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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把将军眼前的桌案一把掀掉,桌上的梅枝也随之掉在了地上,他很久没有这么愤怒了:“是不是你做的?”他没问是什么事,面沉如水的将军却冷冷回答:“是我做的。”
叶雨道:“为什么?”
将军道:“你和颜先生要是都走了,卫王就不好杀了。”
叶雨道:“你把她藏哪儿了?”
将军道:“过了重阳节,杀了卫王,我就会告诉你。”
叶雨把刀放在了桌上,眼神似乎已经出鞘:“我要你现在告诉我。”
“要是不说,就想杀我?”将军眯着眼睛看着他的刀:“你最好不要那么做,我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颜先生了。”
叶雨愣住,刹那间,十年重逢的暖意,瞬间转做离别的痛苦。
将军道:“我既然已经这么做了,那么就表示考虑的很周全,你放心,颜先生现在很安全,我已经让人带她离开这里几百里,你找不到的。只要我们好好配合,杀了老贼后,你们就能团聚。”
叶雨冷哼:“我要是不配合呢?”
将军道:“如果你不在乎颜先生的死活,可以不配合。”
叶雨一瞬间的震惊后,刀光如闪电般划过,稳稳停在将军的脖子上,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动怒了,也很多年没这么大声说话了:“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我就不念旧情要了你的命。”
“我连她一根头发都不会碰,只要重阳节那天你乖乖躲在暗室里。”将军悠然说道:“你也放心,我会让人好吃好喝伺候颜先生,不会让她受苦,好让她安心制药。”
叶雨道:“她不会同意的。”
将军道:“颜先生会同意的,因为我告诉她,如果拒绝,你就会死。”
一阵怒血冲上头,叶雨诧异的说不出话,一口脓血瞬间从他嘴里咳了出来,弯下腰不停的咳。
这也似乎是他十年来咳的最厉害的一次,咳的他喘不上气,咳的他青筋暴起,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小人!”
对于接下里几天发生的事,叶雨的记忆里只有不停的咳嗽,咳到天亮,咳的睡不着觉。
几天后,将军安慰叶雨:“我派去安顿颜先生的人回来了,还捎回了两包药带给你,说是治你咳嗽的。”
叶雨接过他递来的药,冷冷说道:“真没想到,你是个做事这么狠的人。”
“叶老弟,没什么狠不狠的。”将军又从身上掏出一包东西,叹道:“这也是一起捎回来的,颜先生已经把**配好了。”
“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佛者?仙者?”将军又叹了口气,道:“说什么不愿害人,都是狗屁。”
叶雨沉默。
将军继续说道:“你也一样,说什么自己放下了,说什么不愿再杀人,也是狗屁。”
“杀了卫王,你我就是陌路人。”叶雨给将军留下这句话后,眼里透出的神色已把自己与对方的过往恩断义绝。
将军看出来了,但他不在乎。
最后,叶雨问道:“是不是卫王死了,你就会把她安然无恙的还给我。”
将军郑重的拍着他的肩膀,真挚的说道:“我答应你,只要事情办妥了,一定毫发无损的把她还给你。”
这是叶雨认识他以来,听他说过最真诚的一句话,尽管他狠毒,他卑鄙,此时此刻的承诺也是让人确信的,就像将军闪着光芒的双眸一样。
接下里几天,叶雨不再看见将军,他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医馆里,用医馆里磨剪子的磨石,细心的磨起他的许刀。
这把似乎已经老去,有些生锈的刀,在磨石上来回摩擦几日后,又泛起昔日的寒光,成了一把屠龙的刀。
就像一把尺子,在这阴暗的角落里,丈量着千里之外一个帝王的生命。
他一次次忍不住咳出浓血,腥味染指了这里,将军当然看不见这一切,就好像这几天叶雨也看不见将军一样。
将军先用几只狗试了颜先生的药,然后自己也亲自试药,只要在酒菜里放入微量,喝不了几杯,吃不了几口,用上几柱香的时间,人立刻就会感到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他很满意,他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那几天他笑的很放松,无论是走进妓院前,还是离开妓院后。
妓院是个文人大夫的风雅场所,并不欢迎大老粗,若不是将军这个身份再加上他花了足够的银子,那里的女人依然会瞧他不起。
将军不在意花钱,更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大仇得报之日越来越临近,他需要宣泄,需要满足,需要赎回那些生命中悄悄溜走的欢乐。
他尝遍了许多男人一生都没尝试过的女人,她们或美艳,或高贵,或娇羞,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总结出自己究竟喜欢哪种女人。
他不在乎,他只需要宣泄,只需要在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之前,得到某种独特的抚慰,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直到重阳节前几天晚上,将军和叶雨才又见面了。
那天夜里天上下着冰冷的细雨,披着月色的白净,挥洒在边城的每一块瓦片上。
见面的地方在将军府,就在麒麟座的暗室旁。
将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制的铃铛,问道:“你还认得这物件吗?”
叶雨点头,道:“这是当年汤大哥的马铃。”
“这件东西跟了我很久,马儿已战死,只剩下这铃铛。”将军道:“重阳节那天,我会观察他们,待他们确实已经中毒,时机成熟,便会摇响这支铃铛,你立刻动手。”
玉铃铛清脆悦耳,隔着暗门也能听的十分清楚,他亲自试过很多遍。
叶雨淡淡道:“当年范增示意项王杀沛公,也是以玉为号,好一个鸿门宴。”
将军笑道:“原来你知道。”
叶雨道:“读过一些兵书。”
为了试一试叶雨的刀够不够快,将军准备好了一个稻草人,坐在王座上。
叶雨躲在暗室里。
座下的将军,两只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晃了晃,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玉铃声。
铃声一响,宝座后面的暗门就忽然打开了,一条人影弹起,叶雨手里的刀衬着烛光,只轻轻闪过一闪,稻草人的人头便和这刀光一样轻轻落下,无声无息。
草头并没有飞出去很远,刀锋划过稻草人的脖颈时,轻的几乎没有声音。
将军忍不住拍手称赞:“好快的刀,我本想把这草人在水里泡一泡再让你试,因为那样更像人的皮肉,可想想还是用这没泡水的草人让你试,才显得出叶老弟的本事。果然没看错你,这件事真的不难办。”
叶雨道:“刺王,真的这么简单?”
将军忽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他用一种敞开心扉的口吻说:“你看看这偌大的将军府,看看我库房里堆着的金银财宝,看看我酒窖里藏着的好酒,看看我的吃穿,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富足?”
叶雨道:“为什么?”
将军道:“这都是我跟卫王主动要的赏赐,为的就是告诉他,我是个废人,我什么野心都没有,立下军功只为贪图享乐,只要不断赏给我金银珠宝,我什么志向都没有,让他觉着我就是个忘了汤剑离,只知道在他面前摇头摆尾的一条狗。”
叶雨冷笑:“你不是只好狗。”
将军道:“得手后,我会马上用一句话告诉你颜先生在哪里,你从大堂的后门走,那里把守的士兵还没搞清楚状况,你可以很容易就脱身。至于我,你不用管。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脱身,我也不在乎,你一定也不在乎。这些都不重要,取了卫贼的人头才是最重要的。”
叶雨道:“这么做很冒险,你可以在这埋伏一批刀斧手,这样更容易得手。”
“没有用的,卫王做事及其谨慎,他进府前,会派亲卫队进来清场,除了几个仆人,闲杂人等都会被清出去,根本埋伏不了人。”将军叹了口气,道:“就连厨房他都会派人盯着,每道菜都要验毒,颜先生能配制出无色无味的蒙汗药已经非常不容易,普通的蒙汗药马上会被发现,更别提剧毒。”
叶雨道:“她既然已经做出药了,那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她在哪里,你大可放心,因为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敢去,你可以威胁我,只要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让人杀了她。”
将军叹了口气,道:“叶老弟,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这传令的速度万一要是没你去的快可怎么办?再说了,你也可以不用亲自去,找个朋友,也可以替你去把这差事办了。”
叶雨淡淡说道:“我没朋友。”
将军道:“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朋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你说对不对?”
叶雨冷哼,道:“最开始,我还有点报仇的冲动,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场交易了。”
将军挥挥衣袖,道:“无妨,你要一个女人活,我要一个男人死,各取所需而已,叶老弟非说这是交易,也无所谓,那咱就把交易做到底。你要的女人,她现在活的生龙活虎,可你这杀人的手艺,是不是要练的更娴熟一些?”
说完,他指了指角落,叶雨顺着他的手望过去,才发现大堂的角落里堆着几十个早已经做好的稻草人。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假人,衬着摇曳的烛光,透着让人不舒服的诡异。
叶雨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多练练。”
重阳节,菊花开的正艳。
天亮前,将军焚香,沐浴,披甲,出城五十里迎驾,这是卫王应该享有的尊重。
二百骑兵跟着将军从南门出发,全城的百姓受令聚在城门口,迎接王的到来。
太阳还没出来,他身上的甲胄印着晨光闪着金色的光芒,若不是今日卫王驾到,城里的人甚至会误以为他就是天下的王。
他只是众生中小小的微尘,就连这二百最精锐的骑兵,也不过是落入江河的雨点。
将军先看见的,是卫王所率部队里的开路先锋,那是三匹乌黑的骏马,马上的士卒勇猛威武,中间一骑竖起的大旗上,烫金大字“卫”。
见到大军,将军和二百骑兵翻身下马,以示尊重。
这支部队浩浩荡荡足有二十余万人,骑兵至少就有三四万,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一条不见尾的神龙,扬起的尘土足以把二百骑兵没入黄土。
丐帮帮主走在队伍前面,经过十年的征战,他摇身一变,从一个乞丐头子变成了大将军,也让丐帮的叫花子们穿上了新的衣服,刀枪代替了原本的乞讨的竹棍。
十年过去了,帮主眼神里已不再有饥饿,身体比以前壮硕了许多,有时候感觉比十年前更年轻,比与他骑马并行的驸马还年轻。
驸马正而立之年,是卫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大都督。英姿飒爽,腰间挂着卫王钦赐的佩刀,只看他俊秀的外表,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漂亮的男人,是个夜里拿鞭子抽打女人的禽兽,是发泄完后一脚把公主踢下床的驸马,更不敢想象他就是当年老寨主的二公子。
自从十年前老寨主死后,他之所以没有继承父亲留给他一山寨的人马和财富,是因为卫王不仅能给他一颗大都督的官印,还能给他一个漂亮的公主,以及一把精致的佩刀。
获得这些的代价又是那么轻,仅仅是把黑苗寨的山头烧了,让弟兄们充军,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在沙场上征战了两年后,出来的弟兄才死了一半,年轻的驸马更加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划算的一笔交易。
尤其每次蹂躏过公主后,第二天喝着酒跟人炫耀着公主的美味时,他就觉得自己这个驸马很威风,而这一切仅仅是牺牲一半弟兄换来的,他常常会带着满意的微笑。
痛苦的公主当然不能理解这一切,她好几次跪在卫王前面苦苦哀求,流着泪告诉父亲,那个畜生在经期的时候都不会放过自己,甚至把衣服脱掉让卫王看自己身上的伤。
有十几个姐姐的公主无法理解父亲,正如卫王无法理解公主一样,明明只要牺牲掉自己一个女儿,就能让黑苗寨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卖命,这么划算的买卖,这个不孝的女儿怎么就是不懂为父的苦心呢?
卫王并不担女儿寻短见,他有十几个女儿,随时可以再赐一个给驸马,他要让这个年轻人永远做驸马,永远替卫国卖命。
这一切牺牲和交易都是为了打败许国,就连走在帮主和都督后面的少林方丈也不例外。
十年岁月让方丈苍老了许多,他的背更驼,长须已不见青色。当年他带着几十个僧侣出走少林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方丈,只是个又老又顿的和尚。
他用自己的方式普度众生,每一次出征前都带着僧侣们咏经诵佛,保佑将士平安归来。每次祈祷后,老和尚又会带着僧侣们重新安排法器,开始超度亡魂的仪式,因为他知道许多人是回不来的。
纵然这乱世残杀众生如草芥,纵然这乱世让跟着他的僧侣一天天变少,纵然他看着身边的人做着肮脏的交易,老和尚仍然保持着一颗慈悲的心,遵守僧人的每一条戒律,徒步行军,忍饥挨饿,尝遍人间疾苦,与众生的苦难融为一体。
老和尚度人度己,这十年对他而言是一次漫长的苦行,对华山的掌门来说,也是人生中最艰苦的修行。
为了修道,掌门忍痛打破一条条原本自己恪守的戒律,他开始喝酒,吃肉,骑马,换下道袍,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行军打仗,为了不拖累别人。
只要守住卫国山河,自己这小小的戒律又算得了什么,卫王钦赐的军师头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剑从江湖杀到华山,从华山杀到沙场,从沙场杀到帅帐,如今已有数年未曾杀人,因为卫王告诉他,自己是个难得的智囊,应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于是,他接过军师大印,寸步不离卫王的身边,替他出谋划策,分忧解惑,如果不是他头上盘起的发髻是道家的番天印,早已看不出军师是个道士。
这次卫王御驾亲征,破城杀敌,排兵布阵,每一条重要计策都是军师亲自策划,事无巨细,任劳任怨,不求任何回报。
如今到了这边城,传令兵告诉他大将军带着二百骑兵出城迎接,也是他走到卫王身边亲口汇报的。
如果这二十万人马是一条长长的巨龙,那卫王就是那颗闪烁的龙眼,他的光辉让这条龙有了朝气的精神,让这饥饿的龙,随时准备吞噬所有敌人。
卫王身上的铠甲被满满的龙纹包围,每一条龙摆着不同的姿势,或张牙舞爪,或呼风唤雨,无不凶猛异常。这是卫国唯一一件带有龙纹的铠甲,龙饰在军中并不犯忌,只是将士们更愿意把龙作为卫王专属的纹饰,以表尊敬之心。
铠甲上的龙迎着朝阳初升,年轻又有活力,就像卫王的气度一样,虽然他的容颜已经开始老去,但他知道,只要还能骑在马上,攻破一座座城池,为祖国开疆拓土,自己便永远年轻。
卫王胯下的白马是卫国特有的品种,擅冲锋,力气大,为了和将士们同甘共苦,马鞍并没有十分豪华,唯一的不同是这匹马上有一支丝绸的布口袋,用金线绣着一个闭眼龙首,却不见龙身和龙尾。
这支华丽的口袋是卫王出征前命工匠赶制,为许王准备的,他要亲自砍下许王的头颅,装在这个口袋里。
当秋风吹起这支口袋时,将军的身影就入了卫王的视线,还有他身后齐整跪在地上接驾的二百士卒。
“末将恭候大王驾到。”
卫王抬手不说一个字,他身旁的军师示意说道:“将军辛苦了,起来吧。”
隔着好几丈远的卫王看着他从地上起来后,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是给予这个镇守边城将军的所有尊重。
尘土飞扬,透过每个人的甲胄,吹起长枪的红缨。
将军在前面为大军引路入城,帮主和与他并驾齐驱。
帮主道:“将军,眼前这战事如何?”
将军道:“我在这守了五年,许国的兵马不敢来骚扰,加上许国在其他战线的节节败退,我这城里五万士卒日日操练,已经固若金汤了。这次会师,少说也有二十五万人,休整几日,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帮主笑道:“将军这么能干,杀了许王后,你我一定升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将军也笑了:“叫花子们算是享福了,原本跟着你沿街要饭,想不到马上就能当官了。”
帮主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了汤老镖头啊,他要是还在,一定能立大功,名留青史。”
将军摆了摆手,打趣道:“这都八百年前的事了,提他做甚,汤老哥不在了,我不是还在么?我可以替他立功,我可以替他名留青史。”
帮主佩服的拍着将军的马屁股,道:“还是将军识时务啊,当年如果汤老镖头有你这觉悟,那他今天不管是在江湖还是朝廷,一定是一号大人物。”
将军道:“都过去了,现在我们都是卫国的将士,保家卫国是我们为人臣子的使命。”
帮主欣慰的笑了,将他胡子吹起的秋风仿佛来自春季,之前他还担心将军会把汤剑离的仇记在自己头上,现在看来他是个放下个人恩怨,专心替卫国打天下的好将军,好男儿。
他并不知道将军此时此刻在脑海里演练着一招招杀死自己的动作,并不知道眼前的城里已摆下一局鸿门宴,并不知道那张麒麟椅后面的暗室里,正藏着一个屠龙的刺客。
暗室黑的透不进一点阳光,叶雨不禁感叹将军在做这个暗室时下了多大工夫,他盘腿坐在地上,头部离门还有一尺距离,只要听到玲响,他就能起身推开头顶上的门,一刀刺进麒麟椅上卫王的脖子。
叶雨听到大堂里四下忙碌的仆人,又闻到酒菜的香味,大概知道宴席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先进大堂的是卫王的亲卫队,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清离了原本看门护院的侍卫,确认这里安全无误后,才让众人进场。
第一个传进大堂的声音,是都督爽朗的笑声:“大王你看,好气派的将军府,将军为了迎接我们,可是费了不少心血。”
将军道:“这都是末将应该做的。”还未开席,藏在袖子里紧握玉铃铛的手却已紧张的流汗。
众人目光穿过厅堂,目光聚在了最高最深处的麒麟宝座,各自暗暗佩服宝座的**肃穆。
连坐惯了龙椅的卫王,在这张椅上坐下时,也不经意露出一丝惊讶。
精致的酒菜佳肴,盛在白净的盘子里,米色的酒穿过壶嘴,流入酒樽。
开席后,卫王先端起酒樽,道:“诸位辛苦了,这杯酒,敬大家。”
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就连酒穿过他喉咙的声音,都透着一股令人敬畏的威严。
开席后,饥肠辘辘的众人放下一切戒备,狼吞虎咽,烈酒就着麻辣的川菜流进肚子,没人发觉这酒菜里有丝毫的不对劲。
期间,将军不停观察着众人神色和桌上酒菜,他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摇响袖子里的铃铛。
壶里的酒慢慢变浅,盘里的肉渐渐变少,时间一点点流逝,这一刻,将军等了整整十年,现在,他只需要再沉下心来等候片刻些许,大仇便可报得。
他右边的席位坐着帮主,左边的席位坐着都督,等铃铛响起叶雨杀出的那一刻,他会趁众人吃惊的瞬间,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插进帮主脖子,再回身割断都督的咽喉。
接着再解决对面蒙汗药发作的的老和尚和军师,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他把到时候自己要做的动作在脑海里一次次演练,旁人从他沉着冷静的表情上,丝毫感受不到正坐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陷进里。
可就在将军等候时间再流逝一些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麒麟椅上的卫王忽然站起,离开席位,走下台阶。
他左手拿壶,右手持杯,走到军师席前,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军师见状连忙起身时,卫王为他的杯里倒满了酒,他的声音低沉,充满了真诚与感谢:“这一路打过来,军师是我最感谢的人。若没有军师出谋划策,排兵布阵,别说拿下许国,就连我们能不能活着到这里都是个问题。也正因为有军师在,我才敢亲自带兵出征。军师,且满饮此杯,预祝我们带着许贼的人头班师回朝。”
烈酒灌入军师嘴里,没有洒出一滴,甚至没沾到他的胡子,他把这杯酒当做卫王的嘉奖,一滴都不舍得浪费。
“大王过奖了,能替卫国出犬马之劳,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军师,下一步我们怎么走?”
“许国现在只剩下二十六座城池,且成一字长蛇状,兵力一共只有七八万。地形我们也都很清楚了,让大家在这里休整三日,三天后早晨出发,先打蛇头,穿肠而过,拿下这二十六座成,天下可定。”
“打蛇七寸,使其收尾不可相顾,岂非妙哉?”
“若打七寸,先要绕开好几座城,这对我们不利,万一敌人出奇兵,把大军和后方切断,我们孤军深入就很危险了。只有先打蛇头,再打蛇颈,七寸,蛇身,最后收掉蛇尾。”
卫王点点头表示同意,军师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的二十五万人在攻城战中,人数并不占优势。越接近蛇尾我们的人就越少。但是,许国的气数已尽,军心涣散,这二十六座城不见得要一座座强攻,中间还能靠智取和离间夺城,有些城还会主动开门投降。所以,天下很快就是大王的了。”
卫王朗声笑了,笑的很释怀,笑的很满足。几代先辈都完不成的大业眼看就要在自己手里完成,他能预见后世人们为自己立碑时扬起的尘土。
将军脸上挂着微笑,但他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千算万算,却从没算过卫王如果离开宝座和众人喝酒怎么办。他眼睁睁的看着卫王和军师说话,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如果卫王回到宝座之前,众人发现酒菜里有蒙汗药怎么办?
如果真的那样,在门外的护卫闯进来控制自己之前,自己能否一招击杀卫王?
想到这些,将军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人,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计划。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暗暗祈祷卫王赶紧坐回宝座。
卫王今天的兴致很高,他走到老和尚席前,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大师,我知道佛家不进荤腥,且以茶代酒,让我敬大师一杯。”
老和尚行了一个佛礼,接过卫王为自己倒满的茶。
“我知杀戮不是好事。奈何许贼昏庸无能,暴政待民,解万民于水火的方法,也只剩杀戮。”卫王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中的确有些许不忍。
若不是生逢乱世,他本不是一个喜好杀戮的君王。
老和尚淡淡说道:“世人皆苦,众生皆是杀戮。”
将军的手心里已满是冷汗,口干舌燥,时间像他的血液,正一点点被抽干。
他凝视着卫王没完没了地与老和尚说话,时不时的用余光瞥一眼宝座,他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这个计划的控制。
将军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卫王走向都督之前,他与老和尚的对话整整有一炷香时间。
躲在暗室里的叶雨也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只能通过卫王的声音判断自己离他很远。
已经出鞘的刀黯淡无光,握刀的手已渗出冷汗。
“帮主,我知道你是最忠心的。当年诏安的时候,最先接受的就是你,这杯酒敬丐帮。”卫王就算很真挚的表达感谢时,语气里仍非常自然的流露出一种王者之气。
这十年里数不清和卫王对饮过多少杯,可帮主每次接卫王的酒仍像第一次那样小心谨慎:“我们叫花子不懂什么道理,只知道为国捐躯一定是对的。”
“天下打下来后,丐帮可以改名了,再也没人称你们叫花子,再也没人敢瞧不起你们。”
“都是仰仗大王的恩泽。”
“灭了许国后,帮主最想过什么日子?”
“天天吃狗肉。”
“这有满足了?”
“弟兄们要了一辈子饭,每天被狗咬,各个恨的牙痒痒。叫花子不奢望留名青史,只想再也不被狗追,每天吃狗肉。”
“不就是狗肉么,这还不简单。”卫王放声大笑:“将军,这里可有狗肉?”
卫王忽然跟自己说话,将军一怔,连忙道:“有有有,这就让下人宰几只狗,帮主要清炖还是红烧?”
帮主毫不客气的说道:“红烧,多放葱姜去去膻味。”
几杯酒下去,众人的脸色都微微泛红,呼吸逐渐变粗,蒙汗药在他们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已经发作,现在已经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再拖片刻,恐怕就要漏出马脚。
卫王却还没有回宝座的意思,现在有必要改变计划,将军决定亲自动手。卫王下一个敬酒的人就是自己,等他走近自己,趁他放松戒备的一瞬间,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抽出匕首刺进他胸口。
他已经顾不得下一步如何杀掉其余四人,刺死卫王才是首要目的。
卫王与帮主说话间,将军在心里做好决定的同时,也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等着卫王。
半晌,卫王和帮主说完了话,变故又发生了,卫王竟然迈了几步略过自己,直接走到都督的席前。
卫王从将军眼前走过时,将军本想直接动手,可距离有丈余,中间隔着酒案,自己还跪坐在地上,根本无法得手,也或许,卫王是要回到宝座呢?于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仇人从眼前走过。
可他的心又再一次沉了下去,卫王又在都督前停下脚步和他说话。
“你离开公主南征北战,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公主,我都心有不忍,这杯酒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一个岳父的身份敬你。”
都督大笑:“男女之事不足挂齿,不敢与保家卫国相提并论。”
“难为都督了,为了这国家,连令尊留给你的家业都顾不上。”
“不敢,比起一个小小的黑苗寨,娶了公主才是小婿三生修来的福分。”
谁没死过弟兄?谁没流过血?将军的功劳与在场的人相比并不逊色,可卫王为什么不给自己敬酒?
倒不是觉得心里不平衡,将军只是怕这其中是否另有含义,他想不通,猜不透。
就连只能听到声音的叶雨也觉得卫王对将军的态度不太寻常,难道卫王已识破这鸿门宴?
说不定卫王认为自己才是功劳最大的人,最后才敬自己呢?
他心里这么揣测的时候,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卫王再一次迈开步子,不是向他,而是走上台阶,走向宝座。
将军总算松了口气,无论这其中有什么含义,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坐上宝座,他马上就摇响铃铛。
他这口气松到一半又卡住了,卫王走到一半停下了,站在台阶上,背对着众人,一改刚才的语气,冷冷说道:“都督,收了他的兵符吧。”
将军大吃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都督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道:“将军,请吧。”
他看都不看都督一眼,死盯着卫王的背影,大声道:“为何?”
都督替卫王回答:“这是军令。”
将军的口气也变了,道:“交出跟了我整整十年的兵马,难道连个解释都没有?”
都督拍着将军的肩膀,无奈的说道:“将军,你可知,早在十七年前,卫国本有一次绝好的良机可以歼灭许国?”
将军道:“不知道,那时我还只是个镖师。”
都督道:“时势终有轮回,十七年前的大势,竟与今日惊人相似。那时,我大卫国集结全部将士,整整二十六万人马,与许国做最后一次决战。”
都督的目光里似有十七年前的金戈铁马:“如果那一战卫国赢了,这天下早就是大王的了。”
“那时我大卫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还有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骁勇善战,无人可档。大王当时对这位将军十分器重,把六万士兵交给此人统领。因此,吞并当时只有十五万人马的许国,已是探囊取物。”
“只可恨苍天无眼,不佑我大卫。大战前夕,这个握有六万兵符的小人,竟忽然反水叛变。带着部将断我粮草,杀我守将,我大卫国未战先败。”
将军问道:“为何叛变?”
“因为许国对他承诺,只要愿意投靠,灭了我大卫国后,天下可以分他七座城池。”都督冷笑道:“我大卫国岂能输在小人手上,靠着剩下来的十几万人,虽然丢了几座城池,但终于还是守住了我大卫山河不破。”
将军淡淡说道:“难不成,都督认为许国也愿意分我几座城池?”
卫王忽然转过身,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着将军,道:“将军若真是忠君之士,便交了兵符,断了旁人揣测。”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本就是大王的。”将军醒悟到第一目标是卫王的人头,大权早已是身外之物,管他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便伸手探向怀里的兵符。
都督接过兵符后,除了将军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仿佛背后的刽子手终于放下了屠刀。
“这次大王御驾亲征,手握二十万兵马,剩下的兵马,真想不到就掌握在这小小的兵符中。”都督端详着手里的符,怪笑道:“兵符是死的,人是活的,也不知将军手下的人,是听命与这兵符,还是听命与将军?”
他说话间,举手做了手势,门外便进来四个武士,两个手持手链,另外两个手持斩首大刀,显然事先早已准备好。
“这是什么意思?”将军怒道:“兵符交了还信不过我?”
都督安慰道:“得胜凯旋之日,一定替将军立一块墓碑,写满将军的丰功伟绩,留给后人歌颂。”
“小人!”将军指着都督的鼻子大怒骂道:“我带着镖局的兄弟在沙场厮杀,如今大战当前,你们居然要取我性命。”
说话间,四个武士已经走到将军跟前,将他围在中间。
将军定了定神,道:“都督,倘若我真受了许国的收买,现在我离你不过几步远,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你信不信?。”
“你可以试试。”一旁许久未说话的军师忽然开口,他站起身的同时,右手已按住佩剑,眉宇间布满杀意。
将军心中闪过百念,他离卫王有二十余步,倘若一个箭步从四个武士间冲过去,冲破阻挡在前面的帮主,甩开都督,再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插进卫王的喉咙,他最多只有两成把握。
就在他刹那的思考间,帮主忽然双目圆睁,大声喊叫:“酒菜里有毒!”
众人顿时一惊,这才发现全身上下竟在不知不觉间使不上半点力。
都督拔刀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一点力气没有:“你才是小人!”
卫王扶着护栏气力全无,指着将军时仍没有慌神:“杀了他!”
将军再也来不及多想,快如闪电,如疾风冲出去时,已决心血溅五步,留命于此。
“拦住他!”帮主恐惧叫喊的同时,将军的匕首已经来到了他眼前,动作快的惊呆众人。
一刹那后,帮主捂着脖子,鲜血从他指缝渗出,止都止不住。
将军离卫王只有七步之遥,只要再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匕首就能插进卫王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屠龙的匕首却停住了。
老和尚的左手如一只钳子夹住了将军的手腕,随即右掌猛切击落了匕首,还没等将军反应过来,一招少林的大擒拿手,已把将军整个人按到在地上。
眼尖的军师发现将军的手里捏着一只玉做的铃铛,大呼道:“他有暗号,有埋伏!快杀了他!”
四个武士举着刀正要把将军乱刀砍死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从麒麟宝座后面传来。
这是叶雨打开暗门用力过猛发出的声响,众人回头望过来,发现宝座后面忽然变出一个人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寒光破空,来的好快,一柄许国的弯刀,已经架在卫王的脖子上。
“谁敢动,我就杀了你们的大王。”叶雨说话声不大,每个人却听的清清楚楚。
这句话如一句古老的咒语,把所有人像石头一样定在原地,还让卫王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一股寒意瞬间凝固了他的脊背。
“愣着干什么!别管我!杀了他!”将军冲着叶雨大喊:“你快动手!快啊!”
卫王语气慌张:“且慢,万事可商量。”
叶雨道:“好商量,先放了将军。”
老和尚上下打量叶雨,慈祥的双眼仿佛遇到了故人,道:“你先放了大王,老衲便放了将军。”
叶雨道:“若先放了你们的大王,我和将军都活不了。”
老和尚的目光依旧慈祥:“若先放了将军,大王的命也是不保的。”
帮主此时已经躺在地上,抽搐越来越微弱,断气前,只剩下一双圆睁的眼睛恐怖闪烁着,看着门外百余名武士提枪冲进来将这里团团包围,是他在人间最后看见的风景。
大堂里百余人静的出奇,卫王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你是谁?”
叶雨道:“不要问,想活命,就放了将军。”
卫王道:“你放了我,我们就放了他。”
“好,我们去城外交换。”叶雨朗声道:“统统退后,给我让路。”
卫王的命被人拿捏在手,武士们不敢不从,闻声立马后退。
“别动,不许后退。”卫王傲慢道:“要换,就在这里换。”
将军撕心裂肺的大喊:“莫要跟他啰嗦,杀了他便是!”话音刚落,他便发现叶雨眼里的苦楚。
他彷徨,他无助。
叶雨不能问小木的下落,现在他的刀若落下,丢的不仅是他们两人的命,还有小木的。
他尽量镇定,冷冷道:“这里这么多人围着我换,卫国的王一点诚意都没有。”
老和尚道:“老和尚一辈子不打诳语,只要你放人,我们一定不伤你们性命。”
“老秃驴!放你娘的屁!诳语没打过,却害过人的性命。”将军还在使劲挣扎。
老和尚生怕叶雨受将军言语刺激,便高举慈悲的右手,握拳运功,狠狠落在将军的后脑勺上,顿时便将他击昏过去。
叶雨一惊,来不及多想一脚踢在卫王膝盖上,疼的他立马跪在地上,众人吓的冷汗滚滚而下,只听叶雨急道:“都给我老实点儿。”
“退后。”叶雨又命令一次,透过卫王的肩膀,顺着刀尖,他终于看见武士们缓缓退后。
老和尚泰然自若,反手捡起地上的匕首顶住将军的脖子,道:“莫要轻举妄动。”
叶雨道:“你为什么没中毒?”
老和尚道:“老和尚不酒不荤,只吃些许素菜,吃的也不多。”
叶雨道:“不喝酒不吃肉,老和尚却要杀生?”
老和尚道:“这匕首与你的刀一起,你若轻举妄动,这匕首便会要了你朋友的命,杀人的不是和尚而是你。”
震惊过后,都督总算定下心来飞速思考,他猜测这刺客别有所图,他凑到军师的耳边,道:“稳住他,我去把这府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盘问一遍,看这其中有何隐情。”
军师点点头,都督便悄然退下。
叶雨见状连忙说道:“站住,你去哪里?”
军师急急挥手让都督撤走,自己则挡住叶雨的视线,口气平淡,答非所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十年前,我被一把与这一模一样的刀伤过。”军师的目光锐利如鹰,道:“你是不是许国人叶雨,汤老板的镖师。”
老和尚总算认出叶雨,念着佛号,道:“想不到十年过去,叶施主还是没将仇恨放下。”
叶雨冷冷道:“那时我没有机会报仇,现在有了。”
卫王忽然道:“汤老板是自刎的,为何向本王寻仇?”
“连他八位夫人和两个孩子,都是自愿服毒自尽的。”叶雨道:“但如果没有卫王,这一家人可以活的很好。”
卫王怒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宁肯做一个懦夫,也不肯归顺朝廷,这岂非不是君子所为?”
叶雨道:“这偌大的卫国,如果连一个懦夫都容不下,谈什么天下苍生?”
卫王道:“如果卫国人人都做懦夫,那是大卫的不幸。汤剑离当年若肯放下私欲,他一家老小又岂会死于非命?大好男儿连精忠报国都做不到,他不配做丈夫,不配做父亲。”
叶雨怒道:“如果没有战乱,他就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卫王的语气依然傲慢,毫不在乎自己的命就捏在别人手上,仿佛已看穿叶雨有不落刀的苦楚:“那他更应为国效力,天下安定后,他才能心安理得为人夫,为人父。我看你也是个敢作敢当的好汉,竟为这种人念念不忘寻仇十年,不懂得报效国家,枉费你这堂堂七尺男儿身。”
叶雨道:“为国捐躯才是好男儿吗?”
卫王冷哼道:“至少比做懦夫强。”
叶雨道:“如果汤剑离是许国人呢?”
众人怔住。
叶雨道:“大王好像忘了我也是许国人。”
一滴浓稠的冷汗滑下卫王的脸颊,顺着下巴滴在了他胸前的铠甲上。
“他不愿归顺与你,只是做了一个许国人该做的事。”叶雨继续说道:“卫国杀我族人,破我山河。大王既然这般敬重爱国志士,我这个许国人现在便杀了卫国的王,替许国的亡魂报仇,你看如何?”
卫王道:“杀我?难道我的命在阁下眼里比天下苍生更重要吗?我一死,两国之间的战乱还不知要延续多久,枉费两国为了天下太平而裹尸疆场的烈士。”
叶雨道:“苍生?你也配说苍生?卫国的王不配,许国的王也不配,苍生是因你们而死。”
“我见过卫国的士兵,屠城时整整杀了五万百姓。他们把尸体上的衣服扒掉,堆成一座山,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说话间叶雨忍不住恶心想吐:“我也见过卫国数万流民逃离家乡,路上他们易子而食,千里的树叶被吃的干干净净,所过之处不见青草,只留一路人骨。”
“我见过一个父亲,白天把自己七岁的女儿抱走,天黑时他一个人回来,端着一锅煮熟的肉。那天夜里孩子的母亲疯了,她抓住丈夫要跟他拼命。”
叶雨顿住没有说下去,他反胃,他难受,卫王没发觉叶雨的反常,问道:“后来呢?”
“天亮的时候,那孩子的母亲也变成了一锅肉。”叶雨道:“我不知他们是许国人还是卫国人,也许他们自己也忘了,更不在乎。”
卫王道:“阁下没有阻止这惨剧吗?”
叶雨道:“太迟了,我偶然路过时,那孩子的母亲刚刚下锅。”
卫王道:“禽兽,他不配被人称作父亲。”
叶雨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杀了他。”
卫王像听到一个大快人心的故事一样笑了:“杀的好。”
叶雨道:“后来我再也没杀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是恶人,却很可怜。”
“老和尚,用佛家的话说,战乱是因,这些枉死的人便是果。”
老和尚还没来得及作答,都督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过来:“放什么因果的狗屁?原来你就是叶雨,家父当年就是死在你手里!”
“犯上作乱,还不束手就擒。”都督说话间走进来,将两颗血淋淋的新鲜人头扔在地上,动作随意利落,就好像扔了两个烂西瓜,道:“这将军府的人嘴真硬,不杀两个人还真摸不清你的底细。”
叶雨斜眼看了一眼,冷冷对卫王说道:“卫国就是这样对待苍生的。”
卫王非常不悦,黑着脸对都督说道:“这两人是谁?”
都督指着叶雨对卫王道:“是几日前服侍他起居的仆人。”
卫王道:“那又如何?”
都督道:“这边城里有位叫颜先生的女大夫,是他的故人。不知为何,这位女大夫忽然不见了。一番打听下,才从仆人的嘴里得知是被将军藏在了某一处地方。”
叶雨惊的刹那间便僵住了。
都督道:“此番行刺,便是将军拿颜先生的命逼迫他的。如果我没猜错,这酒菜里的蒙汗药,就是这位颜先生调配的。”
“从来没见过话这么多的刺客,他拼命想保住将军的命,就是为了知道颜先生的下落。”都督眼里透着掌控全局的胜利,道:“这些事做的极为缜密,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卫国想从一个人的嘴里问出些事,还没有问不出的,比如颜先生的下落。”
叶雨道:“这事只有将军知道,休想诈我。”
都督道:“将军有没有告诉你?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后,总得有个人回来报信吧?”
叶雨道:“我不信。”
都督道:“这人已经给我们二百人带路去找颜先生了,等把人头带回来你就信了。”
叶雨看着卫王的背影,不见其双眼,仍能感受道他语气中的鄙夷:“原以为阁下是为了汤剑离,看来高看你了,置苍生不顾,竟只为了一个女人。”
叶雨道:“拿一个女人威胁,你们卫国人真卑鄙。”
卫王轻蔑的笑声里藏着怒意:“一个在酒菜里下药,藏在暗处的许国人,却说我卫国卑鄙,可笑。”
叶雨急道:“你放了那个女人,我就放了你。”
“堂堂卫国的王,岂能向你低头?既然已有二百人去取她性命了,放不放我,悉听尊便。”卫王道:“如果你只是要个女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愿意归顺卫国,赐你三千卫国美女又有何妨?”
叶雨怒了,他忽然抓起卫王的衣襟,大声道:“给我备马,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卫王道:“不备,有种现在就杀了本王,让你和那个女人跟我一起死。”
军师忽然打破这僵局,道:“你放了卫王,我来做你的人质,只要你答应,我保准你平安无事。”
卫王大怒:“放肆,岂能与许贼妥协。”
军师道:“恕罪,保全大王的安危才是燃眉之急。”军师见叶雨仍然拿捏不定,便朗声对外面说道:“备一匹快马,准备好干粮和水。”
军师转过身,将佩剑解下,道:“我中了你的蒙汗药,身上也没有武器,你大可放心。若还犹豫下去,就追不上那二百士兵了。”
叶雨咬咬牙,无可奈何做出决定:“我要两匹快马,连在一起,把将军绑在马背上。把两匹马牵到院子里,让我能看见。”
老和尚的掌力非凡,直到将军被结结实实捆在马背上也没醒来。
两匹马准备稳妥,卫国的士兵统统退下没有阻拦,一眼就能望到将军府的大门,没有阻拦,叶雨才道:“先告诉我颜先生在哪里。”
军师道:“你把人放了,再告诉你不迟。”
叶雨道:“好,你将双手绑在身后,过来。”
军师照做,众人也让出了一条路。
叶雨左手抓过军师,飞起一脚将卫王踢出老远,右手回刀夹在他脖子上,缓步向前。
“弓箭手,射杀此人,莫要伤到军师。”卫王后退两步,忽然大声命令。
叶雨惊道:“你出尔反尔。”
卫王冷笑:“军师答应你的事,与我何干。”
都督连忙道:“大王三思,军师还在他手上。”
军师道:“都督,保住大王是做臣子的义务,我区区一条性命又有何妨。”
卫王肃然起敬:“不亏是卫国的好男儿。”
叶雨怒骂道:“都是卫国的小人!”
数十弓箭手引弓的刹那,老和尚忽然高声喝止:“慢!大王三思。。”
军师大声打断他:“老和尚你闭嘴,莫要替这许国刺客求情,他是卫国的祸患,给我放箭。”
许国的刀穿过军师的胸口,鲜血喷洒而出,在空气中绽放成一朵朵血花,一阵阵血雾,大厅里静的出奇,仿佛溅在叶雨脸上便瞬间凝固的鲜血。
叶雨舍命往大门跨出三步,军师已被七八支箭射穿。
这二十余丈的距离,叶雨听不见军师倒下的声音,听不见卫王和都督的咆哮,听不到老和尚对军师的呼唤,更听不见弓箭破空而来。
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脚步声,以及脑海里不断回想着的一个名字。
“小木。”
直到他骑上快马,怒驰出院时,他都感觉不到一只箭已射入左臂的疼痛。
快马亡命狂奔,街上的人连忙闪躲,扬起一路尘土。
卫国的弓马手们得令骑马追赶时,叶雨已经出了这小小的边城。
阳光穿过枝叶,如繁星点点洒下。
叶雨跑了一个时辰,避开大道走小路,入了丛林隐秘之处,在一颗大树下停住。
将军被叶雨用水泼醒睁眼首先看见的,是叶雨那双足以射穿自己的双眼。
这双眼睛怨恨,恐惧,愤怒,他疲倦,他疼痛。
“颜先生在哪里?”叶雨问道。
“卫王还活着吗?”
“我问你颜先生在哪里。”叶雨愤怒。
将军的苦笑里透着绝望:“看来最终还是没能替汤老哥报仇。”
叶雨道:“我杀了掌门。”
“也好。”
“把颜先生藏好后回来报信的人在他们手上,这会儿他们已经在去的路上了,你快说颜先生在下落,来不及了。”
“这次没得手,怕是以后再无机会了,我没脸去地下见汤老哥。”
叶雨一把拽住将军,往地上死死一按,咆哮:“你快说!”
两人双目对视,久久没有说话。
半晌,将军淡淡说道:“这里很快就会被他们找到,我们会被包围,什么都来不及了。”
叶雨冷笑:“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我们能活着出来。”
将军默认。
叶雨道:“可现在我们活着,趁追兵还没到,我求你快把小木还给我。”
十年来,这是叶雨第一次求人。
马蹄声伴着尘土传来,远处的丛林人头窜动。
“来的好快。”将军仰天长叹:“现在我终于明白汤老哥为何再三嘱咐我们不要替他报仇了。”
“十年时间,断送了镖局几十个兄弟的性命,大仇也不得报。草莽匹夫,终归不是屠龙英雄。”
“你忍着点。”将军按住叶雨的左臂镇定说道:“你还要赶两天的路,不要让这箭伤裂开。”
将军折断箭头,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弹指间拔出断箭,解下腰带替他绑紧大臂止血,缓缓说道:“汤老哥死后,镖局几经易手成了宅邸。几年前,我借他人之名买下了宅子,现在,颜先生就在那里。”
叶雨苦笑:“我早该想到的。”
将军道:“你放心,我命人好生照顾颜先生,她很安全。到了那里,你只需说你叫叶雨,是我的朋友便可。”
叶雨惊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将军道:“追兵眨眼就到,到时候谁都走不了,我在这里替你断后。”
叶雨怔住:“你一个人抵挡不了多久,何必把命留在这里?”
将军释怀的笑了,心中那颗吊了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下:“这是我欠你的,也欠汤老哥和镖局兄弟们的。”
叶雨解下身上的刀递给将军,道:“留给你。”
“前面还有敌人,你自己留着防身吧。”将军笑着摆摆手拒绝了,他从衣袖里忽然变出一把短刀:“这把刀,本想紧急之时自己取卫王性命,看来要用在别处了。”
将军拉着叶雨上了马,别过头,决绝道:“你走吧,我去替你引开追兵。”
叶雨不忍看他,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叶老弟。”将军忽然喊住他。
叶雨拉马停住,身后响起将军的声音:“替我跟颜先生说声抱歉。”
那是叶雨从他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马蹄绝尘而去,留下身后朋友与卫军的杀喊声。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能撑多久,他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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