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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都，锦绣坊。连着几日阴雨终于放晴，麝兰馆里里外外忙的人打转。素心挽着袖子在大堂上张罗着，便见一袭长袍的女孩从正门呆头呆脑的走了进来。
“哟，小昭寒，怎么来我这儿了？”她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下女孩，啧啧道，“你这身量是随了谁？怎么几天不见长了这么多？”
易昭寒半探身行了一礼：“前两日多谢前辈的醉心香，若非有香料麻痹知觉，只怕昭寒要多痛晕过去几次才行。”
素心看着她挑了挑了眉头：“看你样子，已好了大半了吧？年轻人就是好，要是搁我这把老骨头，不得躺个一个月才能下地。”
“是托陈医师的福。”女孩垂下眼，将手里拎着的一摞糕点递过来，“晚辈方才路过醉月楼，带了些新出炉的点心，刘厨子做的红豆糕，想来合前辈的口味。”
刘厨子的手艺，是出了名的清淡，他的糕点常以香而不腻闻名。
素心喜笑颜开的接过来：“都说了，以后把这里当自己第二个家，下次不许再这么客气了！否则我可要生气了！”
女孩点了点头，看着她将点心收好，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像是想什么想出了神。
“有心事呀小昭寒？跟前辈说说！”素心拉着她的手热络的坐了下来。
“也不是心事……”女孩挠了挠头，“前辈，昭寒有件事想请教您。”
“嗯？”
易昭寒看着素心，认真问道：“师父成婚，徒弟当送些什么香料？”
“斩毅要成婚了啊……”
“嗯。”
素心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清了清嗓子道：“寻常喜礼，便是合欢香一类。不过若是你师父，”素心话锋一转，“小昭寒你不妨送他些伤药更有裨益啊。”
对于她这句半是揶揄的话，易昭寒却是十分认真的一击掌：“对！我怎么忘记了！”
然而女孩还是对香料有着一份执着：“若是要置办喜香，前辈可有指教？”
“这喜香嘛，因人而异。公卿氏族成婚，讲究三香三结：庭院里焚聚仙香，挂请神结，以示对神明的恭敬，如此新人便能得到神仙的祝福；大堂上焚小四合，挂百家结，取的是‘家和万事兴’之意；新房里焚合欢香，挂同心结，是祝新人白头到老。不过寻常人家没有这样多礼节，便是香炉也没有这般多。多半是买些合欢香焚在鼎里。”
易昭寒想了想，道：“那有劳前辈帮我置一份合欢香吧。”
素心刷的起身向那一面墙的香料匣子去了，只扔给易昭寒一句“等着”。
很快，素心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喏，我专门挑了红纸帮你包好。”
女孩点点头，仔细的收好，她看着素心将另一小袋香料塞进她的怀里。那香血一般的红，嗅来似乎没有什么味道。
易昭寒不解的问道：“前辈这是？”
素心神色淡淡的道：“这个香叫做幻昔颜，算作我对你那一摞点心的回礼吧。”
“谢谢素心前辈！幻昔颜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个香啊，燃起来无烟亦无味。不过也有人叫它醒心香，因为有心事的人闻了这个，就能看清自己的心。”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易昭寒，轻声道：“这支香是一个咒啊！”
易昭寒看着素心，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当然了小昭寒，若是你的话，完全可以把它当做除潮除霉用的家用香料。”她笑的眉眼弯弯，摸了摸易昭寒的头。
入夜，文府。
这座府邸是懿帝在位时赐给右相文蓄城的。文蓄城少年时是名满青城的才子，诗词曲赋无一不精。所以懿帝赐他的这座文府，论地段论大小在青都这些大宅里都算不上翘楚，然而若说雅致，却是当仁不让的。
弘英帝登基后，文季之官至左相，这座府邸便自然而然的由他继承下来了。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也只你这里有这般景致。”
河边人听到来人声音，骤然回身，作势要跪，却被对方一把扶住：“这里不是宫中，不必拘礼。”
“微臣参见陛下。”
弘英帝抬头看看月色，又低头看看河里倒影着的树影，笑道：“季之，朕有时候真羡慕你。”
“陛下九五之尊，天下滨土莫不是陛下所有。”
弘英帝但笑不语。
“有很多人想朕死。”
文相没有说话。
“季之，这次婚典上的事，你怎么看？”
“回陛下，微臣当时未在席间，从听闻上来看，应该是音武者和用刀的刺客所为。”
“嗯。”弘英帝顿了顿，继续道，“朕心里知道是谁，你也知道。”
文相略一迟疑，道：“这些人隐藏在北地郡守贺亲的队伍里，用的是听水阁的功夫。北地郡守黄江流是个泛泛之辈，断不会是此次刺杀的指使者。”
“昨日旨意已下，朕将他查办了。”
文相蹙了蹙眉：“北地郡守是整个北地唯一能够对落碧城有所牵制的人，而据传黄江流此人，与百里公并非同道之人。微臣恐怕，这是一招借刀杀人。”
“是，借刀杀人。”
“但是陛下此举，微臣以为方是上上之策。”
弘英帝摇了摇头：“是无奈之举。”他叹了口气，“百里公不可废。”
“正是如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百里公若动，落碧城势必军心不稳。”
“不但不可废，朕还要拨钱粮给他，朕还要加封他。”
文相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正对上弘英帝明亮的双眸。
“昨日卫地的粮草开拔了，朕全拨给了落碧城。”弘英帝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夔鸟的消息，是百里公解了上月的落碧之围。虽则落碧城已有异动，但是百里公心里，终究还是向着朕的。”
弘英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文相，一字一字道：“朕赌邵晓骥他，不敢反。”
“陛下……”文相抬头望着弘英帝，改了那毕恭毕敬的姿态，他看着弘英帝摇头道，“你果然是个赌徒！”
弘英帝不知所谓的耸了耸肩，不再多说。
“老师如何说？”
“老师说……”弘英帝清了清嗓子，学着老者的声音道，“你小子果然是个赌徒！”
两人笑了起来。
“说起老师，有个人，朕希望你能引荐给老师。”
文相立刻收敛了，躬身道：“是。”
“朕近日收进了一个玄天宗，此人至关重要。”弘英帝顿了顿，他面对文相询问的眼光道，“易昭寒。你把她引荐给老师，老师见了她，自会明白要教她些什么。”
文相有些意外，却仍应声道：“微臣明白。”
暮春，首阳山。
山上的鸢花已经谢的差不多了，紫红色的花将易淮的墓埋了大半，易昭寒花费了整整一下午才又理出模样来。
待她忙完，回头时却见到那久违的身影在身后不远处遥遥的望着她。
女孩一头扎进了那大鸟怀里。
是夜，山风朗朗，月华如练。易昭寒从屋外的树下刨出一坛陈年的桃花酿，抱着上了树，在青鸾身边自斟自饮起来。
“现在尝来，我酿的酒确实差山主的九酿太多了啊。我酿出来的只是桃花，山主酿出来的却是酒。对了，阿鸾，你还不认识山主吧。山主是一个小个子周饶，不过他对人族的文学造诣很高，尤其是成语。其实他很好辨认，他总是把胡子剃的比别的周饶短。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女孩想起山主，端着坛子哗啦啦喝了两大口。她喝酒的时候十分有魄力，和高壮的汉子们喝酒一个模样。
“小的时候易淮爷爷不让我喝酒，那时候，每次半夜偷酒喝的时候总是觉得特别的好喝。现在没有人管着了，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却觉得没有那时候的酒好喝了。阿鸾，你知道这酒为什么没有以前好喝了吗？”
青鸾静静的倚在一旁的枝桠上，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望着她。
易昭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在等答案。她右肘一横，将酒坛架在臂上，一口气将剩下的酒灌进了肚里，随即将坛子抛了开。
“阿鸾，这两年在外面，我碰到了好多事，有几次差点就死了。有时候我觉得人活着这么辛苦，倒有些羡慕那些死了的人，死了应该没有活着这么辛苦。可是今天我回到这里，突然好像又明白了，明白人为什么要拼命活下来。”
“其实之前有好几次，我都路过这里，可是我没有回来，我怕我回来了，就没勇气再离开了。但其实是我错了。就像以前易淮爷爷和我说的，有家在心里的人，才能走得很远。”
女孩抬头望着月色，神色悠远起来，她轻轻叹了声：“可惜人为了回家，终究离开家。”
她看着青鸾，眨了眨眼睛，她突然想起一个她一直忽视的问题。
“阿鸾你家在哪里呢？不回去吗？”
大鸟不动也不说话。
女孩也没有期待它的回答，她又侧过身去看月亮了。
这一人一鸟，在首阳山最高的枝桠上，无言以对的坐了一夜。
像是各自想着心事。
翌日，女孩醒来的时候，那支巨硕的青色羽翼盖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床蓬松的被子。
和以前多少次她醉酒时一样。
她的阿鸾总是在她的身边，不管她离开多久，离开多少次，它总是在这里等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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