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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妮亚什卡很早就起来了,她要去挤牛奶。葛利高里咳嗽着,轻轻地在厨房里踱着步子。杜妮亚什卡给孩子们盖好了被子,急忙穿上衣服,走进厨房。葛利高里正在扣军大衣扣子。

    “您这么早要到哪儿去啊,哥哥?”

    “我想在村子里走走,看看。”

    “吃过早饭再去吧……”

    “我不想吃,头有点儿疼。”

    “早饭前能回来吗?我立刻就去生炉子。”

    “不用等我,我不会很快回来的。”

    葛利高里走出屋子。天亮前,冰雪融化了一些。从南方吹来潮湿、温暖的风。混着泥土的雪粘在靴子后跟上。葛利高里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往村子中心走去,好像是到了异乡似的,注意地打量着自幼就熟悉的房舍和板棚。广场上,处处是黑乎乎的,去年被科舍沃伊烧毁的商人住宅和店铺的废墟;倒塌殆半的教堂围墙扒开了几处缺口。“把砖都搬去修理炉炕啦。”葛利高里无动于衷地想道。教堂依然是那么矮小,蜷伏在地上。长久没有油漆过的屋顶一片铁锈,墙上尽是一道一道的、褐色的雨水痕迹,石灰脱落的地方,露出耀眼的、红艳的砖来。

    街上人迹稀少。在水井附近,葛利高里遇上了两三个睡眼惺忪的婆娘。她们像对陌生人一样,一声不响地向葛利高里行了礼,直到他走过去以后,她们才站住,朝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应该到公墓去,去看看母亲和娜塔莉亚。”葛利高里心里想着,拐进通往公墓去的胡同里,但是走了没有多远,就停了下来。不去看死去的亲人,他心里就已经够痛苦、烦恼和不安的啦。“还是等下次再去吧。”他转身往普罗霍尔家走着,心里决定说,“我去不去,对她们来说完全是一样。现在她们躺在那儿非常安静。一切都完啦。矮坟上落满了小雪。那里,坟坑里的土,大概是很凉的……她们都已经活完了自己的一生——日子过得真快,就像一场梦似的。她们一起并排躺在那儿:我的发妻和生母,还有哥哥彼得罗和达丽亚……全家都搬到那儿去啦,并排躺在那儿。他们很幸运,可是父亲——独自一人,埋骨异乡。他置身外乡人中,一定会感到寂寞……”葛利高里已经不左顾右盼了,只看着脚下融化得有点儿潮湿的、柔软的白雪,雪非常柔软,脚踩上去都感觉不出来,几乎一点也不吱吱地响。

    后来葛利高里又想起了孩子们。他们都变得那么拘谨、沉默,跟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称,完全不像母亲活着的时候那样活泼啦。死神从他们那里夺去的东西太多啦。把他们吓坏啦。为什么波柳什卡昨天看见他的时候哭起来了呢?孩子们不应该在看到亲人的时候哭啊,这完全不像他们了。她心里想什么呢?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为什么她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神情呢?也许,她一直在想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啦,永远不会回来啦,所以一看见他,就害怕啦?无论怎么说,他,葛利高里,是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不过要告诉阿克西妮亚,叫她疼爱他们,要想方设法成为他们的母亲……也许,他们会跟继母亲热起来的。阿克西妮亚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因为她爱他,所以一定也会爱他的孩子。

    想这些事情同样是非常痛苦的。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整个的生活完全不像他不久前想像的那么简单。他太幼稚、天真,糊涂地认为,只要回到家里,脱掉军大衣,换上家织的土呢上衣,就会诸事如意:谁也不会对他吹毛求疵,谁也不会责备他,一切都会称心如意,他就可以过起太平盛世的庄稼人生活,成为一个模范的当家立业的人。不,实际上,并不是这么简单。

    葛利高里轻轻地推开济科夫家的只挂着一个门环的板门。普罗霍尔正穿着一双后跟歪斜的圆滚滚的毡靴子,三耳皮帽直扣到眉上,无忧无虑地摇晃着空牛奶桶,朝台阶走去。白色的牛奶不<cite>.99lib.</cite>留痕迹地洒在雪地上。

    “你睡得好啊,指挥员同志!”

    “托上帝的福。”

    “应该醒醒酒才是,不然脑袋瓜儿总觉得空空的,像这只桶似的。”

    “醒醒酒——这倒是正经事儿,可你的桶为什么是空的呢?难道你亲自动手去挤牛奶了吗?”

    普罗霍尔把头一点,三耳皮帽就移到后脑勺上去了,这时候葛利高里才看清了老朋友阴沉、难看的脸色。

    “我不去,鬼替我去挤呀?哼,我替这个该死的娘儿们去挤牛奶。叫她喝了我挤的牛奶去拉肚子……”普罗霍尔愤愤地扔掉奶桶,简短地邀请说,“咱们进屋子去吧。”

    “你老婆呢?”葛利高里迟疑不决地问。

    “叫鬼喝着克瓦斯吃掉啦!三更半夜就起来,收拾收拾,上克鲁日林去采摘黑刺李子去啦。我从你们那儿回来,她就跟我发起脾气来啦!骂呀骂呀,什么好听的话都骂出来啦,后来突然跳了起来,说:‘我要去采集黑刺李子!今天马克萨耶夫家的儿媳妇们去啦,我也要去!’我想:‘你去吧,去摘梨我也不管呀,大路平坦,你滚得越远越好!’我起来,生上炉子,就去挤牛奶。哼,挤是挤了。你想想看,用一只手能干得了这种活儿吗?”

    “真是个怪物,你喊个什么娘儿们来帮忙挤一下嘛!”

    “公羊才是怪物呢,它一直到圣母节还要吃母羊的奶,可我从来就不是怪物。我想——我自己干得了。好啊,我干得可真不错啊。我像螃蟹一样在牛身子下面爬啊爬啊,可是这个该死的牛,它不肯好好站着,直踢脚。为了不叫它害怕,我连三耳皮帽都摘啦,——它还是闹腾。等挤完了奶,我身上的衬衣都湿透啦,可是我刚一伸手,想从它身下把奶桶拿出来,它立刻就是一脚!奶桶翻到那边去啦,我在这边干瞪眼。就这样把牛奶挤完啦。这简直不是母牛,而是长了角的魔王!我朝着它的脸上啐了一口,就回来啦。我没有牛奶照样可以过日子。咱们要醒醒酒吗?”

    “有酒吗?”

    “有一瓶。一瓶只喝一口就能着魔的好酒。”

    “好,这一瓶就足够啦。”

    “请进去吧,你是贵客。要煎鸡蛋吗?我一眨眼就能炒出来。”

    葛利高里切开猪油,帮着主人把炭火扒在炉口。他俩一声不响地看着粉红色的小猪油块在锅里滑动、吱吱叫着,慢慢地溶化。后来普罗霍尔从神龛里拿出一瓶落满尘土的酒来。

    “要瞒着老婆的东西都藏在这里。”他简短地解释说。

    他们在一间烧得很暖和的小内室里吃着,喝着,小声地谈着。

    除了普罗霍尔,葛利高里还能跟谁讲讲心里话呢?他坐在桌边,大叉开肌肉强健的长腿,他那有点儿沙哑的低音沉闷地响着。

    “……在部队里和回家的路上,心里总是在想,回到家乡,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这可恶的战争可把我折腾苦啦。七年多没有离开鞍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几乎每天夜里都梦到这种场面:不是你杀别人,就是别人杀你……可是,普罗霍尔,看来我的梦想是实现不了啦……看来,地我是种不成啦,只能由别人去种啦……”

    “昨晚跟米哈伊尔谈过了吗?”

    “谈得可痛快啦,就像喝蜜一样。”

    “他的态度怎么样?”

    葛利高里把手指头交叉起来。

    “我们的交情算完啦。指责我为白军效力,他以为我暗中怀恨新政权,怀里揣着刀。他怕我会煽动暴乱,我有什么必要搞这些鬼名堂,——他,这个浑蛋,纯粹是胡说乱猜。”

    “他也对我说过这些话。”

    葛利高里凄然冷笑了一声。

    “我们进军波兰的途中,有个乌克兰人跟我们要枪,保卫村子。土匪经常袭击他们,抢劫财物,宰杀牲口,我当时在场,团长说:‘给了你们枪,你们自己也会去当土匪。’可是这个乌克兰人笑着说:‘同志,您要肯把我们武装起来,那时候我们不但不放土匪进村子,就连你们也不放进村子来。’现在我的想法也跟这个乌克兰人一样:不管是白军还是红军,都不放进鞑靼村来——那就再好也没有啦。依我看,他们,就拿我的郎舅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和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来说吧,全是一路货。他以为,我对白军忠心耿耿,离了白军,我简直就活不了啦。真是个饭桶!我对他们忠心耿耿!不久前,我们进军克里米亚时,我跟一个科尔尼洛夫部下的军官交过手——是个机灵的上校,鼻子下面留着两撮英国式的小胡子,像拖着两道鼻涕似的,——我是那么忠心耿耿地把他劈死,我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可怜的上校只剩下半个脑袋和半顶制帽……白色的军官帽徽也飞啦……这就是我的全部忠诚。他们也曾把我踩得够呛。我用血挣来这个可恶的军官头衔,可是我在军官队伍中简直是一只白鸦。他们,这些浑蛋,从来不把我当人 770b." >看待,连手都不愿意伸给我,就这样对待我,还想叫我对他们……去他娘的蛋吧!一提起这些事儿我就恶心想吐!我还会再去保卫他们的政权?邀请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来吗?这我已经尝过一回,后来打了一年的嗝儿,够啦,我已经很有经验啦,什么苦头我都<cite></cite>尝过啦!”

    普罗霍尔把面包放在热猪油里浸着,说道:

    “什么暴动也不会有啦。首先是——哥萨克活下来的不多啦,而活下来的人——也都学乖啦。自己弟兄们的血流得太多啦,他们都变得那么老实、聪明,现在就是用绳套拉,他们也不会去暴动啦。还有一点,老百姓现在都想要过太平日子。你要是能看到,今年夏天大家干活儿的那股劲头儿就好啦:割的干草堆成了山,庄稼收打得那叫仔细,真是颗粒还仓,虽然累得呼哧直喘,可是还是一劲儿地耕啊,种啊,你瞧吧,个个像是打算活一百岁似的!不,暴动根本就无从谈起。说这种话完全是糊涂。尽管,鬼他妈的知道,他们,有些哥萨克会想出些什么点子来呢……”

    “他们能想出些什么点子呢?你这是指的什么呀?”

    “指的咱们邻近地区在瞎搞……”

    “搞什么?”

    “告诉你搞什么吧。沃罗涅什省博古恰尔附近暴动起来啦。”

    “这是谣言!”

    “这怎么会是谣言呢,昨天我认识的民警告诉我的。好像要派他们到那儿去。”

    “具体在什么地方?”

    “在莫纳斯特尔士<mark></mark>申、干顿涅茨、帕谢克、老卡利特瓦和新卡利特瓦,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他说,暴动的规模很大。”

    “你这只拔了毛的鹅,你昨天为什么不说呀?”

    “我不愿意当着米哈伊尔说,再说谈论这种事有什么意思。一辈子也不听到这种事儿才好呢。”普罗霍尔不高兴地回答说。

    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起来,想了半天说:

    “这是很坏的消息。”

    “这跟你没有关系。叫那些霍霍尔去胡思乱想吧。等红军把他们的屁股打疼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暴动的滋味啦。你我跟这毫无关系。我才不管他们的疼痒呢。”

    “可我的日子现在就难过啦。”

    “这怎么会使你难过?”

    “怎么——这还不明白吗?如果地区政权对我的看法也跟科舍沃伊一样,那我就非得蹲监狱不可啦。咱们邻近地区发生了暴动,而我又是个旧军官,还曾参加过暴动……你明白了吗?”

    普罗霍尔停止咀嚼,陷入沉思。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思路缓慢、艰难。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潘苔莱维奇?”他茫然地问。

    葛利高里遗憾地皱起眉头,默然不语。显然这个消息使他大为震惊。普罗霍尔端起酒杯朝他伸过来,但是他推开主人的手,断然说:

    “我不再喝啦。”

    “是不是咱们再喝一杯呀?喝吧,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咱们来个一醉方休。过这样的好日子只有酒能浇愁。”

    “你一个人去醉吧。脑袋瓜本来就够糊涂啦,你非醉死不可。我今天就要去维申斯克登记。”

    普罗霍尔凝视着他。葛利高里那风吹日晒的脸上泛起一阵浓重的、褐色的红晕,只有向后梳的头发根地方的皮肤闪着暗淡的白光。他很镇定,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战士,战争和灾难使普罗霍尔和他成了知心的朋友。他那肿胀的眼睛透出倦怠、忧郁的神情。

    “你是不是害怕,怕会……会把你关起来呀?”普罗霍尔问。

    葛利高里活跃起来。

    “小伙子,我怕的就是这个呀!我从来还没有坐过监,我觉得坐监比死还要糟糕。不过看来,这种美味儿也非尝尝不可啦。”

    “你根本就不应该回家来。”普罗霍尔惋惜地说。

    “可是我上哪儿去呀?”

    “在城里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等到这种日子过去了,那时候你再回来就好啦。”

    葛利高里挥了挥手,笑着说:

    “这可不合我的心意!坐等和追赶——都是最令人厌恶的事情。我怎么能扔下孩子一个人跑掉呢?”

    “看你说的!你不在他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以后你可以把他们和你的相好的接走嘛。唉,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啦!战前你跟阿克西妮亚在他们家当长工的那家财主,父子俩都死啦。”

    “利斯特尼茨基父子?”

    “就是他们。我的干亲扎哈尔,在撤退的时候跟着小利斯特尼茨基当勤务兵,他告诉我说:老地主在莫罗佐夫斯克害伤寒病死啦,小地主逃到了叶卡捷琳诺达尔,他老婆在那儿和波克罗夫斯基将军胡搞起来,他受不了啦,气得自杀啦。”

    “哼,见他们的鬼去吧,”葛利高里漠不关心地说,“对那些死去的好人是应该惋惜的,可是谁也不会为这爷俩伤心。”他站起身来,穿上军大衣,已经抓住门把手了,又若有所思地说,“尽管,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总是很羡慕像小利斯特尼茨基和我们的科舍沃伊这样的人……他们从一开头就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是我到今天,也还是什么都糊里糊涂。他们俩各有自己的阳关大道,有自己的目的地,可是我从一九一七年起走的就尽是弯路,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脱离了白军,可是也没有靠上红军,像冰窟里的粪球在漂旋……你知道,普罗霍尔,我要是在红军里一直干到底就好啦,那样,也许我会有个好下场。而且起初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我怀着极大的热情为苏维埃政权服务,可是后来这一切全都完了……在白军中,在他们的司令部里,我是个异己分子,他们始终在怀疑我。不过,怎么可能是别的态度呢?我是个庄稼佬的儿子,没有文化的哥萨克——我怎么能跟他们攀亲呢?他们不相信我!后来在红军里面也是这样。我也不是瞎子,我看得出,连里的政治委员和共产党员们怎么看待我……打仗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紧盯着我,步步都防备着我,他们一定在想:‘嗳嗳,这个浑蛋,白党,哥萨克军官,我们可别上他的当。’我一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立刻就凉了半截。最后这些日子,这种不信任的态度,我实在忍受不了啦。要知道,如果火烧得太厉害,石头也会爆炸的啊。所以最好还是让我复员吧。离收场越来越近啦。”他沙哑地咳嗽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回头看普罗霍尔,已经是用另一种声调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要走啦。祝你健康。如果天黑以前能回来,我会来看你的。把瓶子收起来吧,不然你老婆一回来,就要用煎锅砸你的脊背啦。”

    普罗霍尔把他送到台阶边,在门廊里悄悄地嘱咐说:

    “噢噫,潘苔莱维奇,小心点儿,可别叫他们把你关起来……”

    “我会小心的。”葛利高里沉着地回答说。

    他没有回家,下到顿河边,在码头上解下了一只不知是谁家的小船,用手把船里的水捧出来,然后从篱笆上拔下一根木桩,敲碎船边的薄冰,向对岸划去。

    顿河河面上,风卷起粼粼碧波,向两岸滚去。波浪冲破岸边水流缓慢地方松脆透明的薄冰,冲荡着一绺一绺的绿苔。河岸上一片碎冰互相碰撞的响声,河水冲刷着岸边的砂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中流,水势湍急、平稳的地方,葛利高里只听到水波打在小船左舷上,低沉的哗啦噼啪声和顿河岸边的树林低沉的、喧闹不止的风声。

    葛利高里把小船半截拖到岸上,坐了下来,脱掉靴子,为了走路轻快,把包脚布仔细裹了裹。

    中午时分,他到了维申斯克。

    区人民军事委员部里人很多,语声喧哗。电话铃刺耳地响着,门乒乓乱响,武装人员出出进进,从各个房间里传出打字机单调的哒哒声。走廊里有二十来个红军战士正围着一个身材矮小、穿着罗曼诺夫式羊皮镶边短皮上衣的人,争说些什么,并且打雷似的哈哈笑着。葛利高里沿着走廊往前走的时候,看到有两个红军战士从远处的一个房间里推出一挺重机枪。机枪的轮子在破烂的地板上轻柔地滚着。一个养得胖胖的、身材高大的机枪手开玩笑地喊道:“喂,躲开点儿,赎罪连开来啦,不然我可要轧过去啦!”

    “看来,真是要出发去镇压暴动啦。”葛利高里心里想。

    登记的问题并没有耽搁他多久。军事委员部的秘书匆匆看过他的证明书,说:

    “请您到顿河肃反委员会政治局<span class="" data-note="这里的政治局系指一九二〇至一九二一年间肃反委员会的区或县的工作机构。"></span>去一下。您当过军官,所以您要到他们那儿登记一下。”

    “是啦。”葛利高里举手行礼,丝毫也没有显<u>..</u>露出自己心情的激动。

    他在广场上停下脚步,思考起来。应该到政治局去,但是他的整个身心都痛苦地反对这样做。“会把你关起来!”心里有个声音警告他说,葛利高里由于恐惧和憎恶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站在小学校的板栅旁边,用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瞅着落满牛粪的土地,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反绑着双手,正沿着肮脏的梯阶往地窖里走,还有——一个紧握着粗糙的手枪柄的人跟在他身后。葛利高里攥起拳头,看了看鼓起来的青筋。要把这两只手绑起来?他心情非常激动。不,今天他不去啦!明天再去——今天他要回到村子里去,跟孩子们玩一天,去看阿克西妮亚,明天早晨再回维申斯克来。这条腿,也真见鬼,一走就疼。他只回家去住一天——然后回到这里来,一定回来。明天要发生什么事情,随它去吧,可今天不行!

    “啊——啊,麦列霍夫!好久不见啦,好久……”

    葛利高里回过头来。雅科夫·福明——彼得罗的同事,曾叛离顿河军的第二十八团团长——朝他走了过来。

    已经完全不是葛利高里从前熟识的那个笨手笨脚、衣着随便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列兵了。两年来,他的样子大变了:穿着一件很合身的骑兵军大衣,精心修剪的两撇棕红胡子英俊地朝上翘着,他的全身,那豪迈的走路姿势,洋洋得意的笑容,都显示出自己不同凡响的优越性。

    “哪阵风把你刮到我们这儿来啦?”他握着葛利高里的手,用自己瞳距很大的蓝眼睛直盯着葛利高里。

    “复员啦。到军事委员部去登记啦……”

    “回来很久了吗?”

    “昨天刚回来。”

    “我时常想起令兄彼得罗·潘苔莱维奇。他是个很好的哥萨克,可死得多不值……我和他是心腹之交。麦列霍夫,去年你们真不应该暴动。你们犯了错误!”

    总得说点什么呀,所以葛利高里就说:

    “是啊。哥萨克们犯了错误……”

    “你在哪个部队?”

    “骑兵第一师。”

    “担任什么职务?”

    “骑兵连连长。”

    “好啊!现在我也指挥一个连。就驻扎在这里,在我们维申斯克,有自己的骑兵守备连。”他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提议说,“走,咱们去溜达溜达,你陪我走一会儿,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

    他们沿街上走去,福明斜睨着葛利高里,问道:

    “你打算在家里住吗?”

    “我能住到哪儿去呢?当然住在家里啦。”

    “想操持家业?”

    “是的。”

    福明惋惜地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说:

    “麦列霍夫,你选的复员时机可不好,唉唉,太不好……你应该过一两年再回家就好啦。”

    “为什么?”

    福明抓住葛利高里的胳膊肘,略微弯下腰,耳语说:

    “目前咱们这个地区形势很紧张。哥萨克对余粮征集制非常不满。博古恰尔县已经发生了暴动。今天我们就要开去镇压。小伙子,顶好你还是离开这儿,而且越快越好。我和彼得罗是好朋友,所以我才这么劝你:快走吧!”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啦。”

    “喂,你要当心!我是说政治局要动手逮捕军官啦。这一个星期,从杜达列夫卡送来了三名准尉,从列舍托夫卡也送来一名,从顿河对岸一批一批的军官被押送到这儿来,连那些普通的、没有任何官衔的哥萨克也都触动啦。你自己想想吧,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谢谢你的忠告,只是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啦。”葛利高里固执地说。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啦。”

    福明谈起了本地的情况,谈了他跟军区首长以及人民军事委员部的委员沙哈耶夫之间的关系。葛利高里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去。他们走过三个街区,福明停了下来。

    “我要到别的地方去一下。回头见。”他把手往库班式皮帽子上一举,冷冰冰地跟葛利高里道了别,顺着胡同走去,身上崭新的武装带咯吱咯吱直响,他挺得笔直,那副神气样儿,十分可笑。葛利高里目送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沿着政治局二层楼房的石阶往上爬着,他心里想:“要完蛋——就叫它快点儿吧,用不着拖啦!葛利高里,你既然敢做——就要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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