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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君子以常习德教]
我望着自己的脚下,标识站立位置指示已经模糊。宣传灯柱上反射的影像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身材有点发福。我默默伸出手来,看着带着皱纹的手,掌纹已经凌乱,皮肤干枯而苍白。记忆搜索中,我是一名企业总经理,站台上刚刚送走了自己的妻子。我掌控的企业是世界五百强之一,一个拥有数十万名员工的通信公司。企业正面临着危机,因为市场竞争激烈,正在大量裁员。
秋天的火车站台,几个人寂寥的站着,四周都是落寞的眼神,我的心情有些感伤。风衣口袋中的手很寒凉,紧贴身体的是一本书,抽出来看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我将它仍然放入了口袋。在大厅候车时候我再次读完了最后一章,阿辽沙已经参加完了伊柳沙的葬礼,世界又掀开了新的篇章。四周蔓延无边的孤寂,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倾述,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未来我仍然是独自一人,时代大幕已经关闭。列车远去,没人挥手道别,我和妻子彼此看了一眼,然后默默无语,她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包,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内容。火车带走的是过去美好时光,魂牵梦萦的回忆。
我不懂得爱,不会有任何一个真心爱人。
列车进站了,一个身影从我身边一跃而下,一个刚刚和一个男生拥抱告别的女子,车走后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哭泣,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如此决绝。一片喧哗,列车司机激动的面孔在诉说着什么,站台上一片混乱,来回奔跑的人将我推向远离轨道的地方,都是茫然的人生,从内心里面我感到一丝寒凉。
我也有这样毅然决然的时候,对生命力量无所畏惧,对发生的任何事情无所畏惧。那是17岁,满满青春身体懵懂感觉到欲望冲撞,有改变一切的期许,有燃烧自己的激情,从内心里面期望成为独一无二的人。我仿佛看见,在昏暗灯光下,一个少年聚精会神的看着《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是丁嘉送给我的书,他的血管里鲜血沸腾。在这个时候,我认为,爱情是微不足道的,即便你有很多的期许,会遇见偶尔的小资情调的温存,但是都会伴随着生存考验而消融流逝,这是宿命,凝结多年后也难以融化的冰块。30年后,我才读懂了它。
丁嘉是语文课代表,是我高中密友。
她走进我的房间,穿着朴素的军装,看的出来,衣服经过精心剪裁,更加合身,面对我表情有点紧张,在审视什么,或许担心我嘲讽她,做出一副大大咧咧样子,我不知道她敏感什么,只是知道她的眼神很锋利,随时准备还击。
“今天课很满,内容也很重要,为什么没有去上课啊?”
“在家读书,老师点名了吗”。
“没有,能够上课的几个老师都正在接受审查,不能上课就会让我们自习。我给你带了一本书,不过,走了你在看,可以吗?”
我莫名奇妙,点点头,这个阶段很少能有新书看了,重复单调的日子没有一点新意,有一本新书读,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丁嘉消失在楼门口,快的像一阵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只有那本书躺在桌子上,书名是《卡拉马佐夫兄弟》。
书中夹着丁嘉给我的信,我一下明白了刚才她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的表情。从来没有看见她如此扭捏过,她是一个利落口直心快的女孩子。
信很简单,她希望和我在一起,经受考验,共担风雨。
我在书桌前静静坐了很久。内心起伏,充满矛盾。她出身良好的干部家庭,父亲是省部级的干部,有着显赫的政治地位,而我的父母亲则是普通的工人,一辈子都是从事体力工作,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时代的大潮中,虽然有人说,人和人的世界可以随时转换,可是我知道我和她的家庭,不在一个轨道上。
她给我讲过十二月党人的故事。十二月月党人因为试图推翻政权,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沙皇命令他们的妻子留在圣彼得堡,她们却毅然相随,要求到遥远的西伯利亚矿区去配陪伴丈夫。沙皇下令她们必须放弃自己的子女,相应贵族特权地位,这没有阻止她们的脚步。我当时看见丁嘉眼神中有特殊的光芒,爱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她值得拥有。
我在书中也曾经看见这个故事。 1887年,最后一位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达夫诺娃接受记者访问,对描述她们经历的故事和诗歌一直都很淡然,她说:“那些诗人不断赞美我们,实际上,我们只是去找寻自己的丈夫”。
我拒绝了丁嘉。在学校的中心公园区域,我告诉她,自己将永不考虑婚姻,也不想进一步推进——我们之间的感情,希望这份友谊持续的保存下去。看着她手足无措,脸上失去色彩的双眸,以及颤抖的嘴唇。我犹豫的伸出手来,想握一下手,她毅然打开我的手。我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脚下,无语站了半响。她回过神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好吧,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声音如同夹竹桃上的水珠滴下。快速跑开的背影让阳光暗了下来,路边的丁香花逐渐枯萎。
将这本书送回给她,可是又出现在我的书包里。
书中有一封信,信笺上画着一朵莲花,还有一首诗歌,是曼德尔斯塔姆写的诗歌:
“不是,不是月亮,
不是它照耀着我,
是只发亮的刻度盘,
而我有什么错,
只为我察觉到银河中暗淡的星群?
巴丘什科夫的傲慢令我反感,
这里的人们问它:“现在几点?”,
他对好奇的人们说,“永恒。”
我对同学们说过,那些乘槎驭骏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蝉翼的爱欲。真正的革命者其实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爱欲的“这一个”成为革命者的垫脚石。爱欲是纯然个体的事件,是“这一个”的身体与另一“这一个”身体相遇的魂牵梦萦的温存,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中的保尔声称,献身革命根本不必有以苦行来考验意志的悲剧成份,他并不想成为革命的禁欲主义者。但情爱必须归属革命,保尔对冬妮娅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我将是你的‘坏丈夫’,假如你认为我首先是属于你的,然后才是属于党的。但在我这方面,第一是党,其次才是你和别的亲近的人们。”这是一种信仰的疯狂,集体主义要占第一位,个人的情爱要让位与它,是时代的主旋律,当然的选择。
当我走到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的时候,每当我看到书中的这一节,心里都会感受到一种痛楚,“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饱含着泪水。”——“冬妮娅的心肯定碎了,寒彻骨髓的毁灭感在亲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时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人生的幸福应该是什么呢?我不明白。
我内心一直很矛盾,多次冲动想对丁嘉解释一下,最后熄灭了这个念头。
拒绝是对的,我应该属于另一个命运,属于另一个事业,在前途未知,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刻,小资产阶级情调,无法诉说的感情真的能有归宿吗?我是一个被经历困扰的人。生活给予的体验,无论是饥饿的童年,还是自卑的少年,都被环境塑造和困扰。伟大的事业和个人的情爱相比,什么重要的呢,回首这些,我知道,无法比较。相对而言,他们都是虚构的故事,选择的时候,我们总是欺骗自己,牺牲是值得的,事实上,没有一个牺牲是真实的,真实的是你的体验,没有人能够代替你。
我陷入茫然,会思考什么是虚无,探讨什么是终极的意义。
在那个背景之下,话语是那样小心翼翼,希望触及到真相,又充满担心,如同青春期的欲望一样。
“凝望夜空里的繁星的时候,总会让我进入梦境,就像是看到了法国地图上的村庄和城市。可为什么它们要远在天边,而不是像法国地图上的城市那样近在眼前呢?想要前往塔拉斯孔或者鲁昂,我们可以乘坐车或者步行;而想要前往一颗星星,我们只有乘坐死亡——”。
这是梵高和弟弟提奥的交流,丁嘉给我复述,当初我们一起在学校的楼顶上,她的眼睛中有星星。她会和我想到一样的问题,可是为什么总是要看见这些星星,才会思考信仰和命运的问题。我们的命运将走向哪里?
时代风起云涌,跌宕起伏,英雄站立起来,又很快的消失。历史成为一种记忆,人生是这样固化的吗,脑海中不确定的地方很多,革命目的是什么?在于推翻旧制度,还在于建立一个新政体,为了实现对全社会的承诺,这一天很遥远,具体的方向,具体的措施,我们在探索,生活在自己想象之中,但是大地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经济学家阿马蒂亚说,“贫困能够及其对现存法律和规制的蔑视,但是不一定会赋予人们采取暴力行动的主动性、勇气和实际能力。贫穷伴随着经济衰退,还伴随着挣扎无助。”忍饥挨饿的不幸者,意志虚弱,意志沮丧,根本不可能挑战统治者,也不可能完全推翻那些压迫在他身上的重担,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逐步努力改变现状,压榨出皮袍下的小,成为社会的新人。
我的家庭始终生活在困顿之中。经历苦难,才理解碱水、血水和汗水的腐蚀,知道苦难能够多么狠的伤害一个人。沉重无边的苦难和不幸,常常伴随着和平和沉默,而不是反抗,灾荒发生时候,并没有多少政治暴乱、内部冲突或者群体间的战争发生。但贫困和饥饿的记忆非常顽固,它形成的不公平感、不公正感和耻辱感,久久徘徊不散。
困顿让我清醒,如同《悲惨世界》的冉阿让,善良让我对生活充满希望,也增加了我的叛逆心理,虽然它常常隐藏起来。父母都是淳朴的人,在我的印象中,现实生活中他们没有一个敌对的人,亲戚朋友都相信他们的淳朴善良,他们的微薄工资全部用于养育孩子、接济亲戚,不喜欢所谓的政治,不希望孩子参与到社会中各种活动中。他们心目中,人心是陷阱,即使新社会中没有压迫和剥削。但是看到了太多被毁坏的事物,看到了太多的揭发和批斗,他们已经彻底的不相信了所谓的政治架构,除了与自己最亲的亲人的关系。
不能欺负软弱的人,是他们的信条,“所有用暴力解决的问题都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当强者对弱者使用暴力的时候,正说明强者没有别的招数可用了,也就说明他离失败不远了。”他们相信因果报应,私下议论那些疯狂得意的当权者,期望他们受到惩罚,然而往往看见正义难以彰显,苦难常伴善良。他们艰辛的活着,愚蠢的小领导对着他们颐指气使,张牙舞爪,说着陈腔滥调,告诫他们认真工作,虽然父母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模范。我背着书包,默默的在父母的身后,思考着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跋扈,就是因为一点点权力吗,父母尴尬而赔笑的神情,印在我的眼睛,皮肤之上。
这个时代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路径是革命和读书。我成绩一直很好,在班级始终名列前茅。但是我只会读书,没有任何谋生的基础技能,以后连一些基本的很普通的工作都很难找到,我没有家庭的庇护,没有社会关系。只能通过读书,进入大学,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这是我努力奋斗的唯一目标。我希望出人头地,脱离普通琐碎的生活,成为受人尊重,拥有知识体面的人。
夏天盛开的梨花树下,丁嘉问我:“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我说:“北宋张载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羡慕的生活,但是现在,更多的是希望不要粉身碎骨,或者成为一个仅仅为了生活而生活的庸人”。
她赞许的笑了,看着我说:“蛮有气势,就是逻辑混乱”。
我问:“为什么?”
她说:“他的话里面天地的心是什么,生民的命如何立,都很没说清楚,一团乱麻。”
我笑了笑,问她,“你想做什么呢?”。
她说:“探险家,像瑞典的斯文·郝定,或者徐霞客,走遍各大江南北。”
我说“斯文·郝定很喜欢希特勒,说他卓识远见,关心同胞福祉,我很奇怪,他知道自己有犹太血统,然而希特勒是一个坚定的反犹主义者。”
她看着树上碎玉琼枝,抖了抖身上散落的梨花,说:“我不关心这些,政治变化太快,观点也会改变,不是东方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只希望和所爱的人一起,四处漫游,最后找到一块栖息之地,这就是我的人生理想”。
梨花在风中,如轻雪飘洒,时光温柔。
精神价值、生命意义、学识学养、太平基业,在我心目中扎下了深刻的根,流浪和探险,我也渴望这样的生活。
我相信能够找到途径,实现自己的目标。
目标不能通过感情来实现。
学校里三天两头的停课,老师一个一个的离开,理念切割出现了很多派别,为了虚幻的口号,矛盾的目标而相互攻击。学校混乱起来,学生没有心思读书,更多的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去,内容就是争吵、辩论、暴力斗殴,一些血腥事件,在我们懵懂思想中,都知道那是某某集团制造的,私下里流传各种故事版本。所有人一点都不怀疑,昨天的故事,可能明天就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谁没有自己的一些污点和缺陷呢,被绑架是思想,被禁锢也是思想,人和人无法正常的交流沟通。很多人,包括父辈都被现实的残酷吓坏了,人性暗黑究竟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说不清楚。
大家都在喊着“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埋头读书成为了不合时宜的举动。这个社会构建的一切知识都可以被怀疑,因为它们都缺乏基础。按照唯物理论,知识的来源是依靠感觉来观察,再把观察到的印象加以整理,分门别类整理的学科知识事实上都是有限的,这个时代,我们不会去研究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绝对的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存在了,知识的背后是信念,只对特定时空的人群是有效。
我放弃了成为一个白首穷经学者教授的想法。这个时代,读书不能改变社会阶层,投身社会实践,检验的才是真正的知识,拥有这些知识,世界才能在我的面前展开。
大家目前最关注的就是串联和组织批斗,混乱不确定的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终结,我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找到稳定的位置,可是这有点奢望,谁也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切都是流动未知。时代的风潮中,一个不平衡代替另一个不平衡。学校里最调皮或者是最懦弱的孩子成为主导,他们或者她们成为混乱的中心,走上了权力上层,让我们惊讶、羡慕,破坏的激情一旦挑动起来,释放出巨大的力量,校园不再平静。
“最热的地方就是培育最凶残的毒物的地方:孟加拉的老虎蹲在那长绿的香料树丛里。最灿烂的天空会窝藏那最会致人死命的大雷电:绮丽的古巴就经历过从来不会刮到单调的北方地带的旋风,辉煌的日本海上,也会教水手们碰到最可怕的风暴——台风。它往往会突然从那晴朗无云的天际嗖地刮了起来,像死扔向瞌盹懵懂的小城的一颗**”,在《白鲸》里面读到这些,我看到了绚丽的色彩,希望脱离平庸生活,却想象不到我的生活会如同沸水一般煎熬跳动蒸发起来。
孩子们用皮带去抽打他们的老师,攻击相处融洽,曾经以为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高大英俊的班长眼睛被打瞎了,受伤时嚎叫声在一里外教室里面都清晰可闻。图书馆被举报私藏禁书,造反派立刻义正辞严的决定焚烧图书馆。
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希腊女数学家、哲学家希帕蒂娅,校订了《几何原本》的数学家,在公元415年的暴乱中,被残忍的暴徒剥光衣服,用蚌壳和陶片活生的割她的肉,直到她血肉模糊,发不出任何痛苦**的声音,然后又把她投入到火焰中,企图彻底毁灭这个充满智慧的人。凶手们互相鼓励,“杀异教徒没有罪,死后还能上天堂呢”。无耻的暴徒期望通过这种血腥上天堂,他们杀死了自己,却还想踩着别人的尸体飞升,想通过残忍来取媚上帝。我不能理解,上帝允许这样的残忍?
很多书不能够再读到了,波斯诗人烧毁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理由是认为知识如果在《古兰经》中找不到,便是多余的,荒谬的。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
叔本华说,“那些让人痛苦的人,其错误在于相信自己不是分担痛苦的人;忍受痛苦的人,其错误则在相信自己不是分担罪恶的人。如果把两者的眼睛放亮,那个使人受苦的人就会知道自己也是活在世界上受苦的人当中,即使赋有理性,可是一旦追问世界为什么从这种巨大的痛苦中产生,为什么不知道本身应得的惩罚只是徒劳无功。而受苦的人知道,这个世界现在和过去的一切恶,都是来自己构成自己本性的意志,他还会知道通过这个现象,及其肯定,他已经把意志所产生的一切痛苦承受下来,并把它们当作自己应得的东西。”
一再读书到天明,想知道我会走到哪里,想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希望。
有时会在门口看到丁嘉留给我的包裹,书还有食品,一些信件,我没有回信,她还是会写信给我,她想成为我的习惯。
“只要有国家,有统治机关,就有暴力;只要有群众,有不平和反抗,暴力也就不可避免。”
“没有世外桃源,不问喜欢与否,暴力和流血都会在宁静的黑暗中不期而遇。”
意识形态运用,与组织决定、行政命令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类宗教性。它可以使人虔诚,狂想,迷醉,催眠,通过信仰,把追随者变成自觉者。读了很多书,可是我感受到自己的困惑一点没有减少。
话蛊惑人心,思考却是如此的残忍,他要求放弃一切,无论是自由还是尊严。读到这些,心神动摇。如果有神,那么请问万能的神啊,你为什么要折磨无知的人,他们善良淳朴,他们没有邪恶的欲望,只求在这个世间繁衍生存,是蝉蛹一般的期望,为什么认定他们必须要接受惩罚,强加给他们罪名。
我不能理解。
丁嘉的父亲是一个省委领导,母亲是省城大学音乐系的一名老师。她的家庭出生和我们完全不同,是我们班上唯一能够有皮鞋穿的女孩子,衣服样式始终朴素,但总能够引领时尚。相对我们这些普通家庭的孩子,她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所说的一些话,内容都是我们所不曾接触的,让我们羡慕和自惭形秽。班级上课的时候,我们因为老师的安排坐过同座,后来知道她主动找老师要求安排,理由是因为我学习努力,积极上进,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我经常性的感冒,得了鼻炎,上课常常用手绢将自己的鼻头擦的通红。为了不至于影响形象,皱巴巴的手绢在口袋里进进出出,恨不得将自己的鼻子擦掉,省却这一个让人烦恼的身体累赘。下课后,她将一瓶消炎药放在我的桌斗,这是她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我又偷偷又塞了回去,但是它又出现在我的书包,反复了几次,我决定留下来了。虽然尽量不以为然,但是还是有一份感激心。在学校停课串联后,一起上课的机会就很少了。同学们都是聚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如何参与到文化革命事业中去,说一些吓人的群众争斗故事,以及个别人物如何走上神坛,成为传奇。
个人本性在情绪和激情爆发时候才能够表现出来,这就是激情表现出来,无论当时的状态是什么情况,往往激发信心的缘故。现在我回想起来,感受到我再也无法相信那种驱使人的东西。激情是诗人和演员表现的主要题材,普通人在激情的驱使下,企图获得更多的认识,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必须都是合理的,然而,合理的与激情无关。
参加了对保皇派的批斗以后,我心情就没有平复。我和几个同学受领了一个秘密任务,乘火车到四川涪陵县城去揪斗一个地方领导,报复对方的轻视和侮辱,任务布置中,只有简单的理由。
我们一行人召开了秘密会议,做了认真的动员和详细分工布置。鉴于当地群众中存在各种不同的派别,我们请领了两把手枪,一只由我携带,一只丁嘉携带。参加行动共有七个人,六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丁嘉是唯一的女生,最初我们统一考虑让她留守,负责相关的后勤保障工作,可是她坚持去参加行动。会上她大声宣誓保证用鲜血捍卫革命,会议争论中有人嘲笑她的性别,认为她是言语巨人。她突然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手指指着那个人,大声呵斥他歧视。用剪刀剪去了辫子,毅然将那缀满记忆,青葱的发辫扔在地上,睥睨桀骜的眼神看着每一个人,指责说我们看不起一个战士的觉悟和能力,忽略革命女性的热情。
我们屈服于她那种决绝的眼神,将枪交给她的时候,她熟稔拉动枪栓,打开保险,瞄准前方空枪击发。回顾时候,同学说到这个场景,在她潇洒的神情之中感受到有一种阴影,彻底破釜沉舟的气氛,不祥之感在我心里面浮现。
我们乘坐火车,进入了这个陌生城市。几个高中生面对未知环境的生存技能还过于生涩,连基本的出行知识都不够。如何住宿、如何买票、应对巡查,意见都不统一,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热情和愚钝,满怀能够改变世界的自信。三个战友由于没有正确应对保皇派力量的盘查,他们慌里慌张的举止,文不对题的应答被认定为有小偷小摸流窜犯的嫌疑,最后居然被带到派出所,我们被迫分散行动。夜里,通过各种途径,我们查明了目标所处位置和环境后,决定潜入当事人生活城区的房间,采取强制措施把人带走,租船沿水路返回我们所在的城市。
夜里我、丁嘉和几个战友,在迷宫一般的街道中迂回反复,企图找到那个居住点,然而总是遇见各种障碍。深夜里,我们终于闯进了了哪个死硬分子的家里。面对手枪威胁,他无比惊讶,看着丁嘉,说不出一句话,沉默一会之后,用力的摔掉了一个茶杯,这样的警示信号在外面显然是听不见的。他神情黯然,一言不发,走到桌子上拿了一盒香烟,还有一个软皮面的笔记本,仿佛是外出开会一样,和我们走出门外。走出小区,撞见了联防队的盘查,无奈之下,我们分头逃跑,另外的同志掩护。我和丁嘉在一起,目标是那艘租来的小船。
押送着这样的一个虚弱的老人是无法快速奔跑的,虽然他一直很配合。快到小船时,追逐的人发出了围猎成功的欢呼,看着那些得意的笑脸,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慌,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然而距离成功越来越远了。
丁嘉对我说,“你带他先走,我留下!”
到这个城市后,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大声说:“你是女人,你先走”。
她看向我,眼神异常愤怒,“懦弱的男人,滚的远远的去吧” 。
人群紧随而至,看见我们手上有枪,保持着一定距离。快要到河边,我发现河岸上也布满了对方的人,船是一个诱饵,也是陷阱,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已经没有归路了。
出于震慑,或警示,丁嘉有些绝望的拔出了手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枪响让喧闹停滞。稍有停顿,对方大声的叫着,“他们开枪拒捕”,也开火了,枪声不止一声。
丁嘉好像被电击了一下,她努力站住,轻风吹过,颓然倒下。鲜血从眉间淌下,眼神里有惊讶,也有留恋,还有迷茫,眼神扫过我,可是没有任何内容。我努力靠近她,伸出手去,没有接住她的身体。她软软的倒在地上,我想扶起她,手没有触及到她,后脑便受到重重一击,意识陷入黑暗。
她只有17岁,青春始终停在那个时刻。我记忆之中,她始终是那样靓丽。我在一个废旧的锅炉房内被关了两个星期,讯问拷打。我是一张白纸,遭受的痛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对于折磨我,他们渐渐失去了兴趣。肉体上的痛苦非常真切真实,但我还是希望有这种折磨,比起心里的痛苦,这显然要好得多了。对于丁嘉,我没有做到保护责任,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有关个人的话,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应滚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一个月后,我被作为人质交换送回原来的城市。没有人能够证明我的清白和无畏,我被调动离开了岗位。
被审讯关押过程中,在昏沉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在门外低声说话,是那位被揪斗的保皇派领导在门外叹息。我的手紧紧捆在凳子腿上,蜷曲在房间一角,我试着收紧绳子,努力抬头,企图看见小窗口外的动静。使尽最大努力,头部只能举高一点,也只能看见铁门外露出的一些白发。
他对身边的人说,“我的外孙女已经死了,我不希望再看见其它的人死”。
心彻底沉下湖底,我对着窗户大声说:“真的吗?她死了吗!”
没有任何回音。
我继续对着窗户说:“回答我!”。
还是没有回声。
我大声的说:“杀了我吧,替你的外孙女报仇,我害死了她!我是侩子手!”
我疯了一样的大喊着,挣扎着想脱开束缚。
有人进来,捂住我的嘴巴,将我按到地上,脸在地上摩擦,企图让我的声音消失。
我挣扎着,眼泪不停的流淌。在被囚禁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于嘉已经离开,可是心里面始终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她能够幸免于难,还能够和我对话,能够看见她嘲笑我的表情。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我为什么要和她去从事这项任务呢?
利用她去伤害自己的家人,我的人生充满了洗不净的罪孽,踩着别人的生命飞升。我就是暴徒,以为自己拥有正义,事实上只是屠杀自己心爱人的暴徒,信念如瀑布跌落碎玉四溅。
散乱的白发始终在我的记忆中,丁嘉的眼神成为我余生反复出现的噩梦。
有高傲虚荣的地方也就有报复,满足的欲望,多少都表现出一种幻想,对生活的报复也是。我们希望从报复中得到的快乐,由于事后的反思而痛苦。我不再觉得促使自己报复的那个动机有多么正当,得到只有邪恶。
我去了缅甸、柬埔寨等地,和几个战友一起,近三年的时间,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我用不同的武器,和不同语言的人在一起争斗,除了蚂蝗、痢疾、饥饿,人性的残忍,一个个消逝的战友以外,我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前景。没有赢得一个灿烂的未来,世界没有打开它新的大门,一切重复徘徊,生活中充满了贫穷、愚昧、血腥,还有恐惧。
三年后,我两手空空的回到了家乡,心离还是空空落落,没有被困难塞满。过去的战友和我一样,最终都回归生活,大部分都在底层中生活,不想去赢得历史,也不在乎被历史遗弃。我渐渐感受到,只有物质财富,握住在手中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我投资经商,构建人脉获取实利。在这样的生活中,我遇见自己的妻子,一个酷似丁嘉的女孩子,恋爱、结婚、生子,生活变得平实,没有波澜。
人间是大监狱,世界上每个人就好像被关在监狱中的犯人一样。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事实上每个人都以各种方式为自己设定范围。人只要有身体,有灵魂,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往事飞逝,我现在一个通信企业里当老总,有一个在国外读书的女儿,一个安于现实生活的妻子。妻子在外贸企业工作,是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公司经营处于低潮,民营企业勃勃升起,给他们造成了极大压力。
单位习惯了人浮与事,仍按部就班。机构没有活力,呈现出衰败景象。女儿出国两年多了,妻子正在考虑离婚。一切无序,空空荡荡、毫无着落。
“——冬妮娅的心肯定碎了,寒彻骨髓的毁灭感在亲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时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
时光褪去,洗去铅华,看见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星空朗阔,寂寞会爬满心里。回忆往事,我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相比而言,丁嘉要幸福的多吧,看不见这么多和理想的冲突,煎熬与苦痛。她读普希金的书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们参加过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难以忍受再回到空虚的圣彼得堡,再听那些老人闲聊所谓过去的荣光。我们已经前进了100年。”
我们是曾相信自己是创造历史的人,苦痛对我来说,是实现灿烂前景必然经历的过程。革命手段对与结果来说是必要而且必然,没有血雨腥风,没有你死我活,什么能证明革命的正义,前景光明呢?
普希金在他1818年所做的诗歌《致恰达耶夫》中写道:
“时尚的圈子已经不再时尚,
你知道,
亲爱的,我们现在都已经自由。
我们远离社交圈,不再和太太小姐交往。
我们把她们留给那些老男人摆布,
那些18世纪的老男人”。
时间改变了一切,在流逝的光阴中,没有人在这类问题的纠缠中了。语言善变,问题总有答案。牺牲就如同爱一样,人们以为只要付出的就是有意义的,可付出再多也不能说明什么。经历风雨,可是没有任何理由,她提出了离婚申请,我茫然,又有点释然,冷风吹灰,心已荒芜。
时间流逝中,我对很多人和事都逐渐消失了信心。
——“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我将是你的‘坏丈夫’。——结婚时,我对妻子说,“我只相信你,其它的一切我都不相信。”
——光阴让爬山虎爬满了山墙,岁月让爱人失去了幻想。激情消失了,生命在时间的打击下在呈现出旧书蜕变的黄颜色。
存在主义有一句名言:“拥有就是被拥有”。贫乏的时候,物质意义非常巨大。可是当我成为知名企业的老总,成为被人们包围的人的时候。丰富性却没有让我更充实,让我笑的更多,幸福的更多。拥有东西太多,生命内涵以及注意力就分散了,最后被拥有的物所拥有。变成拥有的奴隶,变成背负重担的虫子,一直到筋疲力尽。
妻子告诉我说:“你所有的越多,自己所是的就越少”。
难得一句话到我心里面,可是她很快就要转身离开,没有任何理由。这个理由我也不愿意太多的揣测,熟悉的人变成陌生人的感觉非常的不好,寻更究底更是要要一个人的命。
马克思说过:“人类只有通过火流才能获得真理和自由”,我经历的不是火流,只是时代的萤火,真理和自由远远的离开了我。
女儿成年之后很快也离开我们飞走了,国内重点大学,金融专业研究生,全优学生,她取得了奖学金,公费留学,常青藤名校的毕业生。
昨天收到寄来的信:
“亲爱的爸爸,我好像风筝飘荡,国外生活很简单,但空虚一点也没有减少,想到和你们在一起生活时我的抱怨,就会感到很难过。我注定是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你们。无论是美洲、欧洲国家的风景都很美,特别是你喜欢的圣彼得堡的秋天,我都见到了体会到了,可是在找到我自己的人生意义之前,我体会不到幸福。”
镜子里的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额头已经出现了很深的皱纹,秋天的气息出现在面容中。在和客户聊天中,在轩尼诗和音乐陪伴中,偶尔停顿下来,某个角落看见一个身着黄军装的少女,她留驻了自己的青春和梦想,我则留在了现实角落中。她依然年轻,充满激情,而我衰老褪色。
被背弃和选择背弃,时间给我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匮乏的时候期盼,拥有的时候期盼。
家中的书桌上放着女儿的照片,笑容灿烂,犹如盛开的栀子花。
妻子和往常出差一样,坐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列车。
回想起丁嘉,也想起曼德尔斯塔姆的另一首诗歌: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
这位靠近天堂的人,
我请教你!
但丁的九只大力士手中的圆盘,叮当作响对你更是十分容易。
请别把我和生活掰开,——它往往梦中杀人,又马上来把你抚爱,
只为使你的耳朵、眼睛,甚至眼眶,
都感受到一种佛罗伦萨的悲哀。
请别在我的额头上,请别这样,扣上一顶让我非常舒服的桂冠,
最好还是,请你来把我的心房,
撕成一堆发出蓝色声响的碎片!
当我鞠躬尽瘁,与世永远别离,——
我活着时候曾经和一切人友好,——
我要用我胸膛中所有的元气,
把天堂的回声传播的更远更高!
口袋里除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有一份医院复诊证明,证明上写着“肺癌”两个鬼一般的汉字。
我看了不下二十遍,字迹很潦草,板着脸的肺科专家,名字叫阎摩。
我在异地进行体检,不希望其他人掌握我的健康状况。初次体检后,状况并不太理想,本地复诊,是癌症晚期,医院确定了诊疗方案,建议尽快住院治疗。
我的心情很平静,通知书比预想的晚来了很多年。
身边这些年,很多朋友亲人离开我,我反复温习过自己将面临的情况,对去他人来说,没有可以惊讶的,只是对象改变了而已。
一周时间,我处理好身后的各种事情。不想麻烦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亲人。烧掉了书籍和笔记,将财产捐献了出去。对象是我成长起来的那个小乡村,乡村依旧贫困,我希望能够为它做点什么。
我到丁嘉的墓前和她告别,在这个城市边缘,一个偏僻的墓园,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每年都会来这里,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将自己给她写了一辈子的诗歌烧给她,她留给我如此多的美好记忆。没有在生前给她读过一首诗歌,是我最大的愧疚。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平复了对我的怨言,期待我能够念诗给她听。
火会带走一切,记忆却不会消失,我不知道将来是否会和她以某种方式见面,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会鄙视我,带着那种神情,指着我说:“你这个丧失了信仰的落魄商人,自私自利的夏洛克·葛朗台。”
脸在发烧,想起被囚禁在锅炉房的日子,每天我都希望她能够托梦来,可是没有一天出现过。
她依旧保持过去青春的容颜,而我饱受岁月摧残,失魂落魄,我已经不再完整。
我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城市,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小宾馆里独自住了下来。关闭了手机,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行李很简单,几件内衣,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生活一幕一幕浮现。为了不受失眠干扰,我把这本书背了下来,我曾经获得过全国记忆力大师的称号。
我努力认识记忆规律,按照规律学习技能。这些原始概念,是一切真正的成就的基础,以及构成真正成就的核心都是在这种形式下形成。如果人想有所成就,就必须遵循法则而不仅仅是认识法则。可是现在,世界的法则对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束缚了。
岁月的洗礼中,良好记忆带给我更多痛苦回忆。
书页的最后,有丁嘉写的字,“卡玛拉”,一个陌生词,记忆中,我想不起为什么她会记着这么一个词。查了一下词义,梵语中是莲花的意思。
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宣布,人的意识可以看作计算机软件,在未来可以从生物学身体中剥离,下载到电脑里,于是“你”就可以以数字化的形式永远生存下去了。可是这不就是宗教人士布道的时候反复提及的吗?身体和灵魂是两个相互独立的实体,出生时结合,死亡时候分离?还有一些科学家宣称,整个宇宙就是一个计算机程序。心智因此也只是这个软件的一部分,正如宇宙也是另一个更强大的超级系统的一部分一样。如果这么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离开只是晚了一些。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梦见一个人指着我说:“你背叛了她”。
梦里的人,鲜血淋漓,黑衣紧裹,笑声狰狞。
面对指责,我说不出话来,声音被禁锢。
得病后,梦再没有出现。
病前我终于大声的说了出来:“我没有,我记得要去寻找,从来没有背叛她。”
他转过身正视着我,脸色苍白,长相和我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说,“你的信仰就是自私的生存,为了他人煞有其事的认可,为了权势财富,你会丢弃掉一切,所以你,只有一个人离开,罪有应得。”
我重复他的话,“我不后悔,也接受死亡。我能够保存这份记忆,有真正的爱在里面,即使爱的人并不知道”。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保存记忆?明天你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可以随时毁灭你。”
我点点头说:“这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事情,我不会掩饰错误,即使面对指责,你想毁灭记忆,随你去吧。我知道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忘记。卡玛拉。”
我感觉到自己呼吸在慢慢停止。
没有背叛的心是安静的,终于可以安静的看天上的星星了,你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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