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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主读完书信,长叹一声,把书信递与顾雍观看,道:“虞仲翔真国士也!我与他只见过数面,相交不深,他却能这般信任我,这不是因我有甚可取之处,而是他忠于先兄。可见先兄平日确乎能够得人死力,连虞仲翔这样的孤高耿介之士,也能对他倾心以事。相比之下,定武(孙暠)也太卑劣了些。不过热丧之中,我不想先动甲兵,震动局面。这件事且先搁下,过些日子再行处置。”
张昭道:
“臣也不是要孝廉马上惩罚定武。只是孝廉这样评论虞仲翔,又显得偏狭了。仲翔既是国士,岂能以私交而废公义?他与府君意气相投,尚属小节;能以江东安全的大局为重,不来奔丧而在本地守制,为孝廉和会稽百姓守得一郡安宁,这才是大义所在。”
嗣主听得张昭话中有话,又叹了口气,起身踱了两步,说道:
“我晓得张公是想让我拿虞仲翔同公瑾比较。同样是贤能的人才,他们所学和志向都大有区别。公瑾不是一郡之才,是不世出的英雄,他的行事,我不愿以常理去拘束。而仲翔虽是无双之士,却是脾性孤直,若在庙堂为官,我只怕他也……”
张昭道:
“臣明白,臣并无是非公瑾之意。臣惟愿孝廉能够懂得,因才施用,乃是为人主的大道。此道虽然极难,但只要做到了,为人主就极易了。昔日齐桓公有云‘易哉为君’就是这个道理。”
嗣主却知道自己哥哥生前常以管仲、齐桓公来比拟张昭和自己的君臣关系,他本来想接着诵一句桓公的话“吾未得仲父则难,已得仲父,曷为其不易也”(没有得到仲父的时候做君主很难,有仲父辅佐做君主则简单了),但是见张昭神色郑重,知道他并无他意,自己若出言调侃,又有顾雍在侧,只怕会使张昭难堪,因此也就缩口不言。他回身坐下,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说道:
“话莫谈得远了,敕封公瑾的钧命,张公若以为无甚不妥,明日便即发出。张公,今日你若无事,不妨去跟公瑾谈谈。现下局面很乱,总要理出个头绪来,我想听听他的见解。”
张昭听言,踌躇道:
“我去与公瑾谈谈倒是不妨,可是若依孝廉的话,岂不是我二人私相授受,暗室之中议论军国大事,这可不妥当。何不待明日进府,公瑾受了钧旨之后,他有甚见地,令他明白回奏便了。”
嗣主摇头道:
“不然!眼下军政大事,一凭于你二位,你二位若是意见有甚不合,临时到我跟前折辩,教我一时难以定论,反而误事。不如先定个章程,再来同我商议。再说,我的心思,张公是明白的,你在公瑾面前,也断不会说出什么歧义来。”
张昭听言,答道:
“孝廉既如此说,张昭谨遵如命,这便往公瑾处去。”他内心暗想:
“这孩儿,小小年纪,倒有肚肠!教我们拟定章程,他只管做主,这一套却不知何时学会的……”
他起身欲辞去,嗣主却又说道:
“张公且慢些!咱们登人家的门,也别空着手去。不过珠宝珍玩什么的,恐怕俗气,也同你身份不相配,嗯……”
他想了想,问顾雍道:
“元叹!昨日你不是说,曾经从你老师那里抄录了几本琴谱,想请公瑾校正一下?不如今日就请张公代为携去吧,也是雅事。”
顾雍应道:
“是。”他是中郎蔡邕的学生,少年时随蔡邕学习书法、音乐,颇为擅长鼓琴。他起身到门口轻声吩咐侍从几句话,侍从便去书房之中取来两本琴谱,皆是用纸张制成,颜色发黄,纸质薄脆——其时纸张稀少,价值不菲,官府公务往来,记录史料,多数仍用竹简——递与顾雍,顾雍便奉给张昭。
张昭抬眼观瞧,一本是《南风歌》,乃是古曲,相传为大舜所做,以五弦琴奏而歌之;另一本却是《龙朔操》。张昭不好此道,见到这个名字,茫然不知何所本。顾雍正欲为老师解释一番,嗣主却微微使个眼色制止,顾雍见状,也就缄口不语,将琴谱用锦袱包好,张昭捧在手中,对嗣主行礼而去。
张昭乘车来到周瑜府中,他不欲周瑜出府迎接,是以并不事先通报。下得车来,只由一名老仆引入府内。周瑜在吴县的府第乃是孙策所赐,精巧异常,是姑苏城内名园,张昭缓步入内,只见曲径闲幽,奇石林立。这时已是四月,江南花季已过,姹紫嫣红尽已归去,只留绿叶成荫,幽幽森森。张昭正停步赏玩,忽然听见院内传来吟哦之声: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阐蔽,不知贤者。年纪迈逝,一身将志。”
张昭不知周瑜这是引何经典,发何议论,饶是自己满腹经纶,竟没听过这几句话。只是辨着他言中之意,似有幽幽不得志,抱负不能舒展之感,但他目前正蒙殊遇,此言却是怎生讲来?他此刻顾全身份,不能再听壁脚,便不假思索地高声道:
“公瑾好雅兴!”说着便步入院中。
周瑜闻声,慌忙从院内迎出,长揖到地,将张昭引入内室,两人寒暄数语,便分宾主落座。张昭见周瑜全然是书生打扮,身穿一袭印有淡蓝色暗纹的本白细麻布长袍,头戴淡蓝色方巾,衣裳皆是半旧;腰间系一块小小玉玦,除此更无装饰。加之容颜俊雅,举止风流,不禁让张昭想起《诗经》里的一首“淇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时童子过来敬献茶汤,张昭用毕,便问道:
“公瑾方才所吟诵的诗句,古朴雅致,我竟没有听过,不知是何人所做?”
周瑜笑道:
“是至圣(孔子)所做的琴曲《猗兰操》的曲辞。故老相传,至圣游历诸国,皆不得聘任,内心郁郁,从卫国返回鲁国之时,中道有感而做此曲。其辞有云‘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是以兰花自拟,叹息自己饱学而不得大用,不得不与凡夫俗子为伍。其曲散失已久,其辞近年来才为蔡中郎所考证,难怪张公未曾听闻。”
张昭这才得知他方才吟诵的意思,又想起自己携来的两本曲谱,不禁说道:
“故老相传,言未必真。若真是孔子所做的曲子,距今已有六百余年,怎地一朝就能被那蔡伯喈(蔡邕字伯喈)所发掘?经学乐律,大有今人所创的,却莫不假托前人之名,为的是抒发自己的胸怀。那蔡中郎乃是旷世奇才,辞赋文学无不冠绝一时;只因得罪宦官,竟尔远走江海,在江东避祸十二年,这境遇与逃难陈、蔡之间的孔子,有何区别?若这《猗兰操》竟是蔡中郎自己所做,也不为奇。公瑾既说到琴曲,我这里倒有两本琴谱奉上,未知真伪,请君斧正。”
周瑜微笑着听他发了议论,口称“不敢当”,双手接过琴谱,略略翻阅了一下,抬头道:
“敢问张公,这两部曲谱可是顾元叹之物?”
“正是,公瑾何以得知?”
“张公这两本曲谱,是从吴侯府里携出。如今府君身边,除了顾元叹,谁还能抄录到蔡中郎的《琴操》呢?”
周瑜的脸上忽然带了一丝忧郁之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复又回归平静。他用手指着琴谱,解释道:
“张公请看,这部《南风歌》是古曲,所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乃是以大舜的口吻描述君臣和谐的景象,其辞古雅,中正和平,张公必也听过,姑且不论。这部《龙朔操》却是蔡中郎本人所做,又名《昭君怨》,是引用昭君出塞的故事。忧伤凄美,其格调、韵律与古曲大不相同,极是值得玩味。蔡中郎有一部曲集名为《琴操》,其中收录五十余首曲子,题材大多取自先秦,只有这首《龙朔操》,记述本朝故事,是个例外。”
张昭恍然道:
“难怪叫做《龙朔操》,原来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想必‘龙’是‘龙沙’,‘朔’则是‘朔漠’之意了。蔡中郎所做,当是与众不同,若不是现在正在国丧之中,八音谒密,不能有丝竹管弦之声,不然的话,我虽不通乐律,也颇愿请公瑾指教一番。”
周瑜微笑道:
“张公言重了。蔡邕中郎,固然是旷世奇才;顾元叹名门高弟,也自是不凡。他选这两本琴谱赠我,虽是一物之微,在彼此的身份、喜好上,他也是颇用过一番心思的,可见其人思虑深远。有这样的贤能之士在朝为同僚,是晚辈的幸事。”
张昭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便道:
“今日顾元叹从孝廉书房里拿出这两本谱子,我还好生奇怪。孝廉跟我读书这几年,我也不曾见他弄过这些杂学啊?若论他的性子,跟他哥哥倒像,也是个喜动不喜静的,除了骑马、打猎、喝酒,就只爱写写字,几时又读上琴谱子了?现在想来,必是你们哥儿们少年时在庐江的事了?”
周瑜笑了笑,手指轻轻拂过琴谱,说道:
“孝廉……他是懂乐律的,虽然不大会弹琴,可是耳音好得很。”
张昭从没见过嗣主跟乐律有什么缘分,听他如此说来,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但见周瑜怔怔出神,面上带着惆怅之意,心知他是思念旧事,情难自已,也就不愿再触及他的心事——此时的周瑜,脑海之中正是回忆起十年之前的往事,仿佛又回到了舒城故居,自己每日都会坐在院子里练琴,也总有一个男孩,静静地坐在回廊之上,听着自己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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