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 叁两 天涯 或 叁两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
初秋,霜夜。星子零零落落,缀在晦色的天幕之上,如点点坠落的曙光。
并不纯粹的黑暗里,她睁开了眼睛。眨巴了几下,所见仍是一片风沙迷眼般的昏然;探手一模,身下是石质的冰凉触感。
她想发声,可喉咙里似只留一片空空如也的火烧火燎,所有的声响包裹着仅剩的气息,被一并死死收押在那不纯粹的黑暗中看不见的牢笼里,脱出不得。
良久,她放弃开腔,眼睛也终于适应了朦朦胧胧的光线——不是冷冷的、披了满身也没有任何温度的月光,而是暖融融的、带着她阔别已久的人间温度的火光。
真像是沉在一个经年不醒的大梦里啊,我这……是死了吗?如果是,那么在我死前和死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时间,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一浪一浪袭来,拍击着她为数不多的清醒,冲刷出一种隐隐作痛的凉意。
在回忆与记忆的相互推诿中,她终于丢盔弃甲,放弃了思考,放弃了回忆,只深吸了一口气,聚集起力量,悄声活动了下僵冷得仿佛内里都锈迹斑斑的关节,尔后颤颤巍巍地伸手,直向那团火光而去——
细弱的小手仿佛一只义无反顾的扑火飞蛾;此时此刻,唯一的暖源成了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有任何声响与征兆,只听“嗤”一声轻响,眼前笼着的那层朦朦胧胧的纱就像挥毫时洇开的墨迹一般,毫无挂碍地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她猛然止住手——那手离火堪堪两寸。
不是一掌尘灰的手太凉。
怨这阔别已久的人间温度太烫。
她愣了愣,随即心里警铃大作——迎着昏茫的光线一照,清晰可见对边跪坐着个身量颀长的人。火光飘飘摇摇,那人披散的乌发被映得半边阴影,半边辉煌;好似坐着坐着,就将一头青丝坐成了三千焰发。
陌生的山洞,燃得悄无声息的火堆,不知从何而来、目的又如何的陌生男人,还有她——一个饥肠辘辘、刚从鬼门关勉强捡回自己一条命的孩子,构成了幅分外怪诞的写实画,潦草却清晰。
不知为何,方才虚软的身子因视野的清晰,平添上了几分力气,就连理智也去而复返。
她心中一惊,脸仍毫无表情地绷着,身却挣扎欲起。
遗憾的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坚强的意志撑不起一个因多日牲口般暗无天日的生活而透支的身体;甫一起身,就膝盖一软,又重重跪倒在地。
“醒了。”
对面那人忽然开腔,却惜字如金般只抛给她两字;尾声平淡,活生生将一个问句说成了肯定句。
落进耳里淡而飘摇的年轻男音,沾不上太多人间烟火气,韶秀沉静得像缕被风吹起的、悠长欲散的雾气。
她慌忙挺直脊背,扯出副防备的神色,一手护在胸前,另一手看似平平下垂实则暗中使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防备虚弱到甚至超出所谓的“外强中干”。
对面那年轻男子看上去也不介意她的反应,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仅收了左手掐的剑诀*,透着霜气的桃花眼里沾满了徐徐飘落的烟色——是一道清心养目的符所燃剩的余烬。
她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戒备的神色,双眸大睁,可无论她如何聚起目光凝视,映在眼瞳里那一袭鸦青衣衫的年轻男子依旧是第一眼时那副清浅中捎点疏离的模样,面凉若月彻中天,月淡似盈风流转,风悒如眸光潋潋。
她年纪不大,一颗心却太过敏感,敏感到能如读书阅卷一般,察出一个人的气息里是否带有危险致命的敌意。
但这次,对方却让她读不出哪怕一字,那人似乎是本不一样的——历经了太过长久的光阴而荒芜的书,被一代代人生生读到再无一字。
空气极静,凝滞到不再流动;倒阴差阳错,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试探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试图打破这种平衡——
僵冷的身体慢慢靠近在咫尺的温暖。好像自春暖雪融时第一眼冒出的草芽,充满了惴惴不安的试探。
反观一旁的年轻男子,却恬淡得紧——这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不迫——怎么掩饰都装不出来的、骨子里的寂淡。
只瞧他轻巧地不知从哪摸出了个保存完好的萩*,托在掌心;一阵不大不小却带点厉的风紧贴着被火光映得分外柔软的萩皮,旋了一整圈,果皮就徐徐脱落,露出内里莹白的果肉来。
她的肚子很和时宜地“咕”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那声分外刺耳的“咕——”在沉默的空气中响起之时,对面那人唇角目力不可察地微微一弯,勾出了点寡淡的笑意——
不,连笑意也算不上,充其量如落进了一片凋零秋叶的湖面,漾开了一缕极淡的笑纹而已。
她慢慢放下了护在胸前的手,可警惕的神色却未下眉头。
只可惜,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出卖了她——瞧珍奇似的,小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毫不错目地盯着对面那人手中的果子。
是了,她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萩,更遑论尝尝味道了。
这边她正在脑内激烈地天人交战是否要开口服软向眼前这个陌生人换点吃的——对,是换,而不是要。
她出自农人之家,虽说几个姐姐从没舍得让她下地,但从小各种杂活还是干的手麻脚利的。她不喜欢,也不习惯欠别人人情,所以可以帮眼前那没什么表情的人干点人家要求的活计,换点吃的解决燃眉之急就再好不过了。
只因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欠点人情太贵。贵得让人事后倾家荡产、无论如何都付不起。
既然如此,不妨当面结清,也强过被人情债苦苦拖累。
她这么想着,刚想抱着自己的尊严开口,那边年轻人的动作却更快些——
他麻利地一指别住萩腹,一指按住萩柄,略一使力,萩就被他不偏不倚分成一大一小的两半——断口利落,似乎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利器切断一般。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轻喝一声:
“留意。”
她在这轻巧得过分地提醒声中,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却已经先一步抢住了对方丢过来的东西。
微凉的、散发着无法言喻的诱惑力的、有着清甜果香的一半萩。
还是大点的那一半。
她一时不禁错愕了,定定地望向那人,那人却淡定如斯,甚至从容不迫地轻咬下一小口萩——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须经两关方可——笑是其一,进食是其二。
美子笑时辗然露齿,魅力四射。
而分外关键的一点还有——进餐赏心悦目者,方乃真尤物。*
对面那人虽未曾笑,光观其进食这点,即可评定此乃当仁不让一美子了。
这是一种被气质轻柔环绕的美,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让她一时痴了。
错愕加痴呆,她苦心伪装的警惕与强横,就这样被对方大半个萩,轻松地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萩自然中带点水润的清香在一跳一跳的光影中浮动,带点凉意的萩汁缓缓流下,渗进石洞的缝隙里;一同下渗的似乎还有她不堪回首的过往。
当理智再度回归,她又悄悄瞥了眼对方;没有目光的交错,她倒先一步败下阵来,挪开了眼,不说话,只轻轻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
从未品尝过的独特口感一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觉,她一下子也顾不上什么防备警惕——毕竟年岁尚幼,身上属于孩童的天性还有一部分没被消磨殆尽,对自身的控制也没有成人那么妥帖到位——一时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连萩核都没剩下,一并吞咽进肚去。
大半个萩下肚,她苍白的面色才恢复了些红润,抬眼瞧瞧对方,还在慢条斯理地嚼咬那小半个萩——
虽未开口,但她隐隐觉得对方是在等她开口,一时间,那人漫不经心的眼神看上去也有了些许鼓励意味。
她习惯性的抿了抿唇,这才期期艾艾开口:“多谢……”
两个字冲出口,她便后悔了——该怎么称呼对方?贸然开口会不会太冒味?
可毕竟说出的话不能像手中的果子一样,可以囫囵吞咽进肚里,见她开口,方才还在嚼咬萩的年轻人即刻投来了礼貌性的目光——
开弓可没回头箭,荒山野岭的也不见买后悔药的处所,她把一个“谢”字拖得老长,正尴尬不已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两个字的称呼救急般呼之欲出。
她急忙收了话锋,又假装老成地重复了一遍:“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与……一饭之恩。”
似乎刚才的拖长音只是一个不上心的小小插曲。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句话可当真算是她超常发挥的漂亮话了,几乎穷尽了小姑娘毕生所学——不仅添了“先生”这个妥帖的称呼,还使上了她偷师学来的成语“一饭之恩”*。
对方略略颔首,似乎是作了回应,紧接着,不轻不重地开了腔:“鄙姓左,无名之辈,字正则,幸会。”
简简单单没几个字,可在她的眼里却是个质的飞跃,一种被当作成人的骄傲感顿生。
不假思索地,她也开了口,鹦鹉学舌般效仿对方的话:“鄙姓……北野,无名之辈,字……十三,幸、幸会。”
她依葫芦画瓢的能力还算不错,磕磕绊绊,好歹将话学了个囫囵。
“北野十三…?”左正则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一沉吟,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是……”她敏锐地觉察到左正则的情绪波动——虽然细细碎碎感觉不真切,但对方的略一停顿却让敏感的她迟疑起来。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开始惴惴不安,下意识地抱臂在胸前,脑海中克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自己方才所言的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一处细小的语气起伏,试图从被她自己捻得支离破碎又絮一样纷杂扬起话语中找出些许不妥之处。
似乎在空气中嗅出了她的诚惶诚恐,左正则垂眸,收起了过分锐利的、刺样能洞察人心且洞穿人性的目光;唯余微微颤动的长睫投下两片凋落的阴影,像场带点涩味的雪,不动声色地掩住了眼底的探询,亦遮住了无暇开口的落寞秘密。
又是沉默,隔着堆哑巴样迟缓燃烧的火,不深的石洞中只剩永不停歇的时间,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默默旋转着。
瞻前顾后许久,她努力往石洞深处缩缩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声如蚊蚋:“不是……字十三,是我……生于二月十三。我——”
一句不长的话,她的声音却格外挣扎迟疑,好像是这独属于孩童的声音是穿过永远无法穿透的光阴,才略带嘶哑地堪堪落进左正则耳中。
“我没有名字。”
言毕,所有压抑的、颠沛流离了整整四年积攒下来的悲伤井喷般爆发出来,却在宣泄的当口被她仅存一线的理智堪堪截住,好似奔涌直下的瀑布被一方千疮百孔、垂垂老朽的堤坝拦住一般——
两相拼斗,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可这上风来的太过惨烈,几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她倔强地抿紧唇,五指攥紧,直把指节攥得发白,在眼眶里浮沉的一片模糊才堪堪消融在险些止不住的鼻酸里。
见她如此,左正则只是沉默,适可而止地并未追问,沉静无波的面孔如月夜下平铺的皓影。
淡定如斯的他,并非面上所表现的铁石心肠。
只是,他并不想以积年累月所学的斡旋权贵、掀波江湖的处事之法面对这个警惕如小兽却小心翼翼收起爪牙迈出试探的第一步的孩子。
就算心理再成熟,眼前的毕竟也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她并不该承受诸多加付在她身上的、过于沉重的枷锁。
况且,同样缺失了幼时理应被疼爱的孩童时光的他,亦无法……
以他的痛苦,去安慰、去稀释、去抚平另一个人的痛苦。
不同的痛苦可以被倾诉、被理解,但永远无法被感同身受——最终能消化痛苦的只有产生痛苦的源头本身。
许久,她艰难地咽下了肆虐的苦痛,用被苦痛烧灼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嗓音道:
“我生于元康二年二月十三日,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唤我十三。十三是多余的。”
说罢,她惨然一笑,不知那“多余的十三”是指她自己,还是指十三这个数字本身——或者说,两者皆有。
左正则忽然抬眸,一双挑花眼清清的、定定的,用他那最真实的语调——那种没什么感情的、波澜不惊的口吻:“无名,无妨。若汝愿信我,我可为汝名。*”
“……”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显单薄的吸气声在短暂的思考时间被凸显得分外凝重。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对方此举,因此此刻停顿,像是在思考、像是在斟酌——更像是在左思右想的权衡利弊。
不知过去多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多谢左……先生,我无才无德,不知何以回报……”
细声细气用着古语,她努力模仿村里那教书夫子的口气,下意识地顿顿,咬了咬唇,紧张地观察着左正则的反应。
左正则心中一疙瘩,却还一动不动地敛着眼神——他一开始也没少救人,听惯了某些固定搭配——那些口称“无才无德,无以为报”的姑娘,下一句定是俗套的“只得以身相许了!”
因此,虽然面上仍是一副寒凉的三尺浚冰做派,委婉拒绝的话已呼之欲出。
不料小姑娘后半句却是——
“恳请先生许我为您浣衣十日,聊作回报……”
浣衣?还是十日?
左正则:“……”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便只伸出手,随意地在燃着的火堆上晃晃。
跳动的火舌一下子窜高几寸;可他却仿佛无知无觉般,在小姑娘的一声惊呼中抽回手——
毫发无伤。
烧掉的只是那苍凉的面无表情:“当真?”
“女子一言……有马也、追不上。”
她小声嘀咕了句驴唇不对马嘴又漏洞百出的“文雅”话作回应。
左正则起身,又使明火窜升几寸,直到他的眼角眉梢都为那拔高的暖意浸染,直到他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不存在的温柔:“甚善。岁寒时深,汝且安寝。”
温暖的橘橙色在纷乱的思绪终止时骤然扩大,像入目成诗的凝固晚霞,飞进她的眼里,亦飞进他的眸中,沉淀出两种不知名却又酷肖的色泽。
一盏心火将亮未亮前,左正则已别过头去,没有再说什么,只起身坐到了更加靠近狭小洞口的地方,披上了身不知是冷霜还是月色的寂色。
以一个背影,隔绝了两个世界。
没有为什么,只是他的信条犹如他本身,是个矛盾的集合——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开口。
只愿不救一人,却能救下千千万万人。
逃避样的不开口里没有懦弱,有的只是略带疲惫的希望。
她望着左正则的背影,一眨眼睫,眸中闪烁的光颤抖了一下。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盏小小灯笼里的烛火突然被风吹动。
随即熄灭,再无声息。
她闭上眼,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在无声地敏感思绪中挣扎。
一夜竟再无话。
【第三章科普搬运】
1.*剑诀:
剑诀分两种,左手剑诀和右手剑诀,顾名思义,右手执剑者,左手为剑诀;左手执剑者,右手为剑诀。具体样式是食指与中指并直,拇指轻压在无名指指甲上,小指紧贴无名指自然弯曲。
2.*萩:
文中神神秘秘的剧情拉进器“萩”,其实是“梨”字的古字;汉书卷91《货殖传》云:“秦汉之制……(后略)淮北荥南河济之间千树萩。”可见汉朝就有大面积植梨的传统。
《初学记》卷28,《太平御览》卷969所引的《汉书》有关文字里,“萩”却作“梨”其余文字并不同,那是因为唐宋之间已把“萩”作“梨”【上述资料引自学者张泽咸的《浅谈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果品生产》,为本人付费资料,侵删。】
3.*关于美子:
文中的“美子”化用于木心先生的文字: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一、笑。二、进食。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
原文在此,并非抄袭,读者明鉴。
4.*一饭之恩:
源于淮阴侯韩信早些年与漂母的故事。
百度搜索 叁两 天涯 或 叁两 天涯在线书库 即可找到本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