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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上阴暗而静谧。虽说是正午，但殿外的天空却犹如岩石一般灰蒙，空气中带着雨的气息。
大殿以琉璃金瓦为顶，地板铺设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凤凰的图案。本来充满皇家气派的大殿内，如今却弥漫着哀愁和落寞。殿内的朱色横梁上挂着一条条雪白的灵幡，长得拖到地面，给风吹得飘浮了起来。在大殿的尽头，原来是御座的地方，如今正换成了一个摆满了白花和蜡烛的灵台。灵台的正中，悬着一幅硕大的奠字。灵台上供满了鲜花水果，环绕其中的熏香蜡烛摇曳不定，气雾氤氲。
在太极殿的巍峨穹顶下，先帝司马炎的遗体静静地安躺在被放置在大殿中央的梓木棺椁里。棺椁共有四重：先帝遗体上蒙着的水兕皮革，这是第一重；第二重是用椴木制成的也棺；第三、四重属于外棺，皆用梓木而制，因而又被称为“梓宫”。
王导默然站在先帝遗体的旁边，一时间竟辨认不出死者。棺椁里的人衰老孱弱，皮肤苍白，显得十分瘦小。他的脸庞整个萎缩了，重力拉扯着松弛的皮肤，脸颊和眼窝都凹陷下去，鼻子显得比生前更窄更长，一边眼睑微微张开，缝隙中透出惨淡的眼白，完全没有了昔日作为一国之君的那种不怒自威的风姿。
他叹了口气，举目四下张望。大殿里挤满了朝廷的官员，他们琅琊王家的领袖——尚书令则王衍反背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一副深沉的模样，看不出是喜是悲。在他身边的不远处，站着的是司空卫瓘。司空大人又高又瘦，犹如一株枝干灰白如骨的枯槁老树。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很静止，仿佛他自己才是尸体。他全身只有眼睛是活泛的——呈现出一种最深邃的黑色。除此以外，在场的还有和峤、张华和裴楷等老臣，众人脸上皆呈现出郁闷的神色。然而，洛阳城里的众位诸侯王的身影都没有出现，甚至连当中地位最高的汝南王司马亮都不在。他试图去寻找那些熟悉的司马氏宗室的脸孔，但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他想哭，就好像泪水才能够洗刷死亡带来的痛苦和孤独。他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时代在这一瞬间无可挽回地消亡了。为此他想大哭一场，为哀悼逝去的君王，也为哀悼逝去的时代。
庞大的宫门被一下子推开了，风吹了进来。当值的赞礼官大声地通报：“太尉大人驾到！”伴随着层层铁甲铮然作响的声音，一队执着金瓜钺斧，铜戈银矛的禁宫侍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走到大殿门外，铿锵列队，就像是一阵强横的暴风吹入了殿内。
王导把视线移过去，带队的正是当今朝廷中最有权势的人——太尉杨骏。
杨骏昂首阔步地走进大殿，身旁的则是其胞弟尚书令杨珧和太子太傅杨济。杨骏的外甥张劭则身穿着锦袍铁甲，雄赳赳地紧随其后，途中不断用冷峻的目光向殿内百官扫去，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杨骏一身缟素，戴着重孝。他须发皆白，脸如冠玉，面上洋溢着异样的光彩，却刻意地皱起了眉头，装出凄然的神色。只见他踱到灵台的旁边，开口说道：“承魏氏奢侈革弊之后，百姓思古之遗风，皇上便以恭俭相勉励，以寡欲相敦促。陛下明达善谋，励精图治，统一中原，绥静四方，使得国家自汉末以后重新归于安定，实在是千古难得的一代明君，虽尧舜也不能及也。”说罢举袖掩面，作势干哭了几声。百官虽然也因为先帝的离世而感到伤感，但看到杨骏如此做作的表演，霎时间却没了流泪的冲动。
杨骏哭了一阵，缓缓地向殿下群臣的脸扫了一遍，淡淡地说：“各位大人，你们可以向皇上的灵柩辞别了。”
“杨太尉，此举不妥。”太常卿张华手持笏板出列，对杨骏深作一揖，“古人有云：‘疏不间亲’，众位诸侯王还没有到来，我们这些外姓的臣子便擅自开始悼念仪式，似乎与礼不合。”
杨骏阖上双眼，冷冰冰地说：“诸王已经来过，各位大人不必等他们了。”
群臣听了，虽然感到不妥，但没人敢去继续挑战杨骏的权威。他们排成一列，井然有序地围着棺椁转了一圈。有的人装出伤感的样子，有的人麻木着脸毫无表情。王导想，群臣里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为皇上的去世而感到伤感的？有多少人真正关心的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兴衰，而不是自己的仕途前程？他不知道。
他听到御史中丞周处摇着头在自言自语：“身为外戚，应当以公正无私地处事。诸位诸侯王乃是宗室，是国家的栋梁，却对他们心怀猜忌，不让他们参与朝廷事务，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当最后一名悼念者也离开灵柩的旁边之后，只见一位黑衣内侍从内堂而出，走到杨骏身旁，恭恭敬敬地跪下。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卷诏书。杨骏从托盘中拿起诏书，缓缓展开，朗声说道：“先帝虽然已经驭龙宾天，但朝政不能因而荒怠。陛下临终之前告诉老夫，让我代他给朝中各位大人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弘训少府蒯钦赫然出列，向杨骏拱手行礼：“杨太尉，下官还没有听说帝王刚死，就给臣下论功行赏的事。当下之急，应该是先扶持太子登基。至于其他事情，再由新君以后定夺不迟。”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他说得大义凛然，殿内群臣听得无不暗暗叫好。
杨骏脸上微微变色。他瞅着蒯钦，冷冷地说：“难道蒯大人是打算拂逆先帝的遗旨吗？”
“下官不敢。”蒯钦辞锋咄咄逼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但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先帝的遗旨，理应由新君来执行。杨太尉不觉得您在此事上有点越俎代庖了吗？”
杨骏怫然作色：“腐儒之见！如今京师里密谋四起、强凶环伺，我们做臣子的，应当同心同德、攘除奸罔，等到他日朝廷上下一片清明之际，才是劝请新君登基之时。”他眼里突然闪出一阵残忍的光芒，“你这样说，难道是怀有异心？”
蒯钦对杨骏的威胁报以冷笑：“我心日月可鉴。”
王导注意到，大殿内周围的禁宫侍卫早已是对蒯钦虎视眈眈、作势待发了。但蒯钦脸上毫无惧色，他手持笏板，凛然站在大殿中央，犹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王导又望向地位最为举足轻重的大臣卫瓘，却发现司空神情冷漠，他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一副厚重的面具。
大殿内百官皆噤若寒蝉。朝臣们忧虑地面面相觑，仿佛感觉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危险的境地，不约而同地琢磨着要逃离。只听见殿外屋檐下的铁马不住地铿锵作响，却是风声越来越紧了。
杨骏的语气愈发阴郁森然：“蒯钦，先帝在遗诏中指明，在新帝登基之前，朝中一切事务都让老夫决断。如今你公然与老夫唱反调，可知这已经是犯了忤逆之罪？按照《泰始律》，理应处斩！”
此言一出，在场百官不禁悚然。
蒯钦的母亲是杨骏的姑母。换言之，他是杨骏的表亲。
然而。
在独步天下的绝对权力面前，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所谓朝廷，不过是一个六亲不认的欲望屠场。
“不过...”只见杨骏嘴角微微扬起，“念在你我乃是亲属一场，老夫此次就免了你的死罪。马上给我滚出大殿，以后不经批准，不得再入朝参政议事！”
王导看到蒯钦面上连连冷笑，一把将自己头上的笼冠摘下扔在地上，转过身径直朝着大门走去。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之后，杨骏提高声音说道：“好了，如今还有人对加官进爵一事有异议吗？”言讫，他的目光在大殿逡视了一圈，大有挑战之意。
殿内一片肃静，空气犹如胶凝一般。
杨骏点了点头，非常满意全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于是继续宣读诏书：“此外，朝廷内外群臣一律晋升一级，参预先帝丧事的晋升二级，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一律封为关中侯，免除一年的赋税。钦此！”
散骑侍郎何攀犹犹豫豫地从人群中出列，趋着下步，像老母鸡一样往前走了几步，向杨骏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进言道：“禀太傅，下官认为此举不妥。本来遍施奖赏、赐予爵位，这是皆大欢喜的乐事。但如今的奖赏比开国之初以及平吴之后群臣得到的还要丰厚，这就使得轻重不相称了。况且，下官占卦得知，本朝国祚将传延万世，如今开创的制度，是要传之于后世的，如果有爵位就必得进升，那么几代以后，就没有人不是公侯了。还望太傅大人三思！”
杨骏瞥了何攀一眼，平静的语气里暗藏威胁：“难道何大人要效法蒯钦吗？”
“不敢！”王导看见何攀猛地哆嗦了一下，灰溜溜地退回队列中。
杨骏站了起来。“各位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
殿内再次一片肃静。
“退下吧！”杨骏以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用力一甩衣袖，为这次的朝会画下句号。
群臣无言退出大殿。
杨骏出身于弘农杨氏，可谓是诗礼簪缨之族。这个家族始自汉昭帝时的丞相杨敞，及后门第里出过杨震、杨赐、杨彪、杨修等朝廷重臣、学问大家，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门阀。先帝的首任皇后杨艳在生命弥留之际，向自己的丈夫推荐了同属弘农杨氏的杨骏之女杨芷做他的继室。自此，杨骏也凭借着国丈的身份扶摇直上，从镇军将军一路升迁到车骑将军，其后更被封为临晋侯。先帝南下灭吴以后，便渐渐不再关心政务，开始将权力下放给外戚杨氏。杨骏及其兄弟杨珧、杨济因此掌握了朝廷实权，权倾朝野，就连司马氏的诸侯王和开国重臣卫瓘、贾充等人也奈何他们不得。
此外，当今帝国里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司马衷之所以能够顺利当上太子，也是与其母亲的娘家弘农杨氏的拥护不无关系。然而，对于司马衷而言，杨骏这位当初将自己捧起的舅舅，如今却突然成为了威胁自己皇位的敌人，实在不得不让人感叹权力游戏的诡异。
寒风吹拂着皇城墙外的树丛，发出阵阵叹息。
王导在回家的途中恰好经过了杨骏的府邸。杨府位于洛阳城武库的南边，是曹魏时期大将军曹爽的旧宅。府里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而且杨氏兄弟还豢养了众多的部曲在此镇守。这座府邸，简直就是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一把插在京师心脏地带的尖刀。
仿佛扳动了冥界某个洞口的石头，放出成群的魑魅魍魉，王导心中掠过千百年来在这块大陆上争夺皇位的一个个血腥故事：诸侯为了争霸而血刃敌人，皇族杀灭亲属来僭取皇权。战争、屠戮、阴谋、暗杀、下毒，这些在权力游戏中都是司空见惯的手段。
此时天空中最后的一线光明终于被暮色吞没，云层中原来橙红的光线随之化为暗蓝。杨府里的高楼哨塔陆续点上灯火，整座府邸映着火光，微微带着一股气势逼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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