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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被免之时,另一位中书令苏颋也同时去职。源乾曜再次被明皇任命为黄门侍郎、宰相,与张嘉贞一同署理朝政。
张嘉贞为相,决断干练,处理政务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在他主政期间,各地上疏奏报总能及时送到明皇案头,明皇批阅后,下达的旨意很快就能得到执行,极少拖沓延宕。遇到政务中有疑难,明皇如果问及,他回答得条条是道,明皇无论怎么样发问,他从来不会支支吾吾言不达意。为官操守也还算清廉,好多京官都热衷于求田问舍,买田置地,他却不以为意,有人劝他,置办几处田产,买下几座宅院,将来老了,也好衣食无虞。他一口就顶了回去:本官身为宰相,不用担心饥寒,如果获罪,即使是广有田产宅邸,也会被抄没充公,辛辛苦苦攒下的家财,犹如被一风吹去,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现在,有点地位的人都忙着买田置业,儿孙有出息还好,若是遇到那般败家之徒,卖了田卖了房,进酒肆入青楼,银子淌水一样地送出去,淘个河干海尽,本相才不干这样的蠢事呢!
有能耐有操守,张嘉贞也算是一位有为重臣。就只是涵养欠缺,性情最是不好,动辄暴跳如雷,一张利口,训斥下属锥心剜肺,一点不留面子。引得身边官员人人自危,暴戾行为渐渐外传,名声也就有些不好听了。
明皇对张嘉贞却是爱重依旧,为了顾及他们兄弟手足深情,他下旨把张嘉佑也调入京城,委以金吾将军。兄弟二人掌握军政大权,在京城赫赫有名。
源乾曜老成持重,处事谨慎,遇到事关国家大政方针的问题,他一般是三缄其口,不发议论,当首席宰辅表明了态度,如果他认为是正确无误的,才会上表附和。另外,源乾曜秉性宽厚,却又严以律己。他曾上表一道,说高官显宦的至亲都在京城任职,占据了重要的职位,而没有后台没有臂膀的下级官吏只好离开京城,远赴边远地方为官。他建议,把高官们的儿子遣出京城,让平民子弟们留在长安。他有三个儿子,都在西都为官,他要求让其中两个出京,只留下一人在身边照应家中。明皇深为赞赏,同意了他的请求,同时下了一道旨意,官员家中凡有三人在京城为官者,必须有两人赴任外地。
两位宰相任职期间,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因为他们协力辅弼明皇,因而朝政清明,赋役宽平,刑法清省,百姓日见富庶。明皇也甚是欣慰。
秋高气爽时节,明皇忽然想起要巡幸东都。开元之初,因为长安粮米匮乏,不能足够供应京城数万官吏日常食用。因此,每到青黄不接之时,明皇就要带上一部分文武百官去往东都就食。经过十年清理田地,减低赋税,农民踊跃垦田开荒,又兼着连年风调雨顺,全国仓廪充盈,长安市上粮米盈市,粮价低廉。供应京城百姓及官员绰绰有余。所以有两年明皇未去东都巡行。垂拱元年,正是在秋末冬初的时候,他在神都呱呱坠地,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岁月,儿时的记忆常常在心中萦绕,年近不惑,记忆却越发地清晰,思念也越发地强烈。他下旨九寺,命卫尉卿及太仆卿准备车马仪仗,不日巡行神都洛阳。
一切齐备,大队登程。源乾曜留守长安,张嘉贞随驾出行。
开元五年时,明皇出巡洛阳,行至崤谷,路险难行,明皇龙颜大怒,差点斩了河南尹李朝尹和知顿使王怡,亏得宋璟求情,二人才捡回了一条性命。之后,河南地方官每年都要征集民工整修路面,只为明皇出巡走得便当。如今,一条大路直通神都,路面宽敞,可容三辆马车并驾齐驱。明皇坐在车辇之上,再无颠簸之苦,怡然自得地观风望景,一路顺顺当当,抵达洛阳。
当晚,明皇驻跸洛阳宫。过几天就是他的寿诞之日,洛阳官员忙着为皇上祝寿,忙了个人仰马翻。大街上悬红挂彩,斗大的寿字贴满了洛阳宫的每座大殿,寿宴用的牛、马、猪、羊一群一群地被赶进御厨房。秋日的洛阳城,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满城枝头上的黄叶仿佛也沾染了喜庆之气,悠悠地在秋阳中飘摇,一阵风过,不舍地飘下枝头,在地上随风旋舞,像是在跳时下正在两京流行的胡旋舞。
那一年玄宗明皇三十七岁,二十八岁承继大统,十年弹指一挥间,励精图治,卧薪尝胆,伟业成就已是近在咫尺,他踌躇满志,一心要创造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太平盛世,称雄于天地之间。在百官山呼万岁声中,越发地意气风发,豪壮之情满溢于胸臆之间。
洛阳主薄王均忙里偷闲,到馆驿来拜见中书令张嘉贞。几月前,王均去长安拜见张嘉贞,说起想进京任御史一职。张嘉贞漫应了一句:“本相替你留意一下,等有了空缺,一定举荐你。”随后,又似乎是无心随口地问起了洛阳的风土人情。王均把神都好一阵吹嘘,什么“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什么“八关都邑,五水绕城”。张嘉贞听得啧啧称道:“本相在边塞时,满眼黄土,滴水贵如油,风沙一起,眼睛都不敢睁,对面看不清人脸,一张嘴,风沙就刮进嘴里去了。那时本相就在心中暗想,等到老年致仕,一定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颐养天年。听你说起神都,倒是个绝好的去处,可惜,到了洛阳也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薪俸要养家糊口,目前还拿不出来余钱买下一处宅院,看起来只有望伊洛而兴叹了。”
王均听了,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暗自记在心里,回到洛阳,在伊水边找了一块高地,找个名目,从库银中拨了一笔钱出来,亲自策划,亲自监工,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修起了一座精致的院落。听说张嘉贞随圣驾来了洛阳,特意上门来告知新宅已然落成。
张嘉贞听了,瞠目结舌,想不到随口说了几句话,王均竟然当成真的了,如今木已成舟,是笑纳还是谢绝,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他对王均说:“主薄厚意,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既然已经盖好,本相也就领情了吧。切记,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只有你知我知。”
王均连连点头:“卑职明白。”顿了一顿,他期期艾艾地问道:“张相,卑职所托之事,不知有无结果?”
张嘉贞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是答应了王均的托请,让他进京当御史。这宅院原来不是白白奉送,而是为了求官才馈赠给他的,因答道:“这个嘛,你也知道,得有空缺才行。”
“不知空缺几时才有?”王均见张嘉贞没有拒绝收下住宅,以为自己手中有了把柄,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低三下四谦卑温和了。
“这个嘛,急不得,要慢慢来。”
“慢到何时?请张相给个明示。”
张嘉贞笑一笑:“王主薄,请放心,身为一朝宰辅,既然答应了你,肯定就不会让你白白高兴一场。回去吧,等御史台报了空缺,补阙的第一个一定就是你王主薄。”
王均喜上眉梢:“谢张相。”
王均自以为处置机密,殊不知有个对头早就盯上了他的行迹。他套取库银,他诡秘建房,一桩一件,记得清清楚楚,对头隐忍不发,只等圣驾降临神都,要给他来个拔锅倒灶连锅端。
神都满城欢愉,贺了今上诞辰。在洛阳宫居停半月有余,明皇准备回转西都。临行前召见全体洛阳高官,品行优良的,给予嘉勉,官风不正的,给予训诫。百官恭聆圣训,堂上鸦雀无声。
说得口渴,明皇刚接过高力士递上的茶盅,饮了一口,堂下突然有人大呼:“圣上,微臣有本奏上!”
明皇吃了一惊,呛了一口水,咳嗽不止,高力士赶紧上前轻轻捶打他的后背,明皇才喘过气来,目视堂下百官。有一人,三品服色,昂昂然立在正中。明皇问道:“你是何人?”
“微臣洛阳录事参军陈邕。”
“你奏何事?”
“微臣首告洛阳主薄王均,私取库银,营造府邸,用以贿赂朝中重臣,意欲换取官位。”
“所奏据实?”
“句句是实,一字不假。现有库银回单在此。那所宅邸位于伊水北岸,陛下可遣人前去查看。”
明皇拿过回单一看,何日提取,提取几何,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不禁心中怒火冲腾,他把回单掷向王均:“你有何话说?!”
王均“噗通”一声跪倒,大呼冤枉:“不干微臣的事,微臣并不知情!”
明皇怒目圆睁,银牙咬紧:“好,不干你的事!好清白,好无辜,来人,给我狠狠地打,看他知情不知情!”
张嘉贞一看东窗事发,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觑个空子,溜出大殿,恰好遇见进去行刑的几个衙役。他端起架子,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圣上是要将他立毙杖下,你们下手狠点,几下结果了,免得圣上再作雷霆之怒。”
衙役知他是当朝一品宰相,怎敢不听从他的示下,扛着板子进去,把王均拖翻在地,大板子雨点一般落下,三十板还没有打完,王均就没有了声息,一动不动地横躺在血泊之中。
中丞韦虚心过去,伸手试了试王均的鼻息:“陛下,王均已经死了。”
“死了?!朕要拷问出他修造宅邸是送给何人,话还没有问,你们就把人打死了,谁让你们三两下就结果了他!”
张嘉贞出班奏道:“陛下,御史大夫韦抗和中丞韦虚心监刑不当,致使王均还没有招供就一命呜呼,他二人应该承担过失之责。”
明皇准奏,韦抗和韦虚心各被罚俸半年。
车马粼粼,明皇返回西都。张嘉贞骑在马上,随侍在明皇车辇之后,自从王均横死杖下,他身上的冷汗就没有干过,被九月的寒风一吹,直冷入了骨髓。凭着宦海沉浮随机应变的本事,他好歹逃过了一劫,明皇再是圣明烛照,也丝毫没有怀疑到他的身上。至于王均,那是他咎由自取,毫不值得怜惜。韦抗和韦虚心虽然无辜受了责罚,但不过是罚去了几个俸银。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保全了自身,保全了好不容易才挣来的这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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