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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侯孙策于行猎时被人刺伤,伤势颇重。他虽不欲声张,然而在江东的大小官吏之间,消息仍然不胫而走。长史张昭,自从得知孙策受伤之后,便一直在吴侯府中守候照料,不曾离开。他本是徐州名士,负有盛望,流亡江东后,得遇孙策这样的少年明主,为其股肱之臣,深觉是平生幸事,不想江东稍微安定之后,竟然遭此祸事。
“唉!”
他长叹一声,他与孙策宾主数年,名分虽有上下,实则情同父子。孙策聪明绝伦,兼之勇武非常,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只可惜性情浮躁,又擅杀无辜。张昭屡次谏劝,只是秉性难改,果然伤于小人之手。
张昭坐在走廊之上,心乱如麻。孙策的伤势,虽经医治,竟不见好转,高烧不止,伤口溃烂。眼见不数日内就要有“不忍言之事”,他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张公!”
听得呼唤之声,张昭抬起头来,见老将程普,立于面前。程普,是右北平(今河北唐山)人,孙策之父孙坚的旧部,同孙坚一样,乃是县吏出身。他在孙氏旧将之中,年龄最长,资历最老,位望最尊,且为人颇富智谋。如今他得知孙策伤势不好,便进府探望。
“程公!你见多识广,看府君伤势如何?”
听张昭如此问道,程普缓缓摇头,眼中已是滚出泪珠。
“公子伤得不好!”他哽咽道。他是孙氏家臣,仍对孙策用旧时称呼。
“身上箭伤溃烂,创面愈发扩大,不见新肉,已呈黑紫之色。脸上创口,不住渗血。且是公子性躁,不肯安卧不动。如今高烧不退,不进饮食,人只剩一把骨头了。”
“唉!”张昭听他如此说道,不禁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程普更是悲从中来,不能遏制:
“张公!我自追随破虏将军(孙坚)以来,辗转征讨,出生入死,身被矢石,却丝毫不以为苦,只因得遇明主,能舒展胸怀,一逞抱负。人生在世,有此境遇,更复何求?谁想到不足十年之间,就要连遭两次丧乱!如今公子若有差池,我与同侪之人,岂不如鸟兽失群。若是如此,我还有何生趣,实在不欲为人了!”
程普且哭且诉,只是怕孙策听到,不敢放声,以袍袖掩口,不住抽泣。
张昭见他悲痛,心内也极是伤感,只是想到吴太夫人的嘱托,急忙拉一拉程普的袍袖。
“老兄切莫悲啼。府君若是好了便好,若是有甚不测,为保江东霸业,不堕府君壮志,便须另立明主。老兄心中,须得有个计较。”
“另立明主?”
程普一惊,收声止泣,拭一拭泪,立起身来。
“老兄悄声些!”
张昭连忙做个手势,令他噤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这是事理之常,老兄这等明达之人,岂能不懂?”
“如此说来,张公必是得了公子什么言语在先了?”
程普紧盯着张昭,问道。
张昭望望四下无人,将程普延入自己的书房,屏退侍从,方才低声对程普道。
“太夫人传府君的话,命在下转致程公:若一旦变生不测,江东大事,将属孝廉!”
“孝廉!”
程普一惊,立起身来,在室内一边踱步,一边思忖。孙坚的儿子以及侄辈,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这些孙氏子弟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孙权自幼聪明伶俐,博闻强识。自孙策起事后,便将他携在身边,随着年纪渐长,越发显得气度不凡,断事明快,极得兄长爱重。
“果然是孝廉!若论孙家的郎君们,才华不凡,或是骁勇过人的都不少。不过论资质、论禀赋,确乎以孝廉为最优。先前主公在日,对他也最是疼爱。而今的世家子弟虽多,只怕也无人能与孝廉相提并论。不过……”程普摇摇头,只是沉吟不语。
张昭也不着急,静待片刻,方又追问一句:
“怎么,老兄以为府君传位孝廉,有甚的不妥当?想是你老兄与各位将军,属意于叔弼(孙策三弟孙翊)不成?”
程普闻言摇头道:
“张公说哪里话!叔弼的相貌、性格,确乎很像公子,但要是论起头脑、城府,那比孝廉差得远了。用你们读书人的文话,正所谓‘望之不似人君’。再说,他年岁比孝廉还小两岁,还不到十七岁,那更不成体统。”
程普一面说着,一面压低嗓音,对张昭道,
“若说有人属意叔弼,只怕也难免。但是即便有,也不妨事。叔弼向来跟他二哥友爱,很听他二哥的话,他不会做什么怪。我只怕公子的那些堂兄们,年纪既长,职位又尊,又有战功,若有甚异动,甚是难制。”
张昭知道他说的是孙坚的几个侄子。富春孙氏,本是贫贱出身。孙坚虽然不读书,为人极是精明,在本地纠结乡曲,扩充势力,又逢乱世,逐渐从县吏成为诸侯,他的侄子们常年随他征战,建功甚多,且各自有自己的部曲,在地方又有官职。其中又以孙坚兄长孙羌的长子孙贲位望最尊,孙策未起事之时,孙贲已在淮南开府建牙。
想到此处,张昭叹了口气,道:
“正所谓尾大不掉,那是没法子的事,且容徐徐图之吧。程兄,孝廉是破虏将军的骨血,是府君最爱重的弟弟,这一层犹在其次;孝廉的胸襟城府,远过他人,要成就府君大志,非孝廉不可。国事大于家事,你老兄是孙氏两代重臣,保全孝廉,非你老兄尽力不可。”
程普凛然答道:
“张公所言,正是程某心中所想。程某出身微贱,若非得遇孙氏父子,岂能成就今日事业?如今既是府君有难,程普抛却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的后人周全,”他顿了一顿,又道:
“张公虽未深言,我也能明白一二。当年随破虏将军起事的几位老将,黄、韩等公,程某与他们相交多年,彼此心意相通,他们就是程某,程某就是他们。我这就回去跟他们略通消息,以防变生不测。张公尽管放心。”
张昭道:
“有程兄的部署,想必万无一失。只是吴郡之中,对府君遇刺已是传得满城风雨。现在江东不安,贼寇、细作极多,潜伏城中,我只怕变生肘腋之下,所以治安这一层,老兄务必维持、维持。”
程普答道:
“公子出事后,太夫人已命我提了三千人马,在吴县内外布防。如今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甚是安静。既是张公这话,我更加留神便了。只是现在州郡职官,都已得知公子伤势,纷纷不安,若他们都要前来探望,甚至带兵前来,人心难测,岂不……若一味用兵弹压,只怕也不妥当。这个中分寸,还需你老多加斟酌。程普这就去尽力安排,张公千万保重。”
他说完便起身,兜头一揖,也不等张昭答话,随即离去。张昭起身目送他离开,自己在廊上徘徊,只觉得中心如沸。
“是我负了卿!”
孙策屏退侍从,要以后事托付张昭。他卧在榻上,因为连日高烧,面色如火,喘息着对张昭说道,
“张公……爷叔!”
张昭跪坐于榻前,正捧着茶汤奉给孙策,猛然间听得他如此称呼自己,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打湿了袍袖。他的眼前浮现起自己最初遇到的孙策,那个年方二十的俊美青年,说着一口软糯的吴县土音,言笑晏晏,不拘形迹,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这样一位可爱的青年,为了胸中的万丈雄心,不惜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夺得六郡疆域。正在自己翘首盼望他能成就一番霸业之时,谁知陡然之间,生此巨变。世事无常,乃至于斯,张昭想到此刻,心中悲痛如捣,连茶碗都几乎捧不稳,茶水溅出,把孙策身上盖的锦被都打湿了。
“爷叔,你弗要伤心,我每每不听你劝谏,微服独行,有这般下场,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我一直当你是我师父,本该‘有事弟子服其劳’,可怜你偌大年纪,为我操劳了这几年,不得休息,恐怕还要一直操劳下去。你老请靠近些,我有两件心腹事情相托。”
张昭拭一拭眼泪,知道孙策说到要紧之处了,将身子凑过去,轻声说道:
“府君有什么话,请吩咐吧。张昭得遇明主,休说操劳,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心甘情愿。”
“言重了,这第一件么,”
孙策苦笑道,他唇干舌燥,忍不住轻声咳嗽,一咳之下又牵动伤口,疼痛难忍,张昭手忙脚乱地服侍他,半晌才平静下来。
“这第一件么,爷叔,我已经吩咐,叫二弟回府来照料我了。”
张昭心中一凛。孙权自孙策平定六郡之后,就被授以官职,先做阳羡(今江苏宜兴)县长,又做校尉,他从十五岁起就离开兄长母亲,携带家将部曲,建府别居。在这个当口被召还,想必孙策必将以印绶相托。虽然张昭多少已经意料得到,听到孙策亲口说出,还是心头一震。孙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张昭的手,
“二弟虽然聪明过人,毕竟年幼,不通世务,我把他托付给爷叔你了。”
“臣明白,府君放心。若有不测,张昭侍奉孝廉,一如侍奉府君。”
张昭含悲答道。孙策却慢慢摇头,低声说道:
“你只是‘一如既往’也不成。爷叔,我这兄弟的性子,恐怕你也知道。他……有些像我,可又不太像我。论聪明,他胜我几倍不止,但是他有些忒……深沉。我从来是想什么便做什么,可我二弟的心思,自幼就叫人猜不透。”
“若说秉性深沉,那是大器之象”,张昭答道,
“恕臣直言,孝廉虽然年幼,气魄不凡,极善用人,做事能从大局着眼,不以自己喜好来做判断,这是所谓‘格物致知’。府君自来爱重孝廉,从不以孝廉结交士人为非,曾指江东诸臣为孝廉之臣下,不正是敬重孝廉的秉性吗?”
孙策听他如此说来,脸上慢慢露出微笑,说道:
“得你这样看重他,我也放心。我知道,我这弟弟是大贵之相,将来必为人主。爷叔,你要多看待他、指教他。你老性子刚直,我弟弟也有些拗脾气;将来他若有冲犯你之处,你要念在我的份上,不要计较于他。”
张昭慌忙俯下身去,答道:
“君臣有别,上下有分,怎么谈得到‘冲犯’二字?府君请好生将息,早占勿药,则是万民之福。张昭之心,心口如一,至死不改。”
“到如今,我还‘将息’什么?”孙策苦笑道,
“张公,我这第二件事情,就是这个‘兵’字。”
“臣是一介书生,不会带兵。说到武备之事,府君应与程公相商,或是,”张昭突然眼前一亮,道,
“府君的总角之交,建威中郎将(周瑜)虽然年轻,乃是一代英才,臣看他极善用兵。他现在领兵镇守庐陵,府君何不即时召还,也添条臂膀?”他有些兴奋地说道,孙策却摇了摇头,道,
“我要说的,就是公瑾其人了。我与他自幼相交,意趣相投,我想做的事,就是他想做的事,有我在一日,他就是江东的臣子,随我东征西讨,将来我若大业得成,他能够出将入相,就是他平生所愿了。可是毕竟,他是他,我是我,我一旦身死,他的志向,就如同长河奔流向海,突然河道阻塞,他必将愤懑难当,此时又当如何呢?”
张昭听着孙策平平静静地说出这番话来,不禁背上起栗,说道:
“府君只怕多虑了,以府君待他的厚意,以公瑾为人的风度,臣想他断不会有甚异动。府君若连公瑾都信不过,臣不知这江东更有何人可信?”
孙策道:
“为人处世,情义固然不能不讲,可是一味重情重义,那是匹夫之情,不是英雄之情。正因为我太懂公瑾,公瑾也太像我了。若我是他,绝不甘心终身侍奉一个平庸不能识人之主。所以我一定要将印绶传给二弟,只有二弟才配公瑾来服侍,只有他才能用得起公瑾。江东人才济济,将来也许有很多个公瑾这样的人才,若不是我二弟,谁能发现他们,谁又能制住他们,”他说得兴起,目光炯炯,不禁又开始咳嗽,张昭又连忙为他抚背,孙策摆摆手止住了他,
“这是往好处说。二弟到底年幼,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实在也难料。待我一死,第一个来替我奔丧的,必定是公瑾。他若心服仲谋,那是千好万好;他若有甚不服,只怕……只怕要有乱子。张公,若是仲谋实在弹压不住,你可以取他而代之。到时候保全孙氏血胤的重任,全靠张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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