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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紫云在乡下玩得如何开心，如何惬意。却说一日学校来了通知，要求学生八月一日提前到校。于是小寒二人于七月二十九日匆匆赶往县城。才到紫云家中，尚未坐定，素琴便小声告诉他们：“你们学校要组织学生到北京去，说是搞什么串联。还听说一号首长要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全国各地的小将呢”。二人听罢，高兴得欢呼雀跃起来，他们连做梦也没想到，能到北京一游，而且还能得到伟大领袖一号首长的亲自接见。可是素琴却又小声地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伟大的运动，上面要以小将的浩大声势来保卫一号首长，保卫组织，打倒最大的走资派。你们一路上千万不要乱发议论，学校领导怎么安排，你们就怎么执行，尤其是到了大城市里，人山人海的，你们一定要手牵着手，要知道一旦走失，便很难再聚的”。两人听了此话，那十分高兴的心中便又平添了几分紧张。第四天的上午，他们随着浩浩荡荡的小将队伍来到了天安门广场。两人放眼望去，那广场之大，是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那人数之多，更是他们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那广场的中央，正迎风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那天安门城楼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一遍又一遍的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的歌声。 面向天安门，可以看到金水河上的汉白玉石拱桥，还可以看到左边绿树以外的中南海，看到一对雕刻十分精致的汉白玉华表。那广场的两侧，更有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映入眼帘。小寒和紫云虽然是大开了眼界，可是他们在广场上待了三天，始终没有等到一号首长的接见。他们只好随着师生们兴味索然地离开了广场。
来一趟北京不容易，老师便带着同学们游览了北京的几处主要景点。第六天他们便踏上了回归的旅途。
小寒和紫云带着喜悦的心情向家中走来。谁知家中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紫云家的院门上，竟赫然写着 “打倒右派分子李明” 的白纸条。两人看了心中一凛，紫云抢步跨进院中，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却没有听到爸爸的回音。再喊妈妈时，见素琴正拖着沉重的脚步，披着衣服自房中走了出来。素琴面容憔悴地道：“你们终于回来啦”！紫云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见我爸爸呢”？素琴紧紧地抱住女儿，坚强地说道：“不要哭，要相信你爸爸，他绝不会是坏人的，上面一定会查清楚的”。小寒也急切的问道：“阿姨，那李叔叔现在在哪里呢”？素琴茫然的答道：“不知道被他们抓到哪里去了”。小寒气愤地大声说道：“是哪帮家伙这样黑白不分，胡乱抓人”？素琴赶紧以手示意，小声道：“不要发牢骚，要相信组织，相信上级”。小寒看见客厅的墙壁上也贴了一张类似院门上的白纸条，他一步跨过去，把白纸条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素琴正欲发话，小寒又大步跨进了自己的房中。只见这小小的房中也被搞得乱七八糟。小木箱里也似有人翻过，连小寒自书的那幅横额也被扯了下来。小寒正自房中出来，却听紫云泣道：“妈妈，我的房间怎么乱成了这个样子”？素琴两眼无神地道：“是他们上午第二次来抄家了，怕咱们家有什么反动的东西”。接着又朝小寒道：“你墙上的那幅字他们说是思想内容不健康，所以被他们撕了下来。我也认不全那上面的草书，怎么就思想内容不健康了呢”？说完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小寒，这时紫云也泪眼模糊地望着小寒，似乎要听听小寒如何回答。小寒非常气愤地道：“怎么古人的诗词也要追究？我念给你们听听吧，看是怎样的不健康”：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小寒把李清照的这首《声声慢》念完后说道：“这是南宋著名作家，历代公认的正统词人李清照的作品。如果说思想内容不健康，又怎么能流传到如今？真的是莫名其妙。我看他们是否认全了，是否读懂了也都是一个问号呢”？素琴母女听了，觉得小寒说得在理，各自默不作声。大家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小寒安慰素琴道：“阿姨你不要着急，李叔叔肯定没事的，现在天晚了，明天我出去打听打听吧”。素琴只好点了点头，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大街上集聚了数百人的游行队伍。高呼“打倒走资派，打倒叛徒、内奸、工贼绍奇”的口号。素琴、小寒以及紫云听了，一个个瞠目结舌起来。紫云惊诧道：“怎么他竟会是叛徒，内奸工贼了呢”？素琴低声道：“不要乱发议论”。便自走到窗下来，小心地掀起窗帘的一角，见那长长的横幅上，不是赫然写着“打倒绍奇”是什么？素琴此刻心乱如麻，心里想着，连他都被打倒了，李明又将会是什么结果呢？他突然向紫云和小寒道：“你和你寒哥哥出去看看，看你爸爸在不在其中”。谁知两人刚跨出院门，门外便见两个小将，臂上套着红袖章，手捧红宝书，胸前戴着红像章，昂首挺胸地说道：“我们是一号首长的卫兵，不准你们乱走乱动。如果你们胆敢走出这院门，我们就马上把你们打倒”。
没办法，三人只好默默地呆在家里，等待着李明的归来。可是三天过去了，仍不见李明的人影。素琴终于感到问题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她于是横下一条心，以一周没有买菜为由，出了院门。又通过上厕所，摆脱了跟踪她的红卫兵。再三弯两拐地来到了李明的好友刘祥的家门口。谁知刘祥的家门口也站着两个小将，见素琴从对面走来，便趾高气扬地喊道：“不准与右派分子往来，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素琴只好陪着笑脸走开了。她边走边想，突然她想到了应该去找孙诚，因为孙诚是烈士遗孤。当她来到孙诚门前时，果见孙诚门前无人把守。孙诚见素琴来了，赶忙将她让进客厅。然后低声问道：“有卫兵跟踪吗”？ 素琴摇了摇头。于是孙诚叫妻子去门前把风，然后问素琴道：“是不是李明还没回家”？素琴垂泪道：“今天已是第四天了，仍不见李明回来，也没有他的半点消息，所以特来向你打听”。孙诚道：“前天上午我看见了他，还有刘祥。共有十几个人都跪在县委大院里，头上戴着高帽子。下午听说是被小将带着在大街上游行。还算好，他们几个都没吃什么苦头”。素琴不待孙诚说完，便急着插言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呢”？孙诚道：“据说是在写交代材料，但不知道在哪里写”。素琴气愤地说道：“他犯了哪条王法呢？连这样一心为公的人都要打倒，今后还有谁来干革命”？孙诚听了此话，便认真地道：“你不要激动，更不要发牢骚。这正是风头上，要沉住气，谁是谁非自有公认的。我这里也不很安全，要不是有一块烈属牌挂在门前，你想我能有好日子过吧”？接着又道：“你先回去吧，要是有新情况，我再设法告诉你好了”。素琴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悻悻地走回了家中。在两个孩子面前，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县领导小组在办李明他们的学习班，要帮助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第五天晚上。李明终于回来了，可人已经明显瘦了许多。他的两条腿几乎不能听使唤了。素琴三人一起把李明搀到床沿上坐下，她一边替李明脱鞋子，一边吩咐道：“云儿你快去用冰糖煮四个鸡蛋来，小寒你快去端一盆热水来，把毛巾和脚盆也拿来”。李明知道妻子的用意，在两人离去以后便道：“这世道彻底变了，可惜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要毁在这些毛孩子手上了”。素琴低声道：“是不是上面有人为这些毛孩子撑腰”？李明苦笑道：“要不然，凭他们乳臭未干，能兴起什么风浪”？停了一会儿又道：“连绍奇都打到了，可见这来头不小啊”。素琴又问道：“他们把你带去，写的什么材料？又定的什么罪呢”？李明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我有什么罪呢？我好歹也是有组织身份的人，一切按方针政策办事。他们只是天天要我老实交待，我也不知道要交待什么”。这时紫云和小寒都过来了，李明三下五除二地把几个冰糖鸡蛋吃了个碗底朝天，然后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紫云道：“回来快一星期了”。李明又问道：“这几天你们到学校里去了吗”？紫云抢着回答道：“院门前那两个小将说不准我们随便走动，连出院门都不允许”。李明又问道：“那学校里有人来过吗”？两人一齐摇了摇头。李明思索了一阵，向小寒道：“你明天就动身回乡下去，到学校开学时，我再通知你来上课好啦。回到家中，把这里的情况都告诉你爸爸，叫他时刻要小心，不要到城里来，免得受牵连”。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素琴母女便悄悄打开院门，偷偷地把小寒送到了门外，三人一声不语，便各自挥手而别了。
小寒一路上风风火火地向家中赶来，他心中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午饭时分，他便赶到了家中。却见满屋子的人，正手捧着 ‘红宝书’ 高呼 ‘打倒右派分子鲁屏周’ 的口号。小寒满腔怒火地冲进堂屋中，却见自己的父亲双膝跪地，双手高高地举起。他猛地抓住那个带头喊口号的头头的胸脯，大声喝道：“我爸爸犯了什么王法，由你们这些文盲来批斗？他是国家干部，是组织的人，你们是什么东西”？话未说完，早被两个小将扭住了双手，那头头理直气壮地吼道：“我们是一号首长的小将，你爸爸是臭老九，是右派分子。我们不但要批斗他，还要抄他的家，你乖乖的给我站在一边。如若你想反抗，我们连你一起批斗”。说完便大叫一声：
“给我抄家”。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被他们洗劫一空。小寒拉着他妈妈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爸爸书房里的千余册图书，被抛进了熊熊的烈火之中，真是欲哭无泪。淑芬见小寒一脸难过的神情，忙安慰道：“不要难过，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平安回来了，我和你爸爸就放心了”。
晚上，小寒将李明的遭遇一一告诉了父母。屏周道：“我早料到他也会在劫难逃的”。小寒很是不解地望着母亲，希望能自母亲口中得到答案，可是淑芬回答的是：“你李叔叔和你爸爸一样，都是正直无私的人”。小寒更是不明白了，他想：老师经常教导我们要正直无私，怎么现在反而正直无私的人都要被打倒呢？他突然想到刘祥伯伯也被专政了，便小声问道：“爸爸，刘祥伯伯为人正直吗”？屏周道：“ 难道他也被打倒了”？小寒点了点头。屏周望了一眼淑芬，叹道：“他可是个连树叶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淑芬苦笑道：“你想想，连你下放这么多年他们都不放过，还能有几个人可以幸免呢”？
又过了几天，开学在即了。小寒估计这两天会有李叔叔的来信的，可是到了九月一日，仍然没有消息。他爸爸已经没有自由了，所以小寒提出自己上学去。屏周道：“你李叔叔很可能也没有自由了，否则他是不会失信的。你去学校看一下也好，顺便可以了解一下你李叔叔的情况。记住你只管认真读书，千万不要在人前人后说任何人的不是，也不要对时局乱发议论。如有意外，便马上返回就是了”。
九月二日，小寒一人又来到了县城。他习惯地朝紫云家中走来，老远地他就发现两个小将看守在紫云家的院门口。于是他立即向右拐弯，改朝学校方向走去。他到学校的时候，报名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可是他意外地发现紫云独自站在院墙边，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似的。小寒急忙走了过来，叫道：“云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报名了吗”？紫云把头扭过一边，小寒以为她没听见，便径直走到她的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紫云轻声道：“你去万老师家吧，他们是不允许我跟你讲话的”？小寒想起刚才在紫云院门前发现小将，便轻声地道：“难道连你也没有自由了吗”？紫云把食指向唇上一竖，转身便走过一边去了。当小寒来到报名处时，报名处的老师说户口不在县城的，不得在县中读书。小寒正欲问个明白，突然想起出门时他爸爸交代的话来，便一言不发的走开了。忽然他又想起紫云叫他去万老师家，方待转身时，万芳春已一声不响的走到了他的跟前。万芳春用同情的口吻对小寒道：“你现在不能在这里读书了，学校有了新的规定，是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现在各公社都办有高中，至于条件嘛，现在看来都一样”。小寒轻声道：“怎么会一样呢”？万芳春也轻声道：“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是牛鬼蛇神，知识越多越反动。现在谁都不敢严格要求学生了，要学到真本领，完全要靠自己的努力”。停了一会，万芳春又惋惜地道：“李紫云一家要被扫地出门，搬到东北去啦。她刚刚来过我这里，还特意叫我转交给你一张字条”。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条来，小寒忙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寒哥哥，我全家明后天便要被扫地出门，搬迁到东北去了。谁曾想到啊，我们就这样匆匆分手了。好在我已知道你的详细地址，我回东北后，擦干眼泪再给你写信吧。也来不及了解你家的近况，只祈老天保佑你及你全家平安无事吧！
你的可怜的云妹妹
小寒看完此信，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只说得一句：“我家的遭遇也和你家一样啊”！便撒腿向紫云家的方向跑去。万芳春连叫了两声，却见小寒越跑越远，也就只好轻叹一声地回家了。
当小寒再次来到紫云的院门前时，见两个卫兵依旧金刚一般地把守在门口。他只好向那两个 卫 兵低三下四的说道：“我是从乡下来的，我上半年就住在他家中，听说他们这两天就要搬走，我想把我的东西搬到学校去，两位能否行个方便呢”？那头目马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家明天要搬走”？小寒一愣，随即答道：“我刚从学校来，听老师们正在议论此事呢”。那头目又反问道：“是哪些老师在议论呢”？小寒略一思索，答道：“我也不认识他们，可能是初中老师吧”。心想看来是有机会进去了，谁知那头目道：“你要拿东西，明天后天只管来拿。他自己家里的东西都不准带走，难道他们还敢带走你的东西吗”？小寒听了很是生气，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认真地反问一句：“为什么现在不能让我去拿呢”？“这很简单，我们要隔离他们，你大概不想和他们搅合在一起吧”？小寒见那头目神气十足的样子，知道再见紫云已没有希望，只好低垂着头，悻悻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小寒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天已快黑了。他气愤地把来县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父母，父母也只好叹息了几声。沉默了一阵后，淑芬便安慰儿子道：“万老师说的对，在哪里读书都一样，关键要靠自己努力。你不要难过了，你爸爸心里正乱着呢”。其实淑芬有所不知，小寒岂止是专为不能在县城读书而难过，更难过的是，从此以后再也难见到李紫云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的情景，不觉悲从中来。他提起笔来，躲在被窝里写就了三首无题诗：
乱里相逢看紫云，
愁容满面泪弥襟。
叹吾不识桃源路，
难捧柔荑表夙心。
二
才始逢伊便别伊，
此心隐痛有谁知？
街头纵使能相见，
一语难通究可悲。
三
惜别芸窗未足悲，
但悲不见影依稀。
晚风拂面添惆怅，
谁辨人间是与非？
谁知过了两三天，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大队里又多了七八个“四类”分子，而且天天都有批斗大会。小寒的父亲鲁屏周也天天在大会上陪斗。几天后，村里传来了一个悲惨的消息，说是竟有一个“右派”分子经不起折磨，晚上独自来到山上，坐在一棵大树下，抽完了整整一包烟，然后上吊自尽了。家里人用竹床把他的尸体抬回家中，哭得死去活来，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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