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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市一字胡同位于城市边缘，这里高矮的居民楼云集，两栋房子之间挨得极近，居住着许多来兰陵市打工的外来人员。而狭长的胡同里，一扇剥落许多红漆的铁门半开半掩，从开着的门缝里看去，一栋栋围聚在这里的楼房像巨人一样将天边清晨升起的一线白芒堵在了外面，铁门黑黢黢地犹如黑暗中野兽张开嘴巴吐出猩红的舌头。铁门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提供出租:日租80/天，押金一百。月租900/月，押金四百。”
女孩裹着黑色的羽绒服，帽檐一圈黑色的貉子毛被寒风吹得凌乱，她走到铁门边，握着已经掉了一半金漆的把手咚咚敲了几下。这人正是消失的叶清墨。
她拉下口罩，把冻红的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呵气。这里空气潮湿得很，羽绒服都隔离不开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又敲了几下，依旧没有人回应。叶清墨探头往里面看了两眼，依稀能感觉到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不知道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黑得看不大清有什么，只有一辆红色的儿童小三轮停在中央，上面的卡通小羊图案都脱落了一半，剩下的那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窥伺的女孩。总觉得叫人瘆得慌。
叶清墨缩回头不再看了，单缺并没有走，而是靠着墙壁蹲下，将帽子压低，整个人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闭上眼睛休息。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将叶清墨吵醒的时候，有一抹微弱的阳光撒在她身上，显示着现在的时辰。
叶清墨抬眼便看到一个手里油乎乎拿着根油条的五六岁小女孩正站在自己前面不远处，正好奇地看着她，铃声是从小女孩身后的黑色小狗发出来的，它的脖子上带着皮圈大铃铛，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的铃铛声。
叶清墨把口罩拉起来盖在鼻尖以上，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僵硬得很，全身的骨头都似被钢钉钉住了一样。
小女孩头发扎成两个小鬏儿，上面系着红绳儿，看到叶清墨半天站不起来，把油乎乎地爪子伸过来，“大姐姐，我拉你起来吧。”
叶清墨笑了一声，“这是你家吗？”
小女孩点点头，小鬏儿甩了甩，“请问姐姐要租房子吗？”
“嗯。”
小女孩突然扯开嗓子，“奶呀，有人租房子！”
声音大得几个楼房里都有人探头出来看，叶清墨低了低头，把口罩往上拉了拉。不久，一个头发漆黑，缠着一团髻的小老妇人端着一盆水出来，往旁边的地上一泼，热腾腾的水在空气中产生一团白色雾气，蒸腾消失。
因何叫她小老妇人？因为她的个子实在太小了，还没叶清墨肩膀高。身子伛偻，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黑色棉袄，抬头看叶清墨时，生着老人斑的脸显得有点尖酸刻薄。
“你要租房子？”小老妇人利落地拿着空水盆拍了拍木板，“看清了吧？长租短租？租多久？”
叶清墨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一天。”小老妇人接过两张新崭崭的红票子，又换一张二十的给叶清墨！脸上堆起了笑容，“日租的话，早餐热水免费提供，我们吃什么你吃什么。小姑娘，我刚做了稀粥油条，你要不要吃？”
叶清墨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她不好意思道，“麻烦了。”
走进院子里，才看清楚这里其实是几座五层小楼围在一起，类似高楼四合院一样。靠近里面一点的屋檐下几个住户正围着一个木桌子吃饭，上面放着一大盆莴笋青菜粥，热气腾腾，咸香味儿催得人肚子越发饿了。
叶清墨坐在一处空位，面前恰好摆着一副空碗筷。坐在她对面的一挺着大肚子孕妇咬了一口油条，嘴巴油汪汪的，又吸溜一口粥，吃得很香。瞧见叶清墨在位置上坐着，看起来挺和气的，便提醒了一句，“这副碗筷你别用，用了那老婆子要生气的。”
她原本还打算说什么，旁边她男人手肘戳了她一下，“多吃点，少管闲事。”
叶清墨看了一眼眼前那摆放得齐整的碗筷，并没有动，当然她也没打算动。小女孩跑过来，笑嘻嘻道:“大姐姐，那是我哥哥用的，奶奶不许别人动的。”
小老妇人果然端了一副新的碗筷过来，红色的筷子后面包着金边，看着非常喜庆。她看见叶清墨面前的碗筷，收了下去，“吃吧，我去给你炸两根油条。”
“谢谢。”坐在她旁边一个大妈倒是很热情地给她舀了一份粥，“这老婆子做的粥很好吃，多吃点。”
叶清墨这时候却没有什么胃口了。她最后还是没有吃粥，而是带着两根油条去了小老妇人给她安排的房间。
房间是在第三层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掉了黄漆的木门都关不死，小老妇人用力推了两下才推开，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倒是有个窗户朝着外面看得到院子。
“地方是旧了点，等等我给你换床洗干净的床单被罩。”小老妇人勤快地用扫帚把地面的灰尘扫了扫，“一层有洗澡接热水的地方，不过是公共浴室，七点开，九点关，要洗澡的话那个时间去就成。”
直到小老妇人离开，叶清墨才摘下口罩。她打量着周围，角落里还有蜘蛛网，柜子不高，上面也是肉眼可见的灰尘。如果不是这里不需要身份证，八十块一天真的是在宰客了。
叶清墨把钱都拿出来，身上只留两百，剩下一千八百块都藏进了柜子的夹缝中。
小老妇人又来过一次，帮她换上床单，大红的颜色，上面还有鸳鸯图案，看着倒是干净。小老妇人解释道，“这是我孙子结婚时准备用的，还没拆用过，干净得很。”
“好的，谢谢。”等小老妇人走了之后，叶清墨推开窗户，下面小女孩正在逗狗玩，小狗一跳，脖子上的铃铛也跟着在响，院子里充满叮当叮当清脆的铃铛声。这里远离城市中央，清净得很，如果发生点什么，大概也要好久才能知晓吧。
叶清墨看着窗户玻璃上那张苍白的脸，明明在努力微笑，可眼底的阴郁黑暗，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仿佛她的背后有一团黑雾，正要将她笼罩进去，吞噬干净。
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手里只剩一千八百块钱，她要继续生活下去，就得挣钱。
一字胡同口是一条杂货街，或许是因为太早，有些冷清。叶清墨路过一家饰品店的时候，看到价格极低的bb和遮瑕，花了三十块买下了。
她在角落里，靠着手表镜面那点反光，将遮瑕液盖在鼻尖上，再将bb霜涂抹在脸上。
叶清墨从没有化过妆，总觉得自己涂抹上那自然色的bb霜，就像在脸上涂了一层黄色的蜡一样，整张脸变得病恹恹的，跟得了肝炎皮肤蜡黄的病人一样。
粉只要用手一撮，能撮下来一手指，白皙的指腹上粉质粗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买的产品太低劣，又或者是自己不会用，才跟盖了层面具一样。不过她的目的仅仅是遮住脸上那明显的标志，好不好看，倒在其次。
在一字胡同生活的人，日常都比较清闲。叶清墨想要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很困难，因为这里的小店都是小本经营，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操持整个店，并不会觉得繁忙。
虽然这里人员复杂，可是他们白天大多在市区里面工作。一般是在餐厅里，建筑工地，又或者是其他一些工资不高的劳动性工作。所以在白天，这里总是显得十分的僻静，没有什么嘈杂的人声。
最终，叶清墨还是放弃了在这边找工作。她先是去找到商品批发处，购买了一批结实耐用的手套。样式都比较老气，但是十分的耐脏和耐磨，还有保暖。
因为她猜想那些去工地工作的建筑工人，在这大冬天的应该会需要一些廉价的手套。工地上发那些手套很快就会破了，而在冬天也会让人觉得冷。
但实际却并不是她响的那样，到下午时，她卖是卖出去了，不过也就卖了几副。叶清墨也不着急，她把手套放在袋子里面，回到了日租房。
一层大厅中央有一台彩电，闲极无聊的人都在这里守着看电视。那位孕妇也在这，她的丈夫已经出去工作不在身边。她看起来已经怀孕有七八个月了，肚子隆起老高。
“你回来了呀，过来坐，过来坐。”孕妇从自己的口袋里抓出些瓜子，放在一张板凳上，“吃瓜子呀。”
叶清墨也没有客气，她搬起一个小板凳，坐在孕妇旁边。刚巧电视上的电视剧放完了，进入广告时间，孕妇笑着说：“我最近呀就在看那个叫什么《悬殊》，哭得我眼泪哗哗的。”
果然这会儿子孕妇的眼睛是红的，她拿着遥控板随手换了个频道看新闻，好等待广告过去的时间。
新闻中，一个漂亮的女记者正在播报，旁边有介绍她的名字：唐晓婷。叶清墨记得那是一个挺有名的女记者，以采访犀利著称，潇潇还挺喜欢她的。
“导致702公交车坠河事件的真凶已经被警方抓获，警方也将遗失的黑匣子所录视频公布了出来。凶手为三十五岁，男，兰陵肿瘤医院医生林海洋，是医院主任医师，在医院工作十多年。他曾是五年前医闹事件受害者，在医闹事件中失去了妻儿，为了报复当初的医闹者亲属，才制造了这起惨案。而林海洋在被抓捕的时候，患有血癌，已经注射大量麻醉药，经抢救无效死亡。”
叶清墨轻轻的嗑开颗瓜子，薄薄的嘴唇轻松的吐出瓜子壳，细细地咀嚼着瓜仁。视频中林海洋的相貌已经被打码，可是叶清墨的脑海中，却还是知道这个人的样子，那张狞笑的脸她永远不会忘记。
“哎呀真是造孽哟，你说这事儿闹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呀。”孕妇边嗑瓜子边说，“但是要我说呀，如果谁把我孩子给杀了，我肯定要他的命，活都不活了！你说判个啥精神病，真该把那个杀人犯给杀了！”
叶清墨拿过孕妇放在旁边的遥控器，将频道调了回来，“电视剧应该快放了，你先看吧，我回屋了。”
“嗯。”孕妇没抬眼，继续看电视剧。
走近楼层过道，光线就变得弱了很多，楼道尽头需要照明设备才能看清地面有什么。小女孩妞妞正在楼梯坐着，她穿着红袄子，是叶清墨小时候才会穿的那种花袄子，袖口上磨损的痕迹显示这衣服有些年头了。
妞妞手里玩着翻绳，那绳子也是红色的。瞧见叶清墨后，妞妞小跑着过来，“大姐姐，你看我翻的五角星！”
妞妞两只小手翻出一个身子长头短的五角星形状，“我厉害吧！”
叶清墨挺喜欢这个小女孩儿的，她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小鬏儿，“妞妞很厉害，妞妞不去上学吗？”
妞妞摇头，“妞妞哥哥生病了，妞妞要陪哥哥。”
妞妞一直说哥哥，可叶清墨从未看见过她那个据说结婚了的哥哥。叶清墨往楼上走去，妞妞手里还套着那红绳编的五角星一边说话一边跟着到了三楼，妞妞捏着鼻子道:“好臭呀。”
臭？“每次一到这里，就闻到臭臭的味道。”妞妞看起来很不喜欢这里，“妞妞先下去了，不在这里玩。”
她松了手上的红绳，跑跑跳跳地下了楼。经过妞妞提醒，叶清墨也确实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儿。如果不仔细闻，大概只会以为是房子太老，导致的潮湿腐败的味道。
这层楼道地是水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老妇人专门用水拖过，地面有些湿滑。叶清墨没有手机，无法照亮地面，她走到自己房门旁边的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
那臭味儿在这里位置重了些，那味道虽然很浅，可是她还是闻到了，还感觉着味道挺熟悉的。
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如果是以往，她大概会躲回自己的屋子。可是现在，她鬼使神差地从塑料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手贴着木头门，摸到把手。
这里很暗，暗到她觉得黄色的木门都是黑的。空气中黏腻着叫人不适的潮湿阴冷，手刚刚拧了一点，老旧的门把手就传出明显的咯吱声。
就在这时，里面突然传出一股力量，门猛地被拉了过去。“喀！”
门内的锁链把门定住，只留有一道缝隙。门后依旧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好像里面把光源都彻底封死了。
叶清墨喉咙动了动，额头微微冒出冷汗。一点光亮出现在缝隙，一张脸从缝隙中看着她，“有事吗？”
那是手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张平平无奇的女孩的脸。她的下巴很宽，眼睛不大，鼻梁颧骨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褐色雀斑。她把手机灯光照过来，照到叶清墨那张蜡黄的脸上，“你找谁？”
叶清墨看了一眼旁边，“对不起，我新来的租户，这里太黑了，摸错门了。”
“嗯，这破楼一天只有两小时的光照，其他时间一点光都没有。刚刚吴婆婆拖过地，有点滑，你小心点。”女孩把手机灯光照在地面，地面果然湿得很。
叶清墨在女孩的帮助下，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她摸到自己的门把手，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那湿润，小老妇人应该开过她的门。
她忽然道，“我闻着有股臭味儿，是什么东西坏了吗？”
女孩说道:“冰箱里的肉坏了，我拿出来还没丢，味道不重，我以为你们闻不到呢。”
叶清墨用力推开不太好使的门，“早点丢了吧，虽然是天气冷，东西臭了还是不能放太久。这里太潮了，容易滋生细菌，烂得快。”
“我知道了，谢谢啊。你小心点，我回屋子了。”
手机的光亮消失，隔壁的门咚地关上，看来也是因为关不死，所以才加了一道锁。叶清墨进了屋子，这里有窗户，外面的天虽然比自己进来的时候暗了挺多的，但比楼道亮多了，不用再摸黑，但叶清墨也没有要开灯的打算。
房间被彻底打扫了一遍，柜子上的灰尘都没了。叶清墨在柜子里面烂掉的夹缝中摸出自己放在里面的钱，松了一口气，没有掉。她也应该像女孩一样，自己套个锁头在这里，不然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
把手套都放进柜子里，叶清墨在硬木板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长叹一口气，“这房间一天一百，真黑。”
叶清墨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起来。在腐烂尸体的隔壁睡觉，还真的是不稳。
她本想置之不理，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张笑着的脸，仿佛恶毒的嘲笑，嘲笑她的无力反抗。叶清墨揉了揉太阳穴，下床走到窗户边，探头往旁边看。
果然，旁边的窗户紧紧关闭着，厚实的遮光窗帘把一切都挡在了里面。明明都已经采光不足，还要挡光，明摆着有鬼。
“哚哚哚——”
旁边传来剁东西的声音，像是在砍骨头。一下又一下，剁得人心头发凉。
叶清墨看了一眼手表的时间:六点钟。
她把外套穿上，再一次出了门。走到楼下，小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熬粥。早晨那位大妈说的不错，小老妇人的粥熬得的确香。叶清墨看她熟练地将莴笋和青菜切碎，放进锅里，然后加猪油和盐巴。
熬住一会儿，融化了猪油的粥又浓又香，盐巴完美地调和了猪油的腻味儿，传来阵阵叫人口齿生津的味道。
小老妇人看见叶清墨，想着洗澡的时间要到了，以为她是找不到洗澡的地方，“洗澡的澡堂在进楼道右转的尽头。”然后她嘟哝了一句，“晚饭可不提供啊，要吃得花钱买。粥一碗两块钱，素菜单炒五块，荤菜十块。今晚上素菜只有炝炒小白菜，荤菜有豆腐炒肉和红烧肉，泡菜免费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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