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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寒冷。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和聚水成冰的寒冷。
荒芜的饥饿以及其常伴的死亡气息如自冥府升腾而来的寒鸦,展开玄色的宽阔翅膀低低掠过。
缓慢,却不放过哪怕一寸土地。
篝火边,空气粘稠得凝固了一般;只有柴火被灼烧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火光映亮了兵士的眼睛。
那是一双双毫无生气又冷硬的眼睛。与寒冬中莫尔格勒河上化不了的坚冰何其酷肖——人性的悲悯和恻隐在不可见的最深处被冻成渣滓,唯有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的近乎麻木的求生欲望里映着猩红的,跳动的火焰。
那是山河破碎时,北方一支无名的汉人军队。
不比得声势浩大的乞活军,里面的人仅仅是挣扎着,不想被胡人的铁蹄和肆虐的饥饿踏进地狱。
至于是怎么活下来,靠什么活下来,有没有人性的活下来……
这一切的一切,在“活下来”三个字面前,显得分外不足挂齿。
篝火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的水随着时间无声地游走而缓慢地翻起水泡,寡淡的水就像士兵们寡淡的唇齿和胃,渴求着——急不可耐地渴求着食料。
“哪只羊?”
低沉得有些暗哑的一句话,却像炸锅的一滴热油一样,牵动了在场几乎所有饥饿的目光。
“就那只吧。”
兵头手指的方向牵出了一条看不见的死线——这次,被命运画上了红圈的人,是她。
终于是我了。她想。
先前死寂中的忐忑与惴惴不安都被一种脱力的实在感填满了。
就像手足无措的小兽被围猎,周围都是举着燃烧火把的猎人,小兽在寒冷的无望奔逃中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丁点逃下去的力气,反倒希望自己可以失足掉进一个早就挖好的陷阱,让无止境的逃杀终止——终于停止。
小兽也可以……有个借口,放弃灼心烫肺的呼吸,不再被漫无目的的求生欲吊着,做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
时间仿佛短暂地窒息了几秒。
直到某个坐着的兵士起身,一步一步,向“羊圈”走去。
她蜷在粗陋的“羊圈”角落,一身粗布衣衫已经脏污到看不出本色,充斥着鼻腔的满是积年的腐臭,瘦到脱形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大。
明明看上去才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小脸上却没有正常孩子该有的灵动笑意,反倒极像她曾居住过的、现今被战火焚烧殆尽的村里,那土地庙中粗糙的神像——
天真与朝气的漆皮脱落,露出内里木然僵直的泥胎。
随着兵士的脚步声迫近,她费力地挪了挪身体,极缓慢地转动眼珠,挤出一个含混到苍白的笑。
她只不过相较同龄人,见惯了死亡。
自元康九年到元康十三年,几年的独自逃亡生涯让她尝遍了人世间的苦楚。
在乱世早已拉开帷幕的时代,遍地狼烟,遍野饿殍,十室九空。
在史书上那轻描淡写、一笔略过的记载,实则浸透了下层人的血泪与说不出口的疾苦。
苟且保住性命的人硬生生地活成了惊弓之鸟,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恐惧,担惊受怕、饥肠辘辘地撑到山穷水尽——
不得不起了易子而食的法子。
没有人知道,第一对易子而食的人家是在何种情况下,才想出这个残忍又温和的方式去维系仅悬一线的生命。
但是大部分活下来的人都知道,靠着这个代价惨烈的方式,长久不见油腥的锅灶终于又飘起了久违的肉香。
哪怕过程泯灭人性,罔顾人伦,哪怕期间夹杂着孩子痛苦而无助的哭号与苦苦哀求。
而她,也险些在元康九年,也就是她七岁那年——被交换出去做了别人的口粮。
幸好她逃过一劫。
可惜她逃过一劫。
无论如何辩驳,在那早已扭曲的理念中,人活着,是活生生的亲人;死了,那就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知觉的肉块而已。
饥肠辘辘的北疆子民,穷途末路的南方朝廷弃子们,就默契地隐瞒着这个见不得光又众所周知的秘密,从亲人的骨血中汲取活下去的力气,勉强在死亡展开的丰满羽翼下,以活下去为终点坐标——
跌跌撞撞地杀出一条黑暗的血路,仅此而已。
可惜掠夺生命的不止用尽一生积攒下来的全部气力都抵挡不了的寒冷长夜,还有胡人不可一世的铁蹄。
迫不得已,活下来的人以附近搜罗来的老弱妇孺做军粮,组织起零零星星抵抗胡人铁骑的力量。
抱团取暖,只为了努力延长自己的生命——在活下去的本能面前,一切负罪感都成了过眼烟云。
“吃的不是人,而是两脚羊。”被逼红了眼的军士们这样安慰自己。
南方玄谈之风愈盛,死亡高压下的北方虽无曲水流觞“清谈”的闲情雅致,可对鬼神的敬畏也与日俱增。
再穷凶极恶之辈,也会恐惧死后入酆都地狱和九幽地狱*。
但言归正传,眼下,吃掉被选中的两脚羊以延续生命才是当务之急,毕竟只有活人才有精力思考死后情状;传说中受苦的永远都是死人。
不死去,不就可以不受惩罚了吗?
她一动不动,双眼几乎没有聚焦,双手被粗暴反剪至身后;成年男人体格的兵士像捉小鸡一样提起她冻得刺痛的躯体。
今天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她了无生趣地想。
活生生被开膛破腹、被长矛捅成对穿、被绞得脸色青黑……
锅里的水终于沸腾了起来,气泡带起的水花前仆后继地撞在锅沿上,发出急不可耐的、催促式的刺耳呲啦声,似乎在毫不留情地提醒她——被生烹才是她最终的命运。
在沸水里翻滚的,只是没有生命的肉块,不是吗?
只是,当她努力把汤锅里的肉块——不存在的肉块——联想成自己,就会忍不住被这种原始而粗蛮的死法激得一阵反胃。
她强抑着干呕的欲望,在一阵强烈的眩晕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有关“自己的过去”的事情。
元康二年二月十三。她出生在一个普通中夹杂清贫的家庭,是家里的老幺。
出生前,元康元年为期三月的八王之乱的余韵还未散尽,父母都满心希望未见世的孩儿能是个男子,既可参军打仗,又可下田干活。
可接踵而至的事与愿违却是——这孩子不仅是个女孩,还不像一般的农家女孩长的粗手大脚能干农活,唱反调似的长了一副玉琢的好皮相。
线条略显明快流畅、没有寻常剑眉样锋利的眉下是尾挑神收的杏眼一双,眼神如柔暖的南方桃花流水般,能让人在严寒里毫无挂碍地酣眠又悠悠转醒;又是张出挑的标准鹅蛋脸,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好的面孔不能当粮食吃进肚里,乡里人和父母从小不待见她——
她出生之年与八王之乱不期一年,出生之月天西北大裂,出生之日地隐隐有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早已为这个孩子的出生蒙上一层阴影。
当接生婆告知她等在屋外踌躇四顾的爹,生的“是个女孩”时,她那老实巴交的爹的脸明显垮了下去,狠狠地吐出口唾沫,用鞋底一蹭,便一言不发地下了地,任人叫唤都不吭声。
常言道“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她甫一降生,在当时就是一个属极阴的不吉之兆。所幸村里人有文化的不多,爹不疼娘不爱,也就仅当她是个透明人。
倒是几个姐姐心善,平日里干活之余,没少偷偷照顾这粉妆玉砌的小妹妹。
只是爹没给她起名,似乎这孩子连家姓“北野”都不配继承;姐姐们再心善,也不敢忤逆父母,只得以她出生的日子草草给添了个称呼“小十三”,平日里教她干些简单的杂活,让她可以磕磕绊绊当个小影子活下去。
一说“人生十二月满,何来十三之有”,兴许是因为这个唯一有点家的炊烟味的名字,才给了她后来多舛的命运——
暂且不提。
这小村庄里的人大都姓北野,相传源于古时候周朝封地时,村里的先祖是为王族管辖城邑北方二百里以外至三百里之间地区的县士,故后人便沿用这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
时间过去太久,这段故事的真假已无从考据,只有村口的教书的夫子还不时对入学的孩童提一提。
她闲暇之余总是偷偷蹲在夫子家门口听课。夫子是个潦倒的书生,学生不多,却不迂腐,平时侍弄半亩薄田,加收脩金*,吃不饱饿不死,倒也没赶她离开,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这仿佛空气一样的孩子听些之乎者也的课去。
几年下来,她称不上满腹经纶,但和那些胸无点墨,头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间农人自有一番差距。
只可惜后续的八王之乱和五胡入华把一切脆弱的回忆打得支离破碎。
元康九年,她正七岁整,八王之乱再度爆发,随后便是无止境的逃难,背井离乡。
山穷水尽之时,她本要被父母当成粮食交换出去,幸得几位姐姐不忍一手带大的小妹这样毫无尊严地被当成粮食教人吃下肚去,便忍饥挨饿,偷偷放跑了这妹妹。
从那以后,她就一个人颠沛流离,过上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仅防天灾防地祸,还得防战乱防自己的同胞,提心吊胆地过到元康十三年——
由于营养不良,十一岁的她看上去还是七八岁孩子的体格,只有眉眼还能依稀看出几分长大后的俊秀。
噩梦是她在一次饮水中不慎被一小伙民兵抓住,给当成储备军粮开始的。
从此她又尝到了被人当成牲口的日子——不,连牲口都不如,牲口至少还有每天固定的草料可以果腹,而像她这样的两脚羊,被圈养在“羊圈”里,自生自灭,死了更好,会被就地“解决”。
一路餐风饮露地走过,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天天地挨着日子活下来的。
不过现在看来,这样被当成牲口的日子也马上会结束了。
命悬一刻之际,被战乱、饥饿、恐慌、对同胞的恐惧打得不成样记忆忽然鲜活起来,拼接成她模糊又久远的时光深处、曾经学过的那一丁点弥足珍贵的知识来——
“生当授之书,死当葬之礼”。
虽然吟出这句话的夫子如今都不知身死何处,况且此情此景下,要说“葬之礼”也未免太可笑……
但至少,她想为自己争取一种体面一点的死法,她不想——身体里每一处血管、每一缕筋脉都不想——就这么被扔进锅里,在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喊中死去。
这样想着,她就咬紧牙关,细弱脱力的身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大力挣脱开了官兵的束缚,闭上眼,毫不犹豫地朝离“羊圈”最近的枯树撞去——
剧痛。
无法忍受的、冲撞遍四肢百骸而没有任何宣泄口的剧痛,促使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四面八方的天光径直刺入双目。
是血一样粘稠、血一样凄厉、血一样腥臭的光。
原来是梦。
尽管如此,她的眼前还是松一阵紧一阵地发黑,只能一手扒住藏身地的沟槽,一手撑起身体勉力向外望去。
只一眼,疲软的手就再也支撑不住脱力的身体——尽管在意料之中,可眼前死气弥漫的修罗场还是让她孱弱到极点的身体撑不下去。
原来猩红的不是天上光景,而是人间炼狱。
她伏在藏身处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丝力气去确认一下所见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惨烈战场,还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唯有血腥味如黑暗的歌声似的,不绝如缕,沙沙地刺激着她仅存的理智。
极度饥饿之下,她阖上了眼——宁可饿死于此地,也决不能与她厌恶的那一切同流合污——茹毛饮血,以同伴的血肉为食——这样苟延残喘,根本意义全无。
这是她生而为人,在掐头去尾的人生中最后一点点残存下来的骨子里的人性与倔强。
周围静极了。
只有风拂过染血的蓑草时的飒飒声,还有……幻觉般不真切的,如影随形的铃铃声。
那声响不大,她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乐器,只是朦朦胧胧觉得这声音很独特——入世的沉稳中,有出尘的空灵时隐时现。
这细碎又不刺耳的声音,让她隐约想起,在某个夏夜,娘也曾用她极尽母性温柔的嗓音,给姊姊们和她讲过的传说。
“相传在这世间,大能羽化登仙之时,会有仙女伴着仙乐,做接引使者,把大能引到往生之地……”
“娘,什么是往生之地?”她对“大能”、“仙女”之云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因此提不起兴趣;倒是“往生之地”四个字,激发了她对朦胧远方的好奇心。
娘轻咳了一声,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的插嘴。
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自知失言,可奈何年龄太小,也不知如何补救。
“往生之地嘛……大抵就是能每天不用干活也能吃的饱饱的,穿着漂亮衣服,一年到头都可以舒舒服服地……歇在家里的地方。”大姊姊连忙接过话茬,“要是我们长大了,寻着了这处地方,一定把爹、娘都接过去享清福!”
娘的脸色这才缓和些个。
她的手脚后怕到有些冰凉,悬着的心也才敢堪堪放下。
在这之后,她也偷偷问过大姊姊,往生之地究竟长什么样,大姊姊疼她,不忍小小的她失望,就想了半天,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去描绘一个天花乱坠的人间福地——
讲着讲着,大姊姊因过早地担起生活的担子而灰暗的眼睛如历史的源头、燧人氏的两块相撞燧石一般,擦出了微弱而明亮的火。
这火淹没在眼睛里,一闪而逝。
可兴许是源于大姊姊眼中那转瞬即逝的火焰太过明亮,她没记住多少往生之地的好,却鬼使神差地记住了那个夏夜和大姊姊认真思考、编故事哄她的侧脸。
所以……我现在听到的是仙乐吗?
她在愈发空灵的铃铃声中模模糊糊地想。
暂且不提她自己和大能二字不沾一点边,退一万步说——如果这是仙乐,未免也太寒碜了点吧?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有一束别样的光在缓缓靠近。
这是一束寒冷的温暖的凉淡的热忱的无私的自利的平静的炽热的光。
更是一束贯穿她余生的,她这辈子最明亮又最难以割舍的光。
她将耗尽自己剩下的所有目光去追随这束光,直至其渐行渐远,消失在她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明天。
她不知道。
【注*关于九幽地狱:
亡魂生前犯小罪者入里域灵狱,罪孽深重者则入酆都地狱和九幽地狱。东方风雷地狱、南方火翳地狱、西方金刚地狱、北方溟冷地狱、东北方镬汤地狱、东南方铜柱地狱、西南方屠割地狱、西北方火车地狱,以及中央冥途九幽地狱。(以上资料源于百度,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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