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人生烟雨中 天涯 或 人生烟雨中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公元一九七七年阳历年刚过不久,位于秦巴山区延绵起伏的群山中,随着夜幕的降临,落下了一场几十年来少有的大雪,当夜幽冥的天空中伴着纷飞的雪花一同下沉,重重地压在模糊不清的层层山峦之上,天地凝重,大山里的人们如同小动物一般感到沉闷与压抑,纷纷躲进屋舍之中,静静地等待着老天爷安排的这场吉凶未卜的大雪,一切悄声无息,偶尔听到屋后老树枝被折断的噼啪声,还有远处夜莺幽长凄厉的啼叫声,更增添了寂静深夜的惊恐之感,直到次日临晨大雪才慢慢停了下来,此后云开日出,阳光露出微笑,天地焕然一新,整个山川银装素裹,显得苍山更远,天高地阔,抬眼望去万物一色,已很难分清山间小路以及田埂地坎,唯有那袅袅升腾的炊烟方能辨别出掩埋在大雪山林中的农舍。水客家在阳山县玉龙公社磨子沟生产大队,靠在青龙峡的半山坡处,他们是一个独家小院,有两间祖上留下的土坯墙茅草房,还是刚解放时修缮过一次,现在墙体和门窗多处透风,水客平时用木桩和石块加些泥堵着,今天看着天气不好他又找了点旧报纸仔细地塞了小缝,山里人天一黑就没什么事干,看着要下雪了,他给隔壁大儿子呱娃的床铺上加了一捆干草,缮好草后早早地和老伴桂芝上了床,钻进被窝里去,人上了年纪瞌睡少了,躲进被窝也睡不着,只是相互借点对方的体温取暖而已,这两个从文化修养和相貌气质极不般配的老人已经在这大山深处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她们相处的十分和谐,平时很少争吵,相敬如宾,两口子平时言语也不是很多,都忙忙碌碌的争取做好自己的事,让对方少操点心,她们和一般的家庭一样,外面的事一般水客做主,家里的事桂芝就办了,唯有谈起儿女的事时两人能聊上半天,有时候还有点分歧。
水客和桂芝一生养育了两儿一女,大儿子呱娃也没有个大名,呱娃小时候十分机灵,在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几天,当时水客被公社和大队派出去修路不在家,桂芝一人带着孩子,加上她还有点政治问题也不敢乱跑,只在队上找了个草药大夫给孩子抓了几副草药熬成汤,给儿子喝点,结果等儿子的体温降下来后,孩子的脑子也给烧坏了,最后成了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不知道羞耻,整天傻笑的呆子,长大后连路也走不了,整天的坐在那里,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她们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取名叫杜翠萍,也没上过学,十七岁那年就有山外的人来说媒,听说是县城边上贾家村的小伙,那里不走山路吃的是大米,老两口觉得不错,对方来人见翠萍长得标致,结果一说就成,不久后便嫁到阳山县城边上贾家村里,现在孩子都有两岁了,老三是一个儿子,大名叫杜新平,在家里都叫他新娃,这是她们两口子的宝贝,也是她们的希望,今年十三岁了,现在玉龙公社初级中学读书,已经上初三了,平时新娃住在学校,每周星期六下午要回家拿粮食,这里是春季招生,听说不到一个月新娃就要初中毕业了,昨天就是星期六,本来是要回来拿粮食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回来,晚上又下了雪,这次估计是回不来了,以前也出现过这种现象,学生在学校先借一点粮食,等下次多拿点再还给学校,眼看就快放假了,水客不想欠学校粮食太长时间,还在想等天晴了不行自己就把粮食给儿子背到学校去。
这一晚上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老两口现在谈的最多的就是儿子的前途问题,对水客来讲新娃这学已经上的够多了,老百姓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处,又不能当饭吃,识几个字会写信会算账就行了,现在情况下光在农村种地看来也不行,年轻人还需要学一门能糊口的手艺,而且还要看长远点,手艺要能用长久,儿子不能像自己这样,当年和父亲学了一门打猎的手艺,现在山上猎物没多少了,国家也不让打,所以就废了,只能种地,勉强生活着,手艺算是白学了,桂芝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儿子还小,新娃很聪明,而且好学,从小她带着没事时捡个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结果儿子人一次就记住了,第二次他都能写出来,桂芝觉得新娃在读书上面一定有前途,要是愿意读就让儿子继续读,至于以后干什么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谁也说不清,还是由儿子自己决定好,两人在床上谈论到半夜谁也没说服谁,这也是老两口子唯一最大的分歧,最后说咱们都在闲扯,还是等新娃回来看他的意见再定,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新娃和一般孩子不一样,有主见气性也高,穷人家也会惯着娃儿的,直到后半夜两口子才入睡。
大雪后的太阳格外明朗,早晨阳光跃出山口透过小窗洞直射到床上,此时是最冷的时候,肚子里没有食物,身上也没了火气,被子四边漏风,被窝里冰冷渗凉,再也躺不住了,两口子爬起来,一瞧外面冰天雪地,整个大地被冻住了,水桶里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也没法洗脸,山里人家一般在冬天就不用灶了,在屋子中间生一笼火,火笼上吊一鼎锅,这样取暖烧水做饭一并解决了,水客起来先把昨天晚上烧过的火堆清理一下,抱些干柴进来生着火,把木桶里的冰砸些丢进鼎锅里烧着,待水热后先舀水洗脸,完了后桂芝倒了一小盆包谷米洗干净放入在鼎锅里煮了一锅的包谷饭,也没什么菜,她抓半把咸盐放进去,再切几块猪板油放进去煮一会,趁着热乎先给呱娃舀了一大碗,水客端过去,看着儿子吃这才过来,两口子一人吃了一大碗,身上一下热乎起来了,还给新娃留了许多在鼎锅里,想着万一回来了也有吃的。
吃完饭后已经是正午时分,下雪后也没啥农活可干,水客坐在火笼边烤火,一边拿过来旱烟袋,从烟袋里面捏了一小撮自已制作的烟丝放进烟袋锅里,抽上几口,准备一会儿给新娃把下一礼拜的口粮送到学校去,他想走晚一点,赶着天黑回来就行,桂芝洗了碗后便忙着往一个布袋里装一些包谷米,另外还掺了一大碗白白的大米,这可是前几天偷着高价换回来的,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给儿子留着,突然卧在边上的干瘦的黄狗机警的站了起来,冲着屋外‘汪汪汪’的叫了几声,并向门口跑去,桂芝忙叫:“是新娃回来了,快去。”
水客忙起来走到门口,先从门缝往外瞅瞅,茫茫的雪地上只见一个穿着黄色军大衣的男人艰难地向这边走来,显然不是儿子,来人的体魄很熟悉,他细细一瞧便对桂芝说:“不是新娃,是郭支书来了。”
桂芝忙去把鼎锅拿下来,挖出里面给儿子留的饭,洗干净准备烧水,水客双手拉开门,出门站在雪地里笑脸相迎,黄狗也站在边上摇着尾巴。
来人叫郭成武,五十多岁,个子不高,面黑,但身体结实,早年当过兵,还上过朝鲜战场,只不过是后勤部队,没有拿枪和美国鬼子干过,复员前还立过三等功,回到磨子沟后就一直务农,他可是上面有关系的人,姐夫王和东是一个国家干部,前几年还当上了阳山县文教卫生局的局长,郭成武回来没有几年就当上了磨子沟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前几年在姐夫当了局长后他还想着调到玉龙公社去工作,混个一官半职的,搞成个脱产干部,端上国家的饭碗,但是农村户口要想转变成吃商品粮太难了,加上玉龙公社里面竞争十分激烈,结果没办成,可这磨子沟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却是稳稳坐着,快二十年了没人能撼动他,估计今后多少年也没人能顶替他,郭支书在队上没事时就爱给男女老少们讲他在朝鲜战场上那些事,开始都感到新鲜,可是他就那点事翻来覆去的讲,大家都听烦了,可他总觉得没讲完,没事就爱唠叨几句。
水客迎他进门,给他拍拍大衣上的雪,桂芝客气地上前来说:“真是稀客呀,快坐下歇歇,水一会儿就烧好了,给你泡茶喝。”
水客让他坐在火笼边上说:“平时也没见你来坐,这大雪天的却出来串门了。”
郭支书说:“唉、昨天到公社去开会,完了之后王家狗子非要拉着喝几口,这喝起来就没个完,没想到这一夜雪下的,早上他把他的大衣给我穿上赶回来,我绕道你这来聊上几句。”
水客没话找话说:“没找个车什么的坐着回来?”
郭支书说他:“你这人也不看看啥天气,别说车了,就是人走都看不清路在哪里,要不是我路熟悉,谁敢走啊。”
水客接过话:“就是、就是,那就等上一半天的,回来也没啥事,你在公社都熟悉的很,还怕没饭吃呀?”
郭支书说:“不是有饭吃没饭吃的事,队上和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化不了,还是早回来早办事。”
水客‘噢’了一声,忙对桂芝说:“快给郭支书泡茶,收拾点饭吃。”又转过身来对他说:“我们也刚吃过饭,你稍微等一会。”
郭支书烤烤火搓搓冻僵的手说:“饭我已经吃过了,喝点水就行了,害怕路上有问题,走时王家狗子给我买了两个烧饼带上还没吃哩。”说着他便从大衣袋里取出两个黄橙橙的烧饼:“好家伙,冻的跟驴球一样硬,来烤烤你们吃。”
鼎锅里的水快开了,桂芝清楚家里早已没有茶叶了,还是去年春季自己在对面山坡上野茶树上摘了一些叶子,拿回来揉制了一点茶叶,平时都不怎么喝,女儿和女婿夏天带着外孙回娘家时给她们包走了,家里一年四季也没个客人来,平时也不准备这些东西,可是郭支书不经常来,突然上门给人家喝白水显得很不热情,也不礼貌,自己家与邻居离的又远,现在出去借也来不及了,桂芝突然想起来在偏房墙上挂着的篮子里还有一些从野茶树上摘下的果子,她忙去选了几个放在缸子里,过来用开水泡上,虽然有些苦涩,但也有些茶味,算是茶水吧,桂芝泡好后小心翼翼地双手端给郭支书。
郭成武接过茶缸吹了吹便喝了几口,看来他也真的渴了:“好好,喝这个有劲,热乎,唉,新娃呢,还没回来吗?”
桂芝回答:“昨天就该回来拿粮了,不知道学校有啥事没回来,这雪下的今天指定回不来了。”
郭支书接着问:“新娃今年多大了,该毕业了吧,后面咋打算的?”
水客回答:“过了年就吃十四岁的饭了,我们也正愁这事哩,正说着他回来后与他商量,唉···这娃儿心气高,看样子他是想到县城去读高中,跟他娘说过几次了,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是高中要到县城里去读,我们哪能花费得起呀,另外桂芝的问题一直没有落实,上高中不是要推荐吗,这一关我们就过不去,不过这样也好,推荐不上也断了他的念头。”桂芝在一边默不作声。
郭成武今天来有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来给新娃说亲事的,女孩是他媳妇二哥的三闺女,家在罗平县王家公社,离磨子沟有一百多里的山路,姑娘今年也有十三岁多了,小学文化,是郭支书两口子看上新娃的,此时听见水客说新娃还想上高中,他就不好开口说这件事了,想着等新娃的事定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反正娃儿们都还小,于是他便随口劝她们说:“啥事别急,等新娃回来了好好商量一下,看看娃儿的想法,你们也就这么一个能靠得住,如果娃儿实在想去念高中,到时候我以队上的名义到学校找他们校长谈谈,让他们推荐新娃去就行了。”
水客两口子忙谢谢支书,他给郭支书的缸子里舀了一瓢开水,招呼他喝水,然后找话说:“让我说上那么多学、读那么多的书有啥用呢?还不如学个手艺实惠,就拿咱们队上万四叔来说吧,谁家的娃儿有他们家的娃儿读书多?早年大儿子还是个留洋的学生,回国后说起来当了大官,不知道咋搞的跑到台湾去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二也是大学毕业,还当什么教授,多少年也不回来,最可怜的就是万四叔了,老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有病了连个端水拿药的人都没有,最后活活地饿死在家里,我说这就是书读多了造的孽。”
郭支书马上批评水客:“你怎么还是没一点政治觉悟呢?以后可别乱扯了,万四叔的大儿子那是个国民党,他们属于反革命家庭,他受罪那是应该的,他不受罪难道要我们革命人民吃苦受罪吗?这与读书多少没关系,你呀还得好好学习学习,思想要紧跟形势走,这次公社开会传达了县上的文件,我们一定要和中央的精神保持一致,现在一切任务就是要稳定,以后该说的话才能说,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能乱讲,要听党的话,心要向党靠近,知道吗。”
水客忙说:“我就是爱听党的话,你是支书,你说的就是党说的,我一直在听你的话,我们家一直稳定着。”
郭支书又小声:“唉、我这次到公社开会,听小道消息说上面忙得很,最近可能有许多政策要大变样,近来公社的杨书记和那些干部一直待在公社里面哪里都不敢跑,每天都要听上面的指示,想想一定有重大事情要发生,不然他们能这样乖,早就跑回家里抱着婆娘睡觉去了,唉、我说这些可别到外面去传哟。”
水客忙说:“知道,知道,大山里面连个鬼影都不见,我能给谁传去,支书你放心,我们一直听你的话,保证稳定。”说着他拿着勺子给郭成武舀开水进缸子里催着他:“喝水,多喝点。”
郭支书端起缸子喝了两口又说:“我来还有一件事找你商量。”
水客忙说:“我能商量个啥呀,你说让干啥我就干是了。”
郭支书愁着脸小声说:“今年的收成都不好,各家的粮食都不多了,有几户早已经断顿了,国家的返销粮又迟迟下不来,队上也没养猪,这年可咋过呀?”
水客说:“我们家的粮食最多吃到年跟前去,新娃上学那可是要我们家一个半人的粮食呀,这件事还得劳烦你到上面去活动活动,多给点返销粮才行呀。”
郭支书说:“那是后面的事了,年前看来没希望了,过完年再说,我现在愁的是这个年怎么过,大过年的家里连一点肉星子都见不到,你说这闹心不闹心,我在想啊,你不是有杆猎枪嘛,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咱们在队上找几个能干点的,悄悄地到山里去搞个野猪、麂子等什么的回来给大家分点,把年先过了。”
水客听了这话顿时来了精神,他往火笼里添了几块干柴,把活烧得旺旺的,双手搓搓高兴地说:“郭支书你发话了还有啥好说的,我说了一定听党的话,只要你组织人员,我二话没有,虽说多年没打过了,但是枪还能用,现在咱们这里近处怕是没有了,要打上野猪得到青龙峡对面的后山去,刚好大雪过后,野物没有吃的,都跑出来找食物,正是时候,肯定有收获。”
郭支书说:“那好我再去通知几家,咱们就准备搞,你是行家,到时候你带着大家搞,打到东西了多给你分点,唉、这件事可是违反政策的,咱们是偷着搞的,你可别到外面去吵吵,我也是没办法呀,还是要过年嘛,行了我先走了。”
水客忙说知道知道,桂芝上前来留客:“别急着走,收拾点饭吃了再回去。”
郭成武说:“哎呀几步路就到家了,家里的饭还等着哩,有空再来。”
水客起身拦住支书说:“别急,别急,来了空坐一会,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我那里女婿热天时拿了一瓶包谷酒,一直留着没有舍得喝,今天咱两人抿两口,热乎热乎身子。”说着便到偏房去在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酒瓶来,桂芝拿了两个小碗来说:“哎呀也没什么下酒菜吃,要不拿点萝卜干来下酒?”
郭成武见到酒后也没推辞,他不好意思地对桂芝说:“唉呀、不要不要,我喝酒啥菜都不要,这不有烧饼嘛,吃着烧饼喝酒正好。”他把烤热的烧饼拿起给了桂芝一个,然后把另一个一分为二,给了水客一半,水客倒了两小碗酒递给他一碗,两人一碰就抿了起来,没一会儿便喝去了半斤白酒,水客再给倒酒时他用手一档说:“行了,今天喝好了,女婿给你的不能都叫我喝了,剩下的留着你们过年喝把,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水客客气地留他,但没留住,桂芝忙把那一个烧饼给他,让他带回去给娃儿们吃,两人客气一会,最终桂芝给他装进了大衣口袋里,水客给他开了门,郭成武带着微微的醉意,脸上黑里透红,精神抖擞地大踏步回家去了。
水客这个名字是当年在阳山县城时大家给他起的一个外号,叫的人多了倒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他本性杜,出生后父亲给他取名叫杜家贵,希望他以后有个富有幸福的家庭,早年父母靠两块坡地为生,农闲时父亲就上山打猎,那些年山上的猎物很多,加上父亲的手艺不错,打回来的猎物家里吃不完,就拿到双峡镇上去换鞋钱和生活必需品,比起一般农户生活还算不错,家里不算太穷,杜家贵还有一个哥哥,三岁时母亲抱上去走亲戚,半路上内急,她把孩子放在路边自己到小树林去方便,结果孩子让野狼给叼走了,后来又生了家贵,母亲汲取教训寸步不离孩子,山里的生活虽然艰辛,但是在父母的爱护之下,童年的杜家贵生活的还算无忧无虑,幸福快乐,他在七八岁时父亲就带着他上山学捕捉猎物,练习枪法,解放前些年,当时杜家贵大概有十四五岁左右,山里闹土匪,父亲被刘彪子一伙抢劫,还打成重伤,家里被洗劫一空,也没钱治病,加上生气不久后父亲就去世了,突兀而来的灾难母子两人无法承受,母亲一气之下也病倒了,两个月后也撒手而去,接二连三的打击和灾难让这个未成年的少年不知所措,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小小的杜家贵一个人在这大山里面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也没有得力的亲戚去投靠,于是他只好把家里的两间草房空起,门上挂了一把旧式铜锁,独自一人流落到阳山县城去,开始以讨口为生,后来也学着帮人干些杂货、跑跑腿、当当脚力,这样人家给点剩饭,或者给点零钱,杜家贵为人和善,从不与人计较,晚上就在城隍庙的大殿的墙角处抱捆干草当床睡觉,渐渐地城里人也熟悉他了,找他干零活的人家也多了,肚子还算勉强能填饱,当时他最多的就是给湖北一商人家里干活,挑水装卸货物,解放前几年这家商人要回老家,走时便把一幅上好的沙木桶和桑木扁担送给他,这也成了杜家贵第一件劳动工具,从此后他便给县城里缺少劳力、工作忙的家里专职挑水,由于他为人实在,从不讲价,干一天活只要能吃上饭就满足了,给钱给饭也不计较,而且准时准点,从不耽误人家的事,有的家里还包月,长期雇佣他来给家里挑水,渐渐地街上的人记不得他的大名,都叫他水客了,杜家贵并不认为大家这样叫是对他的一种诬蔑和贬低,相反他则觉得这是大家对他劳动的一种肯定,心中十分高兴。
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天晴下雨,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收拾好水桶和提水的井绳,挑上水给每家送水,他是县城里第一个早起忙碌的人,起初一年四季他的脚上始终是一双草鞋,后来在冬季里加上一双粗布袜子,遇到雨天他背上披一件棕做的蓑衣,头上戴一顶青竹蔑加竹叶编的斗笠,这都是他空闲时和人学自己编的,虽然没有专业匠人编制的精巧细致,可也为自己省下来不少钱,水客跳水时水桶内的水满而不溢,走起路来轻松平稳,双脚换步节凑均匀,头直腰挺,水桶和扁担一起一伏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在空中扇动,走路时他双手从不扶扁担,就是换肩时也不用扶,身体轻轻地向上一闪、腰一拧,左右肩旁就转换过来了,水桶和扁担在空中纹丝不动,就是在用户家里上台阶过门槛,水桶里的水也不会洒出来,路面干干净净,后来找他挑水的人多了,生活也好过一些,解放前夕,他还在县城南关老街租了王婶家的意见房子住下来,挑水所挣的钱供自己每天两顿粗茶淡饭而外还略有结余,他自己小心地积存下来,偶尔高兴时想开了就到南大街刘麻子的烧鸡店去买个鸡大腿,或者称二两猪头肉回来解解馋,几年下来悠悠自得,也算心满意足了。
转眼间已经二十五六的人了,从磨子沟来到阳山县城也十来年了,这个年龄的人在这大山里面早就成家生子,娃儿都到处乱跑了,一个青年男人想女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常常在睡梦中自己娶媳妇,还抱着新媳妇睡觉,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是,可回到现实中来结婚生子对水客来讲他真的不敢奢望,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要饭吃的穷汉呢,虽然现在靠给人家跳水能养活自己,但是要想多养活一个女人那还是有些困难,更别说找了女人就要生娃儿,自己还真的负担不起,也有些热心人给水客说过亲事,开始他还比较心热,但是只要提到他的家庭和经济状况就没有结果了,后来谁再给他提媳妇的事他都推辞掉了,说自己想先攒点钱以后再说,其实经过前面几次的失败水客十分自卑,心里很害怕,女方家里一定嫌弃自己穷,水客也想了,一个过去连饭都吃不饱的叫花子现在还想娶媳妇,真是异想天开,所以这件事就一直拖到今天。
阳山县解放要比省城西安和其它地方晚几个月,当时县上也没有国民党的军队,而且国民党县党部的几个人早早地都跑了,解放阳山县也很顺利,上面来了一个工作组把县**一接管就算解放了,老百姓生活一如既往,没多大变化,水客和其它人一样,每天重复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只是听人说现在已经解放了,对于什么叫解放他也不理解,大约解放后不到半年的时间,这天上午水客干完活回来,准备洗洗臭汗做饭吃,突然房东王婶急匆匆地推开他的房门说:“水客,我这会忙着走不开,麻烦你到西大街德顺祥药铺去请个郎中来,给前天来住在后院的那个姑娘瞧一下病,这一天多时间了一直没出门,也不吃不喝的,刚才我进去瞅瞅一直在床上躺着,问话也不回答,看样子病的不轻,可别坏在我这屋子里了,我一个女人家的就说不清了,快去算我求你了。”
王婶也是山里的姑娘早年嫁到县城来的,几十年来也没和娘家人来往过,丈夫家姓王,家道殷实而且丈夫还是个独子,结婚后生了一个闺女,没几年突然一天丈夫不见了,听人说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拉去当兵了,十几年来也没个音讯回来,估计是死在战场上了,王婶把女儿养大,快解放时女儿也出嫁了,现在她一个人守着王家留下来的两院旧房子靠收点房租生活,水客听了之后忙放下手上的活,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刚走了几步却又退回来问王婶:“我去了怎么对郎中说呢?”
王婶看以为水客是因为钱的事这样问她,便不高兴地说:“什么怎么说呀?你就说你邻居病了,动不了,请郎中来瞧瞧,人家姑娘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来租房时连价也不问,出手就给了一个袁大头,不会欠你那点药钱的。”
水客忙解释:“不是王婶,我不是说这个······唉、算了,我这就去。”说完转身小跑而去。
德顺祥药铺在阳山县可是鼎鼎有名的祖传世家,清同治年间,老先生王世祥在老家山东济南吃了官司,惹不起人家,偷偷地携家带口逃到这秦巴山区来,最后在阳山县落脚开办了药铺,至今已经传到第四代了,现在掌门的是王炳春先生,德顺祥从开办到今口碑一直很好,只要是病人有钱没钱都给看病,医术也很好,特别是妇科那是王家的绝活,水客跑到药铺后就请了坐诊的郎中,王先生认识水客,知道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便跟着他走了,回到家后见王婶不在,只好自己把郎中引到那姑娘门口,敲了两下见里面没什么反应,然后轻轻推开门,自己站在门口请郎中进去瞧病,过了一会儿郎中出来把水客叫到一边说:“姑娘没什么大病,可能她出了什么事,心绪不宁,人很憔悴,这两天没好好进食,身子很虚弱,多给她吃点容易消化的食物,俗话说心病还得心药治,没事多开导开导她,想开了就没事了,也不用花钱吃药了。”郎中说完就走,水客忙问大夫要多少钱,想着是自己叫的郎中,这钱干脆自己出了算了,郎中没收钱便走了。
送走郎中后,水客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便去找王婶商量,结果在后屋子里找到她,水客把郎中来的讲的话给王婶说了,王婶想想便说:“看来这姑娘身上的事情不小,等我空闲了去劝解劝解,现在先得让她吃点东西呀,别饿出个好歹来,哎呀我这会儿还有事,要不你去给她煮点稀饭吃,也花不了几个钱。”
王婶这样说水客也只好同意,刚好自己还没吃饭哩,他回到自己房间就去生火,洗了一大碗米煮了一锅稀饭,也不知道姑娘的饭量如何,想着拿的太少了让人家笑话自己小气,就拿出自己的大老碗装了一碗,光是稀饭也没什么下饭的菜,水客就到街对面的杂货铺去买了半斤红糖,这些东西自己平时也舍不得买来吃,他舀了两大勺红糖在碗里,从来没给姑娘送过饭,心里还相当的紧张,他像做贼似的偷偷给姑娘送去,到了门口时顿时慌张起来,他轻轻地推开门慢慢地跨进屋子,房间里光线很暗,他站在门口四处看了看,就见姑娘闷头躺在床上,也看不清她的长相,水客不敢惊动她,小声叫到:“姑娘···”觉得这样称呼不对,他又改口说:“小姐···”也觉得不妥,一时不知如何叫她,干脆走到床边把老碗放在桌子上说:“你起来吃点东西吧。”也不管她听没听见转身出来了,回到屋子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汗,他也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平时挑水干体力活也没有这样出汗,给姑娘舀了一大碗稀饭,自己就没多少了,他把生下来的稀饭吃了个干净,便倒在床上,心慌意乱的脑子一片空白。
水客再次来到姑娘房间已经是吃晚饭时间,他想着既然已经帮着送饭了,就再去看看她晚饭吃啥,帮人帮到底嘛,另外看着把吃过的碗拿回来,他还是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就听见里面软绵绵的女声还是个外地口音:“门没锁,请进。”
水客一下的又心慌起来,站在门口半天定定神后才推门进去,此时房间里窗户已经打开了,通过窗户的光线他看见一个姑娘半躺在床上,他不敢看姑娘的脸,低着头笨手笨脚的走到桌子前面准备拿走碗筷,此时姑娘又说话了:“听王婶讲上午是你给我煮的粥,大哥,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声音如动听的歌声,带点异性的香味,她还叫了一声‘大哥’,顿时一股异样的温情浸入水客的身体里,如天上如梦里,一时手足无措,竟然忘记了自己来干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姑娘见他这样就说:“大哥,你坐吧。”
水客这才从梦里回来,缓过神来便去拿碗,见里面还有很多饭,看来她就没吃,可能是自己煮的饭不和她的胃口吧,便说:“噢,你没有吃呀,那你晚上想吃啥?我从新给你做。”
姑娘说:“我吃过了,你做的粥很好吃,不过大哥,你那么大一碗饭我就是两天也吃不了,都给你浪费了,对不起大哥,晚上我也不想吃啥了,谢谢你。”
他还是不敢看姑娘,只‘嗯’了一声,端起碗筷落荒而去,回到自己房子心跳如战鼓一般,感觉全身滚烫,随手舀了一瓢凉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靠在门上回忆刚才的过程,觉得自己太过冒失,没有礼数,太丢人了,这下该咋办呢?去给她赔个礼解释一下,可是自己见到她就不会说话了,去了会更加丢人,最后水客觉得还是明天给姑娘做点好吃的送去给她补补身子,这样可以挽回一点颜面,晚上他也没做饭,就把那一碗加了红糖的凉稀饭吃了。
第二天水客早早地上工,自然收工也早,他听人说过,小鲫鱼做汤是补身子的好东西,自己也没吃过,别的好东西自己也买不起,于是他跑了几条街才买到几条鲜活的鲫鱼,听卖鱼的说加点豆腐炖汤大补,于是他又买块豆腐一起回来,把鱼杀好洗净炖了小半锅汤,又焖了一锅白米饭,此时王婶闻着鱼汤味道推开了他的门,双手还拉着鞋底,笑着说:“哟,什么时候想通了,吃上鱼汤了?”
水客见他那样就不高兴,说:“你让我做的稀饭那姑娘嫌弃,想着买点鱼来煮点汤给她,有可能会吃点饭。”
王婶神秘兮兮地说:“傻小子,还动上心思了,唉我给你说,一看那姑娘就是个娇小姐,那能象你这样的饿死鬼吃饭,一顿没个够,有多少能吃多少,你怎么能拿你那老碗装饭呢?拿去了还不把她吓死了,那种大家里出来的娇小姐吃饭就象鸡吃食一样,一点点就饱了,饭不在多而在精细,懂了吗?”
水客瞅瞅王婶没有说话,不过她的话也很有道理,等她走了水客忙到街对面的杂货铺去挑选了两个细瓷小花碗买回来,用水洗净,一碗装白米饭,一碗装鱼汤,放在一托盘里给姑娘端去,这次没法敲门,他用身子轻轻地挤开姑娘的门,进去后也没注意她在不在床上,刚放下鱼汤正要说话,就见姑娘从外面进来,吓了他一大跳,慌慌张张地说:“你··你喝点鱼汤,郎中说了,不吃饭你这身子撑不住。”说完就转身离开了,这次他觉得自己表现不错,基本上把该讲的话都讲出来了,感到十分开心,心情也轻松多了,端起剩下的饭一口气吃个干净,然后懒懒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这两天来,姑娘的房间就象有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地吸引着水客的心,就连给别人家挑水时这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飞到那房间去了,回到家时眼睛总想往那边多瞅几眼,脑子里总在想着一件事:她怎么样了?
水客第一次比较清楚地瞧见姑娘的真面容是在他请郎中后的第三天中午,收完工回来他就把头一天晚上买的豆浆倒进锅里加上米,慢慢地熬成稀稠适中的豆浆稀饭,又炒了一个莲菜,装好后给她端去,今天不同,姑娘的门是敞开的,而且窗户也开得很大,房间里光线明亮,床铺收拾的整整齐齐,姑娘端坐在床边,乌亮的头发高高挽起,她穿一件深色长袖旗袍尽显出苗条身材,水客从来没见过肌肤这样细嫩光滑的女人,姑娘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盯着窗外,不过脸上挂着一丝忧伤,显得楚楚动人,水客一见神色就慌张起来,他那里见过如此貌美的姑娘呢?这打扮这相貌就象画上的美人一般,他开始怨恨自己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大家经常说的一句话叫什么····,噢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真正的见到姑娘的真相貌后知道自己高攀不上,水客的心却立刻淡定了,他不慌不忙地进去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姑娘也发现他来了,还没等姑娘开口水客先说:“我煮了豆浆稀饭,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不管怎么说饭总是要吃的,不饿也要吃,这样身子才有力气。”
姑娘对他说:“太谢谢你了,大哥,你坐一会儿吧。”
水客忙说:“不坐了,我还有事,你趁热快吃吧。”水客不是不想在这里坐,他很想坐下来好好劝劝她,但他觉得自己不配与她坐在一起,水客的自卑感很强,他怕自己在这个天仙般的姑娘面前出丑,于是急忙回去了。
王婶一只手拿着用旧布条粘的鞋样,另一只手拿着锥子和针线,一边拉着鞋底一边散步来到水客门口,见屋里没人就靠在门口干着手里的活,等水客回来后便漫不经心地说:“唉,傻小子,这几天忙坏了吧。”
水客以为她随便问问,就回答:“不太忙,就那样。”
见这个笨水客没听出自己的意思来,她又诡异地笑笑说:“唉,漂亮吗?想不想呀?肯定动心了。”
水客这才听出她的意思来:“王婶,你说什么呀?我就是看着一个人挺可怜才去帮帮她,再说了还是你叫我去请郎中,给她做饭吃。”
王婶又说:“对,是我让你去的,不过傻小子你也太老实了,送一两次饭就行了,你还顿顿给她吃呀,我好心告诉你,心思可别想歪了,看那长相,那装扮是你能够的着的人吗?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也别生气,尿泡尿照照自己,再别冒傻气了,我是怕你吃亏上当,再说了她这来路不清不楚的,我还想等她的房钱用完之后让她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哩,别再给我找个什么麻烦事来。”
水客听她说话心里很不舒服,他小声回她:“知道了。”
王婶走后他便合衣躺在床上,心思滚滚,反复琢磨王婶刚才的话,到了晚上他仍然做了白米饭和白菜烧豆腐给姑娘端去,水客想不管怎么说一个外地的姑娘来到这里也没个亲戚,看起来怪可怜的,他虽然不懂什么慈悲为怀、仁义道德,但是他与生俱来的善良让他觉得这么做总是没有错,把饭菜端进去去时姑娘合衣躺在床上,水客以为她睡着了,也没叫她放下饭菜转身便走,此时姑娘坐起来叫了声:“大哥,你别走。”
水客现实一震,然后很听话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就见到姑娘从一个褐色皮包里拿出两块银元来对他说:“大哥,我也不知道你贵姓,这几天多亏你的照顾了,**发的纸钱我用完了,这个你就拿上,别嫌少。”
水客笨拙地又在摇手,又推着双手说:“大····小···姐,你别这样,这个钱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出了门谁都会遇到难事的。”
姑娘大大的眼睛盯着他说:“你不要钱,我也没法报答你,这几天来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水客还在摇手,傻笑着说:“这没有啥,你是外地人吧,一定是遇到**烦了,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怪可怜,我就是想帮帮你,千万别说什么报答的话,其他的事我也做不了,只能干这点小事,你还是···要想开些才好。”水客没想到自己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反倒不紧张了,心里也没有前面跳的厉害了,趁着刚才的劲头他又劝她说:“世上天大的事都能过去,一个人的身子最重要,不吃饭这身子就撑不住,饭菜还是热的,你快点吃些吧,我先走了。”
姑娘说:“我现在不饿,吃不下,大哥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坐下来说说话吧。”
水客当然想与她亲近,一直没敢造次,这会儿她主动留自己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坐在床对面的长木板凳上,姑娘也起来坐在床边上问他:“大哥,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呀?”
水客露出一副窘态来,不好意思地回答:“唉,我本来的名字叫杜家贵,家在磨子沟,父母去世后我就到县城来了,现在给人家挑水为生,这里的人都叫我水客,你呢?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家在哪里?”
水客一问她,姑娘便把头偏在一边,看着泪水从大大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正想着劝她几句换个话题时,姑娘慢慢地开口说:“我叫赵茹兰,家在西安城里,父母是做生意的,解放前西安打仗,父母被炮弹炸死了,家里的房子也没了,东西被人抢光了,又没个兄弟姐妹可以依靠,没办法我就来到阳山县投靠我姨妈,带着行李坐了几天车,在路上大箱子也被人偷了,到这里后才知道我姨妈早就不在了,一个表哥也去当兵了,现在也不知去向,没办法啊,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呀?我来时住在北大街的解放招待所里,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钱也不多了,只好搬到这里来了。”
听了赵小姐的遭遇,水客心里十分难受,真想帮助她摆脱这种境况,但是他心里明白自己就是一个挑水为生的穷光蛋,没能力解决赵小姐的问题,只好弱弱地问她:“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你今后有啥打算呢?”
赵茹兰说:“我也不知道,现在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我就象掉进了万丈深渊,真想一了百了。”
水客大吃一惊,本能地站了起来,也顾不上其它了,急切地说:“千万别,你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现在世道乱,受苦遭难的人多了,就说我吧,以前比你还要惨的多,现在也挺过来了,人一生遇到的事多得很,再大的沟呀坎呀总能过去的,遇到难事要往好处想才是。”
赵茹兰说:“事情说说都容易,我一个女的,没依没靠,又不会干啥事,钱也快用完了,如何才能过的去,今后的日子我都不敢想。”
对柔弱者的怜悯与同情是没个善良者的共性,水客对赵茹兰的不幸遭遇动了恻隐之心,和自己当年相似的困境让他感同身受,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平时老实怕事他此时顿生救人于水火之中英雄气概来,他冲动地想自己一定要把赵小姐从轻生的梦魇中拯救出来,一定要帮助她渡过目前的难关,他激动地说:“你先别急,我一定帮助你,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赵茹兰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这眼神让水客心虚,他不敢抬眼看她了,自责到自己能有啥能力帮助她呢?觉得刚才的话有些吹牛了,一个挑水的,刚刚能自己吃饱饭,就说大话要帮助别人,这让别人笑话自己了,水客感到脸上臊的慌,刚才激动的心一下有冰凉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说:“饭有些凉了,我拿去给你热热吧。”
赵茹兰轻声说:“谢谢大哥,我现在不饿,不要热了,噢、你还没吃,对你起耽误你了,你先去吃饭吧。”
水客点点头说:“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那这样吧,一会你想吃了我再给你热。”接着他便离开回去了。
水客第一次感到没胃口吃饭,他端上碗来强行塞了几口,这么好的饭菜今天怎么就这样难吃,实在咽不下去,他把碗一推也懒得收拾,就合衣躺在床上,这一天他神情恍惚,心绪如麻,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反复地警告自己,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否则让别人知道了多丢人呢,让人笑话不说,以后在阳山县还怎么混得下去,次日早晨他的精神有些萎靡不振,跳着水桶就感到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那么的不实在,身子似乎在空中飘,干完活回来,他也懒得做饭,身体重重地倒在床上,双目死死地盯着房梁,脑子一片空白。
王婶依旧拉着鞋底漫不经心地来到水客门口,见他挺在床上就问:“哟,怎么不做饭呀,今天肚子不饿吗?”水客似乎没听见,没一点反应,她就走进来靠近床边神秘兮兮地说:“唉,你知道这姑娘的来历吗?”
水客不喜欢她这种神态,生硬地说:“不知道,这个管我什么事?”
王婶不削地说:“哟,说得轻巧,关你什么事?啥时候你呱娃让人卖了,你还傻呼呼的帮人家数钱哩,我给你说,前些天麻麻黑时,就这个姑娘到阴水河去跳河自杀,也是她命不该绝,刚好被两个钓鱼人看见救起来,打听清楚后才送回解放招待所去了,可能解放招待所不敢收留她了,这才到我这来住,所以咱们要防着她些,小心上当,你也别整天傻呼呼的了。”
水客虽然感到惊讶,可也觉得合情合理,她是透露过有轻生的念头,没想到这么个柔弱的女子还真能做出来,于是回答她:“这个我知道,她给我说过找不到姨妈也没有亲人,不想活了,看来她讲的是实话。”
王婶说:“什么实话?我可到解放招待所去打听过了,她来咱们县有一个来月了,当时还有一个青年小伙一起住在解放招待所里,两三天后那个小伙子就不见了,就留她一个人在招待所里待到现在。”
水客不相信地问:“还有一个小伙?那就不对了,她说她是一个人到咱们县上来的,路上行李还被贼给偷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王婶说:“我骗你干啥,真不真你自己去解放招待所打听一下就清楚了,看她这气派和打扮哪里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听说前些天穿的更花梢,打扮的更洋气,在咱们这里特别扎眼,招待所的人都知道。”
水客半信半疑地问:“招待所的人没说她从哪里来,到咱们这里来干啥嘛?”
王婶摇摇头说:“这个没说,都不清楚,这两个人都很神秘,我想要么是个富家小姐或者是个阔太太跟小情人私奔出来的,后来被男人抛弃了所以才寻短见,听招待所的人说有可能是一个国民党的女特务,现在全国都解放了,她们没地方去了,就跑到咱们这山里隐藏起来,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现在社会复杂,什么人都有,你这娃心眼好,可别让人家给骗了,遇到事要多张个心眼,我还在想过几天找个借口让她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可别给我惹上什么事了。”
水客一脸茫然,这么个如花似玉、温文尔雅的姑娘能像王婶说的那么可怕吗?她来骗自己,为什么要来骗自己?自己一个穷光蛋有啥好骗的呢?还说她是被男人抛弃了,水客觉得更不可能了,那个没长眼的男人会抛弃她呢?还说她是国民党的女特务,水客对什么‘党’呀,‘特务’呀倒是听说过,但他们是干啥的都搞不清楚,这些与自己有啥关系呢?哎呀想这些不实在的问题太费脑子了,水客不想象王婶那样无中生有的整天的琢磨人,想那么多干啥,自己眼睛看到啥样就是啥样,自己是去帮助她的,反过来她又来害自己?世上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吗?水客更不相信这么美丽的面容回去害人?再说了自己是个穷光蛋一无所有,她即便是个害人精又能把自己害成什么样子呢?想清了这些他脑子里也开朗了,何况帮助她也是件很快乐的事,于是第二天水客依旧关心她给她做饭吃。
中午水客做好饭给赵茹兰送过去,推开门就见到她趴在床上呜咽着,见水客进来她便坐起来,脸上的泪水依稀可见,水客心疼便问她为啥哭,她说早上王婶来过,说这间房子有人要长期租下来,定金都给了,让她早做安排,水客听后非常气愤,他想骂人,可是他从来没骂过人,也不会骂人,再说了,房子是王婶的,她不想让谁住那是她的权力,骂她也解决不了问题,看见这个柔弱无助的姑娘他什么也不顾了,心生豪气地对她说:“赵小姐,你别哭了,也别急,如果你暂时没有好去处的话,我就给你租点房子住下,我虽然只是个给人挑水的,不过你放心,有我吃的就一定有你吃的,快别哭了,趁热先把饭吃了。”
此时赵茹兰静静地盯着这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泪珠儿在大大的眼眶里如秋水盈盈,水客被看的心里发慌,他忙转身要离开,她突然开口了:“杜大哥,你先别走,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从她刚才的眼神里水客能猜出一点来,顿时心潮荡漾起来,他很听话地站住转过身来静静地听着,赵茹兰停了一会儿才说:“杜大哥,我要是说的不好你千万别介意,就当我没说过,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娶妻成家,如果没有定亲的话,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跟你一块过吧,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心人。”
虽然他有心里准备,但是听了这个话还是大吃一惊,似乎又挨了一个惊天霹雳,好事来的太突然也会叫人晕头晕脑的受不了,他慢慢地坐到床对面的长板凳上,定了定神,还有点不太相信她刚才的话,七仙女下凡和穷汉董永成亲的故事他听过很多次,但是那只是人们编的神话故事,难道这样的好事世上真能遇见?而且还降落在自己身上?水客细细想来,自己一个靠挑水糊口的苦力怎么能消受得起这般高贵美丽的女人,别让人笑话了,真的像王婶她们讲的那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此时他冷静地对她说:“赵小姐,我是一个出苦力的人,大字不识两个,也没什么其它的本事,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跟着我会吃苦受累的,太委屈你了,咱两人不合适,我知道你心里过意不去,但是真的没必要这样,还是按我刚才说的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生活吗,粗菜淡饭我暂时还能供得起,等以后遇上和你相当的人你再跟了他,这样比较妥当些,你看这样可好?”
赵茹兰则说:“杜大哥我刚才说的可是真心话,你是个好人,在这乱世之中遇上个你这样的好心人真是不容易,我相信跟了你之后,你不会欺负我,粗茶淡饭我不怕,吃苦受累我也不怕,我实在不想再这么飘荡下去了,跟着你过几天安心日子就行了,杜大哥只要你不嫌弃我,嫌我是你的拖累就好。”
水客忙说:“看你说的什么话,你能看得起我这个穷光蛋,可是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能说我嫌弃你呢,不过这可是件大事,你可要好好地想清楚了,我这人真的没啥本事,跟了我你会很委屈的。”
赵茹兰毫不犹豫地说:“想好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既然老天爷不让我去死,那就活着呗,苦些累些没啥,只要跟个老实可靠的人不骗我,不欺负我,安安心心的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水客忙表态:“骗人的事我绝不会干,我喜欢你···哎呀这样的话我不会说,反正我会对你一直好的。”
赵茹兰知道这个老实人要说啥,她说:“那杜大哥,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不知道给你提出呢?”
水客说:“好的,好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她便说:“我听你说过,你家在什么···沟还有房子和地,我不想在城里住,我们一起回到那里去生活行吗?”
水客思考了一会说:“行倒是行,前两年我还回去过一次,房子有些破烂,不过修一修还能住人,可那是大山里面,比城里艰苦多了,你这样柔弱的身子怕是去了忍受不了。”
赵茹兰心里想连死都不怕了,还有啥苦忍受不了呢?她对水客说:“没关系,杜大哥你放心,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去了可以学种地,学着干活,只要没人打扰,咱们平平安安的的生活着就好。”
水客点头同意了,就这样他辞去了县城里所有的活,也没理会王婶的阻拦,退了她的房子,整理好行李,挑上那担沙木水桶,带上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幸福地回到离别十几年的磨子沟。
当时山里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土地改革,水客家乡也改成了玉龙人民公社磨子沟生产大队,杜家贵成了生产队的社员,两间茅草屋已经破旧不堪,屋子四周杂草丛生,一片凋败景象,唯有当年父母栽植的两颗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粗壮挺拔,到底是新社会了,生产队长安排来了许多社员帮他们把茅草屋翻修整理一下,还向她们道喜问好,真正的体会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他两人也象燕子衔泥一般一点点的把一个荒芜破败的小院收拾成一个温馨干净的家园。
磨子沟突然来了个美若天仙般的女子,这在寂静的山沟里就象在热油锅里倒了盆冰水,顿时炸翻天了,消息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好奇的人纷纷找个理由到水客家里坐坐,就想来瞧瞧这个仙女的风采,看是不是传说的那样漂亮,见过后大家都向水客投来羡慕的眼神,个个竖起大拇指夸水客有本事,赵茹兰很不习惯这些人的目光,本来是想来大山里寻清静的,结果搞得自己倒像个被人参观的稀有动物一样,她一时很不自在,不过这也没办法,只能忍着,水客怕她接受不了便劝她说,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细皮嫩肉的与众不同,先忍着吧,山里人少见多怪,过段时间大家适应了就不会见怪了,人心各异社会就复杂,有些人爱琢磨事,一个挑水出苦力的穷汉怎么就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媳妇呢?这个女人怎么又会嫁给水客这样的男人呢?大家觉得两人极不般配,这就成了人们心里解不开的谜团,有些人天生就爱探究别人家里的事,一时间就有了许多猜测,水客也听到了不少,不过他装着没听见,他相信赵茹兰是个好人,对这些胡言乱语淡然处之。
刚回到磨子沟时一切都很新鲜,赵茹兰为了告别前面的不幸遭遇,和这个忠厚老实的水客开始新的生活,就想改个名字,看见门前两颗生机勃勃的桂花树,她便来了灵感,希望自己也象桂花树一样在这里扎下根来一直生活下去,所以就给自己改名叫赵桂芝,土改工作组还把杜家贵吸收成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虽然他没什么文化,但是在县城里给人出苦力也干了十几年,在队上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水客工作起来也很积极,定成分时给杜家贵定位贫农,这一点没人有疑问,可是给赵桂芝定时就有了很大的分歧,水客让他们给赵桂芝定成自己一样的成分,但是有人就说赵桂芝长得细皮嫩肉妖里妖气的,比我们公社所有的地主婆穿的都好,一看就没干过活,是个剥削阶级,更有人说赵桂芝来历不明,一定是个恶霸地主的小老婆,也有人说很有可能是国民党的女特务,她能嫁给水客就是想到磨子沟来隐藏起来,将来乘机颠覆社会主义新生政权,为此还惊动了县委,多次派工作组下来调查,但是赵桂芝给他们西安的地址,去外调的人回来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赵桂芝的历史问题就搁置起来了,最后暂时给她定为地主成分,有些人认为杜家贵一定是找了个西安街道的窑姐,也许还是个暗门子,解放后没有生意做了,也没有男人要,就跑到山里来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水客,都说这个水客一辈子就要毁在这个妖精身上,在这件事上水客也受了不少的气,也给这个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两人心里都很压抑,渐渐地水客也很少和生产队的人来往,桂芝也不太与人说话,平时连门都不出,生产队上不少人也歧视她们,水客也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社会主义教育工作组来到磨子沟时,生产队上也没有个地富反坏右分子,只好把赵桂芝揪出来当成典型批斗一顿,至此以后就成了习惯,只要是政治运动磨子沟就少不了赵桂芝,当然山里面不像城市里面政治运动搞得那么严,大部分人都觉得水客和桂芝都不是什么坏人,所以在每次运动中做做过场也就算了,即便如此,桂芝的心里痛苦极了,精神压力很大,她多次给水客讲:“都怪我呀,当时以为到山里来没人认识我,生活能安宁些,没想到还是这样的不安生,是我害了你,唉、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死了好,要不我还是走了吧,这样你就没负担了。”
水客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嘛,任由他们把你说破了,我就是人为你是个好人,这辈子我娶了你是我最大的福气,你不要管这些,是咱们两个过日子,又不是跟那些人生活,爱说什么说去,一切由我扛着哩。”
其实水客对桂芝的身世也有疑惑,他也想搞明白桂芝的过去,有两次见桂芝的心情好时也试着问过,但每次提起来桂芝便默默地的落泪,那伤心的样子让水客承受不住,想着桂芝一定有不能诉说的痛心事,水客自责起来,为啥要去戳她的伤疤呢?管她以前干过什么,自己知道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就够了,只要她跟自己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话又说回来了,桂芝要是没有经历过大灾大难,她没受过伤,又怎么会和自己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
自从赵茹兰跳阴水河被钓鱼人就起来后,生与死对她来说没什么差别了,后来勇敢地生活下来,即便是遇到历次的政治运动她也坚强生存着,这些还要归功于这个没有文化但忠厚老实,人虽然很穷可很有志气男人的真情感化,有时候桂芝也感到诧异,自己竟然和这样一个男人在这穷乡僻壤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还生了三个孩子,看来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相当顽强,这创造了自己的奇迹,以前为了水客的真情而活着,自从有了孩子以后,自己的生命就有了新的意义,孩子给了自己继续生活的勇气,也给了自己生活的乐趣,看见一个个小生命长大成人,过去的苦难劳累都微不足道,她们延续了自己的生命,也是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百度搜索 人生烟雨中 天涯 或 人生烟雨中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