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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日下午,在锦州北部松岭山脉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十几辆马车正由北向南驶来,车上坐着的大多是妇女和孩子。在队伍最前头的那辆马车上坐着陶杏生,她抱着女儿秋文,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侧耳细听远方传来的隆隆炮声。从炮声来看,战斗已经进入到了尾声。随着离锦州城越来越近,她的心就越揪越紧。她不知道战斗的结果,也不知道丈夫的死活,她现在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快见到丈夫周太暄。坐在陶杏生身旁的是邢长城的妻子龚玉玲,她怀里抱着儿子邢南岗。龚玉玲看出陶杏生心里十分紧张,她安慰陶杏生:“杏生,别太担心,你家老周和我家老邢是地方干部,不是攻城部队,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龚玉玲小时候练过武术,抗战时期曾是河北省农村一个游击队的队长,她会使双枪,以胆大泼辣闻名。
陶杏生说:“这我也知道,不过,你听这炮声,炮弹不长眼,谁知道它会落到什么地方。”
龚玉玲点点头,她虽然参加过几次小型战斗,但还从来没听见这么大的炮声,简直和打雷一样。其实,她的心也悬着,她知道枪炮不长眼,她在心里默默地为丈夫祈祷。
大约三点多钟的光景,马车转过一道弯,车夫停下车,扬鞭指着眼前的那片平原说:“看,那就是锦州。”
众人喊叫着跳下马车,站在山路边,俯瞰远处的锦州城。
远远望去,在群山环抱之间有一小片平原,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片片房屋和一座高耸的古塔,还有两条闪亮的河流,由北向南,蜿蜒流入大海;不时地,可以看到平地里冒出一股股冲天的浓烟,接着传来隆隆的炮声。
这时,警卫排高排长跑了过来,他大声问车夫:“为什么停下来了?”
车夫指着前面说:“锦州到了。”
高排长往锦州方向看了一眼说:“快赶路,天黑前我们一定要赶到锦州。”
马车队在晚上六点多种赶到锦州城北门,高排长安排大家原地休息。
陶杏生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是一个个深深的炮弹坑,空气中漂着硝烟和血腥,路上是从城里押出来的国民党俘虏,路两边倒着无数的伤兵,他们在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辛文章把陶杏生带到一个炮弹坑旁坐下来,他从挎包里拿出窝头递给她:“陶大姐,吃点东西吧。”
陶杏生问:“还有水吗?”
辛文章摇摇军用水壶,“还有一点,”他把水壶递给陶杏生,“你喝了吧,喝完我再去打。”
陶杏生把水壶放到周秋文干裂的小嘴旁,一点一点地把水倒进孩子嘴里。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这么热,这孩子可能是病了。”
辛文章说:“大姐,我去搞点水来,秋文可能是缺水了,多喝点水就会好的。”说罢,辛文章往城里跑去。
这时,天边出现了几架飞机,接着,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高排长跑来,他一边跑边喊:“大家注意啦!敌机轰炸,赶快躲到炮弹坑里去!”
高排长跑到陶杏生身边:“陶大姐,快下炮弹坑。”说着,他接过周秋文,下到旁边那个足有两三米深的炮弹坑底。
安排好陶杏生,高排长说:“你们就在这个炮弹坑里待着,哪也别去,等飞机走了我来接你们上去。”说完高排长爬出炮弹坑。
高排长刚走,又有十几个同志躲进炮弹坑。
一会儿,辛文章回来了,他看了一眼说:“陶大姐,这里太挤了,我看见龚大姐和赤峰来的同志都在路那边的弹坑里,咱们也过去吧。”
陶杏生说:“高排长说就待在这里,哪也别去。”
辛文章说:“没事儿,我看见高排长了,咱们还是过去,大家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陶杏生点点头,随辛文章爬出炮弹坑。他们离开不久,一颗**就在刚才那个弹坑爆炸,飞机扔完**,掉头向西方飞去。
高排长飞奔而来,他扑倒在陶杏生刚才待过的炮弹坑上,用手拼命地扒着。覆盖在弹坑上面的土非常松软,高排长不时从里面扒出一块衣服碎片,或是一截残肢断臂,挖着挖着,高排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周太暄从城里赶过来,他找到高排长,“看到陶杏生了吗?”
高排长指着弹坑呜咽道:“她们母女就在这个坑里。”
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周太暄惊呆了,望着被**翻过的土地,看着泥土中的残肢断臂和破碎的布片,他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揪着胸前的衣服,内心仿佛被痛苦撕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爱人和女儿就这样死去,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文暄!”有人在周太暄后背击了一掌。
周太暄回头一看,看见陶杏生正抱着女儿调皮地冲自己笑。
“你们还活着?!”周太暄张开双臂,将妻子和她怀中的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他们夫妇开心地笑着,眼里流下幸福的热泪,只有小秋文依旧昏睡。
周太暄激动地喃喃自语:“都活着,我们一家人都活着!锦州解放了!解放了!”
陶杏生抿着嘴角幸福的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是的,解放了!我们胜利了!”
第二天,周太暄一家参加了部队入城仪式。陶杏生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和周太暄并肩走在锦州的大道上,他们夫妇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自豪,他们的小女儿秋文歪着头躺在母亲怀中熟睡。
欢迎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三十三四岁,矮个子,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也激动地随着欢迎的人群热情地欢呼着。他叫路广田,锦州城有名的儿科医生,陶杏生怀里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儿科医生的职业敏感让他觉得孩子有些异常,在锣鼓鞭炮的喧嚣声中,这个孩子怎么睡得这么沉?
路广田分开人群,快步来到陶杏生面前,他关切地问:“同志,孩子是不是病了?”
陶杏生说:“孩子可能在路上着凉了。”
路广田用手摸了摸周秋文的额头,热得烫手,他吃了一惊:“这孩子病得非常厉害,我是儿科大夫,请赶快跟我走。”
周秋文被送到了医院,经检查是急性肺炎。经过路大夫一个星期的精心治疗,小秋文康复了。
女儿出院那天,路大夫看着周太暄夫妇有些责备地说:“小秋文得了急性肺炎,再烧下去,即使活下来了,也可能成为痴呆儿,你们做父母的也太大意了!”
陶杏生天真地问:“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得肺炎?”
路大夫被逗乐了:“孩子虽然小,她也有肺呀!”
陶杏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周太暄紧紧地握着路大夫的手说:“路大夫,这孩子的命是你捡回来的,真是太感谢你啦!”
不久,周太暄被任命为锦州师范专科学校校长兼书记。到任后,周太暄发现学校师资和校舍严重不足,两个主要专业中文和数学都缺乏骨干教师,系主任的位置都还空着。
最让周太暄头痛的是中文系主任的人选,东北受日伪长期统治,中华文化遭受了极大的破坏,想找一个国文功底深厚,道德文章俱佳的人物绝非易事。
有人向周太暄推荐了卢书安先生。卢先生原来是东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九一八”事变后卢先生流亡到北京任教,后来老母病重,他返回锦州。伪满**曾请他出来教书,他拒绝了。迫于生计,他开了个杂货店,勉强度日。
推荐人对周太暄说,卢先生是本市国学界难得的人才,如果能将他请来,锦州师范语文教育振兴有望;不过,卢先生这个人恃才傲物愤世嫉俗,请他出山不是件容易的事。
几天后,周太暄驱车前往卢先生家。吉普车在卢书安的杂货铺门前停下来,周太暄跳下车,来到门口,门关着。周太暄四处看了一看,卢先生家位于杂乱的闹市,是一栋低矮的红砖平房,红砖已经退色,窗户上的油漆已经斑驳,门边挂着招牌,上书“书安杂货铺”。“书安杂货铺”几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周太暄看了,不禁暗自叫好。
周太暄敲敲门,门开了,一位穿灰布长衫,须发灰白的长者前来开门。看见一身戎装的周太暄,长者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淡淡地问:“长官是要买货么?”
周太暄连忙自我介绍:“您是卢先生吧?我是师范专科学校的,我姓周,能让我进去谈谈么?”
卢先生的目光从周太暄身上移向屋外,看到了停在外面的美式吉普车和腰间佩戴手枪的司机小廖,他冷冷地回答:“我一个卖货的和长官大人有什么好谈的?”
周太暄感觉到了卢先生的敌意,他亲切地说:“卢先生,我们是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
卢书安低垂双目,声音仍是冷冷的:“共产党,国民党,对于政治我是一窍不通,我就这么一个小生意,如果你们觉得需要共产,拿去好了。”
周太暄笑了:“我们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的共产主义并不是要共老百姓的产,而是要共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产,对于人民通过劳动所得到的财富,我们共产党是给予保护的。关于共产主义我们以后再讨论,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出山,到师范专科学校去教书。新的中国即将建立,我们需要培养千千万万的建设者来建设这个新中国。卢先生,我已经听说了您的经历,我敬佩您。面对日伪**,您不为五斗米折腰,宁肯开杂货铺,也不为汉奸**工作,您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英雄。现在人民解放了,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就要出现在世界东方,现在是您出来的时候了,人民需要您,您也需要学生,也需要一个发挥自己才干的天地。卢先生,来跟我们一起干吧!”
卢先生没有说话,但周太暄看到了他厚厚镜片后面闪动的泪花,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卢书安抬起头,沧桑的目光透过镜片仔细地审视着周太暄,周太暄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目光里闪着期望和热情,卢书安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目光了,这是一种充满着无限生机的目光,这是一种难以拒绝的目光,卢书安慢慢地抬起了手,轻轻地说:“请进来吧,周先生。”
周太暄和卢书安谈了很久,他们谈古论今,谈了新中国,还谈了语文教学的心得和思考。总之,这次谈话使卢书安冷却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到周太暄离开时,卢书安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恨不得立刻回到久违的讲台。
不久卢书安来到师范专科学校,成为中文系的主任。
中文系的领头人有了,数学系主任的人选还没有确定下来。原来的系主任叫孟君儒,他的数学水平虽然很高,但由于历史问题,现在还在家里呆着。
孟君儒毕业于日伪满洲建国大学,满洲建国大学俗称新京建国大学,是伪满洲国的最高学府。根据伪满洲国规定,建国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即可做官参政,并给予优厚的待遇。孟君儒是建国大学数学科的高才生,数学科毕业后他又选学了哲学,可以说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不过孟君儒毕业后没有选择到伪**从政,而是选择到师范专科学校任教。
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接管东北,孟君儒以其出色的工作得到了赏识,曾担任三青团区队长。
孟君儒的背景确实有些复杂,一个在日本人和国民党时期都很吃得开的人能跟新中国一条心么?周太暄心里很矛盾,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去会会孟君儒。
孟君儒家住在学校的宿舍,宿舍在学校南边,是一排红砖瓦房。来到孟君儒家门口,周太暄敲门,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女子,她剪短发,红扑扑的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周太暄估计这位应该是孟君儒的妻子,便笑着问:“请问孟君儒先生在家么?”
女子笑着把周太暄往屋里让,一边冲着里屋喊:“君儒,来客人了。”
听到喊声,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看见周太暄,他笑着问:“请问您是?”
“我姓周,是学校的新校长,你是孟君儒先生吧?”
“先生不敢当,叫我孟君儒吧,周校长,您请进。”
孟君儒一边客气地把周太暄往屋里请,一边对妻子说:“立秋,给周校长倒杯水。”
周太暄见孟君儒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便连忙劝阻:“别客气,我刚喝了水过来的,不渴。”
周太暄随着孟君儒走进屋子,屋里有一铺炕,一张大桌子,一个装满书籍的书柜,两把木椅子,屋里很乱,炕上、桌子上、地上、椅子上,到处都是书。周太暄左右一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孟君儒有些不好意,他自嘲地说:“我这个家就像个猪窝。”
周太暄笑道:“猪窝好呀,家字不就是上面一个房子,里面一只猪么。”
孟君儒听罢哈哈大笑:“看来我有知己了,我也是这么看的,有一个房子遮风避雨,里面再养上一群小猪仔,就是一个家了。”
周太暄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时,孟君儒的妻子宋立秋端着一杯热水进来,她笑着对周太暄说:“周校长,您喝水。”
周太暄接过水杯。
宋立秋转身把散乱的书往书柜里放,嘴里还嘀咕着:“我家老孟呀,就是喜欢把书摊得满屋都是,我说他还不听,说这样看书方便。”
孟君儒笑呵呵地对妻子说:“你说的很对,读书就是要随时随地,小时候,妈妈做饭,我就在旁边帮妈妈拉风箱,我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我的书就是这么读出来的。”
周太暄颇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夫妇,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他感觉到一丝家庭的温馨。周太暄打量着孟君儒,他相貌堂堂,身高一米八多,宽宽的额头,一双睿智的眼睛,讲起话来面带笑容,从容不迫。
很快,桌子和椅子上的书收拾干净了,孟君儒搬过一张椅子让给周太暄坐,他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闲聊几句,孟君儒开始谈起他的身世。
孟君儒出身贫寒,从小就对数学发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但家里实在太穷,小学没毕业时就交不起学费了。多亏了大伯的资助,他才读完中学。中学毕业后,孟君儒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建国大学数学科。
在建国大学数学科,孟君儒的成绩又是出类拔萃,数学科结业时,日本人提出让孟君儒到东京大学继续深造。日本人很看重孟君儒,但孟君儒心里对日本人非常不满,他受不了日本人骨子里对中国人的蔑视。他以母亲年迈为理由拒绝去日本,并选择哲学作为自己的第二专业。孟君儒不仅接触了西方哲学,还读了许多日文版的河上肇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
从建国大学毕业后,日本人请孟君儒到伪满洲国教育厅做官,孟君儒说自己喜欢学生,希望当一名老师,最后去了满洲国锦州高等师范专科学校。
孟君儒到师专不久日本人就投降了,后来国民党接管了高等师范专科学校。那时候孟君儒打心眼儿里高兴,日本人垮台了,中国人自己的**回来了,他真心地拥护中央**,希望为中国贡献自己的才华。他拼命地工作,迅速得到提升,从数学教师到数学系主任,后来又兼任教务长。国民党认为孟君儒是党国将来管理东北所需要的优秀青年人才,为了在政治上培养他,他们让孟君儒担任了三青团区队长。
孟君儒开始干的也很卖力,可不久他就对国民党感到失望。腐败迅速在各个领域蔓延,社会充斥着享乐颓废的风气,孟君儒渐渐地感到窒息,感到绝望。他开始关注中国共产党,锦州解放前夕,他和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并献上了自己亲手绘制的城防图纸。
孟君儒感叹道:“我今年二十七岁,虽然年纪不算大,但经历了日本人、满洲国、国民党的统治。中国社会两千多年的历史是一个由皇帝和官僚地主阶级统治的社会,民国**本质上还是由蒋介石为首的官僚、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所统治的社会,这种社会的本质是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对大多数人的统治,人民这种社会里处于被统治地位。这种把人按其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是不平等,不公正,不人道的社会。我赞同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观点:人类社会从奴隶之开始,进入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接下来资本主义社会必将被社会主义社会所取代,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社会。”
孟君儒的一席话令周太暄非常吃惊,他没想到孟君儒对马克思主义有这么深刻的认识,特别是他还读过河上肇先生的文章,这一点让周太暄感到特别亲切,当年李仁送给他的那本《资本论入门》就是河上肇先生所著。
这次见面,孟君儒给周太暄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周太暄认为孟君儒说的很真诚,他有有思想,有深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周太暄甚至有一个预感,这个人可能不仅仅是自己业务上的帮手,还可能成为一个能在思想上深度交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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