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您说这石妖哪里去找?倒也不难。我家祖传有嗅风术,捻风一嗅,何处有妖,何物所化,立时便知。太爷爷出门作法,寻得石妖所在,却不急着去取,他在茂巴思家宅院的廊子里打盹儿,等天黑。
天黑下来,太爷爷才从茂巴思的宅院里出来,叫了辆洋车,奔北市场。
沈阳北市场,算是老沈阳一个标志性地区。大街两侧尽是清末民国时期的建筑。我觉得要是去沈阳文化旅游,被市场一带是不可不去的地方。反正又不要门票。
当年的北市,比现在还要繁华。军警官署、青红帮会、贩夫走卒、达官贵人。这么说吧,随便一个北市场的铺子,随便一个在北市场卖货的人,都不是凡人。在老奉天,北市场是一个可以和北京大栅栏儿相提并论的地界儿。相比中街,北市场多了一些江湖气。
这里有一条古玩街。又提到古玩街,诸公可能会想到之前我见过算命瞎子的那个地方。
这两处可不可同日而语。当年的古玩街可是有真古玩的,而且还不少。白天,摆摊儿坐店的,人来人往,正当生意。卖些花瓶玉器、文房雅玩之类见得光的。
天一黑,就不一样了。
那个年月,可没有路灯,一到天黑,北市场街上黢黑一片。但却人头攒动。那是什么?是鬼市出现了。
这鬼市呢,颇像现在的夜市。但如今的夜市以餐饮居多。当年的鬼市,是以卖货为主的。卖的物件儿不是冥器就是沾过血的,也有不属于古玩的,比如烟土、军火、娼妓,杀手。总之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这些东西,白天没法摆摊交易,只能等到夜晚鬼市。
清末民国初,从京津冀地区出关回乡的,高官皇族有的是,哪一个身上没几件宝贝?如今皇上没了,贝子贝勒也牛不起来了,卖点东西,安置田产。这么说吧,当年鬼市里的好玩意儿,赛过今天的博物馆。而且鬼市里都是行家,既然宝贝多,假货也不少。随随便便一个瓶子,动辄上万大洋。有的是商周的,有的是上周的。
水深极了。
除了淘宝刺激,再一个就是极其危险。那年月,北京的总统府轮番儿地坐过历任总统,军阀混战,粮饷不济了,挖坟掘墓是常事。散兵游勇,队伍打散了,卖个东西换盘缠,这可都是老兵油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腰里可是别着枪呢。一个瓶子,敢连着卖几个主顾。您问咋做到的?用枪卖呗。你掏了银子拿了货,可未必有命回家。
各国的洋人,帮会的大佬,宗社党人,各军阀特务,总之连街上要饭的,都可能有着特殊身份。而这些人就像鬼一样,天亮之前,全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有一点,这里不打架。因为各方面势力太复杂,谁也不敢在这儿动粗,鬼市造鬼,都是在破晓前,胡同背地里。
太爷爷不急着进去,找一个路边摊儿吃猪肉小馄饨宵夜。边吃边看着过往的人和一地的摊儿。
来鬼市找什么的都有,找宝贝,找鸦片,找火器,找妓女,找接头人,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找妖精的。
他看见一个怪人。头戴一顶磨光了毛的狗皮帽子。一件补丁上打补丁的破棉袍。一身的泥一脸的胡子。看不清长相,岁数。下半身缩在一个皮套子里,似乎没有腿。双手戴皮手闷子,坐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下有四个轮子,用手撑着的往前滑。背一柳条筐,盖白底青花布,内里蓄着稻草,极重。
见太爷爷盯着他,馄饨摊主凑上来问:“小伙子,看啥呢?”
“看那个残废呢,这是背了一筐什么?”
“听你口音,有天津味,外地人?头回来北市吧?”
太爷爷是土生土长的沈阳法库人,天津口儿是因为十二岁独赴津门拜师习武,学了十年才回来。这些事太爷也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说,便没接这个茬儿。
“好,不想说便不说,好心劝你别招惹他,他的东西,不好买。”
太爷爷一乐,舀起一只小馄饨说:“怕是老板这馄饨,也没那么容易吃吧?”
老板愣了一下,看看太爷爷,小声说:“什么意思?你这不都吃了一碗了吗?”
太爷爷把馄饨咽了,吧唧着嘴说:“兵荒马乱的,这么嫩的猪肉不好弄吧?这里是掺了羊肉了吧?”
老板声音更小了“什么羊?”
“两脚羊啊。”
“你吃过两脚羊?怎么吃出来的?”
“呵呵,你不是说我有天津口儿嘛,从天津过山海关一路回来,道上饿了,吃过几口。”太爷爷眼睛里,闪过一丝凶光。
是啊,打那个年月过来的人,有几个不是刀头舔血,九死一生呢?您问我什么是两脚羊,往后看就知道了。
“好小子,果然这鬼市上的人,都不是凡人呐。这碗馄饨钱,我给你免了。”老板回到馄饨锅前,锅下有一个笸箩,是盛肉的,他将那笸箩盖上。太爷爷看得真切,筐里有半扇儿猪,和一条人腿。那个年月,整猪不好弄,两脚羊倒是很容易捡到。
宁为太平犬,毋为乱世人。
太爷爷不点破,不声张,吃得喷香如故,多年后据太爷爷说,是一股小牛肉的味道。叫“两脚牛”更合适。
“饱了!”太爷爷将馄饨钱压在碗底下,起身,拍拍肚子。边走边对老板说:“羊肉腥,和馅时多放酒。”
此时,那靠木板爬行的残疾人已到北市场老牌坊下,抖开一领青布,从筐里拿货。大大小小,一块块石头,摆了一地后,从筐里摸出一只烟枪抽了起来。
这烟枪和烟袋不同,电影《智取威虎山》里栾副官抽的那个就是烟枪。烟袋里装的是烟丝,烟枪里装的是鸦片。
“石头也卖?”太爷爷来到摊前和他崩鹰子(东北方言,没话找话的意思。)
那人不看主顾,低头抽烟片道:“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认识这是啥?”
太爷一笑说:“河磨嘛,还能不认识这个?”
什么是河磨呢?全称叫河磨玉。就是鞍山岫岩玉的籽料。玉成于山中,生于石内,尚在山中称山料,品级低。山崩地动入河流中,千百万年,打磨棱角称山流水,品级在山料之上。再历经无尽岁月,冲击上岸,石头皮壳极光滑透亮,称籽料,品级上乘。岫玉的籽儿,专有称呼叫“河磨”。
要玩岫玉,非这河磨的首饰、把件、山子才叫有品!
说得再明白些,这残疾的摊主是赌石的,十块大洋一块河磨,不论大小,回去自己解。这得说一下,这个“解”字要读“改”。行话把石头“解开”,指的是剖石寻玉。你查字典可找不到这个音,这就是行话。懂这词儿,才叫行里人。再说这残疾人的赌石摊,你解开了石头,玉多玉少,即便没有玉,打了眼(打眼,行话,看错了的意思。)也是自食其果。和挑西瓜差不多,干瓤稀瓤,起不起砂,自家擎着。
也有那没素质的,开不出玉急眼的,找茬的,报复的。人家一个没腿的人,就敢这么卖,定是有极高本事的。
太爷随便捡了一块石头在手上说:“打鞍山来?”
“不闲扯,买石头就掏钱,十块一个,不讲价。”鸦片一抽,人便**无力,说着话儿,那残疾人靠在自家笸箩上,半眯着眼。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本以为只有人会抽着玩意,看来兽也会。”
残疾人一听,放下烟枪,欠身过来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瓜尔佳氏灰仙弟马,大仙你的真身,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祖传心诀。”
“有两下子啊,真是小看你了。”那残疾这才正眼儿看看太爷爷,又说:“你说你能看出我的真身,你说说吧,我真身是什么?”
太爷爷一笑说:“你是个没后腿的斗仙。”
所谓斗仙,前文书讲过,就是穿山甲。
“这不用你说,既然你是瓜尔佳氏,以问道心诀一看便知,我要你说说我这两条腿哪去了?”
太爷爷说:“看事儿啊?以前给人看过,这头一回给仙儿看。我们是祝咒派萨满,没有请仙儿上身的本事,要想看事,和汉人算命一样,面相、手相、生辰八字。否则看不了。”
“骨相会看吗?”穿山甲说。
“这可高难,看骨相要靠摸,摸的又得是人,人有二百零六块骨头,根根有说道。您是个斗仙,我都不知道您有多少骨头。”
穿山甲没接茬,将自己的大皮手闷子摘了,但是那一只右手尚缩在袖子里。它抖一下袖管儿,说道:“后生,过过手吧!”
太爷爷伸出右手来,探进穿山甲的棉袍袖中,一握,惊了一下。
那是一只兽爪。手背粗鳞,手心细鳞。五指不长,但指甲很长。古代盗墓的摸金校尉以穿山甲指甲做摸金符戴在身上保平安。穿山甲之所以名字中有“穿山”二字,靠的就是这指甲。甭管山石有多硬,人用铁镐打不开的,人家用这指甲都能掘开。
你以为斗仙真是想让太爷爷给他算卦吗?那便错了,它是要试试太爷爷究竟有几分能耐。袖中,二手一握,斗仙突然发力,这力道若是个凡人,骨断筋折都是轻的。
大爷爷不是凡人,运护体罡气至右手,加上十年功夫底子,将斗仙施加的力道反施回去。您问太爷爷习武为什么去天津?一说您就明白,太爷爷师承霍东阁师傅。霍东阁师傅就是爱国武术大师霍元甲的儿子,陈真的师兄。
两只手握了一分钟,斗仙头上见了汗。忙用左手拍拍太爷说:“行了行了,后生可畏。”
太爷爷卸了力道说:“你是岫岩山中斗仙,修行得人身,想图个后半生安逸富贵,挖了一块大河磨上山落草。匪首不认识,当你是骗子砍了你一双腿,你修行伤愈后,杀光了一山的匪,以贩卖这些璞玉为生,我说的可对?”
“一字不差。”
“杀光山匪,也算为民除害。所以机缘让你遇到了我,我传你一个断肢再生的法门吧。”
“你懂医?”
“这不算懂医,这招对人没用,对你有用。来年春来惊蛰、春分之间取土鳖虫二十只,杜仲、鸡血藤各两钱和红花泡酒。在处暑和白露之间,取红眼大壁虎为药引子,和酒煎汤口服三剂,断肢再生。这土元(土鳖虫中药名)、杜仲、鸡血藤和红花都是汉人郎中用于断肢再续的良药,对于妖类,本来就有灵力,以壁虎为饵一催,药到肢生。”
“如此恩情何以为报?”
“举手之劳而已哪来的恩情,我身上有十个银洋,买你一块河磨拜师用。”
“恩公在上,我是不敢收取毫厘的。”
“买卖买卖,你卖我买,应当应分。”说罢,太爷爷放下十个银元,抱了块石头走了。太爷爷将那块棋子形,面盆大小的石头交给茂巴思。老巫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了指酸菜缸。示意太爷爷将石头洗干净,放进去。也没说收徒,也没说驱赶,又回到房中。
太爷爷也是什么都不问,咱凭本事拜师,不是凭磕头拜师。靠献媚卖惨那一套学法术,我们瓜尔佳氏从祖宗那就不会!这也是我这个人没啥大能耐,但是十分硬气的原因。
太爷爷打了清水,将那石头洗了又洗,冲了又冲,然后放入酸菜缸中。茂巴思没有让他进屋,却也没赶他走,这边是还有下文儿的意思。天也快亮了,太爷爷又坐到廊子下面,摸出怀中的烟卷儿。
“咕噜噜——”
放入新石的酸菜缸发出声音,且连续不断。眼见那缸原地震动,缸上隐隐炸出裂纹,那酱釉似在剥落。
“怪事来了,我就说我不能看错吧,来来来,见个面吧!”他爷爷自言自语,掐了烟,起身打开那口缸。
“嗬!怨气还挺重。”
那缸盖一开,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气。那腥气能呛人一个跟头。缸里一棵棵泡得发白的白菜已经成了一个个人头。瞋目张口,在血水中浮沉。黥面的,有刀疤的,眇一目戴眼罩的,大长头发的,反正看着一缸的人脑袋都像是土匪一般凶神恶煞。
干宝《搜神记》里写过《干将莫邪》的故事。莫邪子赤受楚王鼎镬之刑。侠客砍了王头,又自拟己头,三个头在鼎里翻腾。眼见这场面比当年可是壮观。
“别扯那用不着的,大冷天的,缸里连蛆都活不了,哪来的新鲜的人头。还跟我瞪眼睛?活人我都不怕,还怕死人脑袋?”太爷爷这句话听着耳熟,我爸和我说过翻版。看来我爸是和他爷爷学的。
“满洲萨满,真是硬气!”
哗啦啦水响,从缸里站起一物,方才这句话,便是它说的。九尺来高,石质,人形,有头有躯干有四肢,如一个刚凿出轮廓的人形石像,五官未就,五指未分。
咱勉强叫它石人吧。
那石人从缸里爬出来,满身沾满酸菜缸中的白沫和菜叶子。落地而长,不多时,一丈多高,石肤浅处,隐隐见腔子里透出黄绿岫玉之色。
“你是个河磨玉成了精吧?”太爷爷道。
“我乃山中璞玉,却不及河畔卵石,遍身苍苔蛛网,千万年,长眠山中。河中卵石尚且于厕中为人垫脚,在缸里为人压菜,在河边供妇人捣衣,我纵然是玉,又有何用?你们这些庸人,不识珍宝,不辨玉石,全部该死!这些全是不认识我的人!”
“那我问你,你修行无尽岁月是为了给人垫脚还是压菜,或者是捣衣?要是为了这些,又何苦修行呢?你只要早点落入河中,磨去棱角,现在的你早已在农户家里,传了好几代了。”
太爷爷的一句话让刚才还隆隆作响的石妖闭了嘴。是啊,玉璞修行无尽岁月,最终是为了什么?
“你记住,不用说卵石是供人垫脚还是压菜,即使被做成石刀石斧,出土后在宫里供皇上把玩,石头永远是石头。而你是玉,你躺在山沟里,也比它们高级!你没有作为,不修行害了你,恰恰是修行成全了你,让你不可做那些石头做的事。它们有作为,不是不修行成全了它,恰恰是不修行使它们要以更痛苦,更艰难的方式才能有些用途。你可以躺在山里餐风饮露,它们要躺在屎尿中供人踩,在暗无天日的酸菜缸里泡盐水,被一代代妇女用木棒不停击打,它们也就只有这些用途了。修行不是唯一出路,但修行是最好的出路。
宝玉弃置荒山千年万年,一旦见了天日,便是苍壁黄琮,是传国玺!石头随人传了百代,这只是石头。”
诸公明白太爷爷的话了吗?没有通过刻苦学习的人,不是不能成功,只是这条路很难走,也有终点。而刻苦学习的人,收获成功最容易,这条路也没有尽头。只要你不停地学下去。
石妖问:“那你修行为了什么?”
太爷爷一笑说:“开心啊。”
“开心?你们人类修行,不应是为了降妖伏魔,救济天下苍生吗?”
“天下苍生?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我去救济苍生,你让佛祖、上帝他老人干啥去?修行就是个提升自己的过程,想那么多没有用的干嘛?古来道士,哪一个不想长生不死、羽化飞升?又有几个做到了?要是想着清心寡欲,养生保健岂不是实际得多?
小时候我去天津习武,师父就问我习武何用?什么保家卫国,行侠仗义,这种词儿哄小孩子还行,我才不信呢!我就是想学点别的萨满不会的,顺便辅助修行。
我家世世代代是灰仙弟马,小时候只要我一学这些,家人就高兴,我就有萨其马和关东糖吃。不学就挨打。我管他降几个妖,伏几个魔?升天堂还是下地狱呢?还有比让家人乐乐呵呵更重要的事吗?
这学法术也不是坏事,学去呗。累是累点,干啥不累?拉屎还得使劲呢!人生在世,不能只做自己爱做的事,但你把不爱做的做完了,做好了,就可以**做的了。”
您说太爷爷胸无大志,我说这才是哲人。
现在的家长、老师,动不动就告诉孩子,学习好能上好大学,当大官,挣大钱。呵呵,学习好还能掏大粪呢!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小小孩子是见过大学还是大官?或者体会过消费的乐趣?这就像告诉他两脚羊是小牛肉味的一样,根本体会不出来。
虚无缥缈的大志,不如一顿肯德基来得实在。
学习有什么用?一则不管有用无用,是人必做的事。二则学习好,爸妈看您顺眼,老师稀罕你,同学仰慕你,你横着走别人夸你有个性,否则骂你没礼貌。
老人有了健康就有了一切,青年有了存款就有了一切,孩子有了成绩就有了一切。放屁都是香的,否则,再合理的要求也不能被满足。
这学习是不是挺有用的?
而且父母的要求真的不高,您学就行,学好学赖再说,只要您学,他们看您就是掌上明珠。
不努力而有大志,那大志永远成不了,和没有没有区别。
石妖的脑袋是实心的,听不懂这玩意儿。它只是觉得太爷爷把修行说得太世俗了。
可笑,你我谁又不是世俗之人呢?伯夷叔齐不是,那不是饿死在首阳山了吗?
石妖出手攻击太爷爷,茂巴思的房中顿时窜出一股黑烟。
定睛再看,是一只有前腿没后腿的穿山甲。那穿山甲抱住石妖脑袋刨了几下,石妖当时成了一堆碎玉。
“是你?”太爷爷说。
“你应该叫它师兄了!”茂巴思从屋里出来。
太爷爷大喜,伏地叩拜。
“弟子拜见师父,师弟拜见师兄!”
“这穿山甲是我一个徒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为它续接断肢,但是未得其法,你的方子不错,刚才又听你一番论断,甚是有理。修行之人,既入此门,以修行为乐便是大大之不易。成仙了道之类的事,太过缥缈若报此心,修行也难有成就。今日起,你入我门下,成为我关门弟子。我身体不好,也不爱出山。但查干湖老鱼把头年年请我,我教会你拘那湖中蟒仙的咒,等我去不了的时候,你便代我去吧。”
晓鹤听完后,长睫毛大眼睛卡巴卡巴地望着我说:“所以说,我这块石头,不是你太爷爷当年买的那块?”
“对呀,太爷爷那块不是让穿山甲刨了吗?”
“所以呢?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义呢?”
“告诉你好好学习,别想太多。”
晓鹤抿嘴,摇头,叹气,把石头给我说:“师父,你功夫烂,讲的故事也烂,拿好你的石头,回头,关门,下楼,回家,再见!”
我被赶了出去,一出门,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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