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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的脚步声在殿内传来,随即响起一阵略带沙哑的男声:“华,已是无恙?”杨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立在侧门,个子不高,但双目炯炯有神。这大概就是自己的主官苌弘了吧。
很多人都知道孔子向老子请教学问的事,但却不知道孔子向老子请教学问之后,还专门拜访了苌弘,向他请教了“乐”。苌弘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不仅精通天文地理,音律星象,凭他对武乐和韶乐的评价,他在治理国家上的才能也毫不逊色,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曾以智囊的身份参与过晋国诸卿之间的争斗。
可惜他是一个蜀人,当时的蜀国几乎被视作蛮夷。蜀人的身份让他难以得到诸侯大夫们的重视,多番游走无效之后,他不得不剑走偏锋,“以方术事周王”。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在天子卿士刘文公手下任大夫一职。周王室兴盛时,天子卿士地位等若一方诸侯,有时甚至还要超出。但周室日渐衰落,公卿之士也渐渐落迫,更遑论其下的大夫。忠心耿耿地为王室效力五十年后,苌弘不仅没能实在其抱负,反而因为在晋国的政治斗争中出谋划策遭到清算,在赵鞅子的逼迫下被无情地当作了牺牲品,留下一个碧血丹心的悲歌,黯然退出历史的舞台。
此时的苌弘,在杨华看来,应该不过四十出头。历史的轨迹既然已经改变,或许他的结局不会再有如此的凄凉。
“唔,还好,就是忘了点事。”不知道“自己”平时是怎么称呼苌弘的,杨华心里有些忐忑,只能含糊其辞。
苌弘皱了皱眉头:“失了魂?那我教你的星宿推演之法可还记得?”
杨华心中暗暗叫糟,他哪里还记得什么星宿推演之法。不过自己好歹也是个太阳系天体运动的硕士,怎么可能在这方面露怯。“依稀还记得。”一边偷瞄苌弘的反应,一边奉上模棱两可的回答。
虽然人类诞生起便对神奇的星空有着浓烈的兴趣,不过因为科技手段的制约,在人类局限于地球上的时候,天文学的发展其实是相当有限的。特别是在望远镜出现之前,各个文明在天文观测上都有着诸多的相同点。比如对天空分野,用一些物品或动物来标识星域等等,而占星术几乎在所有文明中都大行其道。
“随我来。”苌弘摇了摇头,转身打开身后的门走了进去。杨华不敢拖延,有些不舍地打量了一眼九鼎,急步跟上。他还没来得及细细研究这后世诸多传说的九鼎,不过以后时间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匆匆描了一眼门洞上“星厅”两个古篆字,尚没来得及细思,一个远比九鼎带来的冲击更大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杨华被眼前的奇景震憾了。宽阔的星厅顶上,被装饰成了一个漆黑的穹顶。在火光的照映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凑近一看便会发现,那是一颗颗大小不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水晶,按照一定规律镶嵌在穹顶模拟的“夜空”之中。
仅仅看了一眼,杨华便知道这是一个星图模型。东南两面的制作已经完成了,西北两边仍然空空如也。即使如此,也让杨华赞叹不已。这可是青铜器时代啊,这样一个高度仿真的星空实景模型,绝对是天文学上的一大创举。
不过他也感到奇怪。照理说这样的模型,在史书上应该留下重重的一笔才对,怎么会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对于苌弘在天文学上的成就,史书上几乎毫不提及,仅有什么“以方术事周王”、“周室执数者也”这样的寥寥几笔。
华夏文明的史官系统在诸多古文明中独树一帜,但也存在着自己极大的弊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华夏文明的史书只是一部帝王史,或者权力史。一个人再有才华和创举,若是没有和当权者发生交集,是很难被记入史书的。
就如苌弘,若不是连孔子都要向他请教乐的知识,恐怕留在史书中的形象就是一巫祝。即便如此,除了对武乐和韶乐的评价,他自己的乐上面有什么样的成就或长处,史书上是不屑于留下一个字的。《淮南子》上称赞苌弘“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历律之数,无所不通”。但他在这一方面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却仍然只供后人猜想。
以杨华那个时代的眼光来,这个星空模型当然有着诸多的不足和错漏。但这可以一个观测全靠眼睛的时代,能有这样的作品,便足以在天文学上占据显赫无比的地位了。
一阵低沉的器械运作的声音传来,杨华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变化,对苌弘的敬佩简直无以复加。这星图模型已经够让人惊讶了,更离谱的是,它还能动!随着其运动,四季星空依次出现在天幕之上。
随着地球绕太阳公转,在地球上观察到的星空便有了斗转星移,四季轮换的变化。对于杨华来说,这已经属于基本常识,但古人受限于各种条件,并不能正确解释这一现象。除了较为流行的盖天说和浑天说外,早在夏朝时就有了“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无限宇宙论的宣夜说。
只不过那时的天文星相之学,几乎是王室的禁脔,一般人是很难接触到的。夏商周三代,负责天文星相的何止几千人,但能留下名字的,也就屈指可数。留名的关键不在于你有多么伟大的创造发明,而在于有没有和权力中心发生交集。如果一辈子都没能和帝王碰上一次面说上两句话,那么你就是不存在的。
正因为这样,一些相对正确的学说,即使有了良好的开端,但若没引起掌权者的兴趣,便会轻易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就算获得了当权者的支持,然后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后继者也不一定会继续坚持。文明就在这种艰难而残酷的环境中,倔强地生长。
“晶石快用尽了,明日你再去寻些来。”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并不太满意,苌弘皱眉道:“诸星运转,实在太过繁杂,仅是两面星图,便已有些难以圆融无差,另外两面星图加上之后,只怕会有更多错失。”
杨华的注意力全被星图吸引,苌弘前面的要求丝毫没引起他的注意,倒是后面的那句话让他点头称是,随口便接道:“错了错了,参数错了,这样是没办法正确计算的。”
“什么错了?参数?”苌弘本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指望自己这个助手小吏能与自己在这方面进行交流,却没想到对方一口指责自己错了。
杨华心里暗暗叫糟,眼睛一转,好奇道:“这星图居然会依四季演化,实在是太神奇了。大夫是怎么办到的呢?”他当然能一口指出苌弘错在了哪里,但一时间让他如何解释其中的道理。
苌弘摇头叹息:“你这一跤可真跌得不轻啊。一年前,我请了公输班的弟子泰山制作穹顶,墨家弟子高石子设计的机关,一直是你给他们打下手,这事你也居然忘了。”说罢又转头凝望星图,不解道:“真的错了吗?我也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思虑多日,仍然找不出其中缘由。”
杨华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祈祷用失忆症这一招,勉强能糊弄过去。“确实有些记不起了,不过大夫这一说,弟子又想起来一些。泰山和高石子……他们已经走了吗?”时间线已经混乱,他已经放弃了根据墨子和公输班弟子来推断自己到底处在哪个年代的努力了。不过墨子和公输班不是有些不一对冤家么,两家弟子不仅能够合作,而且苌弘口中,二人都住在他家里,这倒还是件新鲜事了。
移步走到星图背后,略一打量,杨华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理。说起来倒也是什么高深玄妙的设计,就是简单杠杆和齿轮的组合,控制每一面的四幅分别代表四季星图更替轮换。虽然结构很简单,但在这个基础上发展下去,机械动力便可以成为改变生活诸多方面的强大支撑了。
其实古时的工匠们已经相当聪明能干了,很多精妙绝伦的器物都已经能够制造出来。只不过他们服务的对象一般都是以帝王为中心的权力机构,大量的智慧结晶都用来建造陵墓、宫殿。建造完这些之后,为了防止泄露,他们又被当作了廉价的一次性用品,惨遭圈禁屠杀。
掌握“奇淫技巧”的工匠们,低下的地位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就如被视为木匠祖师爷的公输班,传说在春秋时代就能制作出飞上天三天不落的木鹊,姑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但其在工匠中的地位却是无可置疑的。
即使是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一生几乎都在追求诸侯权贵们的赏识,可惜他的匠人出身成为他终身无法摆脱的烙印,在他为楚国制作了诸多精巧实用的攻城器械后,仍然没有获得踏入贵族圈的资格,最后郁郁而终。后人对他的认识,主要就建立在他与墨子在楚王面前的那次交锋,这场巨匠之间的巅峰对决,若是没有楚王这个角色,史官甚至连记录的兴趣也没有。
正如自己眼中这个堪称古代天文至宝的四季星图,史书中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记录。杨华甚至猜到它的结局,在苌弘死后,随着衰落的周王室,悄无声息的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如同无数凝聚匠人结晶的精巧器物一样,它们就如从来没有出现过,来去都没有任何人予以关注。
作为一个科学研究人员,杨华只觉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推动时代发展的,是一代又一代敢于创新探索的匠人们,新的材料新的工具在他们手中诞生,为人类社会注入新的活力,让文明不断向前发展。但是他们,却是文明组成中微不足道的卑微存在,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难道要全部重来?可天子希望我尽快完成,时间不多了。”苌弘站在那里喃喃自语,左右为难。以杨华的眼光看来,这星图当然存在着不小的缺陷。但就当时来说,却已经可以用尽善尽美衡量了。若不是在天文学上有极深认识的人,完全无法觉察出其中的问题。
“倒也不必。”杨华轻言轻语,缓慢地堆砌着措辞:“五十年内,误差还不明显,完成天子的任务后再慢慢改进,也为时不晚。”以观察者为中心,当然无法正确认识星空变化的真实轨迹。不过也不得不佩服古人在这方面的聪明才智,依靠着极为落后的技术手段,不断探索改进,制订出水平极高的阴阳合历。
古时人们以月亮的阴晴圆缺来制作历法,一年十二个月,分大小月,每月二十九或三十天。一开始当然察觉不到其中的问题。月亮是夜空中最为明显的天体,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为最早的天文历法依据。不过这套历法一用上几年、几十年,误差就大了。古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随即以闰月的方式加以弥补,然后再以日影的变化分出二十四节气。
其实这套历法在日心说确立前,已经算是相当完善了,在华夏文明中一直使用了数千年,虽然不断进行改进修补,但都只是些微小的变化。这些变化,一般都是基于小的误差在经年累月中越变越大,最后变成极为明显的差异。
“也罢也罢,本为虚妄,但求尽心尽力罢了。”略加思索,苌弘也对这个让他感觉太过复杂的问题放弃了。当然,这个差异他来说不止复杂这么简单,而是根本原理就出问题了,所以当然怎么改进都没办法真正杜绝。
其实说完刚才的话,杨华立即就后悔了,一边偷瞄着苌弘,一边告诫自己以后多看多想,千万不要多说。虽然灵魂方面的事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开展了广泛的研究,但正如首席灵魂学家所说,灵魂或许根本就不是三维时空的物,人类离正确认识这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还差着老远的距离。但如果自己表现得太过不同,恐怕也是非常麻烦的事,这可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一言决人生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随即苌弘的下一个举动就吸引了他。只见苌弘从一个木砸子里取出四个木制的人形物,一边在东南两面星图下踱步,一边念念有辞。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其中一个紫色的木人放在地上,凝思半晌,才自语道:“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哼,狂妄之极,吾以天子之箭射之,看你如何恒久。”
随着苌弘的走动,杨华这才发现,除了穹顶星图,地上竟然也另有玄机。在烛火照映下,看清地面图案之后他不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诸天星斗对应下的九州地势图!虽然与后世的精确地图相比实在粗鄙不堪,但杨华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华夏文明繁衍生息之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天文学上的至宝星图,最终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只字片言了。同时他也明白为何在人手不堪足用时,天子还会专门拔出一队禁军来守卫此处。
苌弘在历史中除了留下“碧血丹心”和“孔子问乐”两个典故之外,还有一段记录:设射貍首。当时周王室已经衰落,诸侯不贡,苌弘为新建王城的事四处奔走,希望能筹集足够的物资,化解周王室的尴尬。虽然最后王城的修建顺利完成,但诸侯们的白眼和冷漠深深地刺激了苌弘和周王室。
于是,或许算是历史上最早有记录的“扎小人”便出现了。貍,古语中又有一称为“不来”。而《貍首》是上古行射礼时,诸侯歌《狸首》为发矢的节度。说白了,就是周天子让苌弘诅咒这些“不来”的诸侯们。
后世的巫术里面,便有做个稻草人,然后贴上仇人的生辰八字,以针扎或锤打等方式,诅咒仇人的方法。至于这一巫术是否传承自苌弘,杨华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到底是天子手笔,这豪华版的扎小人,完全超过民间版不知道多少个等级。
在古时的星相研究里,天上的星辰是与地上的人一一相对应的。比如天空中最为明亮的北极星,古时便一直称之为紫微星。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自古来的研究者都把紫微星当成“帝星”,所以命宫主星是紫微的人就是帝王之相。有了帝王星,那太子、王公大臣也不能落下,一个个都对应了天上的诸星。
苌弘精通天文,是以这个天子版的扎小人,便是星相推衍,算出这些不来朝贡的诸侯所属之星,然后再对应九州大地,算出其准备位置。再以天子赐箭射之,企图达到列国衰落而王室复兴的美好愿望。
可惜这种希望借助外力来改变自身的企图,注定只是一场梦幻。周王室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灭亡的结局,诸侯们互相攻伐,最后一统于秦。所谓的天命、五德终始之说,不过是人类在特定的认知阶段,用作解释的工具罢了。
不过杨华不信这些,并不代表别人不信。这些荒谬的学说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大行其道,甚至在杨华所处的那个时代,仍然有人在信奉并进行研究,其中还不乏科学家联盟的成员。对于神巫异怪之类的学说,以开放、自由、合作为宗旨的科学家联盟并不干涉,全凭各人喜好自由研究。人类的发展虽然已然万余年,但对于这个宇宙的认知仍然少得可怜,宇宙对于人类来说仍然有着无限的可能。
不过巫祝之术,历来虽然信奉的人不少,却因为太过神秘,也是一个极为禁忌的话题。历代的权力阶层对其都是又打压又利用的态度,简单的说为我所用则可,反之则立即予以消灭。
苌弘扎了诸侯的小人,诸侯岂能放过他。失势的周天子当然也不会真正维护他,也没有能力去保护他,所以在一场政治斗争中,轻易地把为王室尽忠效力长达五十年的苌弘当作了牺牲品,处死以慰诸侯。而从碧血丹心这个词的字面理解来看,甚至可以简单推测到,年迈的苌弘所受的还不是一般的死刑,而是类似于车裂商鞅那样的残酷极刑。
以此看来,政治斗争甚至都可能只是一个借口,苌弘即使是为其中一方出谋划策,但连真正的贵族圈都挤不进的他,哪有资格成为贵族争斗的替罪羊。更不要说,还处以极端残忍的分尸之刑。为什么诸侯这么恨他,必欲置其死地而后快,答案不言而喻。
这便是“匠人”的悲哀,即使是像苌弘这样天文地理、星相音律无一不精的巨匠,在权势面前,仍然什么都不是。苌弘死后,星图自然是被付之一炬,所有相关的信息也被严密封锁。不管其到底有没有用,这种玄秘力量的运用,都是帝王诸侯的心病,必欲除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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