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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儿难报父母恩。

鸡公山牛顺心家,在村里属于国清的长辈。有三个儿子,老大国书,老二国元,老三国刚,牛顺心青年丧妻,留下三个孩子,自己屎一把尿一把拖着三个孩子,人又穷,孩子又多,屋里人死后再也没找到个伴儿,自己也就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三个孩子拖大了些,牛顺心也磨得不是人样:脸如黑炭,胡子拉揸,上面还经常有一两滴清鼻涕挂着,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让人见了是好不恶心。头顶着一个破棉帽,早也开了花,用山里的一句话来讲:就像是刚打仗火回来的一样,身上穿一件巾巾吊吊的衣服,纽扣掉了,也破了些,早也是披一块搭一块、零落不堪。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衣服烂了也没有人给缝合,也就只好找一根稻草搓的绳子扎在腰间,像是跳秧歌儿的戏子,只可怜他却是社会的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中的戏子,裤子早已破得不成事,就自己缝,缝得像几个猪尿泡,脚上一双自己打的破草鞋,把上面的穿着是修饰恰倒好处,不留半点余的,常年不用洗澡,甚至忘记了有洗澡这件事,一身臭汗,在大太阳天的时候,那气味煞是熏人,别人见了也得谦让几步。
省吃俭用,紧把细捏,好不容易把三个孩拉扯大了,孩子大了也麻烦,得给他讨媳妇,已是该到大儿子讨媳妇的时候了,其实,按常规来说这不早,只是像这种人家,娃儿套讨媳妇也要提前一些,因为不一定好找。牛顺心也不是憨儿,当然会提前做准备给大儿子媳妇,要找儿媳妇,牛顺心不能再像他以前的那幅打扮,那种破落的样子人家女娃家见了不要说嫁过来他家,能看一眼就吃毬了。
牛顺心卖了一头猪,买了一件新衣服,三个儿子也买了,可长年不洗澡的习惯还是不改,仍然臭气熏天。
一家老小收拾一翻,改变了一下门面,开始到处找媒人帮忙看对象。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家窝囊,连做男妇之事的都不愿教他儿子,牛顺心出钱找了几次也不答应。三个儿子看来在这件事上只有自学了,三个儿媳妇看来在山里找是不可能的了。
好不容易媒人在山后的寨子里相中一个姓宋的,这个寨子比鸡公山还要穷,只能出产土豆和荞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半日是晴的,常年阴雨绵绵,地上积水到脚背,但这不影响讨媳妇的效果,山里人找女人一向不挑剔,更何况像牛顺心这种人家呢,不是别的,只要是人就行,当然得是女人。山里人讨女人也就为了成个家、生娃,有这些就够了。
牛顺心老大娃要娶的那个女的是宋家排行老大的一个姑娘,下面还有七个小的,也就是国书有七个小姨子,宋家没有儿子,也就是没了舅子,这也省了几笔大的“人亲钱”。国书找这个是最差的一个,叫宋朝美,宋朝美的母亲在当地是一个泼妇,一个母老虎,宋家没有儿,那里人都说是寨子里人咒的,这不过是一句玩笑,害得老大姑娘没人要,二十出头了还没人敢要。牛顺心家才不嫌豆渣孬,上门去提了这门亲事。
这个宋朝美比国书大了四岁,媒人去她家提时,媒人还没开口,就被她爹答应了,条件不谈,八个姑娘,老大都二十出头了,能整出去一个算一个,有人要便是幸运的了,何必三回九转的浪费时间,宋朝美她爹就干脆一口说定,三回九转做一回去,把姑娘带走就行了。
媒人回来一说,把牛顺心乐得是掉了一颗牙不小心吞下肚子去了,反应过来才后觉得这件事太顺利了。原本以为难找,提前做准备,谁料这么快就搞定了,没怎么犹豫,也是怕过了这个村没了那家店,就答应了下来。全家四口人勒紧裤带,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他老婆娘生前留下的一口柜子也卖了,把东西凑齐了,找了个人和媒人一起把东西背去家家,把女的接了回来。宋家人也穷,嫁妆就是一床被子,一床毯子,一床单子和一口柜子,牛顺心就这样为老大儿子讨回来了一个只是长相有些像人的女人。
牛顺心家共三间屋,也没有个院坝,三间都是茅屋,上面有两间正屋,下面有一间是吊脚楼,楼下喂猪,楼上分成两间,一间做厨房。大儿媳妇要过来后,牛顺心把两个小儿子接过去和自己一起睡吊脚楼的另外一间,把上面两间屋让给了大儿子。
上面的正房内,灯亮着,大儿媳妇来了,细眼,大嘴,脸上的骨头向外凸出,鼻子是扁的,下额有点长,额骨是高大的,颈部是前面短后面长,侧面看,像一只猩猩,正面看像一只狼的脸孔,但还是人,确切地说是女人。因为这个世界有不同的人,这种长相也无可厚非,如果换了别的动物,这就麻烦了。
动物,不管是哪种动物都有一种固定长相,正所谓牛头不对马嘴,一旦某种动物出现别的长相,那可是新奇的事儿,都会说这只动物难看,人就无所谓,有丑的女人,也就有一个相应的男人相匹配,像宋朝美就有国书要,再丑的女人都是有男人要的。
其实女人丑,也会生娃,也是女人。国书还是和这个丑女人洞房花烛夜。
.........
第二天,国书没有被他爹一大早就叫起来上山干活,心里暗自高兴,原来有女人了就不用上山干活了,还真好。饭是现成的,热了就可以吃了,自己吃了点,端了一碗过去给女人,吃完饭连碗都懒得洗,放在床面前,又上床睡觉,直到他爹和兄弟回来,牛顺心想,大儿子和大儿媳没上山干活应该把饭做好了,把家里的活了也干了吧,谁知三父子回来,家里仍然是冷火熏烟,锅边还有残留的饭迹,嘴里没有说,心里骂道:这两个塞炮眼的杂种做来吃了就去“挺尸”去了,连老子也不管了,骂归骂,饭还得做,三父子放下锄头分工做事,屋里床上,这两口子却还在睡着。
饭做好了,牛顺心小儿子国刚跑去揭开被子喊他大哥吃饭,他以前每都是这样叫他大哥,但今天不一样,他看到了他将来本也会看到的东西却被他提前看到了,里面还睡着一个别人。
两口子起床了,像是家里老人样,起床后只管往桌子边坐,扒了两口就不吃了,宋朝美还真像一个新媳妇一样,吃完了就往那间屋里钻,进屋后又躺在床上,连碗都不去洗一个,碗就摆在桌上,国书正要收碗去洗,宋朝美在屋里叫了起来,国书在外面说:“等一下,我要去洗碗。”屋里马上骂了出来。
“你塞奈何桥的就只会干这种婆娘货干的事,你还有什么出息,快点过来,”只叫快点过来,也没说进来干什么,从话里的意思也听不出到底要干什么,进屋去也没什么可干的,国书还是放下碗进屋去了,国刚接过碗去洗了。
国书进到屋里问道:“进来整啥子?”
“你过来坐下,谁是你的婆娘啊?”宋朝美说道。
国书走过去坐下后,宋朝美又接着说道:“我嫁到你家里,是我爹的主意,当时我就怕你家穷,如今你家真的是穷,还有两个兄弟和一个臭气熏天的老爹,别的啥子都没有,这种日子我受不了,你看见了你爹那身臭味,害得我连饭都吃不下,等过了三天我就要分家。”
说真心话,像国书这样的年纪的人连家是什么都不知道,怎知道分家。山里人都爱说树大分丫,儿大分家,不管你够不够大,结婚了,你就得要当这个家。
过了三天,宋朝美就吵着要分家。
这三天,国书被子宋朝美怂恿着什么事都不干,等牛顺心上山干活后,两口子就在家把好吃的煮来吃了,没事干就去睡觉。
牛顺心每天干活回来就只能找到一点国书家两口子吃剩下的残迹,也觉得这两口子心坏得狠,国书家俩口子提出分家他也就满口答应,还是巴不得的事,作为一个山里人的父亲,把儿子的媳妇拉拢,给他成了个家,这就够了,分了也好,自力更生,各人在各人的地里刨食,想得到的吃点好的把老人喊去吃点,想不到的就算了。
(三)
大儿子分出去了,原本就不大的一人家分出去一家,家更小了,农民养儿子,长大后不管你孝顺还是不孝顺的,都喜欢听女人的话,女人喜欢小家庭所以家当然还是要分的,有的分得很顺利,也有的分得很麻烦。
国书是在女人的压迫下逼到和女人站在一边分出去的,就分原本那三间房子,有能力的家庭,儿子接媳妇进来,就在外面修一套房子给他,没钱的人家就在自己原有的房里分,分开后,灶头要多一个,门要多一道,当然原本好好的一壁墙,也要被挖开一道门,但国书家并不没有这样挖。
牛顺心早就看了这个女人是心狠的那种,决定分下边的吊脚楼给国书家两口子,所有土地按四股份来分,家产要四股份来分。分的时候,族里长老也在场,国清也在场,这里全是牛家男人,这宋朝美也是牛家的人,但牛家男人从不把女人当回事儿,千弯万弯手肘拐不会往外弯,更何况他们对牛顺心早就心存敬佩,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国书三兄弟拖扯大,有了女人就听女人的,当然只能分吊脚楼给国书。
家分了,原来屋里那张床搬进了吊脚楼,三父子从吊脚楼搬进了上面那排堂屋有偏屋的屋里,在堂屋里一个角落里打了一个灶头,另开炉灶,吊脚楼的老灶头,被国书两口子搬了出来,在屋檐下重新打了一个新的,原子来打灶头的地方变成了两口子的床,黑黢黢的屋里也被粉了一遍。从此,原来一家人的日子,现在变成两家过,这是自然常规,蚂蚁都有分家的时候,何况人,这是一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家,总要有新的出现,老的不断地老去,孝的则孝,不孝的则不孝,老母鸡鸨儿,一报还一报,天理常规,无限循环。
大儿子家分出去后,第四天这家人就有两个灶头冒烟,灶头冒烟,这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宋朝美昨天分完家,族里人刚走就当着牛顺心骂了一句,老东西的没本事,害得我们什么都没有,今天带着那张似狼非猴的人脸叫了一声牛顺心:爹,因为为他要向牛顺心借火煮饭,这是来到牛家见到牛顺心后,喊的第一声爹。
牛顺心没计较自己的儿媳妇骂过他,同样也把火借给了他,心里还想,不是人家骂自己,自己也是真的没有本事,她骂的也对,昨天被骂的时候还是难过了一阵子,今天却想清楚了。
但在鸡公山,谁又有多大本事,一个男人,女人又死得早,靠自己一个人拖大三个娃也不容易,才好不容易给儿子找了女人,受点气也就算了,也认了,这是命里注定的东西,也没办法去改变。
国书分家后,不再睡懒觉了,想睡也得不到睡,每天被女人很早就催起去干活。
晚上,猪在楼下叫,今天是国书喂的猪,没喂饱,一直在嗷嗷直叫。
吊脚楼下有两个猪圈,一间是他两口子,一间是牛顺心他三父子的楼上,他们睡不着,就说:“我去把我们的猪食舀点给他们的猪吃,可能是国书没有把它喂饱,这猪一直在叫。”
国书要起床,被宋朝美拉住说道:“它叫它的,饿死活该,你不要跟我管闲事,你要管就不要再上这张床,快点给我睡下。”
女人用力一拉,国书又被按进了被子,猪叫半天,没了力气,睡着了,一年后,国书家两口子在隔壁地里修起了两间茅屋,从吊脚楼上搬进了新家,老大娃也出世了,早已把两个兄弟和老人给忘掉了。
牛顺心带着两个儿子苦了两年,老二长大了,也该老二提亲的时候了,放出信去到处给老二国元找媳妇。
老二家的媳妇进来了,也分了家,两间屋被老二家分去了一间,把耳门封了,从中间开一道门,门口又修了一个灶,里是国元家两口子的床和别的东西,另外一间里面铺两张床,一张在这边,一张在那边,一边是睡牛顺心,一边是睡国刚。
老二家媳妇不是山外别姓,就是本家姓,叫牛国群。
牛国群在14岁肚子就大了,不知道孩子亲爹是谁,孩子生下来后没爹。
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基因鉴定,山里人也讲究不起这种东西,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没有人知道,可孩子生下来后不可一日无爹,像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样,要不然,大姑娘背起娃娃谈恋爱就要变成了事实了,得给这个孩子找个爹。但在山里,稍有点脸面的人家书是看不上的。
不过事情也巧,这孩子可能觉得在这痛苦的人世间呆下去是一个很大的错误,还没满七天就死了,也许是老天爷开恩让这孩子死去。
这样的孩子活下来是痛苦,他的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更何况在这样的的一种情况长大,一个生命的诞生是一个错误吗?不是错误的,错在这个生命诞生得不合理,是不和世人看待的生命一样,再则就是这个生命诞生的根源,死掉的这个小孩在这种思维下诞生是一个错误的生命那似乎合情合理,但是有些生命的诞生就是一个错误……
孩子死后牛国群看着孩子傻了半天,家里人也没有管她,傻了半天后才拿着孩子上山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埋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这个孩子根本就没被生一样。牛国群整个过程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这并不代表她一点也不伤心,虽然这个生命的到来有些偶然,她也没有打算要这个生命诞生,也没有做好接受这个生命的心里准备,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她潜在意识中还有点讨厌这个生命的诞生,但毕竟这块血淋淋的东西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平时里出门一个不小心把随身带的东西丢了都要回头找一转,更何况是一个生命呢。
(四)
孩子已经死了,这也成了事实,大部分成了事实的东西都是无法改变的,除非这不是事实或者你是一个政治家。但死了孩子这种事,死了就是死了,谁也无力回天。牛国群呆了七后又好了,但十四五岁这种年纪脸上多了几分仇恨,按理说她没有仇恨可言,但脸上却真的有了几分仇恨,有仇恨的人都会活下来,决不能死。
牛国群的遭遇过程,被一个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急着找儿媳妇的牛顺心。
其实这种过程的发生任何人想来都是没什么好处的,但牛顺心却看到了好处,这是一种没办法的好处,没有好处的好处,国元他要找儿媳妇,找这种女人好找,占便宜。
但这只能从某方面来讲这是占便宜,其实,常言说得好,嚼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但为了充饥,你还得嚼,这是没办法选择的。
牛顺心找了媒人,这媒人来牛国群家把事情说了,这本来是牛顺心的主意,但媒人嘴圆,偏说是自己像促成一桩好事,还给牛国群的爹娘说:“你家牛国群生过娃,也懂事点,顺心家那国元啊是什么都不懂,等你家姑娘过去教着点,虽然他家穷了点,但两个人成了家,紧把细捏地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这更好,牛国群爹娘早就想把她嫁出去,女娃嘛嫁去了如洗脚水泼出去一样,像牛国群这样怀孕后生下娃后没有爹的女人更像是昨晚没倒的洗脚水一样,谁愿意去搅动呢?早嫁早省点事,就这样,牛国群就嫁给了国元,过了门,也就把那一些仇恨带到了牛顺心家,她要报复,报复是一件可怕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没有招过她,她也不会犯我,如果有此种想法用在此刻的牛国群身上,刚好错了。
仇恨是心中的一种怨气,当然能报仇人这种怨气就消失得干净点,如果没办法向仇人报复,当然找一个自己能欺骗的报复也有同样的感觉,更何况有一种仇恨是没有仇人,似乎有仇便没有仇人,只想出掉心中这口怨气,牛国群正是这两条的结合,她第一天进屋就当牛顺心的面在耳房的灰上撒尿,这在山里是不吉利的,晚上,不顾一切地折磨国元,把国元弄得像杀猪般的嚎叫。
(五)
老二媳妇进门的第二天就分了家,牛国群还为分财产时不均匀打了国元一耳光,骂牛顺心老孤杂种没本事。
牛顺心讨两个儿媳妇进门都被儿媳妇骂,他也觉得该骂,也受了这气,谁叫他是自己的儿呢,这气也只好捏着鼻子受了。
(六)
人这一生啊,十穷十富不到老,老了后又如何,命苦的人注定命苦,盼老,等到真的老了的时候,那又是何种的悲剧。作为一个山里农民他不比那些当官的上层人,山里农民的命是一种自然的命运,自生自灭,生了,世界不会怎么样,死了世界还是不会怎么样,好像没生一样的。
自然的命运是谁也违背不了的,所以农民有什么命就认什么命,鸡公山不例外,阴山不例外,当然牛顺心也不例外。老二家分出去了,只剩下牛顺心和国元,岁月不绕人,命运更无情,牛顺心也老了几成,老也没办法,有些事情要办,你再老也要你去办,除非你死掉,死了有很多事情就一了白了,不管你是达官显贵,凡夫走卒,都是一样。但牛顺心没死,他也不想死,也死不了,这就有些事你得去办,农村说的就是还有一个娃还没周圆。
国元家分出去两年后也在外面修了房子,心恨牛国群逼迫着国元要把分到那间房拆了。
“拆了不好看了,还是给国刚算了。”国元说道。
“你花苞谷的,一点都不顾家,哪知你砍脑的是这种人,当初就不嫁给你。”国元就这样被牛国群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可怜的国元也就不敢出声了。
其实拆房子不就是为了那几片瓦和那几根木棒,牛顺心老人跪在牛国群的面前,一把老泪一把鼻涕地说道:
“他二嫂,你就看在国元他娘死得早,我一泡屎一泡尿把三兄弟拉大的份上,不要拆这间房吧,你还有一个***还没找到媳妇,你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吧。”
“你老东西的放屁,我来了这个家,这间房就是我的,我想拆就拆,你想一下,我得到你什么好处,我要可怜你,滚开!”牛国群说完把牛顺心一把推倒在地上,老人笨拙地,吃力地站起来,蹒跚地走着,走得有些孤单,无助,脸黑成一片满脸的胡茬让人看了煞是可怜。
老大家的宋朝美见到老二家拆房,也叫国书来拆那间吊脚楼,国书也连屁不敢放一个,人家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可他家却是下梁不正上梁歪,其实上梁早就不正了,只是找不到一个歪的借口。
国刚见两个嫂子拆房,和两位打了起来,但他还小,打不过两蛮不讲理的婆娘,房还是被拆了,只是一个框摆在那儿。
房拆了,拆了就是拆了,没别的办法,还得重新盖,牛顺心带着国刚把过年猪买了,凑钱,买瓦,卖木料,把拆了的房子盖了起来,吊脚楼仍是没盖,光秃秃的,只盖了正房那间,不盖的话一间破屋,国刚还没有讨到媳妇。
房子盖好后,牛顺心拉着国刚过完艰难的几年,日子虽然艰难,但还是过来了。过了几年也就意味着要讨媳妇,讨媳妇要钱,穷人讨媳妇更要钱。牛顺心又是以前那副模样,一个开花的贴帽,一件开花的破棉袄,腰间系一条草绳,一双自己打的草鞋,这种装束来自他女人死后差不多跟了他半生,命里有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半生就是半生,甚至更多。
(七)
转眼又是该国刚找媳妇的年龄了,农村的娃,放标龄了后就很难讨媳妇了,提着给国刚讨媳妇的话,机会也就多了一点。有些事生来就是折磨人的,机会越多,失掉越多,失去越多这似乎会证明一点什么,找女人这种事也刚好是这样,你找了许多女的,这些女的都不答应,人家别的女孩子也会认为你这人可能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女的看不上你呢?在心理上去考虑,第一关就很难过,所以并不是机会越多越好。
国刚找女人找好几年,也没哪家姑娘看上他,媳妇难找啊,已经到了在山里来说不得不找的时候了,可女人还是没找到。男人一大了就会想讨媳妇,越找不到越需要,而且心情也会不好,国刚也一样。他以前每天都是他爹一起床后就把他叫醒的,可这些天,他爹叫他,他心里就不舒服,和他爹吵架,有一次他爹起床后叫了几声就去山上背柴,老人上山把柴背回来了,见他还没起床,就进屋来拉他起床,谁料被他一脚踹了过来,可怜的老人招架不住,被他一脚踹到对面自己睡的那张床上,起来后腰痛了好几天。国刚又是帮他又是找药又是找郎中,直到他爹的腰好了起来,牛顺心老了,连最小的儿子都有些抵不住了,一脚就把腰踢伤了,一脚就把他踢得睡了好天,人啊,真是被欺老无力啊。
心情不好没办法,国刚的媳妇还是没找到,他也急,他爹更急,不过该来的总会来。那年的秋天,雨水多,山后的山体滑坡,山脚下住的几户人家被压在下面,该死的都死了,只剩下两个女的,一个是黄花闺女,一个是一个少妇。那个姑娘是那天被媒人带到村头去看婆家的,那少妇是来村口这边来看自己的父母的,所以两位才幸免于难好好地活着。
发生这种情况谁也不愿意发生,但却发生了,便宜了那个姑娘去看的那个婆家,连家都不用回来,回来也没家了,直接跟了那个男的家过日子,半年后,就可以成家了。毕竟一家几口死了,男方家就大超大办一次大红的喜事,这种冲喜的红事当然得办。
而这个少妇,刚嫁过门不久,连孩子都还没揣上,满七天回门,回门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女的嫁到男的家后,满七天就要回家看一次,也顺便收了些自己当姑娘时穿的衣服,少不了自家娘说一些婆家的事,也少不了被自家嫂子们追问一些这七天和男做的一些事。谁知道还没回婆家,事情就发生了。嫁出去的女的在娘家是不会哭的,这是山里人常忌的,女的在娘家哭会给娘家带来晦气。她就跑到山后看着那堆乱石哭了半天,哭也没办法,死了的人是哭不回来的,要不再把山给哭倒了,这样只会压死更多的人。哭完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山也没倒,人也没活过来,乱石仍然还是乱石,绝不是其他的东西,还得回娘家,不回娘家也没别的去处,现是寡妇了。寡妇没了家就只能回娘家,回到娘家后,在那间自己熟悉不过的屋里住下。
当然这一切被一个人看到了,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机会多不一定好,好机会有一个就行了,这就是一个好机会。牛顺心请的媒人到了,这种女人一谈就能行的,就像处理旧货一样,有人要就卖了,顺利地就把国刚的媳妇给找到了,牛顺心老人也了却了自己最后一桩心愿,终于把三个儿子的终生大事给周圆完了,几个儿子都成了大人,他却成了老人。
国刚也有了女人,女人也是姓牛,叫牛顺芳,和他爹是一个辈份的,在鸡公山祖辈中这种事早就乱了套,找女人只要不是最亲的那几家,其他的就不管这么多。虽然说是一个二手货,但和新的差不多,这也是国刚命运,只能讨二手的新鲜货,有就行了,还求什么,要不然也不会打他爹,那做儿的打爹,山里常说:老子打儿当打贼,儿打老子天要黑。
牛顺心就找来了几根木头搭了个架,用苞谷杆在上面搭了个篷,自己搬进吊脚楼上那现搭的篷里。
国刚和他的媳妇住上房的两间,大部分讨二婚女人的方式都从简,连床上也简,像这种穷人家更是简中之简,一尺二寸红布给女人挂了红,就可以要进来了,白香木的水也不用洗了,用一个火盆烧一点白香木的火,女人从上面跨过就行了。
屋里
国刚先说话:“我比了一下,三个媳妇当中你是最好的一个,我的大嫂、二嫂,里里外都不如你好瞧,我还以为这辈子,找不到媳妇了,没想到整到最后我找到个最好的,够了,这辈子让我做牛做马都认了,有这样好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这些话听起来不怎么动听,但真切贴心,老实话,也不是甜言蜜语,但对顺芳来说它胜于甜言蜜语,她没想到自己现在的男人会对自己说这翻话,她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在流,没有声音的哭是贴心的哭,也有伤心的哭,也有高兴时感动的哭。但对顺芳来说,自己刚嫁过男人,连月都没满,男人就死了,这在当地来说是克夫的女人,一般叫“扫把星”。国刚家穷了点,但愿意要她,现在又说出这翻话,顺芳这种哭是一种突然想到一些事出有因自然而然的哭,这种哭你想止都止不住,只有泪水流出,你就算不想哭,泪水仍然在流出。
国刚见状,傻了眼,上前问道:“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可我只把我心里话说出来了,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感到我心里像有把刀子在割一样。”
顺芳笑了,但还是在流泪,她用手擦了又流了出来。
“怎么还哭呢?”国刚问道。
“都是你花包谷说那些话,让人家心里高兴才这样。”顺芳说道。
“咋高兴才哭呢?”国刚又问道。
“不跟你说了,吹灯睡觉。”顺芳说完直接吹了灯,上床睡觉。
顺芳说完直接吹了灯,上床睡觉,每个人在洞房这天晚上睡觉,其实不仅睡觉还干别的事,只是都说成睡觉,灯灭了后,..............。
新的一天来了,国刚变成了真正的男人,顺芳也重新当了女人,两口子一大早就上山干活了,有了女人的男人干活不累,有了男人的女人心里是踏实的,两口子日子也过得踏实但他家不是两口子,还有一个爹,国刚是幺儿,作为山里农民,老来的依靠只能靠儿子,牛顺心老人也就跟了国刚家。
以前自己的家已不是自己的家了,被孩子占去了,家成了别人的,自己只能挨着别人住,国刚家里两口子的日子多有一个爹,刚开始也不怎么样,虽然国刚和顺芳都不像老大老二家一样狼心狗肺,可时间一长了,有些事情就出来了。儿是自己的都还好说话,可女人却是别人家的,该说的不敢说,不该说的当然更不敢说,老人自己觉得不妥,提出了自己一个人在外边住,要把家分成两份,自己在外做得了多少吃多少,国刚虽然不答应,但顺芳不开口,老人也就只好搬进了吊脚楼。其实说搬这只是一个仪式,老人早已搬过去了,只是拿出自己煮饭的一套家伙,吊脚楼里什么都有,将就用一下,粮食,油,按三股分了,自己只要了一份,从此,老人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白天种地,晚上睡在床上自个儿哼,有时干活回来连晚饭都不想吃,就上床睡觉,此时的牛顺心不是以前的那个了,岁月让他失去了以前的能力,他一生劳累,拖大三个孩子,也累够了,如今他不再像比前一样能干了。老了,这是谁也摆不脱的,这是自然规律,但老了,还得干活,分了家后就各顾各,老大老二从分出去对自己是从来不闻不问,管你死也好活也好,好像这个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老三家第二年后有了娃,日子也过得紧,靠他们也靠不住,自己要吃饭还得干活,国刚家刚分家的时候有点好吃的,也会给自己端点过来,有娃了后好的也得给娃吃,把老人给忘了,更何况两口子也长了眼睛,大哥、二哥家占大都不管爹,自己管得了多少,也就把老人给忘了。可家里的孩子却经常跑过来吃老人的,老人再少,也给娃吃,那是自己的孙子,是自己的希望。
(八)
分了家,老人在外面自己种地,生活10多年,老了,实在是老了,老得干不动了,族里头的长老们看不下去了,叫国清处理。
这种事情国清处理也是难处理的,谁也不愿去处理的,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人家几父子之间的事。
不愿干的事不得干,因为他是国清,国清是族长,族里大事基本由他处理,一般都是处理族人和外人的事,很少处理这种内部的事,国慧劝他说道:
“你别去了,叫几位长辈去处理,打破是他家少罐,打倒时他家的稀饭,你别去了。”
但国清还是去了。不好办也不愿办的事。而且在别人劝说下还要去办,说明当事人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是的,国清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族里人都集中在祠堂门口,老秀才开读牛氏祖宗遗训。
老秀才在念:
“牛氏子孙听着,牛氏祖宗第一条,将牛氏发扬光大;
,牛家男不能碰阴山的女人;
,牛家与吴家今后隔山而住,井水不犯河水,除非是吴家打上门来;
……?……
第七十二条,牛氏子孙对老人不孝者,其子孙后代不能进入牛氏宗谱,其祖上牌位也不能进入祠堂。”
以前族人听祖训时都没听到第七十二条,只到七十一条,有人问:“以前怎么没这条?”
“以前这一条的字我还没认完,所以没念。”老秀才赶紧补充到,不要最后一条了,就连前面的他也不知道这么多,大部分是上辈传给下辈,大多数人都会背了,老秀才只取了一个在上面背诵的作用,不过上面有些字还是认识的,这最后一条是国清现想了才写进的,为的是解决牛顺心老人的老年生活问题。
当晚,国清找来了国书三兄弟,牛氏祖宗的祠堂里,国清说道:
“按理说,我们是同辈兄弟,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可是你们今天也听到祖训了,族里几位长老说你们这样对顺心有点说不过去,我倒是好说话的,只是这祖训要是长老们生气了,召集族人,说你们真的不孝,不把你们子孙编进宗谱,你们的子孙进不了祠堂,你看这……”国清故意把话打住,想试探下国书三兄弟的口风。
子孙进不了祖宗祠堂,那自己找女人生孩子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个香火吗,这是族里最害怕的,鸡公山是这样,阴山是这样,包括整个西南三省都是这样。三兄弟无话可说,国书家这三兄弟都是软货,婆娘主事的。刚开始三位都觉得女人难找,所以怕失去女人,处处听女人的,养成了习惯,怕了女人,什么大事小事,都作不了主,只可怜了自己的爹,那不是女人的爹,冷落在半边的是自己的爹啊。国刚家里男人和女人虽然都孝顺点,但他们是农民,心眼小,大的两家都不闻不问,何况自己是老三,也心疼自己那很少的东西,时间一长也变得不孝顺了。
(九)
兄弟无话可说,只听从国清安排,国清说道:“按长老们的意思,顺心叔也不再自己劳作了,得和你们一起生活,一年按十二个月算,每家挨四个月,轮流着,你们吃啥他吃啥,平时给你们打打鸡,看看屋、带带孩子什么的。”三兄弟也答应了,从大哥家开始。
老人卷着那堆破烂不堪的行李搬进了老大家,一进门就被老大媳妇骂了一句:“这老东西的要死又不死,早点死了也就算了,也节省几碗干饭。”
“唉呀,老大,阎王不要我,死不了,你以为我又想活吗?”老人流着泪说道。
“不要给我哭哭啼啼的了,我这发财屋里不准你哭,滚到那边去,”宋朝美说道,
老人无奈地抹干眼泪把行李抱进屋里放在那张空床上,他的一个孙子问道:“爷爷你哭了。”
老人在孙儿的头上摸了摸说道:“幺儿,你看见了你妈是这样对我的,你要记住了,抹了一把泪后,转身铺床。”
“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了,儿子也骂不动了,媳妇不敢骂,一把老骨头能活几天算几天,活着还得吃这口饭,她骂就骂吧,有一天雷会劈她的。”老人心里想着。
当晚国书被自己屋里人骂得屁都放不起一个:“你憨杂毛,只知道把那老东西整进来,你的那份给她,老子看你明天吃不吃饭。”宋朝美骂国书道。
“这都是族里安排的,不这样咱们的子孙进不了祠堂。”国书小声地说道。
“老子才不管,明天你那份给老东西,你不要给老娘吃。”说着转过一背对着国清睡了,大部分女人和男人闹不合时这是一种惯用手法,国清不敢动也就睡了。
第二天吃饭,她还真的少盛了一碗,国书不吃,把饭端给了他爹,这个女人也夸张,昨晚还说不让国书吃的,却从老人手中抢过碗对老人说道:“这儿没你的份,你要吃到你另两个儿家去吃。”国书不敢多说,端起碗但一口不吃,女人对谁都心恨,但对自己的男人和娃不心恨,这是任何一个尚未丧失天良的女人都有的。宋朝美见自己男人不吃饭,没办法又朝老人吼道:“你不想吃了吗,还不去拿碗自己去舀?”老人站了起来拿了碗蹒跚地走到了甄子边去,舀了一碗干饭,倒了点汤泡了吃了下去,一个农村老人,一个过惯了苦难日子的老人,心里有气但饭还得吃下,再骂,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媳妇,命中注定的。
可怜的是老人在老大家四个月,老大家一次肉都没吃过,当然他家自己也不吃,老人搬走的那天仍然没吃,这天老二家煮肉吃,老人搬到老二家时候,昨天吃肉的油都没剩一滴,老二家又开始吃素,这一天,老大家却在煮肉吃得正香,老人却只能空气中闻闻那淡淡的肉香味,引得老人淌了两碗清口水,老人在老二家同样是受够了老二媳妇的气,但这习惯了,老人过一天就是一天,也就老了一天,向死亡走近了二十四小时,老二家的老大孩子是一个女娃,这个女娃是她娘怀着仇恨时生下的,她娘的仇恨完完全全地传给了她。
冬天的鸡公山天气冷,老人衣服单薄,又没人给他洗,长期就穿他以前穿的那套,老了后更没能力缝,当然也就没别的衣服了,老人只好整天呆在火边,老二媳妇进屋吐一泡口水,出门吐一泡口水,肚子里像一个水塘,有吐不完的口水。
老人蜷在火边暗暗地抹眼泪,抹完眼泪,长吁了一声,这一声太沉重了,也不知道是**,还是埋怨,还是太累了,还是什么别的,这一声只有老人心里清楚。
由于长期待在火边,老人的脚上长了一个疮,化了脓,国元家老大女娃总是趁老人不注意时用手抓老人的伤疤,疼得老人嗷嗷直叫,鲜血伴着脓水流了一地,这女娃却在旁边高兴地笑,老人却痛得老泪直流,喊爹喊娘,喊也没有用,仍然疼。
有一次,老人在火边烤火,这女娃玩火,也趁老人不注意,把老人身上的衣服点着了,烧得老人是满屋子转着,遍地打滚,呼天喊地,她的两个兄弟都在拿着扫把灭火,她却在旁边笑,又没大人在家,两个小孩怎么灭得了火,幸好是邻居听见了叫声,才进屋把老人身上的火扑灭,老人所有的衣服都烧光了,身上被火烧得是遍体鳞伤,邻居帮忙擦了点桐子油,然后把老人扶上床,去山上找正在干活的大人,大人回来了,等到的却是老二媳妇一句:“怎么没把你老不死的烧死,烧死了一家人出几块板板,做个匣匣儿把你埋了便是,省了多少事,也省了多少吃,省下来喂猪也比喂你强多了。”
老人听着,在床上哼着,他的身体在痛,心也在痛,哼了一会儿,用微弱的声音喊道:“老二,你想我死吗,拿把刀来我杀了算了,你也好省粮食来喂猪,也少吐两泡口水,”说完老人晕了过去。
一家人没人过问,也没人料理老人的烧伤,幸好是在冬天,老人的伤没有绿头苍蝇来叮。老人的伤一天比一天厉害,连饭都吃不下了,只能一顿喝点汤,还是国元在时给他点,要不然连汤都没得喝,这一次还真差点让老二媳妇给咒死了。有些东西你想他怎么样却不一定这么样。比如人,你想他死,他不一定死,要不然这个世界还有人活着吗?老人没死,他活了下来,躺着背上好不了,就先好下面,下面好了又翻过来睡,背面也好了,在冬天,烧伤好得快,老人好了,留下了一身的伤疤,一个月后就和平常一样了,能吃饭了,并且还能吃两碗了,也能帮家里干一些零活。
每天干包苞谷饭还是有两碗吃的,直到挨到杀猪的时候,山里人一般要进冬天后才杀猪,叫杀过年猪。猪杀了后,砍成长块,抹上盐,然后在火上烤,直到把肉的水分烤完,然后再放在厨房楼上继续烤,这些肉将吃一年,当然是不够吃的,只能节约,农活忙时多吃两顿,闲时不用吃。
年猪是山里人生活的看头,像是养的儿子生活得靠它,但年猪并不是老了看它,而是这一年的生活得靠它,有一些怀年生,有贼偷肉,大部分是爬上房子把瓦揭开后下楼来偷肉,也有偷不成的,有一年在鸡公山有一家,有贼偷肉,这贼运气不好,他刚揭瓦时就被这家里男人听见了,刚好这家男人是在鸡公山杀猪的,这家男人就拿了一把杀猪刀轻轻地上楼,躲在楼上,那贼还在揭瓦,揭完瓦就把手伸下来拿肉,拿第一块肉时,这个人没理他,拿到第三块时,被这个人鼓足力量,一刀砍过去,一只手被砍了下来,那贼被痛得从房子上滚下来摔死了,肉没偷成还丢了性命,这是运气不好的贼。也有运气不好的人家,也是在同年,阴山有一家,也是贼来偷肉,这家人也听见了,先是婆娘听见了,婆娘喊了喊男人说:“起去看,楼上好像有人,到处有人偷肉,你起去看看去。”“有那样贼,是耔子在整,大惊小怪,赶紧睡觉。”男人说道,两口子都以为是耗子在楼上弄得响,放心地睡去,等第二天起来一看,肉被贼偷了,只剩一个猪头和一只猪脚,一般贼偷肉是不会偷空的,偷完后就会绝后,说是被偷肉的人咒的,被偷了人家,这一年就没有肉吃,生活也就成了困难。
杀年猪在山里来说,这一天如过年,这天有肉吃,新鲜的肉,这对山里人来说像今天的现代人吃素,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对于这一天都是高兴的,牛顺心老人已经一年多都没吃过肉了,老二家楼上也还有肉,但是吊在那儿,让人见了如见着某处吊着一件漂亮女人内衣一样让你想都还来不及想,可那肉吊在那儿就吊在那儿,也不会自动掉进锅里,也没人会去割一刀下来煮。老人也想去,但他不敢,这肉不是他的,也只能想想,就像现代人中的单身汉见了超短裙的美女一样,只能想想。有些东西,你越想越糟,比如楼上吊着的肉,你越想就越想吃,没办法也只好低头淌口水,当然美女也一样,你越想也越麻烦。
老人越想,就越想吃肉,可老二家就不煮肉来吃,老人要在老二家住到腊月二十五,按照常规腊月二十五整个村子的猪都杀完了,待杀猪的时候就有肉吃了。
谁料老二家的猪在老人住的这段时间没有杀,老人吃新鲜肉的想法成了春梦一场,只不过流了半碗清口水,老人在腊月二十六走了,到了老三国刚家。他刚走,下午老二家杀猪了,老人刚走到老三家门口,就听见了老二家的猪叫,老人回过头骂了一句:牛国元你就不怕雷打你杂种吗?这一切对于族人来说是没有人管的,打破是你家沙罐,打倒是他家稀饭,就算见了也是视而不见的,可别人不管,老三家却看在眼里,猪在老人过来前就杀了。老人过来后也没吃着肉,老三家今年要修房,又才杀一头猪,杀一头猪肉就少,肉少要吃一年的时间,当然要省着吃。
老人搬过年三天就过年了,这年是腊月二十九的这天过年,过年要吃肉,肉再少也要吃,没肉买都得买,更何况杀猪就叫的是杀年猪,过年的肉是有的,老人也一年多没吃肉了,过年那天他和国刚的女人说:
“老三,我已经一年多没吃肉了,这心里慌得很,你先给我一个刀头吃吃吧。”这样上桌子会少吃点,山里人把一小块厚肥的净肥肉叫“刀头”。老三家是孝顺的,虽然老大、老二家的行为都在他们眼里,但他们狠不下心来,顺芳说道:“爹,现在没回锅,吃起来量人,等切好后回锅再吃。”其实顺芳为了老人好,说的也是实话,谁料老人却一时辛酸,佝偻着背两滴眼泪掉在眼前,要转身走了。顺芳见了,她心里也难受,一个老人,拖大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孤儿,是这个老人榨干血汗才拖大的,如今,老人老了,老得是如此的可怜。顺芳想到这里眼泪也流了出来,大过年的哭什么呢。她擦干了泪水,切了一个刀头,上面带了点瘦肉,她又把瘦肉切了下来,老人没牙,瘦肉吃不了,只能吃肥的。
“爹,来先吃一点,等一下上桌子再吃。”顺芳说道。
老人伸手拿肉,手上很脏,顺芳用一只筷子插进肉里给了老人,老人接过肉放进嘴里吃了起来,油顺着下巴流了下来,吃完了,佝着背来到火边,高兴地逗着孙子。
晚饭上,满桌子的菜老人却喝了点菜汤泡饭就不吃了,肉也不想吃了,他吃够了,不想吃了。
过完年,老人高兴了,对于老人来说,能过完年都是高兴的。老人都怕死在年前,其实老人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身体很好,在老三家里虽然没多少肉吃,但不被骂,不被人吐口水,没气受。国刚还把自己的旧衣服拿了两件给他,老人到这份上还求什么呢?没有气受也就够了。心情好,在老三家呆四个月满了,走的时候国刚家煮了顿肉吃一次,老人吃得太多了,长期吃素的肚子要受不了,这么多的油的东西,老人到了老大家后,可能是肉吃太多,可怜的老人拉了几天肚子,幸好在老大家后天天吃干饭也把肚子塞住了,也就不拉了。老大媳妇见了他又像见了敌人一样,不是骂就是推的,原本就步子不稳的老人,怎经得起一个悍妇的推拉,在老人刚到宋朝美的第三个月的有一天,被老大家的媳妇宋朝美从檐坎上推下去,把老人的腰摔坏了。老人挨过几日,腰才稍好点,有一天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又被宋朝美假装没看见倒了一盆洗衣服的脏水从老人的身上淋了下来,老人晒得暧和怎经得起一盆凉水洗下去,老人被凉倒了。一个人慢慢地爬起来去换衣服,换好后不停的地打冷噤,老人病了,卧床不起,也没有人过问一声,管你死还是活。老人病倒期间,这家人煮了一顿肉吃,也叫了老人一声:起来吃点,老人没理,国书想再叫,被他女人骂了一通,也就没叫了。国书见到这种状况,也不吃肉,让这个女人吃算了,国书不吃,他心里难过,吃不下肉,那是他亲爹啊,他体内流着他的血啊。女人见了又骂:
“跟你花包谷的没法过的了,一天好日子没过,老子明天跑四川去。”跑四川就意味着不回来,族里女人不见了,大部分是被那些跑烂滩的外地人卖到四川去了,国书害怕失去女人,也就把肉吃了,肉吃了,女人也不跑了,还是国书的女人。老人在床上动不得,还是他的一个孙子偷了几片肉给他吃下。国书两口子,上山干活去了,偷肉给他吃的那个孙子又舀了一碗冷饭,倒了些蘸水拌在一起给老人吃下,老人虽然生病,但能吃饭,病也就好了起来,只是整天地咳嗽,不敢出门,老是呆在火边,要不就是床上。在老大家呆的四个月对老人来说如苦难的岁月,终于在老大家的四个月呆完了,苦难的岁月。
老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他感到全身都在病,有时连饭也吃不下,有时痛了来受不住的时候就把国元喊到进屋骂道:“牛国元,你们这样对我就不怕老天爷整你,雷打你,火烧你的。”
谁料这一骂被门外的女人听见了,冲进来对老人吼道:“这个老杂毛,你要把他骂死你才好过,你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要在这里多嘴,我白拉拉让你吃,让你住,这老不要脸的还有力气咒人。”
国元被他爹一骂,他爹又被女人一骂,压在心中几年的火一下要发了出来,发他爹的火吗?他仍然记得小时候家里穷,煮肉吃的时候,老人都让他们三兄弟吃,自己宁可不吃,不能发爹的火。发女人的火?这又是自己天天搂住睡的,两难啊。但山里人说:老子打儿当打贼,儿打老子天要黑。按常规,男人发火时就打女人,国元不能打自己的爹,他选择了打女人,他的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平时里这女人没被男人打怕,养成了一种比男人强的习惯,但女人毕竟是女人,想打赢男人是不可能的。两人扭成一团,女人的衣服被撕破了,嘴也被扯破了,国元打得失去了理智,按着女人仍在打,女人被男人打得哇哇直叫,女人被男人打后只有一个劲的哭,好像哭就不痛一样,但却越哭泣越痛却越哭得厉害。
国元也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眼睛都愣直了。老人躺在床上,管你妈的两个杂种打不打,国元打完了,手都打软了,而女人还在哭丧一样的哭。
“憨婆娘,不准嚎。”国元骂道,
这女人平时里凶,这时竟不敢哭了。有一个混球在很多很多年前就说过对待女人背后总是要拿一根鞭子的,女人不放声哭了,但还在抽泣,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碎。
国元又骂道:“还不快去找衣服穿……”
女人慢慢地起来唠叨说道:“你杂种这样心狠,跟你还有什么活法,老子去拿包耗子药吃下去死了算了。”
“你不要骇老子,老子巴想不得你去死,现在你以为老子还像以前一样穷娶不起女人吗?老子现在有钱了,还是老子和你一起挣的,你死了,老子木板都不会给你一块,随便拿张席裹了扔了,然后老子再找一个好看的,哪像你一样像烂苦瓜一样。”国元恨恨地说道。
这是一个好办法,这种心眼小的女人,这样一骂,想死的都不想死了,女人擦了点药,换了衣服又去干活了。她不再去睡了,平时里国元一顶嘴她就跑到床铺去挺着,不吃不喝,直到国元煮好饭去求她,她才会起床给国元一顿臭骂才吃饭,这一次,她怕了,害怕再被打。
这一打一闹,老人清静了几天,但国元还是不管她,更不要说女人了,每天晚上老人都在床爹啊、娘地哼个不停,老人实在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叫来国元说道:“看在我把你养大的份上,你去叫你兄弟国刚给我买点药”。国元也没吭一声走了,他去找了国刚,国刚没在家,国元给顺芳说爹的意思,反而被顺芳说了顿:“我二哥啊,你也是爹的儿,现在又是挨你家,你们都比我们有钱,你还好来叫我们买药,我们又修房子,哪儿有多余的钱啊。”
国元被顺芳一说,灰头灰脸的,抱起个灰猫儿转身走了。国元回到家里去告诉他爹说:“顺芳说他们没有,修房子用完了。”说完后,也不管他爹的感受出门去了,这些天,她的女人不和他说话,晚上睡觉连衣服也不脱。
没有那家的房子不出烟,吵吵打打,日子得撑起门来过。
(十)
女人被打后,也不骂老人了,也不过问,整天只管做自己的事,好像家里根本没这么一个人一样。国元也懒得管,老人从老大家就生病了,虽然每天能吃一点饭,拖着那点老命,但身子骨却每天都在痛,最近连饭也吃不下多少了,整天的在床上**着。牛顺心是受过苦的人,不痛得要命,他不会叫成这样的。
两个月过去了,老人已就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撑不住了,那天,老人叫国元进来说道。
“国元,你把你的剃头刀拿来我想剃一下胡子,我这胡子太长了。”
国元把剃头刀给了老人,转身走了,和他的女人一起上山干活去了,这天老人没了**,屋里静悄悄的。吃饭的时候,国元的孩子送饭进屋时闻见了一在股臭味,喊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都以为老人睡着了,全家人吃了饭也没有哪个去过问一下老人,在火边坐了一会各自睡了。
第二天,国元要剃胡子时才想起了剃刀,他进去找他爹拿剃刀,拉开帐子,他惊呆了,也傻了眼,像是狼嚎一样叫了一声“爹啊”,可能是一种本能,一种逃不掉的生命情节,任何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见了此种情况都会这样叫一声。
老人死了,他痛不起来了,药没人买,下床也不方便,他用剃头刀把自己的肚子划开,人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一家人都在哭,这一次还真的哭丧了。
听见哭声,左邻右舍都来了,见了这种情形,谁都在长呼短嘘,也不知道这是在同情还是在骂人。国元哭了一会儿就又打女人,说不打了又打,还真不怕雷劈,被族里人拉住了,有人说道,人都死了,还打还闹,赶紧处理后事。
三兄弟都到了,要埋人三家人出东西,这种事由国清出面了,老大家出多点,老二家次之,老三家就只出点粮食,肉就免了。
老人连棺材都没有,还得砍树现做,做棺材得砍树,树还要大树,只能砍老大家的,因为老二、老三家都没有,老大家的女人不准砍,说是人是被老二家整死的,要老二家出钱买。老大国书这时出面了,他把宋朝美拖开骂道:“……人都这样,你还心疼你这根棒棒?”女人被骂后在那儿哭是哭泣闹是闹的,国书火了对女人就是一阵耳光,女人被打后干脆撒声嚎气地哭,国书火了,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女人还是怕打,被打后,宋朝美半天不出气,又过去哭爹去了,也不知是哭哪个爹,不过都是哭,别人都还以为她为老人死了而伤心。
老人被埋了,一堆乱石把一个生命堆成了句号,象征什么,什么也不象征,许多年后就被人挖掉当地种了,仅有几根尸骨成了化肥。
可怜的老人走了,人们都说他可怜,屋里人死得早,一手拖大了这么一堆娃,好不容易把几个娃的媳妇拉拢,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唉,人这一生,也许真的是命,亦悲亦喜谁人能料。
(十一)
老大国书,老二国元被叫到祠堂里,长老们坐在两旁,国清主持大局。
“你们说一下,你们配做牛顺心的儿子吗?你们对得住他吗?”年纪最长的一个长者问道,
两人不答,其实答案很简单,做别人的儿子是命里东西,是生命的偶然,配不配还是别人的儿子,对得住对不住还是别人的儿子,但两人不答,这是因为他们作为别人儿子没做到该做的,所以不敢答。
“你们这种做法算不算不孝子孙?”还是那位年长的长老问道。
两人还是不答,这个问题难,难的问题当然难答。
“你们既然不答就是承认的,按照祖训,你们不再是牛氏的子孙,也就是说你们永远进不了牛氏家谱。”这一次是国清说的,说完了,国清走了,长老和族人也相继而走,只留下两兄弟呆在牛氏祖宗的灵位下,木立着,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也好像是给祖宗作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国清召集族人,宣布这条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大伙都说这是报应。
国书回到家,被宋朝美骂了一顿后说道:“他牛国清不让进族谱,我们两家就自己写一本从你开始写,明天我去山后找我三叔,他识字,叫他给咱们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国书也懒得管了,由着他的女人。
离了族谱,日子也和平常一样,只是国书的孩子们被其他的小孩子叫黑娃,还有童谣在唱:“牛国书,软耳猪,啥子事情都听婆娘,整得全家老小是黑人。”唱归唱,孩子不知事,也没人管,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旧历六月,国书起床去煮猪食,煮好猪食后,天也大亮了,他准备叫孩子们起来放牛。刚到堂屋里,在堂屋的一只墙角里见有一条雷公虫(蜈蚣)皮都是绿色的了。据说,这种雷公虫能与天作对,天一打雷的时候,这种雷公虫子会把屁股翅起来,雷电都要畏惧三分,老天爷是不会放过这种雷公虫的。只要有,一要会把它劈死,如果人见了,打死一条积三分阴德。在这带常常有打雷公虫的习惯,国书见了,转身后弯下腰去拿火炉旁边的火钩,正要去打,可雷公虫不见了,爬进了耳房里,国书追进耳房,但耳房里黑,国书看不见,又出来点心油灯进屋去找,找了半天,在楼梯看见了雷公虫,正爬上去打时,雷公虫爬上了楼上,楼上堆了一大堆楼的麦草。国书找了半天找不着说了声:“老子找不到你,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你的,”也就不管,下楼叫孩子们去了。
当晚下起了大雨,半夜时,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恶,闪电带着嗤嗤的声音响过天空,突然一个恶炸雷,这个雷好像打在国书家的屋顶,国书两口子都被震醒了,两口子还在谈这个雷声太响了,但也在倾刻间闻到焦味,接着又是一个恶炸雷,只听见楼上喳的声,他看见楼上的麦草燃了,他一骨碌翻了起来穿了一条汗裤冲向楼上,把那个燃的麦草丢楼来,另一个又燃了,他又把又一个丢了下来,宋朝美赶紧下床把娃们叫醒送出门去。楼上,国书见燃一个住楼下丢下来,不料丢下来麦草全燃了起来,转身一看,楼上也着火了,楼下也被火封了,他从楼上的窗子里钻了出来,而宋朝美把几个孩子送出去后,自己却被困在里面,国书下来后不见自己的女人,他的老大说妈还在屋里,他从另一间屋抱了一床被子在雨中打湿后,披在身冲火里,火很大,他的女人被火烧倒在屋中,国书抱起女人往外冲。幸好他的女人什么也没穿,要不然身上的衣服被点着,那肯定必死无疑。
族人都醒了,这么大的雨,大家都睡不着,看了火光,全部赶了过来救,雨很大,火也很大,火灭不了,在天亮的时候才熄灭。
宋朝美被烧伤了,擦了药后活了三天。这一天是危险期,野狗在牛顺心老人的坟间凄惨地嚎叫着,人们都说,这个女人要被她的老公公接去了,烧成重伤的人三天的危险期,三天过后如果都没死,就不会死了,国书的女人也挺过了危险期,她没死,好了起来。
她的全身都是烧伤,头发也没了,眉发也没了,原本就是一张丑陋的脸,现在却七上八下的一块,七窍集中在一块儿,像是聚会,只见两个黑眼珠,像是安装上去的一样,嘴也破了,牙露在外面,像是多余的,族里人都说这是报应,还有人感叹说,老天爷不让她死,这种不孝的女人该死,可就不让她死。
其实,世间有比死更难受的东西,那就是不死。有些人可能死了还好受一点,但却好好活着,活着对她来说,比死还难受,可老天爷不让她死,她死不了。像宋朝美,如此模样,老天爷还不如让她死,让她活着是活受罪。虽然说地狱也有罪恶的地方,那毕竟不是最可怕的地方,诗人但丁说的,在人间的地狱里,这才是罪大恶极。这些都是活人,有思想的活人,能让人下地狱的活人,他们见着这些该死又让人下地狱的人,没人对你同清,对你的冷漠,还会说一句活该,这种活着比死一定难受,更痛苦。
国书的女人就这样活到老死,每逢天晴下雨全身像火一样灼烧,老了后同样儿子媳妇不孝,也是痛苦难熬,比顺心老人还惨,活受罪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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