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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根发言后不久，会议草草结束。刘主席低着头匆匆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屁股还没坐稳，就见吴行标副主席推门进来。刘主席对业内老同志，向来心怀敬意，他立刻满脸堆笑，拿起办公桌上的阿诗玛递了上去。刘主席没有抽烟的习惯，但却有给人递烟的习惯，所以办公桌上总是摆着一盒阿诗玛牌子的香烟。吴副主席也不客气，点燃香烟美美吸了两口，开口问道：“老徐要走？”
“是啊。”
“留不住了？”
“是啊。”
听刘主席的话语，冷静而淡定，吴副主席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于是说道：“这个老徐也是，想当初多么意气风发的一条汉子，现在怎么变成个小脚女人了，眼界越来越窄，学习什么南朝鲜（韩国），就算我们学了个十足十，又能怎么样，到了世界杯赛场，还不是欧美强队的垫脚石？”
“老徐有才，可惜因为两年前的那场球，心里落下病根儿了。”刘主席说着轻轻摇头，转而问道：“吴老东北之行这一趟辛苦了，下面情况怎么样？”
吴副主席正色答道：“下面的情况很好，沈阳、大连这些足球发达的城市不说了，即便延边这样的偏远地区，人民群众对足球的喜爱程度，也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我回头会整理出一个书面报告，向党委汇报。我现在想说的是国家队的教练组，这里边大有问题呀。”
刘主席收敛笑容，做出郑重的表情。
吴副主席掰着指头说道：“小杨不以业务见长，老徐马上就拍屁股走人，陈向嵘的心根本稳不下来，这些都不说，可那个叫林什么的，就是施拉普纳的那个随身翻译，他留在教练组算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刘主席解释道：“小林原本就是接替谷光明的，这个同志做事情还是比较认真踏实的，老纳离开后，教练组人手不足，所以就仍然把他留下来了。做这些决定的时候，你不在北京，我和老黄、老许他们商量研究之后先敲定了。”
“国家队里的事情，你刘汉生当然有决定权。可问题是，”吴副主席一脸愤慨说道：“这个林同志，今天你在会上也看到了，坐姿七歪八扭，发言吊儿郎当，显然缺乏起码组织性和纪律性，分明是个二流子嘛。”
林岳湘今天会上的表现刘汉生也不大满意，但没想到会引起吴老这么强烈的反感，他赶紧劝道：“年轻人嘛，肯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慢慢就好了，回头我批评他。我们这些过来人，也应该多一些包容嘛。”
“不对。”吴副主席神色凝重：“我绝不是吹毛求疵，不能容人。可汉生你想过没有，他这样的人在资本主义国家生活了十多年，身上一大半儿已经是德国人了，恐怕连筷子怎么用都忘记了，还能和我们一条心吗？这才是最关键的。”
“洋装虽然穿在身，可心依然是中国心，这点我还是相信的。从他不计报酬愿意留下来，就能看出这个同志的心迹。当然，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习气，但也仅仅是习气而已，本质并没有蜕变嘛。”刘汉生说道。
“对这个人的任用，我持保留意见。他身为教练，自己身形不正，怎么给队员们做表率！”吴副主席见刘汉生显然听不进去，又语重心长劝道：“汉生，你也不要嫌我们老同志啰嗦，现在国家队处于风口浪尖，主教练又迟迟定不下来，在这种情况之下，稍有不慎，会出乱子的。”
“国家队什么时候不在风口浪尖？”刘主席一副举重若轻的神态说道：“有老黄把关，您放心好了。再说，他林岳湘不过是个助理教练，我们多盯着他点儿，如果实在像你说的那样不堪使用，可以随时拿下来，不会影响大局的。”
“好吧，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也就是提个醒。”吴老说完，怏怏告退。
刘汉生轻轻叹了口气，立刻打电话叫林岳湘过来，可被告知林岳湘不在办公室，说是到球员宿舍去了。刘汉生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新一期国家集训队球员报到的日子。于是刘主席只好先把老黄叫来。
“有队员来报到了？”刘主席问。
“嗯，青岛的汤乐天。”老黄答道。
“是他？”刘主席略感意外。想当年，这个汤乐天因为不愿意打替补，毅然决然离开国家队，一去不回头。如今，却第一个来国家集训队报到，可见岁月终究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他状态怎么样?”刘主席问。
“据地方队的反馈，还不错。到底怎么样，训练场上看吧。”
刘主席点点头，突然又问：“你们是怎么想起来把他征召入队的，我都快把这个人彻底忘掉了。”
“是小林报上来的。我也觉得汤乐天和国家队的恩怨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凡事都在发展变化当中嘛，所以就同意了。”老黄答道。
听老黄提到林岳湘，刘主席眉头一皱，说道：“林岳湘今天会上是怎么回事，信口开河，说话不经大脑。”
“他对开会向来比较反感，一些习惯和理念与我们不同。”老黄倒是不以为意。
“那不行，不开会大家怎么统一认识，怎么开展工作，必须把他的思想掰过来。”
老黄端详刘汉生一眼，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刘汉生“哼”了一声说道：“是吴老，说小林像个二流子，对他意见很大。”
“二流子这话太过了吧。”老黄也有点儿吃惊。
“不管怎么说，你告诉他林岳湘，他现在毕竟还是中国人，既然是中国人，就要遵守中国人的习惯和规矩，不然，老同志们那一关是过不去的，这也是为了他好。”
“行，我现在就去找他。”老黄说着站起身来。
“对了，”刘汉生叫住老黄：“明天的记者通气会，你和小杨也一起出席，该怎么说，我们几个下午商量一下。还有，”刘汉生继续吩咐道：“今明两天队员们都来报到，他们刚打完七运会预选赛，普遍比较疲劳，食宿安排要到位，保证他们休息好了，后天照常投入训练。”老黄一一答应。
……
本次国家队集训，绝大部分召集的都是施拉普纳执教时的老队员，只有极个别例外，比如来自山东青岛的汤乐天。汤乐天身材不高，偏瘦，眉毛短粗，长相朴实。大多数国足队员都留着一头潇洒飘逸的长发，汤乐浦却是一头板寸。林岳湘早就听说过这个人，据说百米速度十一秒出头，是国内有名的快马。与他的速度同样闻名的，还有他火爆的脾气。
读小学时，汤乐天死活不听教练的安排去打后卫，而是倔强地要打前锋，他觉得前锋能进球，“后卫离门太远”。他首次入选国家队的时候，因为踢不上主力，一气之下，将自己的足球鞋用钉子狠狠钉在国家队宿舍的墙上后，愤然炒了自己的鱿鱼。这就是“挂靴”一词的由来。汤乐天的意气用事，换来的是国家队对他的无限期搁置。如果这次不是林岳湘把他列入集训名单，他和国家队之间，恐怕是老死也不相往来。
林岳湘帮汤乐天领了集训期间必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又送他到球员宿舍。汤乐浦像个闷葫芦，低着头一声不吭，直到进了房间，汤乐天把行李随意往床底下一塞，然后一屁股坐在床沿，这才开口问道：“现在国家队谁主事？”
“黄指导。”林岳湘答道。
汤乐天点点头，又问：“你们怎么又想起我来了？”没等林岳湘回答，随即又摆了摆手：“算了，你也是个外来户，问你也白问。”
林岳湘一愣，心想看来家伙压根没把自己瞧在眼里，只听汤乐天又说：“那个，林……林翻译……哦，应该叫你林助理是吧，你给老黄他们带个话，感谢他们还想着我。以前我汤乐天年轻，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现在请他们放心，我保证听招呼，不再起刺，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不就是坐冷板凳嘛，没问题。革命烈士把牢底坐穿，我汤乐天把板凳坐穿。”
林岳湘听得直皱眉，也不知汤乐天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当下应道：“谁说把你召来就一定要你坐冷板凳？打首发还是打替补，要看教练组的战术安排和球员的训练状态！”
汤乐天嗤之以鼻说道：“别说这些个漂亮话，国家队现在的情况我清楚，打边路的是郝劲东和高山，另外广东的谭恩义，辽宁的庄力，还有四川出了个姓姚的小子，都是踢边路的好手。我现在这个年纪也就是给他们当个陪练，做个备胎，发挥余热而已。不过没关系，我老汤甘愿当这个备胎，甘愿发挥这个余热。”
林岳湘听了不由倒吸凉气，说心里话，他本来担心的是汤乐天一根筋的驴脾气，为了打主力宁折不弯，这可是有前科的。可万万没有想到老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心甘情愿做替补捂板凳。林岳湘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不知该怎么接茬。按说这应该是好事情，说明汤同志的觉悟提高了，心性成熟了。可林岳湘心中却很不是滋味，汤乐天是他动念召入国家队的，他希望看到的是个充满激情，充满强烈竞争意识的沙场悍将。而眼前的这个浓眉大眼的敦实汉子，一口一个板凳，一口一个替补，发挥余热的话都说出来了，林岳湘的心头仿佛被浇下一瓢凉水，这可不是召他入队的初衷。
“这个……”林岳湘沉吟片刻，说道：“你今年还不满三十吧，正是出成绩的黄金年龄，怎么就扯到发挥余热了。普拉蒂尼在你这个年龄，才刚刚达到他事业的巅峰，还有德国的马特乌斯……”
林岳湘耐着性子说，可汤乐天却没耐性听，摆摆手打断林岳湘，笑着说道：“林助理挺有意思哈，在国家队能出啥成绩。再说，该出的成绩，该得的荣誉，我在地方队都得到了，就不和年轻人抢机会了，别忘了我汤乐天可是过来人。我这次来国家队，为的就是弥补一些缺憾。”
弥补缺憾？林岳湘看着汤乐天乐呵呵的表情，猛然间回过味儿来。他汤乐天能有什么缺憾？绿茵拼搏十多年，钱、房子、名气都有了，唯一上不了台面的就是曾经在国家队的经历，退役以后升个职称涨个工资什么的，难免要受些影响。所以趁着退役之前，在国家队混上个一年半载，履历表就完美了，他汤乐天同志的足球生涯，也就了无遗憾了。说什么当备胎发挥余热，说穿了就是到国家队养老混资历来了。
林岳湘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强压着心中的不快，冷言正色说道：“汤乐天，这次国足集训队的名单是我拟定报上去的，招你入队是我个人的主意，可如果你抱着当备胎混板凳的心态，那我觉得你还是回去吧，我们不需要你的余热，明天你就可以离开，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往返火车票我个人给你报销。”
“啊……”汤乐天一下子就愣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僵着不说话。最后林岳湘说道：“你刚下火车，也累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汤乐天坐在床上愣怔了半天，突然忿忿不平起来，对着满屋子空气嚷道：“当年想打主力你们不让打，现在打替补你们还是不让打，真特妈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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