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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枝之莲要我放了它,依照祖训,我也确实不能收了它或是杀了它。我们萨满修行法术,是为了济世救人,而不是为了报仇抱怨。它虽然曾经控制过我的内力,但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伤害,而且在我对付白鹄和七宝溺器的时候,都曾帮助过我,所以不管怎么说,我也应该帮助它一次。
我对它说:“我本来也没想收你,更谈不上放你。你离开这缸,也没处容身。我这缸也不养鱼了,我这就去河边弄点塘泥来,买一节种藕种上,你就在这里修道。得成人身,早正大道。”
“其实我也想继续在这里清修,只是不好开口,既然大师能容我,那是我三生有幸。”花魄说。
“你客气了。我这个人一不怕鬼,二没有忌讳。百无禁忌,才是驱鬼之人嘛。日后我要有什么用得着你的时候,别忘了出来帮忙啊。”
“那小妖我,感激不尽了。”
花魄从新进入缸里,却并没消失。它欲言又止,应该是有什么话只想对我一个人说。
我让妻子和晓梅出去溜达溜达。这花魄才开口说道:“大师,刚才是你那徒弟打败了我。她是猫身化人,体内有人猫两重灵力,兽妖灵力在我花妖之上。我不是对手。但是你,凭现在的本事,还打不过我。我要是对你出手,不用三个回合你就完了。你虽然有五十二年内丹,但是你不会运用这股能力,我已经练成了日下行走,不惧三光的法门,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得到一副人身了。”花魄虽语气平和,但字字如刀。要是它真想对我出手,我断没有活着走出房间的道理。但是我不怕。
您问我为什么?降妖这么久,哪一个妖精是靠我真实实力降服的?我这人,已经习惯了。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对我出手了吗?”我问。
“小妖不敢!”那花魄俯身下拜说:“大师刚才趁你徒弟打倒我的时候,明明可以收我或杀我。但却为我着想,容我在你府上修行。如此高义,要是我伤害你,便是孽债,永世不得修行了。”
“看来你还是个懂事的妖怪。”
“我是无枝之莲,三个无知的村妇助我通灵,村妇无知,但我不无知。你虽服了内丹,涨了功力,但是不会使用,我有一物,可助你成功,彻底驾驭这五十二年内力。”
“何物?”您看吧,好人有好报,不打不相识。这妖精还要送我礼物呢。
“薛禅汗麾下大国师八思巴文黄玉狼头令牌。”
等会儿,我先跟诸公解释解释这一长串儿名词。先说薛禅。这是蒙古语。我们满族话取自蒙语,所以一般精通通古斯语的满人可以和蒙人交流。大清时,皇上以蒙藏为国之两翼,八旗贵胄都要学习满、汉、蒙、藏四门语言。我家是正儿八经的老满洲,从小不认识ABC就先学了满语。只可惜这不算小语种,否则高考就能不考英语了。
扯远了,书归正传。这薛禅是蒙族话“贤明”的意思。汗字读阳平音,是汉语皇帝、大王、首领的意思。英语叫KING。薛禅汗翻译过来就是“贤明圣德大皇帝”。这位便是姓孛儿只斤,名忽必烈的元世祖。
再说八思巴文。八思巴文的创造者叫八思巴。是忽必烈的国师。他创立了一种蒙古新字,和蒙文不同。形状上颇像汉字的篆书,但是拼音文字,而且有音无意,比拉丁语系的拼音文字更难流通。随着元朝覆亡,八思巴文也渐渐无人能解。
蒙族也信仰萨满教,属于萨满教中的格鲁派。虽然和我们满族不是一个宗派,但也算同教。这位国师,便是一位格鲁派大萨满,是我教中一位人尽皆知的大人物。
继续说狼头令牌。这是这位八思巴前辈用来请神上身的令牌。在蒙族中,以狼为尊。姜戎先生的小说《狼图腾》中说得比我明白。我就不赘述了。狼头形象,只有蒙古族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才能使用。国师请神如需玉令,最高规格便是虎头牌。甘肃省博物馆便藏有八思巴文虎头牌。而国师使用狼头令,一定是受了大汗特许的,一旦雕成,必沾帝王血开光通灵,为皇家护国大法师特许神牌。拥有无上法力。至尊至贵。
这个物件儿我听说过,但是没见过。
“这东西在哪?”我问。
“明天未时二刻,你去辽沈战役纪念馆西墙外,坎卦位,便会找到它。”
“辽沈战役纪念馆西墙外?这礼拜是古玩大集,这种国宝,会在地摊上?你可别骗我,这地摊古玩还有真的?别说松石蜜蜡,就连菩提子都有假的。我常去!”
“妖无戏言。”
“我看是妖言惑众吧?”
次日,未时。
说心里话,我不信这花魄说的话。别的不说,要是真有这狼头令,还不早让人买走了?你当逛地摊的没有高人?另外,这块狼头令,按老蒙族人的说法是和八思巴国师一起入土了。现在也没听说发现了八思巴墓啊?元朝都城在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要是北京城附近真有这样大人物的墓葬,早就找到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八思巴落叶归根葬到蒙古大草原上去了。那内外蒙古地方大了去了,一时半会恐怕不能见天日了。
莫不是有什么盗墓贼发现了八思巴的墓?然后来销赃?更不可能了,这种文物,拿到海外拍卖,换的钱能在北京二环买一套四合院了。拿到地摊上卖?卖到一张儿(行话,一百元的意思)都有人划价儿嫌贵。这盗墓贼脑袋是盗墓时进了蒙族马奶酒了吗,到这种地方销赃?而且,这里得做个普法宣传,国家法律明文禁止文物交易。家有文物,自己收藏可以,一旦出售和购买,都是违法的。所以古玩大集说是卖古玩,其实就是文玩和艺术品。
不过,好奇害死薛定谔的猫,也能害死我。即便我不得到这个消息,古玩大集也是我必去的。我这个人,就好这些东西。
谈到古玩,又是我的强项。恕我要偏离主题,好好讲上一番。在我们辽宁省,古玩行的人都知道两处大集。一处是沈阳市鲁迅公园,行里人叫他“鲁园”。每周六周日两天开市。另一个就是我市的大集,从纪念馆西侧,一直到小商品批发市场。每年开一周。比鲁园还要盛大。一旦到了古玩节。整条街全是摊位,车辆根本行不通。
花魄说到西墙根儿找坎卦位,这倒不难。我是从小看八卦奇门长大的。但是,坎卦位上有的是摊子,我知道哪位爷手里有狼头令啊?
这时,一个人和我搭话儿“小伙子,你印堂发黑,有凶兆啊!”
我看都不看他就先说:“凶兆你个头啊,还口罩呢!要给人算命能换一套词儿吗?”
我本身就是个萨满,也算个神职人员。算命也是我们行内的活。这汉族的算命先生算是我们同行。同行是冤家,我一生最不信算卦的。
我循声望去,见一老者,着青布长衫,坐在一个马扎儿上。戴一副玳瑁框圆墨镜,拄一根盲杖。面前一方青布,摆着些个物件儿,最前方是个签筒子。
算命先生见得多了,但这一位不凡。您说,算命的瞎子不都是这扮相儿?那您就错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里面的门子,我细细给您说。
先说这老头儿的眼镜框子。是玳瑁的。玳瑁是什么?是一种名贵的大海龟。《孔雀东南飞》上说,“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说的就是这个物件儿。这首诗是建安年的事,那就是汉末三国,那个年月玳瑁就已经稀少了,何况现而今呢?这老者玳瑁镜框子包浆醇厚,少说七十年上下,就算这老头生来就瞎了,便戴着这幅镜子,今年也得古稀之年,若是后天失明的,那就奔耄耋之年去了。
算命先看相,看相先看物件儿。你以为一个人大眼小眼,厚唇薄唇主宰着命运吗?您长成刘德华那样,好吃懒做也没用。长得像王宝强一样也是影帝。那您说看相的还看个什么劲儿?这您就不懂了,您去看相,不得穿衣服嘛!衣服风格,首饰价值,女人的妆容,男人的发型等等细节才是反映性格习惯的,您这命运,是这些使然。我小小年纪,不敢断言,别人不懂,反正我给人看相就是这么看的。俗话说,找倒霉上卦摊。看见花枝招展的姑娘,我就说姻缘,看见愁眉苦脸的咱就讲财运。正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呗。
再说这根盲杖。这根盲杖可不一般,大木头半黑半白,这是什么?这是雷击木,但还不是一般的雷击木。被天雷劈中的树木,劈后不死,便是雷击木。我们萨满最怕拿雷击木的人。萨满是什么人?老理儿讲萨满就是被五大仙附身的人和他们的后代,五大仙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五只动物,属于邪灵。而雷击木是辟邪神器,我们萨满见到雷击木都绕着走,何况拿这东西的人呢?一般树木被天雷击中,便会焦黑,所以正常的雷击木都是黑的,但这根儿盲杖却有一半是白的,这便是舍利干,又叫“神枝”。这是树木被虫蚀,剥了树皮,透出树干。但是树皮没有完全剥落,留下水线保正了上方枝干不死。又被风侵水蚀,风化为白骨状,便形成了所谓舍利干。盆景界常常用利刀剥掉柏树皮,再雕刻,涂上石硫合剂,人为制造舍利干,以增加树木的老态。但是和天然的相比,差得神韵。
一个大木,即遭雷劫,又生舍利,受风侵水蚀不死。以此物为盲杖的人,是我太爷爷也招惹不起的。
我蹲在他的卦摊儿前,看他卖的那几样东西,不够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现代仿品,包圆了也就二百块钱。
“老先生,晚辈出言不逊,冒失了。”
“你小子还算懂礼,你能这么说话,证明你看出门道了。”
“我懂,老人教过,您这根棍儿够硬,必是高人!”
老人一笑,说:“她让你来的?”
我觉得后背发凉,这花魄认识这老人,这是个局吗?我好像进入了一件大事当中。
“您都知道了?”
“当然,既然是她让你来的,我送你一卦。”
“老先生,她说您这儿有宝,我想先看宝。”
我不信算卦就是不信,别说你拿着雷击木,你就是抱着***我也不信啊。但不信归不信,我从不抨击,也尊重这类人。人家信是人家的自由,我不信是我的自由而已。
“送你一卦,自有深意。看宝不急。”
无奈,我心不在焉的抽了一支筹子。
呵,这筹子不一般,普通的筹子上面都是画六爻,这个筹子上的符号我看不懂,只知道是石鼓文。
这石鼓文是石刻之祖,中国最早的石刻文字,如今石鼓藏于北京故宫,国宝级文物,其上文字,无法完全破解。
老人接过筹子,摸了摸说:“泥中水湟湟,土在火中藏,莫说金生水,偏畏斧钺光。击之方可破,便有茗茶香。”
“什么意思?泥中水?火中土?这也不符合《易经》啊。”
“你不信我的卦,我便没必要为你解卦,到时候,卦辞中的意思,你就明白了。那时候,你再来找我。不过既然是她让你来的,你应该是她的恩人,这宝我不能不给。她应该是想让我替她报恩了。这玉牌,你拿好,用青牛白马血,沾阴阳两面,便可通灵,贴身佩戴,有无限好处。不过要避血污淫邪。忌入茅厕,忌入庖厨,夫妻同房时,放在屋外。再取用时,先烧香祭拜。”
说罢,老人给我一个手绢包儿,我掀开一角窥探,见黄玉之光。
之后便无事可述了,我再问什么,他也不答。市场人多眼杂,不便明言,咱也别自讨没趣儿。这样的宝物,人家分文未取给我了,我也得赶紧走了。看来这花魄的面子真够大。再说一次啊,我可没犯法。法律不允许文物交易,我没可没进行交易。这算赠与。
只是,一套奇怪的卦辞,又是说些什么呢?得嘞,估计这事儿,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个结果了。
次日,我爸找我,让我安排好家里,和他出趟门,奔宜兴。待我来到父母家,看见父亲在收拾东西,这东西按我们满人的叫法,叫白花旗。就是殡葬用的白布。
我曾干过几年白活儿,对于这种东西十分熟悉,可能诸公会不解,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为什么会从事这样一个冷门的行业。
其实我算是子承父业,我的父亲就是干这一行的。我们满人称为“支客”,汉人多叫“鬼头”,就是所谓的葬礼司仪。
满汉丧俗不同,我们东北地区满人多,有些讲究的人家愿意用满族老理儿下葬、办白事。当今社会,会这一整套满族丧俗的殡葬公司不好找了。
家父在五十岁那一年占了一卦,卦象上说,他老人家今生不宜再干这一行,如果逆天行事,就会有邪事。于是父亲金盆洗手,我十八岁出师,便让我继承了他的职业,目的也是为了让讲究老理儿的满人能找到懂满族丧俗的“支客”。
父亲今年五十五了,已经五年没干过这事了,这又开始收拾白花旗,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非他出手不可了。
“谁家的活儿?”我问。
“这人,你得叫爷爷,算是我大爷。”老爹说。
我们家是个大家族,爷爷在亲兄弟中行六,最小。爸爸的亲大爷就有五个。若是算上堂亲、表亲、从堂、从表、族亲那大爷就多的数不过来。
“您大爷多了,这是哪个大爷非得您亲自出手。”
倒不是我们爷俩儿说话客气,非得用“您”,只是这你字后面跟着大爷,说出来我怕挨打。
爸爸暂且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这位爷爷跟你爷爷的关系很近。你太爷爷三七年前,在宜兴做生意,娶过一房姨太太,生有一个儿子。就是现在我要去给他办白事的这位。”
“那就是我爷爷的异母兄长了。”
“对的,三七年后,鬼子来了,你太爷想把姨太太和儿子接回东北已是不能了。兵荒马乱不说,在当时算是跨国移民了。(东北是伪满洲国政权)抗战之后又是内战,十来年后,天下太平了,你那姨太奶也过世了。剩下一个孤儿,就是我这位大爷。他已经在宜兴安了家,娶了妻,立了业。已经不可能回东北生活。所以有时间会回来看看。当时他每次来,都住在你爷爷这儿,所以咱们两家,算是十分熟识的。你小时候,老人还抱过你呢。这位爷爷后来身体不好了,就不怎么来了,等你长大了,也就没见过了。”
“即便是这层关系,难道宜兴没有殡葬公司吗?犯得着请你大老远从东北过去?”
“这位大爷和我爸说过,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身为满人后代,却没过过一天满人的生活。想着没了之后,办一堂满人规矩的白事,也算认祖归宗了。昨天,我接到他儿子的电话,说老人要不行了,所以我这不收拾东西,准备去一趟嘛。江苏那边满族人少之又少,许多咱们满人葬礼用的物件儿他们那买都买不着。咱们把能用的都带上,否则到时候抓瞎。”
“爸,你不是都金盆洗手了吗?重操旧业,不怕犯忌讳吗?”
“怕也得作,这是我长辈,是你爷爷的大哥,我是做晚辈的,不能推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我叫你跟我一起去,就是给我打个下手儿,万一有什么危险,咱们爷俩在一起也算有个帮衬。这位爷爷家不是萨满,他们家人,帮不上忙。”
“好嘞,上阵父子兵!奔宜兴!”
宜兴,是江苏省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被称为中国“陶都”,与江西景德镇齐名。陶器是瓷器的前身,如果说中国的英文CHINA是瓷器的意思的话,那陶器就是CHINA之母。中国古代的瓷器,最早出现于秦汉时期,而陶器,在人类还是蒙昧无知的时候,就出现在了原始人的生活当中。《淮南子》中的神话——《女娲造人》讲了女娲抟黄土造人,引绳絙造人两种方法。其实就是上古先民在制作陶俑和用绳子装饰陶器纹路。《史记》中也记录了舜在历山制陶的故事。如此可见,要是瓷器存在了两千年,那陶器足以存在万年以上了。
在宜兴,有两个必谈,一个是越国大夫陶朱公范蠡曾在此制陶,再一个就是中国传统茶道中必备之物——紫砂壶。这里就是紫砂的故乡。
小城宜兴,地虽不广,但风景秀丽,竹海纵横。
这位爷爷住在湖父镇珠海之中,一派世外高人,远避尘嚣的派头。
父亲做了半辈儿支客,也是继承了爷爷的事业,不论是满是汉,做这行的人都是讲究颇多。老爹一生最大的讲究就是不坐飞机。不管出多远的门儿,都必须是火车,他说双脚离地,正气飘忽,易招灾祸。
从辽西到宜兴,1400多公里,这又是去奔丧,分秒必争。我们必须赶在人没了之前到,倒不是非得见最后一面啥的,我们满族的丧俗和汉人不一样。我们的白事儿,是从人没了之前开始的。所以卧铺都不敢选择,必须选择七个小时的高铁。
这一趟行程,和上次去湖南九嶷山很像,都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居所。不通火车、汽车。荒山野岭,要是没有主人家引领,外人士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火车倒汽车,骑车倒摩托。才算到了竹海。对于一个东北人来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入竹海。之前去黄山时见过,但是不在行程之中,便擦肩而过了。放眼望去,千里一碧。时间长了,我看自己都是绿色的。这竹海,遮天蔽日,抬头看不见青天,只看见竹叶;低头看不见土壤,只看见竹笋。竹海之中全是竹子,没有任何参照物。一旦误入其中,想要出来是极难的。
那位爷爷的长子长孙骑了一头牛,赶了一头牛来接我们。这牛也值得一提。是青灰色的大水牛。一双巨角向脑后生,和东北地区常见的黄牛完全不同。
从早上上火车,到现在,已经下午六点多了。我是身心俱疲,有气无力的问那人:“大哥,还有多远?爷爷住哪啊?”
这赶牛而来的人三十出头,是将要归天那位爷爷的孙子,便是我的平辈。
他说:“快了,约摸个把小时就到了。爷爷原来也是住在镇里的,年岁大了之后,迷上了制壶,不愿住在镇里了,就搬到这竹林之中潜心研究制壶了。”
“都是高人啊!”我无奈的说。
茫茫竹海,落日余晖透过斑驳的竹梢洒进来,如一地碎金。竹林间鸟雀看不见身影,但听得见啁啾声。风过竹竿,如抚琴弦,这边是古人所说的“天籁之音”。
坐于牛背之上,缓步徐行,摇摇晃晃,如乘舟浮海。碧波涛涛,竹叶作一片潮声。
确实是惬意的,但是我真的是太累了,无心看什么风景,只想眯一会儿。
天基本黑了,竹海中隐隐见一星灯火,听见阵阵人声,望见屡屡炊烟,该是到了。
翻身下牛,我直接跪了下来。倒不是我多讲礼貌,主要是腿麻了。
老爸勉强扶起我,二人跌跌撞撞来到院中,一众人过来迎接。
爸爸叫哥的我就跟着叫大爷,爸爸叫弟的,我就跟着叫叔叔。他叫侄子的,我看着年龄大小叫哥叫弟。拜会了一众亲戚,进入房中。那是一座二层小楼,竹篱笆围了一个院子,养些鸡狗,如古诗《过故人庄》里描述的样子“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确实是一处隐逸之所,雅致清幽,颇有山林野趣。
院中放着纸人、纸驴和灵幡,有一口大棺材,屋内摆着寿衣和一应丧葬用品。老人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这些东西都是汉人用的物件儿,我们用不上,咱们要用的东西我带了,让我儿子准备吧,咱们先进屋看看老人。”我爸说。
我爸随着众人进屋,先是哭。这是礼节,不管你和躺着的这位有没有感情,哭两声是应该的。我一进院儿的时候也哭了,虽说这老人我根本没有印象。
这可不叫虚伪,人家一家子即将痛失至亲,全族都在悲痛之中,咱们大老远的来奔丧,即使与死者没有感情,也不能谈笑风生,气定神闲啊。
满族的葬礼,是从死者将死之时开始的,与汉族有诸多不同。今天诸公有幸,在我笔下能看到一场完整的、真实的满族葬礼了。
谈到葬礼,很多人会排斥、害怕,不爱听。其实没什么。中国人讲究“事死如事生”。一辈子中没有什么比出生和死亡更重要的事了。人类进化出了丧葬习俗,这是人类文明的体现。越是文明先进的民族,他们的传统丧俗就越繁复。这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印记。回族女作家霍达在一九八八年发表过一部小说叫做《***的葬礼》,一度畅销,让人们通过此书了解了回族***的丧俗。现在我就要让大家了解《满洲人的葬礼》了。
老爸指着院中老人子女从镇里买回来的纸活说:“这些东西用不上,先放一边吧。儿子,我包里有竹条子和彩纸,你给我扎一匹白马出来,要快!然后用红布、青布做一个幡子,红布做幡身,青布扎三角做幡头儿。”
这便是我们满族的丧俗,按照汉人的习惯,男性死者用纸驴,女性用纸牛。但我们满人不论男女都必有纸马。而且是白马。这也能看出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区别。汉人古来以农耕为业,牛和驴都是能下地干活的牲畜。而满人是游牧民族,骏马自然是和生活息息相关的。
说来有趣,冥府阎王一看这人胯下坐骑,就能看出民族了。我和我爸说过,等他百年之后,给他扎一头大麒麟,保准让他在那边风光一回。后来,挨了一顿好揍!
扎纸马是我们满族支客的入门手艺,您真以为我不会呀?那是哄晓鹤玩的。别说这话儿,就是装老衣服,我也能做。所以我们即是篾匠又是裁缝,并且为了做寿材,木匠活儿也会。满人的棺材四周要画上二十四孝图,这样一来,我也算半个画家。
我们满人的棺也和汉人不同。
老爸要把院子里这口棺材改一改。他拿着木板,锯子开干。汉人叫棺材,我们叫寿材或料子。一样是三长两短加一块盖子,但我们的棺材是斜头的,呈船型。而且底板比盖板长,棺材前头的底板探出一截,是用来放长明灯和倒头饭的。最高级的寿材叫“五七”,便是边厚五,顶厚七的规格。
我扎好了纸马和引魂幡,大幡子竖在院中,门口挂上白纸灯笼,先不点。这人还有气呢。白灯笼要和长明灯一起点。外人一看,就知道这家办白事了。依照汉人的丧俗,门口要贴讣告,写上死者姓名、生卒年等内容。还要挂木牌写“当大事”。而我们满人是不用的。传统相声中有一个老段子叫《白事会》讲的就是完整的汉人丧俗,有兴趣的可以去听一听。一大长串的贯口,很吃功夫。
父亲改好棺,又叫人筛细土铺在棺内,一层土,一层黄纸,一层黄缎子褥子,盖白缎薄被,这就铺金盖银。
追求身后富贵,是不分民族的一致心愿。
村上的赤脚医生又一次给老人号了脉。向父亲伸了二指,点了点头。然后家属给塞了红包,送出门去。医生和支客完成了交接,意味着生命即将完结。人能做的做完了,接下来就是神做的了。
伸二指意味着二十,说的是心率。常人的心率在六十到一百之间。降到二十,意味着没有生还的可能了。那位伯祖父仍不闭眼,有出气没进气,应该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开窗户,起灵棚,扎孝带!”父亲说。
依满人旧俗,逝者不能等到咽气才入棺,应该是在气息尚存的时候先入殓。但是门是生人走的,逝者只能走窗户。而且要避日月星三光,家属要擎一张黑布,遮在上头,将逝者抬进棺材。
汉人讲究披麻戴孝,五类丧服称“五服”——斩衰、齐衰、大小功、缌麻。以五服区分亲疏远近。这五服十分讲究,就一等丧服来说,粗麻布制成,不锁边儿,执杖,庐墓,为期三年。子为父,诸侯为天子方有此资格。二等丧服为孤子为母所服,若非孤子(古代,称少而无父为孤儿,子即男性)还不能为母亲穿齐衰。丧俗就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印记,即有精华体现礼仪,也有糟粕,这是在所难免的。
满人没有丧服一说,只扎孝带,穿孝衫子。女眷才会以孝巾裹头。子辈着青色孝衫,扎青带,孙辈红色,曾孙辈绿色,也可直接穿红孝衫。
趁老人尚有气儿,父亲开始给他穿衣。汉人的寿衣依古礼必是汉服。即便在“断发易服”的清朝,汉人死者也是可以穿汉服入殓的。现而今是短衣长裤,上绣团花寿字,披金丝绒斗篷,或者依照逝者遗愿。我们不然,男子着青马褂,女子蓝旗袍。这旗袍可不是改良之后收腰开衩的。是清宫戏中妇女穿着的样式。因是旗人才能穿着,故名旗袍。衬衣衬裤必用白花旗。领口纽扣剪掉,防止日后尸腐入口。满人认为,尸口中有异物,来生会哑巴。这一点又和汉人不同。汉人有九塞之玉的说法,之前也说过。他们会刻意在逝者口中放入宝玉。《红楼梦》中,贾宝玉口含宝玉而生,便是这一丧俗的体现。即贾宝玉前生是一个口含宝玉下葬的贵人。但是随着满族汉化,这一项老理儿也未必遵循。民国时大军阀孙殿英打开慈禧墓,发现慈禧太后就是口衔夜明珠下葬的。
伯祖父命悬一线,已经基本上算是个死人。十几秒才能吐一口气,其实消耗的就是体内的空气而已。
作为支客,父亲指挥众人扎好孝带,并让他们哭上几声。看着死者,别彻底没了气,掐算着时间叫一声“起”!
众孝子们上前抬人,余人没事的帮忙扯着青布遮光。尸体入棺,父亲用一条白线缠住一枚老钱,放在尸体口中。这叫咽口钱,待下葬时要再取出的。取一对儿白面馒头放在逝者手中,叫做“打狗饽饽”。
此时,棺材加盖,却不能钉死。三日后出殡之前,还要为逝者开光,供众人瞻仰遗容呢。
白灯笼和长明灯一起点起。供桌上必有生肉一块,鲜鱼一条,其余便是糕饼瓜果。鲜肉好弄,鲜鱼难求。若是不靠江河湖海的农村,赶上隆冬时节,买条活鱼是挺难的。所以都是要提前准备的。这些供品必取单数。置打鬼棒三根。瓷碗放白米插香,出灵之前,香火,长明灯,白纸灯笼都不能灭。要有专人看着。
亲属、邻里、故友,得知消息纷纷来吊唁。报丧要是家中女眷,男人要留下守灵,列在棺材左侧,按辈分跪好。来吊唁的人跪拜行礼,家属要还礼相待。满人的吊唁不用花圈,除非是前来奔丧的亲属,否则只要一刀纸钱即可,也不必上前敬香,那都是亲人干的事。
一旦家有白事,必搭棚设席,早中晚三餐不能停。开席了,来捞忙(满族人称为葬礼帮忙叫捞忙)的人赶上开席就可以上桌。生人的饭食取双数,且必有豆腐。四碟四碗、六蝶六碗、八碟八碗,但必须余下一盘不可食用。
您随一百块钱,三天能白吃九顿,确实是很划算的。而且还可以拖家带口的来吃。但丧属不会嫌弃,反而感谢您。白事最怕没有人气,即便您不是来捞忙的,屯中的亲朋好友路过院门,也是欢迎进来吃席的。这也是东北人热情豪爽的体现。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也只有富庶的黑土地能做到这一点。
家有白事,一定要有鼓吹手。满人叫“鼓乐”。后字音读“要”。和汉人击丧钟不同。满人要的是唢呐。一般来说,满人的红白喜事都要有唢呐,只是白事的唢呐长,曲牌子悲切,红事的唢呐短,曲牌子欢快。其实鼓吹手往往是同一拨人。鼓吹手不是只会吹唢呐就可以的,他们要会看支客的眼色。瞅着支客要说话了,唢呐就停。支客讲完了,唢呐再起。一连三天不休息,对于鼓吹手来说,也得有个好身体。尤其是夜里,守灵人困倦,就靠着这唢呐声提神,所以到了后半夜,才是考验鼓吹手水平的时候。
虽说唢呐震天,但我真的是困得不行了。我寻一个僻静处,抽烟提神。刚好让伯祖父的长房长子看见。
“大侄,困了就找地方睡会儿,没事的。你们爷俩儿也忙活半天了。”
“我还行,我爸还得折腾一阵子呢,万一一会儿有事儿,没准儿叫我呢。可不敢睡。”
“辛苦你们爷俩儿了。”大爷说。
“大爷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嘛。咱们虽说没见过,但是血浓于水啊。对了,爷爷的圹子选了吗?”
汉人叫墓地,我们叫圹子。
“顺着这屋子,往北走二里地。”
“行,闲着也是闲着,我去看看风水,溜达溜达,精神精神。”
我起身往北走,二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走了二十来分钟,见一筒大石碑,上书三个大字——紫砂冢。
地上有一个长条形大坑,刚好安放棺木,坑很深,四面全是紫砂器残片。应该是烧造时出窑便是残品或者主人不满意丢在这的。古来书家有为毛笔建冢的,铸剑师为宝剑建冢,陶工瓷工便会为他们的残次品建冢。毛笔、宝剑、陶瓷,都是有灵气的静物,按我们萨满的说法,凡是以事人之心事物,物常通灵。今天原本是个晴天,但一到这紫砂冢中,天变暗了。虽说是夜里,这已经凌晨三点多奔四点了,天快亮了。但是却瞬间沉了下来。阴风卷着竹叶从紫砂冢中陶片的缝隙中挤过去,发出阵阵如同哭声一般的动静。
我想回去了。这地儿,比灵堂还瘆人。我刚一扭头,紫砂冢中沙沙作响,回头一看,残片之中似有一物正在扭动。
难不成是蛇虫鼠蚁之类的在此间做了窝?但这一坑陶片子,又扎又硬,什么动物会选择这里呢?
我摸摸怀中的狼头令,想着它能不能有什么用。但又一想,算命瞎子让我用青牛白马血开光,我还没做呢,八思巴也救不了我。
遇见邪物和看见疯狗一样,别跑,你把后心给它才是最危险的。自古邪不胜正,大小伙子阳气最盛,又没做亏心事,正面刚是个好办法。
运真气,冲开经脉,***火伺候。
只见坑中残片层层落下,打里头探出一只大脑袋,形如麦斗,一双小眼,大口,满头的癞,是一只蛤蟆。那蛤蟆有猪羔子大小,从一坑残片里钻出来,背上背了两串大钱,三条腿,棕红色。尤其是一身的癞,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
这又是哪路神仙?是传说中的三足金蟾吗?
清《通俗篇》里记载过刘海戏金蟾的典故,这东西是旺财运的,很多买卖家都会在店里摆一个,但是活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大蛤蟆向我卡巴眼睛,张嘴叫了一声,却不似一般的蛙鼓声,倒像是用紫砂壶盖敲击壶身的动静。
“这位大哥,我们无冤无仇啊,你要干啥?”
这蛤蟆不会说人话,但是能听懂,应该只是一个刚刚具备了妖形的妖怪。它又冲我叫了两声,从坑里跳出来。
我没有上前,也没有跑。脸朝着坑,眼睛盯住它慢慢后退。退了十来步。蛤蟆扑腾一声又回到坑里。
待我回去,已经开席了,吃了早饭,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满人的丧俗,停柩三天,第三天寅时起灵。从入殓到出殡,中间也有些个环节。但大多算不上文化,只能归于封建迷信一类。您问我传统文化和封建迷信怎么分,我可以教您个法儿。您看贵州大傩就是非物质物文化遗产,端午节插艾蒿,饮雄黄祛病辟邪也是优秀传统文化。但街头算命,乡村跳大神就是封建迷信活动。为啥呢?看目的,骗人骗钱的的就是迷信。否则不是。佛魔一念,都是有大能耐的,看你的所作所为了。
所以说世间的万事没有绝对的,懂得这个道理就是成熟,就能活得通透。谁也不想糊涂,糊涂不是件好事,但是郑板桥却说“难得糊涂”。就看您把这糊涂用到什么事上。所以说,孩子对学习,对分数上心是好事,但是过于上心,脑子里除了学习啥也不想了,真的不见得就是好事。那是书呆子。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为啥啊?因为当时的书生,除了读书啥也不会。种地都种不明白。若是没考取功名,养活自己都难。
书归正传,这停尸三天中的不少活动我就没法在这儿介绍了,烧纸啊、哭七关啊、十八场啊之类的,和新时代风尚不符,我说多了,便是给自己找麻烦了。第三天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父亲起身,叫上我。
要钉棺起灵了。
丧属分男左女右按辈分在寿材两边跪好,棺盖打开,取出咽口钱,揭却蒙脸布。供来吊唁的人最后一次瞻仰遗容。
我也看了看,总觉得伯祖父的表情像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他选择将自己葬入紫砂冢中,老人半生制壶,死后想要与壶同眠可以理解,但冢中的三条腿大蛤蟆又是什么?他是否知道呢?
孝子(这里指逝者长子)在支客的指挥下,以棉棒沾清水为逝者开光,之后加盖,钉棺。以满人风俗,男性钉钉,左二右一,女性相反。支客钉棺,孝子要喊“东躲钉”、“西躲钉”。
鼓乐吹起,长房儿媳怀抱丧盆子,长子打引魂幡在前方引路。杠夫抬起寿材奔紫砂冢。
依旧俗,途中遇大树、路口、桥梁都得撒纸钱。本家还要派人到附近土地庙、城隍庙烧香报告。但老人住在竹林中,一路除了竹子别无他物。这些环节也就省了。
我和父亲跟在孝子身后,行向圹子,下葬,还有一系列程序呢。
“拿着,死沉的。有点眼力见儿。”老爸手里拎着刚才钉棺的斧子,见我两手空空,丢给了我。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和儿子的交流一般就是这样的。但他永远是彼此心里最重要的那个男人。您以为老爸真是嫌斧子沉吗?父亲五十岁那年给人做支客,未看黄历,途中灵车遇了喜车。这叫冲煞,古来留下传统,死者为大,婚车要让路。但这家婚车也赶着时间,互不相让。两家人发生了冲突。寿材落了地。
这出殡过程中,寿材是不能落地的。这是讲究。出了那事之后,父亲才到老家的仙堂去找高人给看看。高人说,这一行他以后不能干了。说是这一行所挣的钱命中有数,老爸的收入已经够数了。再干,就是逆天行事,会有妖邪。
这一趟活儿,老爸不得不干,又不想犯忌讳。是分文未取的。谁知主人家客气。在老爸睡觉时,偷偷把红包塞到父亲大衣兜里。这算破了戒。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危险正一步步降临。
老爸也怕出什么事,便提前把斧子给了我。民间传说,斧能挡煞,许多家庭墙上会挂一把桃木大斧,便是此理。
行出一里路,天更阴了。十六位精壮的杠夫抬得那棺木晃来晃去。老爹原地不动,等寿材超过他,用手指探探杠夫脚印,小声对我说:“寿材变沉了。”
多吓人!棺材怎么会变沉呢?我手里攥紧了斧子,小心的跟上父亲。
父亲原本跟着孝子走在头里,现在改到队伍后头。装着给随行的亲戚递烟,其实是想把这寿材看在眼里。他从包儿里掏出三根高粱秸,抄在手上。这高粱秸是一会儿下葬之后要竖在坟前的,中间那根儿上还要绑上咽口钱。南方种这东西的少,是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老爸把着东西提前拿出来,应该是感觉到了不祥。
杠夫也感觉到了棺材变沉,但是又不好说,说了也没人信。杠夫都是花钱雇的,拿了人家本家的钱,这会儿怎么说抬不动呢?所以只能放慢了步子。
老爸看穿一切,从中递话儿说:“侄子们,你们手上闲着的,上去帮帮师傅们,竹林里路不好走,互相体谅体谅。”
因为老爹眼见几个杠夫就要倒了,老人的几个孙子上手一抬,寿材又稳了。行了几分钟,一股子旋风卷着沙土吹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迈不开步子。
出殡的队伍被裹在风沙里,目不能视。老爸大叫:“抬稳寿材!绝不能落地!”
孝子拄着引魂幡,勉强站定,待旋风扫过,幡子上的红布青布已然不见了踪影。大爷手里只剩下一根棍儿。
“诸位女眷,恕我无礼有此一问,你们中间有没有不洁之人?如果有速速请回,这样的人是不能送葬的。刚才这风邪得很,掀了幡子,亡灵生气了。”老爸说。
什么是不洁之人?不是指身体干净不干净,也不是说品德。说的是女人的经期。这出殡之事,便是安放亡魂。鬼魂修行,最怕血污。所以按照满人风俗,不洁妇女是不能靠近寿材的。
众女眷相互看看,随即皆摇头,示意支客,没有这样的人。
“爸,你看!”
我指向棺材盖板,众人循声抬头望去。但见棺材盖板上一团棕红烟。烟雾渐渐散去,棺材盖顶上,栖着一只三尺来长的大胖蛤蟆。
和我那天独探紫砂冢时看见的一样。
那大蛤蟆其实早就在此,只是隐身而已,所以杠夫才会觉得吃力。那蛤蟆别看猪羔子大小,却不是猪羔子分量。您说三四十斤那可是说少了。一口棺材,三根大杠,二八一十六个杠夫,再加上上来帮手的孙子、外孙子。二十多人却是摇摇晃晃力不从心。要知道,二十几个成年男性,拖走辆小汽车不成问题了。棺木中人一百来斤,棺材比人重些,满打满算七八百斤一头牛的分量,分担到二十几个人身上绰绰有余了。也就是说,除去这七八百斤剩下的分量,就来自这只蛤蟆。
“儿子,找四块青石,垫住棺材四角,众人把它放下,别落地就行。”老爸说罢,又对那天赶着青牛来接我们的青年说:“大侄儿,把你这身孝衫子脱了给老叔。”之所以找他,一是因为他离我爸爸近,二是因为他是死者孙辈,孝衫子是红的,红布辟邪。
满洲老理儿,一旦逝者喜丧,孝幡、孝衫、孝带子都是吉祥之物。一般出殡的队伍还没回家,都被送葬的亲朋好友抢光了。回去给孩子做兜兜,绷枕头都是能增福增寿的。这一点满汉相似。汉族下葬,有一只引魂公鸡。圆坟完毕,鬼头将公鸡朝天一扔。亲朋好友也是可以抢的。说到这儿,我又想起婚礼上抢新娘捧花的习俗。这种捧花显然是西方人的风俗。由此可见不论东方西方、满族汉族、红事白事,热闹都是人所追求的。白事也要热闹?是的。逝者如斯,未尝往也。生者还要生活嘛。闹一闹解解心宽。这便是这些传统风俗中充满人情的一面。
老爸从那青年手里接过孝衫子,撕成布条,将三支高粱秸扎成一束。手里便多了一根棍子。老爸没带法器,这便是临时自制的。
老爸是个真正的练家子。我的南拳就是和爸爸学的。而且老爸习武参军,多年来功夫没有荒废。即便是现在的年岁,六七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近不了身。
别看是奔六张的人,大腿一用力,旱地拔葱,直接蹦到棺材盖上。右手绰棍,指向那大蛤蟆说:“泼怪!既然修行,就应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阻挡出殡,是大恶。”
大蛤蟆功夫不到家,不会说人话,但是听得懂。听了老爸的话,双腮一鼓,发出一声叫唤,不退不让,反而向前爬。
“敬酒不吃,那就别怪我出手了!”
老爸棍交左手,右手蓄力只见五指间电光闪烁,掌心传来阵阵雷鸣。
这才是纯正的***火。雷火,雷火,得有雷有火。像我那样,使***火时打出的不过是气浪,称不上是***火。和爸爸相比,我打出来的更像是一个屁。
不多时,只见爸爸的右手被电光裹住,已经看不见皮肉,只看见一个电光球在小臂之下噼里啪啦地响。听得雷声隆隆,老爸猛一抬手,电光中喷出一个大火球,砸向那蛤蟆。
大蛤蟆应是轻敌了,被这***火一击,从棺材盖上翻下来,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竹叶。待它翻过身来趴好,父亲已站在它面前。
那蛤蟆像是极愤怒的样子,肚子鼓胀起来,不停地发出叫声。只见它后背的癞包全都鼓胀起来,一个个吹弹可破的样子,像裹了一下子脓水。看上去令人作呕。
不多时,大蛤蟆后背脓包各个破了,流出的不是脓血,却是探出一个个小脑袋。“小脑袋”从满后背的包里钻出来,大头短尾,分明是一只只小蝌蚪。南美和非洲有一种原生蟾蜍,叫做负子蟾。雌蟾蜍的受精卵是在后背孵化的,准确的说是在皮肤的坑坑窝窝里。这些受精卵经蝌蚪至长出四肢才会离开母体。现在我面前这一只就是如此状态。这负子蟾背上的幼蟾不出来还好,一只只一起钻出来,让人头皮发麻。我奉劝诸公自行脑补就好,千万不要手贱去上网找图,保准你一天吃不下饭。
小蝌蚪一只一只从母蛤蟆背上下来,落地便已生出一双后腿,蹦跶几下,尾巴不见,四肢俱全。
密密麻麻的小蛤蟆像一颗颗子弹一般射向棺材。
父亲也来不及阻挡,挡也挡不住。千百只小蟾撞上棺材,如有穿墙之术,畅行无阻,进入棺材当中。不多时全部进去,再看棺材侧壁,完好无损。内部却传来阵阵敲击声。
“爸!是我爸还阳了吗?”孝子听见这响声,十分激动,忙上前抢我手中斧子,要劈开棺材。
老爸忙上前抱住大爷,劝道:“大哥,这是蛤蟆精的障眼法,现在天都亮了,不能开棺见三光!”
“不行啊兄弟!这里头明明有动静啊!不管是妖是鬼,我都得让我爸出来啊!”一众丧属也纷纷上前要求开棺,我爸明白,现在一大家子人都比较激动,如果执意拦着,怕是会发生冲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着大蛤蟆还有什么神通!
此时,已等不及那大爷开棺,左二右一三根棺钉自己从棺材里顶出来,落在地上,直冒黑烟。像三块刚打炉子里夹出来的炭。接着,棺材盖板顺着棺材低的一端滑落。腾楞一下子,那位伯祖父打里头坐起来。
我们管这种叫诈尸。
从科学的角度讲诈尸是一种正常现象,人的动作,由肌肉和韧带伸缩造成。人死以后,触及某处肌肉或者韧带使死去的人再度产生动作也不是不可能的。学医的人在解剖尸体时这种事很常见。但眼前这个,绝不是什么肌肉韧带的事,这和那些进入棺材又消失不见的小蛤蟆有关。
一众丧属又惊又喜,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爸爸在我耳边小声说:“拿好斧子,别上前儿。”
老爸没动,握紧了红孝衫子捆好的高粱秸,盯住那诈尸的死鬼,又看了看地上紫红色大蛤蟆。蛤蟆仍趴在那,一鼓一缩地喘气。
伯祖父的尸身睁开眼睛,开口说话:“不用跪我,都起来吧,我又不是你们父亲。只是我才得了妖体,不能说人话,借这尸身说话罢了。”
却原来,那些飞出大蛤蟆癞包的小蛤蟆是它的妖灵,这蛤蟆精修行时日不够,不会人言,想和家父交流便看中了这棺中尸首。
不过按常理,棺上钉之后,算上棺钉、蒙脸布、打狗饽饽以及棺顶一根大葱都是辟邪的,这蛤蟆应该是进不来的,除非……
除非这蛤蟆和死者有关系。
“那萨满,你我无冤无仇,我也不想杀你,请你让这尸首另寻他处下葬,紫砂冢不许他进来!”看似伯祖父冲我父亲说话,其实是那蛤蟆精。
父亲上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紫砂冢就是我大爷自己为自己留的墓地,大爷一声喜欢做紫砂,死后愿与紫砂同眠,是你占了人家的阴宅,该走的是你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一生喜欢做紫砂?”
“是啊,大爷生前的数年,一直隐居竹林,就是为了潜心做紫砂啊。”
“喜欢做倒是去学啊!这老东西,不好意思和人家学,放不下架子还是懒我就不知道了。自己根据自己的想法瞎琢磨,浪费泥料不说,一个紫砂器都没做成过!他又学人家,建了这个紫砂冢,将废料扔在里面,我便是他的第一个作品——紫砂金蟾大茶宠。”
茶宠一物,不知诸公是否听说过。若是饮茶之人,绝不陌生。这就是一种小玩意儿,或陶或瓷或石等物雕成小虫、灵兽、瓜果等等。饮茶时放在茶台上,以养壶笔沾茶汤摩挲,久生包浆,温润可爱。属于茶室雅玩的一种。
有一种会喷水的茶宠很是有趣,紫砂器疏松多孔,热胀冷缩,人们利用这一原理,给茶席上平添几分乐趣。
想见茶宠喷水,必做紫砂器,内中空,流出喷水孔。先用热水淋上几遍,再投入冷水之中,一冷一热,内部吸饱了水。再用热水一浇,其中的水便滋出来。
这大蛤蟆便是了,只是伯祖父做紫砂,闭门造车,全凭主观臆想,不问高人,更不问“低人”。到头来完全是自欺其人。他一生所做一应紫砂皆不成,只能送入紫砂冢,他又不舍得这些残片,时常用茶汤滋养,日日和它们说话。久而久之,便生了灵性。这只蛤蟆是他第一个作品,所以通灵最早。
我不禁想起了老婆的一个学生,这孩子很是聪明,家长和老师常这么夸他。夸的久了,孩子便以聪明自居。聪明的人是没有不懂的问题的,聪明的人是不会向别人发问的。他知道自己说的不对,但是他就是要这么说,绝不承认不会或者不懂。所以遇到不认识的字,会自己编一个读音;遇到不懂的问题会自己给自己讲明白,虽然讲的全然不对,但他相信自己讲得对。
皇帝光着膀子,光着屁股在街上走,但是皇上认为他穿着最华丽的衣服。这是丹麦作家安徒生创作的故事。这种人从古至今有的是。
人啊,骗别人好歹有利可图。骗自己是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恨自己吧?
我在想,那些以自己为师的孩子,胡编出来的答案,会不会也像这只伯祖父胡造出来的作品一样变成妖精复仇呢?会的,那些答案变没变成妖精我不知道,但是复仇是一定的。因为这些答案会让他们在考试中扣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种人看似聪明,其实是大大的愚者。
韩退之《师说》中说:“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说的是成年人不愿向别人请教,放不下架子的问题,成年人年龄大,不再是学生,有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孩子为什么也不愿意向老师请教呢?哪怕是向字典请教也不愿意呢?
要么是曾经在老师那里因请教问题而受到过刺激,要么是单纯的懒。学知识不求甚解是因为不知道学习的意义。学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人。求甚解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给老板打工,我糊弄他。虽说不对,好歹可以理解,毕竟不是自家买卖。我自己开店,自己糊弄自己,这不是吃饱撑的,没事闲的,脑袋有泡吗。
这种脑袋有泡的孩子大有人在的。而这种人长大了,就是“伯祖父”。
死者为大,我不应该戏谑他。但是盖棺定论,对便是对,错便是错。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世上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据理臆断欤?”《论语》上说“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什么是思而不学,这就是思而不学,什么是殆?殆就是危险。
大蛤蟆借着伯祖父的尸身说:“这样的人,一生做了无数紫砂,却全是残品,他不配入葬紫砂冢。”
父亲长叹口气,又点了点头。我明白老爸的意思。叹气是无奈,点头是认同。只是这种话当着丧属的面儿不能说出来罢了。我小的时候,我爸常和我说,考好考赖不重要,知识会了才重要。别作弊,那是骗自己。
老爸的话虽然俚俗,但是和孔子的思想一致。
“纵然如此,没有我大爷,你也不能通灵,神山秀水多得是,何苦占着这一个坑呢?”老爸劝那蛤蟆。
“哼!凭你红口白牙就好使吗?今天你斗得过我,我就把圹子让给他!”
说罢,伯祖父尸身又倒下,小蛤蟆们从棺材里凭空出现,一个个回到大蛤蟆背后癞包里,挤进去。看得我浑身刺挠。
“大哥,先把棺材盖上,这是一只紫砂蛤蟆成精,人话还不会说,不是我对手。”老爸对孝子说。
老爸嘴上这么说,但我看的明白,这紫砂锻泥是上好的材料,滋养的茶汤是狮峰龙井的味道,这片竹林风水绝佳,圹子又选在风眼上。三元汇聚灵气,产生的精怪,功力非凡。别的不提,妖邪修炼讲究清净。这朱泥烧造,不染污秽。茶人用紫砂壶泡茶,都是不用刷洗的,壶中的陈茶隔夜不馊。茶垢堆积形成茶山。不仅不脏,还是一把壶年头久远的标志。这种有茶山的老壶泡出来的茶比新壶香的多。即便不放茶叶,用这老壶蓄开水,倒出来的也是茶汤。而这竹林之中,天地灵秀,这种环境下孕育而成,怎能没有大能耐。再者,紫砂泥料,经火锻,泡茶,又蓄水,五行占其四,土、火、木、水皆全。父亲的***火温度不及窑中炭火,是伤不了它的。
老爸将高粱秸双手持握,双臂用力,完成拱形,弧向自己,开口朝外。
大蛤蟆双腮一鼓,腾地跳起来,冲向父亲。
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中,这一招属于西毒欧阳锋,名唤“蛤蟆功”。
父亲双手乍松,弯成拱形的高粱秸弹向蛤蟆。崩的一声,大蛤蟆被掀翻在地。
并不是三个高粱秆子有什么力道,而是因为父亲的功力和红孝衫挡煞辟邪的缘故。
大蛤蟆一击不中,摇摇晃晃爬起来,吸入空气,使自己变得更大,又冲过来。
老爸故技重施,只听“咔嚓”一声,大蛤蟆撞断了三根高粱秸,正拍在父亲怀中。
父亲跌出三米远,我看见他悄悄地擦嘴角的血。
“爸!我来吧!”
“别动!看好棺材,这没你事!”老爸头也不回,呵斥我。
父亲就是父亲,即便我是快三十岁的爷们儿,爹在一天,都是你的山!
老爸踉跄着起来,步子浮浮,不似刚才有力。蛤蟆状到了父亲丹田气,打乱了父亲的内劲。和我上一次降那猪婆龙一样,丹田内劲一破,一时功法全乱,气息不稳。
蛤蟆得了势,又趴在地上,哼叫运功,但见后背癞包中,窜出四色光柱,道道如鞭,抽向父亲。
红色应窑下炭属火,绿色应腹内茶属木,黄色应身上泥属土,黑色应口中汤属水。
方才讲了,这紫砂器五行占其四,便可应火木土水发功。
老爸用打成两节的高粱杆勉强格挡,那四色光柱密如飞蝗,是不是便有一两道击中父亲。
上阵父子兵,我在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替老爸挡两下也好。
“爸!我来帮你!”
“小犊子!能不能听话?瞧不起你爸吗?我降妖的时候什么时候要你上手?边儿待着去!”
此时,老爹骂得越狠,爱的越深。
就这么上,肯定是送死,但是……
“泥中水湟湟,土在火中藏,莫说金生水,偏畏斧钺光。击之方可破,便有茗茶香。”
我懂了,这卦辞,泥中水,土中火说的就是紫砂器。这妖怪五行占其四,偏偏缺金一门。金比陶硬,我手上这把斧子,应是有用。
回头再去感谢那算命瞎子吧,先救老爹要紧。
我运足内力,将斧子掷出去,斧子带风,呼呼而响,正斫在大蛤蟆双眼之间。
听得一声脆响,紫烟一散,以是一地碎陶。
“小子,有两下子。”老爸回头夸我,脸上是炫耀的笑,言外之意“看我这儿子”!
我忙上前扶他,只见他右手往袖子里褪,小指尖上的血被藏住。这血不是手上的,是身上的。
但我不问,视而不见。这就是父子间的默契。他不怕受伤,怕的是儿子担心。
“兄弟,辛苦了。大侄,辛苦了!”孝子一家,上前行礼。
“过了过了,一家人嘛。”父亲回礼。
“这紫砂冢还能用吗?”
“没事,妖精除了,坑里都是一些碎片,有这寿材镇着,没事。”
“说来我爸也是,这些年做紫砂,一个没成,我也劝他找个明白人问问,老爷子却说自己能琢磨明白,唉——”
“死去元知万事空,人都不在了,不说了,不说了,安息就好。”老爸劝慰道。
一行人再度起灵,至紫砂冢,钉棺,下葬,入土。长子填第一锹,他人随之。待圆了坟,再取三根高粱竖在坟头,绑上咽口钱,烧化了纸人纸马,撒了买路冥钱。大事完毕。
老满族的全套葬礼也就讲完了。
父亲有功夫底子,受点外伤,不打紧。
众人回去,在门口净手漱口,掸去纸灰,开席吃饭。大爷苦留,但我若不回去,补课班就得老婆一个人忙活了。所以当天除了竹林,上了火车。
话说回来,那算命瞎子有两下子,从莲花花魄,到狼头令,再到这位高人,看来这谜,又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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