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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仍然是火光冲天,邬荣贵带着家丁忙了半个时辰既没有减弱火势也没见大火有烧尽的趋势。看着这奇异的大火邬荣贵心里一阵发慌。而同样坐卧不安的还有邬恩。
“小姐,洛公子来了。”
婢女的话音刚落洛蒙就已经急匆匆推开了房门闯了进来,还没等邬恩开口又慌慌张张的推走婢女反手将门锁上。
“洛蒙?你怎么了?”
邬恩小心翼翼的靠近蹲在门口瑟瑟发抖的洛蒙。
“我杀了邬仁。”
洛蒙唇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恐惧。
“你……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他武功高强又有那么多家丁保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震惊、悲伤、愤怒……无数种情感一同袭来,但在短暂的激动后邬恩理智的认为洛蒙不可能杀得了自己父亲。她的父亲是宁可自杀也绝不要死在他人手里的人。
“我安顿好你交代的那几个人后,不放心,想来看看你,在后院遇到了阿兰正和家丁……我劝她早日离开邬希阁、离开邬家,但是她说她刚和你父亲在书房里风流过。我一时怒极就去了你父亲书房,书房里没有人我就摘下墙壁上挂着的剑躲在书柜后。后来我看见书房居然有密门,一个身影从门里出来,拿着钥匙要开书房里的箱子。我想那一定是邬仁就朝着后心一剑刺了进去。其实我早该这么做,现在那个混蛋死了,大家就都解脱了。我不是想躲,我只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洛蒙不止一次想要杀了邬仁,但是他每次看到邬仁那张脸时,比起愤怒更加是恐惧。每次被邬仁那双眼睛盯着看的时候他都感觉邬仁早已知道自己要杀他,但他会在自己动手前先杀了自己。全村人眼里的大善人,在洛蒙眼中却是让自己全家不幸的魔鬼。终日以泪洗面被村民戳着脊梁骨不敢出门的母亲,谨小慎微抬不起头的父亲,在指点和谩骂中长大最终自暴自弃不知廉耻的妹妹,还有背负着仇恨却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又被拒绝的自己。这一切不幸的源头在今晚终于有了了结。
“你确定杀死了那个人?”
邬恩的语气十分质疑,听过洛蒙的描述她更加感觉被刺的人不会是自己父亲。但如果不是父亲无论是谁都是件麻烦事。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从后心一剑刺穿,虽然我没有上前确定,但人必死无疑。”
洛蒙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剑穿透那人身体时的手感和声音。
“这件事有太多疑点,死的人未必是我父亲。邬府现在太危险了,你马上回家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来邬府!”
邬恩语气不善的下了逐客令,其实她最想善待的人就是洛蒙,可偏偏她的善意演变成了今天解不开的结。
“那如果不是邬仁,我……”
洛蒙不敢想下去,他杀邬仁本就是像被魔鬼附身一般的一个意外,如果杀错了人他就真的成了一个恶魔了。
“你也不必内疚,知道那条密道的除了我父亲就是那三个畜生了。无论你杀的是谁都是该杀。”
邬恩嘴上安慰着洛蒙,心里却在猜想死的人到底会是谁?邬荣贵在小院,不是邬希阁就是邬步殷,邬步殷狡诈阴险,邬希阁鲁莽冲动,但不管死的是谁世上都少了一个魔鬼。
“如果不是邬仁希望是邬希阁吧,这样阿兰也能解脱了。”
提到洛兰,洛蒙的语气和神情中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他们的母亲原本是邬府伺候邬仁的婢女,因为受不了邬仁的百般调戏而在树林中投缳上吊,之前一直帮邬府修理家具的木匠偶然经过树林救下了他们的母亲,两个人后来结成连理生下了洛蒙和妹妹洛兰。邬仁当年因为洛蒙的母亲被一个木匠娶走心生怨念于是一直造谣说洛蒙的母亲是偷情被邬仁发现所以上吊。所有村民都相信了邬仁的片面之词,所以他和妹妹从小就被骂野种。他越长大越恨邬仁,可妹妹却将一切的罪都归因于母亲,她恨邬仁但更恨母亲。洛蒙直到现在都不懂为什么妹妹会拼死拼活都要嫁给邬希阁,或者说都一定要嫁进邬家。他曾一度以为妹妹是想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报复邬仁和邬家,但妹妹却嗤笑他自作多情,嘲笑他和母亲一样不知好歹、死脑筋。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妹妹,他真的很想知道。一个人的灵魂是怎样沉入泥潭的?性本善的我们是因为什么执着的走向一条不归路?
“回去吧,邬仁不会杀我,其他人也杀不了我。但是你在这里会给我添麻烦的。好好照顾父母,也许过了今晚……一切就都会变好了呢?”
邬恩突然想起了觉喜那副和剑一样冰冷的面孔但干净的眼神,想起了白玉温暖投来的目光又关怀备至的叮嘱,想起了望着观音像流下赤诚热泪但又面容安详似是一切早已胸有成竹的无明。这行人随着林中的大雪悄然而至,仅仅半天的时间将整个邬府搅得天翻地覆。她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偶然,她第一次怀疑头上青天也许真的有神佛存在。邬恩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小院里熊熊燃烧的烈火结束的时候,就是这头上乌云散去的时刻。’
“邬恩,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来生,我还等你。”
当邬恩回过神来的时候洛蒙已经离开了,只是这句话若有似无的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是幻听。
夜风猎猎,空气中满是焦糊的气味。邬恩带着几名婢女来到邬仁的主院。院门口把手的家丁此刻都去了小院救火,邬恩刚进院子便看见书房的灯亮着,惊疑下正想退出去,却看见父亲和苏赫神色不悦的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邬恩?你怎么会来这里?”
邬信开口叫住了邬恩,眼底有隐隐的杀气。方才他通过观音寺的密道进入书房,却看见邬步殷背后插着一把剑倒在自己存放着宝贝的箱子前。邬步殷显然是背叛了自己,但是又是谁要杀邬步殷呢?又或许是要杀他?老大还是老三?就在他纠结的时候邬恩却出现在这里。从邬恩下意识想要避开的动作,以及看到他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惊讶,邬信不得不怀疑这个善良但凌烈的女儿。可是邬恩应该不会想要杀自己,不过连自己都不知道老二的下落,邬恩又怎么可能知道老二在哪儿?邬信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句迷棋,突然背叛自己的老二,无缘无故的大火,莫名其妙出现的邬恩,没有一件事能解释的通。
“方才见一黑影闪过,追人至此。父亲不是在观音寺怎么突然回来了?”
邬恩并不是很惊讶邬信还活着,她惊讶的是父亲为什么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洛蒙到底杀没杀死人,他刺的又是谁?
“家里发生这样的大事我怎能不回来?府中现在比较乱,你一个女孩子老老实实给我待在房里!苏赫,你带人给我把小姐送回闺房,然后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邬恩,你给我安分一点,否则我马上把你嫁到外村!带下去!”
邬信毫不客气的让苏赫将邬恩软禁起来,但意外的是邬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吵大闹,十分顺从的主动离开了。但是还没等邬信想明白这一反常举动的含义时,邬希阁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父亲!邬步殷不见了!”邬希阁神色十分惊慌。似是一路急奔来的,不停地喘着粗气。
“什么?!”邬信故作惊讶,暗中仔细观察邬希阁的神态动作。
“我奉您之命去审邬步殷,但是密室里关着的人却变成了邬步殷的手下!可还没等我拷问邬步殷的下落那个贱奴就咬舌自尽了。这一切一定都是邬步殷搞的鬼!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拿着宝贝跑了!”
邬希阁十分激动,他并不是因为那批财宝可能被邬步殷拿走了,他并不在乎钱,或者说更在乎女人。他并没有直接去审邬步殷而是回到了刚才的密室想继续他的襄王之梦,可一进密室却发现美人不见了。当得知邬步殷也消失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被邬步殷耍的团团转。
“邬步殷怎么可能轻易从密室逃出来?说不定是他和老三联手做的!这两个逆子!希阁,你现在去暗中调查邬步殷的去向,一定不能让老三察觉!”
邬信故意挑拨,他本来还想再玩一段时间,但现在看来已经有聪明的狗想要反扑了。邬恩有一句话说到了邬信的心坎里,邬家三兄弟只不过是他养的畜生罢了。一个玩物还想做主人?真是痴心妄想!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老二,但也算帮他解决了一个问题,只不过一剑毙命有点太便宜邬步殷了。剩下的这两个,他定要好好折磨。
“是!”
此时的邬希阁已经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其实只要稍微冷静几秒,他就能从邬信**裸的怨毒目光中感受到属于他的那一份。
“书房内所有密道封死,书房外给我派人看住,不许任何人进入。”
邬信看着负气离开的邬希阁的背影又推开房门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邬步殷的尸体阴阴地笑了笑。
另一边东院的主房里,洛兰正打算解衣睡下邬希阁却气冲冲的推门而入。
“不就着个火吗?至于你们兄弟两个火急火燎的赶回来?”
洛兰手里的动作停了一刻,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斜眼扫了一下邬希阁又继续宽衣解带,她最讨厌邬希阁爱冲动的性子,一点都不沉稳,像极了下贱的粗人。
“帮我杀了邬荣贵,我成全你和邬步殷。”
邬希阁坐在屋内唯一还亮着的油灯下,周身满是杀气,每一个字都既冰冷又锋利。
“抽什么疯?!”
洛兰嘴上不屑一顾,眼底却是一抹精光闪过。她并不惊讶自己和邬步殷的事邬希阁会知道,她只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事让邬希阁动了杀意。
“我不希望邬荣贵看到明早的太阳。”邬希阁阴阴地说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事成之后会放过我和步殷?”
洛兰重新穿好衣衫走到邬希阁面前想要看清邬希阁的表情。当初她会选择邬希阁就是因为他是邬家父子四人中唯一还有点人性的人,其他三人的手中直接间接不知染了多少鲜血。至于后来会爱上邬步殷,是一个错误,但越是有毒的东西越是美丽无比。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邬希阁的手在抖,但不是恐惧而是莫名兴奋。他从没杀过人,但现在好像明白了父亲他们为什么会喜欢鲜血的味道。
“我一会儿会将邬荣贵带到花园里,你躲到假山后面,万一我失手你还可以补救。”
洛兰脱掉了外衫,换了一件条几近透明的薄纱披帛随意半遮半露的搭在肩上。在耳后和胸口处涂了一点掺杂红药的香膏后一步三摇的向门口走去。经过邬希阁的身侧时却被一把拽住。
“我会派人暗中跟着,如果你敢串通邬荣贵,我死也会拉你一起下地狱。”
邬希阁怒极充血的眼睛狠狠盯着洛兰。
“地狱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对男鬼没兴趣。”
洛兰费力地挣脱邬希阁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贱人!”邬希阁低头看着自己被抠去一块肉鲜血直流的手恶狠狠地骂道。
月光特别的明亮,邬信拒绝了家丁的保护,一个人从邬府走到了观音寺。沿途的路上连一丝人影都看不到,好人都躲在了暗处心惊胆战。
“老爷,这两个尼姑不安分,似是想向什么人报信,心亏,被我发现后就咬舌自尽了。”
邬信没有去听苏鲁在说什么,藏经阁门前横陈着的净白、净清的尸体,仿佛本就应该在那儿一般,邬信没有丝毫惊讶让苏鲁开了经阁门。站在藏经阁门口,看着静心打坐的无明和专心抄经的觉得,邬信转过身吩咐苏鲁带所有人离开观音寺,回邬府守卫。苏鲁心中惊讶但依然毫无犹豫的带着众人离开了观音寺。坐在藏经阁的门槛上,邬信长长的舒了口气。
“小师父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吗?您在这里倒是安静祥和的很啊!”
邬信有些酸酸的感叹道。他一直很羡慕无明这种人,无欲无惧,虽死无悲。只有大恶大善之人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无明端坐在蒲团上,面色祥和,像极了大殿里供奉的佛像。一颗颗念珠划过指尖,抬起、落下,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轻柔。
“化相?那一条条人命在和尚眼中就这么不值钱吗?你的慈悲心肠哪儿去了?!”
邬信突然有些激动。经阁的门大敞四开,净白、净清的尸体整整齐齐的躺在一边,浓重的血腥味儿随着混有焦味儿的夜风一阵阵涌入阁中。邬仁的死让邬信突然有种兔死狐悲的可笑悲戚感。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死了太多人,久违的恐慌感并没有让嗜血的邬信感到丝毫的怀念和舒适。他像是被偷袭摔落的车夫,满身是伤看着失控的马车癫狂欲毁。
“今日果,昨日因,他日果,今日因。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种如是果,收入是因。和尚以善看善,以善看恶,施主以恶看恶,以恶看善。故生死祸福于和尚并无二样,于施主也并无二样。和尚不惊,施主不也无惧吗?”
无明睁开双眼俯瞰下面的邬信,还未成年的瘦小身材和稚嫩脸庞,说出的话却句句直抵人心。
“小和尚,我实在想不通是谁能派你来这里,可如果你告我是巧合我怎么也没办法相信。你明明一直在我手心里攥着,怎么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澜?我真应该杀了你。我有预感,只要杀了你,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可我偏不杀你,与你谈话,比杀人有趣的多。”
邬信觉得今晚的自己一定是疯了,他一定被这个小和尚下了什么**。那颗交给恶魔的心有些痒痒的、麻麻的。
“施主心生死念又何必拿和尚来做借口。此刻施主心中怕是比谁都更能体会人生如梦,弹指即逝吧。善恶都是一辈子,撒手西归,属于您的只有身上和心里的伤痛。小僧与您相遇一场也是缘分,时辰尚早,此一梦愿您醒来不悔。”
无明闭上双眼口中急念咒语,念珠数的飞快,邬信靠在门边不知不觉间起了鼾声。
寅时二刻,月明星稀。邬府小院的大火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家丁们抱着水桶东倒西歪的累瘫在地上,有的已经睡了过去,有的三两个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而一墙之隔的后花园里,邬荣贵和邬希阁的尸体并列躺在池塘边。洛兰用沾满鲜血的手费力的拖动着邬荣贵的尸体,只要将两人的尸体扔进池塘就能晚一点被人发现,她和邬步殷就能多一点逃走的时间,一箭双雕。当她爱上邬步殷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丧心病狂。
“邬希阁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会答应他去杀邬荣贵?”
邬恩突然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区区几个家丁自然是困不住邬恩,她甚至怀疑父亲并不想禁住自己,而是在暗示她什么。从房顶轻松跃出,再一次来到书房却见里里外外众多家丁在把守。无法得知书房内的情况,邬恩只能依靠活着的人来推断死者的身份。本来忙得团团转的邬荣贵却失去了踪影,据说刚匆匆回府的邬希阁也遍寻不到。想要到小院再探探情况,可一丝血腥味儿将邬恩引到了后花园。彼时的邬希阁正欣喜若狂的在邬荣贵的尸体上补刀,却不知洛兰正举起匕首对着邬希阁的后心。邬恩冷冷的旁观着洛兰举刀刺下的动作,她应该阻止但却看得痛快。刀上应该涂了毒,邬希阁还没来得及反击便一头栽倒在一旁。邬恩本想悄然离开,但看着费力掩饰罪行的洛兰,心底产生了怀疑。
“你不一直很恨他们吗?我帮你杀了他们,你应该感谢我。”
洛兰起先一惊,但当发现来人是邬恩时顿时松了口气。
“感谢你?你接着是不是还要去杀我父亲和邬步殷啊?或者,连我也一起除掉。这样整个邬家就都是你的了。你当初选择我大哥就是抱着这样险恶的心思吧?”
邬恩实在想不通,在相同的环境下又被同样善良、朴实的一对夫妇养育大的兄妹两人怎么会差别这样大?明明洛蒙才更应该是可能会变坏的那个……
“我不知道邬荣贵怎么得罪了邬希阁,他要我杀他,否则就杀了我。但我不傻,我就算杀了邬荣贵,邬希阁也不会放过我,我又能怎么办?邬仁和我父母的恩怨与我无关,你迟早也是要被嫁出去的,更何况,你也并未害过或者想过害我。”
洛兰试图说服邬恩,她并不想得罪邬恩,虽然邬恩在这个家里并不受喜爱,但却十分难缠。
“那邬步殷呢?”
“你以为邬希阁是凭什么要挟的我?我对你二哥是真心的。现在,我终于除掉了我们所有的障碍。邬仁只能把家业留给你二哥,而你,只要肯听话,我和你二哥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这是洛兰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为了这个她已经付出了一切。她把自己的前半生扔进火坑里,用她对未来的憧憬麻痹自己的羞耻心和人性。她爱邬步殷,爱到放弃了自我。
“邬步殷?恐怕你们要下辈子再续这段情了。方才洛蒙被你激怒后躲在父亲的书房想要杀了父亲,但他太恐慌了,没有看清人便捅了进去,就像你方才杀死邬希阁一样,正对后心,一剑毙命。可我再去书房却看见我父亲好好的站在那儿,知道书房密道的只有我父亲和那三个禽兽,如今两个横尸在此,那书房里那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邬恩知道自己的话很残忍,甚至知道这些话有可能为这个夜晚再添上一条没那么肮脏的生命。但真相如此,知道的时间迟与早,救不了眼前的人。
“你骗我……”
没有灵魂的一句话,邬恩知道,这句话是洛兰自己想要骗自己。
“你若是不信就自己去看吧,如今书房里外都有人把手,想必是父亲并没有处理掉邬步殷的尸体。你现在去,也许他的尸体还能有些温度。”
邬恩转身离去不想再看洛兰绝望的神情,但还未走出三步,一声闷响,洛兰倒在假山旁没了气息。如花似玉的姣好面庞染满鲜血,人已不在,念念不忘,也终是空想。
卯时一刻,日将升,月将落。觉喜和白玉带着被解救的劳工和村民聚集在观音寺的山门外。一束束火把燃烧出的黑烟像浓密的乌云飘向寺里。觉喜本打算先进寺里打探情况,翻身进寺后却看不见任何身影。为防有诈,觉喜悄悄来到寺院后门,只见一个小尼姑正背着包袱打算偷偷离开。
“站住!寺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觉喜拿剑柄抵住小尼姑的腰。
“你、你、你别杀我!我什么都、都不知道!我没做过坏事啊!”
小尼姑惊慌的四肢直颤,舌头也像打了结,磕磕巴巴的说得含糊不清。
“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可以考虑放了你。说,寺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听说邬老爷的人把净白、净清师父杀了,邬老爷刚才让邬府所有人都撤走,自己在藏经阁和晚上来的那个小和尚不知说些什么。我们怕邬老爷一生气把我们也杀了,所以大家都悄悄溜走了。我只是个小尼姑,什么坏事也没参与过,您就放了我吧!”
小尼姑一口气说完瘫软在地上。觉喜嫌弃的拿剑戳了戳小尼姑继续问道:
“藏经阁在哪儿?”
“就是那间金色屋顶的小楼。”
觉喜顺着小尼姑指的方向快步跑去,越靠近藏经阁越能闻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藏经阁门口,邬信坐在门槛上睡得很沉,觉喜轻轻碰了碰邬信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抬头看去,无明正端坐在二楼闭目念经,手里的佛珠捻的飞快。觉喜飞身上楼,来到无明身边低声唤道:
“师父。”
无明没有任何反应,觉喜又将目光转到一旁认真抄经的觉得身上。
“觉得?觉得!”
觉喜用力的摇了摇觉得,但是觉得仿佛魔障了一般丝毫没有反应。觉喜皱了皱眉将怀中玉佩掏了出来。
“觉欲,这是怎么回事?”觉喜对着玉佩问道。
“觉得只是太过专注被自己心魔所控并无大碍,倒是师父和邬信的状态十分诡异。”玉佩里传来觉欲担忧而焦急的回答。
“师父所念的好像是无藏金刚菩萨咒,可以引人入虚空幻境,净化听者身心,并于人临终前消除一生恶业,使听者能往生清净佛国。”
觉喜此刻很是感激在三觉寺藏经阁里抄经书的日子。只是想到这佛咒的作用又觉得师父实在是太慈悲为怀,太过天真。如果师父清楚邬信曾经做过的那些坏事,恐怕连一个字都不愿意费口舌了。
“像邬信这种人想要消除一生恶业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吧?师父现在失去玉佩的辅助定是在用自己的意念之力和修为在强度邬信,时间长了恐怕有性命之忧。我现在用玉佩之力将你送入邬信的幻境之中,你想办法尽快帮助师父度化邬信,实在不行就在幻境中杀了邬信,邬信一死幻境既灭,虽然师父会受到损伤但起码不会丢了性命。”
玉佩中觉欲的语气听起来也是焦虑中掺杂着更多的无奈。明明那个人好像有着坚定地誓不回头的目的,但偏偏总是不惜牺牲性命的去管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觉欲从来无法理解无明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要什么。
“好。”
玉佩里三道青光射出分别落在邬信、无明和觉喜的眉心,觉喜倒在地上,像邬信一样眉头紧皱的睡了过去。
觉喜再次睁开眼发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熟悉,山寨的大门,寨旗,哨卫,除了脸孔是陌生的,其他的一切都让觉喜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家’。
“你终究还是来了。”
一只手握住觉喜的胳膊,坚实而温暖的力量是无明所独有的魅力。觉喜转过身,看向无明是一脸的茫然。
“师父,这是哪儿?”
“这里是邬信的幻境,你不是知道的吗?”
“可这一切为什么如此眼熟?”
“无藏金刚菩萨咒会使听者重新经历一次一生中善与恶的极端,在善恶之极中放下执念获得清明。我方才陪着邬信又经历了一遍二十年来他每一天折磨邬仁的情景,那是令他最痛苦的事。不过好在他和邬仁已经和解。现在,邬信将经历人生中所做的极善之事。”
“邬信这种人也会做善事?”
“这里虽是幻境但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你只要静静的去看,千万不可出手干预。你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对现实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
“那我若在幻境中杀了邬信,在现实中他也会死吗?”
“我们很难彻底了解一个人,更不可以凭眼见耳听的事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哪怕他继续活下去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去为善。但我们修佛之人,不正是因那万分之一的机会而产生了意义和价值吗?现在你便随我去看一看邬信的善,如果你看完仍要执意杀他,我不阻拦。”
无明话音落下,二人便从刚才的山寨转到了一处密林中,天空时不时飘下雪花,一行人正押着几个箱子匆匆赶路。
“快点!再快点!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出这片该死的树林!”
唯一骑马的也是一行人中年纪稍大一些的青年不断挥动着马鞭催促着其他人。走在整个队伍最后的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表情皆是恼怒不甘。
“你还好吧?”个子稍高一点的少年关心的问道。
“没事。还死不了。”年纪稍小一点的少年很勉强的扯出一丝苦笑。
“那个走在最后高个子的少年便是邬信,至于另一个,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无明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父亲?!难道说……”
虽然面相稚气未退,但觉喜还是认出了那个小个子的正是自己的父亲。再结合此情此景,觉喜瞬间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难道什么?”
无明暗中观察着觉喜的面部表情,凡聆听过无藏金刚菩萨咒者皆入幻境,觉喜虽是倚靠玉佩之力,但也是与邬信有缘才能进入此境。
“父亲曾说过当年他被土匪俘虏被迫当上了寇贼,被俘众人中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叫作阿信的少年与他成为了好友。但在一次共同押送财宝回山寨的路上,父亲见其他土匪连夜赶路疲惫至极,本想带着阿信一起逃走,但是阿信却拿走了财宝还污蔑我父亲偷了财宝。父亲被那伙土匪追杀,走投无路时被另一伙山贼所救。父亲为了报恩从此便跟着那伙土匪打家劫舍,走上了不归路。也因此再也不相信什么善恶之报。我之前与觉欲一同进入观音寺的密室,看见各种机关布置都与我曾经在父亲的山寨里见到的十分相像,后来见到邬仁,他也说邬信曾经做过贼寇。如今看来,父亲口中所说的阿信便是邬信,而现在他们正是在押送那批改变了父亲一生的财宝。”
觉喜说的咬牙切齿,如果不是邬信的背信弃义,他父亲不会成为土匪,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不堪回首的事。邬信毁了他父亲,也毁了自己。
“依你所说,此事即便不是极恶之事,也绝算不上善事。那为何会出现在邬信极善幻境之中呢?”
曾经的无明也以为眼见为真耳听为实,但仍时而隐隐作痛的脚不断提醒着无明不要妄信,不能妄断。
“父亲不会骗我!”觉喜下意识的吼道。
“幻境之中一切皆真,你父亲所说是真是假,我们看下去就知晓了。”
只言片语间天色已暗,周围的密林已然消失不见,火堆燃烧殆尽,冒出缕缕青烟。职位高的已经聚在一处睡去,留下几个年轻人靠在宝箱旁轮流看守。
“阿盖,你在干什么?你疯了!要是被别人发现你偷窃财宝你就死定了!”
少年邬信正轮值巡查,发现他的好朋友阿盖正将一个箱子里的金银珠宝往外拿。
“阿信,我也是被逼无奈。我父母年迈多病,弟弟又身患恶疾。我拿来救治弟弟的钱都被土匪抢去了,他们把我抓走,我弟弟和父母就都活不成了!你放我离开吧!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钱去救我的家人……”
阿盖,也就是后来觉喜的父亲,扑到邬信脚下不住的磕头乞求。那可怜的模样,如果不是觉喜知道自己爷爷早就在父亲出生不久后就离世,而父亲也是家里的独苗,从没有什么弟弟的话,恐怕觉喜也会被父亲精彩的演技和谎话所打动。
“你弟弟能有你这样的哥哥真幸福……你走吧,趁其他人还没发现有多远跑多远。”
同样是体弱多病的弟弟,自己被家人从出生一刻就遗弃,而阿盖即使被迫做了土匪,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逃回去救治自己的弟弟。情义两个字真的不是钱可以衡量决定的。邬信唏嘘着自己的遭遇,也羡慕着阿盖家的温馨。他不要钱,他想要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的爱护,哪怕每天被病痛折磨,哪怕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他也会甘之如饴。冰冷的佛像,阴暗的密室,比药更苦涩的是每次病中朦胧醒来时只有无相主持毫无感情冷淡的念经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爱他。
“谢谢你!”
阿盖急急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卷起财物飞速逃离了。邬信看着宝箱犹豫了半天,而后朝着与阿盖离去方向相反的一边逃走了。在漫天大雪中逃了七天七夜,土匪紧追不舍,终于在一处断崖前邬信再也无路可逃。
“阿信,你已经无路可去了。只要你肯把宝物交出来,我就留你一条全尸,给你个痛快!”
众土匪将邬信逼近崖边,为首之人挥着马鞭一下一下抽在地上。
“阿盖呢?”
此时的邬信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本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除了这些日与阿盖互帮互助的兄弟义气,他从未感受过一丝的人世温情。七天七夜,阿盖应该已经逃走了。想到阿盖能用那笔钱治好弟弟,赡养父母,一家人温馨喜乐的幸福生活下去,邬信也似乎感受到了那些许的家的温暖。
“你还有脸提小盖子?小盖子已经都说了,你偷盗宝物被他发现,他好心相劝你却要杀人灭口!你可真够狠心的,亏你们还互称兄弟。要不是小盖子命大恐怕你就奸计得逞了吧?小盖子忠心护宝,现在已经被寨主升做了头目,其实寨主本来很看好你的,却没想到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胡说……明明是他做的,为什么……要骗我?”
邬信此刻的心情就像当初在观音寺的密道里偷听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要求无相主持将自己永久的囚禁在密室里,不许任何人再知道自己的存在一般。只是当年自己还小,对那个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父亲又还没来得及建立什么父子亲情,所以震惊比疼痛来的更多。但他对阿盖却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现在兄弟情义成了虚情假意,那个支撑了他七天七夜在雪地里梦到的那个幸福的小家也碎到再拼不成完整的一块儿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顽固不化?要真是小盖子偷盗宝物他为什么会不拿着宝物像你一样逃走,反而身受重伤倒在路旁?要不是兄弟们发现的早,小盖子早就失血过多死了!你和他有多大愁怨他会连命都不要去陷害你?盗亦有道!像你这种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连土匪都不配做!”
为首的土匪越说越激动,最后一鞭挥向邬信。邬信不躲不闪,鞭梢擦面而过,清脆的抽在地上。‘啪’的一声震醒了陷入剧痛的邬信。
“背信弃义?狼心狗肺?这个世界果然是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越是善良越是被恶人折磨和欺骗。真相如何,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如果你还有点良心,你帮我给阿盖带一句话。此一去,我若是化为厉鬼,我不过奈何,不入轮回,日夜跟在他身边,诅咒他被至亲背弃,不得好死。若是侥幸苟活,我也会替他日夜于佛前乞告,愿他所求皆无,所得皆失,不能善终,死于至亲之手,永不得超度!生生世世皆为匪寇,世世生生众叛亲离!”
没有丝毫犹豫,邬信一脚踏下,是万丈深渊。匪寇稀稀落落的离去,觉喜踩在邬信刚刚站立的崖边,脚下湿了一处,那是邬信跳崖前流下的至伤至悲的绝望之泪。回忆可以编造,但恶人编不出这样烫人的眼泪。幻境里的事果然都是真实的,他的父亲真的糟了报应,众叛亲离,死于至亲之手。他现在能够理解邬仁为什么最终选择原谅邬信,邬信是魔鬼,是畜生,但确是他们这些自诩良善之人亲手制造出来的。
“邬施主,天亮了,该醒了。”
无明话音落下,邬信和觉喜同时从幻境中抽离。觉喜呆呆的看着邬信,邬信原本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警醒。
“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不是应该在小院里吗?”
“小院的火只不过是我用的障眼法,我们已经看过了那三箱账册,救回了被你关起来的壮丁。现在所有村民都知道了你做过的坏事,已经将观音寺围起来了。你逃不掉了。”
说道‘逃’字,觉喜的心紧了一下。
“逃?我为什么要逃?这一天终于到了!真好。若真是让我这个恶人得了善终,我还真要骂老天爷了,索性还算苍天有眼。小师父,谢谢你,刚才的一梦,该了的也都了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做人了……”
伪装这件事做久了,会让人迷失真正的自我。好多人说邬信是大善人,也有很多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讨厌别人说他是善人,他做尽恶事只为提醒自己。但如果人生只是一场幻梦,他不想在梦的结局仍然心怀怨念。
“你真的都放下了吗?包括阿盖。”
看邬信好像放下了一切,一身轻松的样子,觉喜仍是忍不住提起那个邬信可能最恨的名字。
“阿盖?”
邬信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好像在思忖着什么。
“阿盖就是我父亲。”
觉喜走下楼梯,来到邬信面前。
“胡说!阿盖怎么会让自己儿子去做和尚?”
邬信仔细打量了觉喜,接着摇了摇头。眼前的少年一丁点都没有阿盖的影子。
“也许是佛祖听到了你的乞求,我从出生就与佛有缘,父亲因此十分讨厌我。后来我偷偷放了被父亲绑上山的百姓,那些人引来了官兵杀了我父亲和山寨里所有的人。我侥幸逃进寺庙得以活命,从那以后便做了和尚。你曾经也是善良的,却因我父亲落入魔鬼手中,犯下这些罪行。虽然我父亲已经糟了报应,但你若仍然有恨,父债子偿,我任你处置。”
觉喜将手中的剑递给邬信,他希望邬信能一剑刺下,他想自己苟活至今也许就是为了死在邬信的手中。
“有你这个儿子,想必你父亲很是痛苦吧?你的存在已经是对你父亲最大的折磨和报应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况且,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觉得亏欠我的人。”
邬信拨开觉喜的剑,他看觉喜莫名的有些像当年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邬恩。邬恩的生母他早已忘却是谁,当接生婆抱着呱呱大哭的邬恩递到他面前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躲闪。他不知道该怎样养育这个孩子,他从没觉得自己应该有子女。邬恩的成长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看客,但也许正因如此,那个孩子善良、勇敢、美好的长大了。邬恩就像他黑白生命中的一道彩虹,他只敢仰望。肮脏的家,肮脏的父亲,肮脏的钱,他用最恶毒的话斥骂邬恩,希望能让邬恩远离这些肮脏。可邬恩的热情和坚忍将他逼得走投无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厌恶邬恩,就像他厌恶善良一般。当他渴望亲人的爱护时,他被至亲无情的抛弃。当他有了关爱、包容他的至亲的时候,他却避之如毒蝎。他想,这就是苍天对他作恶的报应吧。
“无明师父,那诗中的财宝?”邬信再次开口。
“土石城大概是笔误吧,本字应当是成就之成。邬老爷当年将所有财物都拿来换成紫檀、楠木等昂贵木料捐与修建观音寺。只有庙中的观音像和山门上的那块牌匾在无相主持的坚持下仍是用砖石修建。当年你烧寺的大火已经将一切毁于一旦了。”
无明虽未亲历,但当年那个雨夜惨死的那些人命仿佛都一一伏在他脚下。于幻境中走这一趟,无明知道,邬信执着的并不是要拥有那些财宝,他反而正是想亲手毁掉那些他父母辛苦一生积攒的宝贝。只是这报复无辜冤死了太多生命,邬老夫妇捐出一生积蓄修来的功德也无法与这些人命相抵吧。无明想知道,像邬老夫妇这样的人,死后究竟会下地狱还是会往极乐?但无论是哪个去处,好像都不是恰当的。
“哈哈哈哈哈……好!好!这下我便真的再无遗憾了。”
邬信笑出了泪水,无牵无挂的离开了藏经阁。此一去,千刀万剐,但心,早已寂灭。
“别出去!”
觉喜愣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想要阻止时邬信已然没了踪影。觉喜快步追出去,来到正殿前,看见的是洛蒙一剑穿入邬信的胸膛。
“父亲!”
邬恩拨开人群冲到邬信身旁,一个耳光将洛蒙扇倒在地。
“你混蛋!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说什么呢?你疯了!”
洛蒙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邬恩,他以为邬恩是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但心底又有隐隐的心虚。
“她没说错。邬信真的是你的父亲。”
洛蒙的母亲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愧疚的看着洛蒙。
“娘?这怎么可能……”
洛蒙拼命的摇着头,像是想把什么从身体中甩出去一样。
“当年我被邬信侮辱后想要自杀,你父亲救下我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为了不让邬信发现,我便嫁给了你父亲。我不希望你被邬信带走,不希望你成为邬信那样的畜生,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娘亲的话彻底击垮了洛蒙。他成了他最讨厌的人的儿子,他杀了他的亲生父亲。他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儿子?我有儿子了!老天爷,这是你对我的补偿吗?真好,我的儿子,干净利落,杀人干脆果断,像我!这才是留着我的血的好孩子!”
邬恩拼着最后一口气,甩开搀扶他的邬恩,爬向瘫坐在地上的洛蒙。在邬信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望着洛蒙开心的笑着。那笑容像淬了毒的尖刀,刺在洛蒙的心上,也扎在了邬恩的心里。
雪停云散,邬信的死好像带走了寿光村所有的阴霾,村子里的人,像从来没有过邬信这个人一般,又展露出幸福的笑容。人为了生存总是在自欺欺人,练就了快速忘记伤痛的本领。有人说这是麻木,有人说这是乐观。但有些伤痛并不会消散在时光里,而是静静地潜藏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每当动情,心底泛起波澜,它就会若隐若现,浮浮沉沉,带给我们密密麻麻的痛楚。
邬恩将父亲和三个义兄,包括洛兰,葬在了土石城中,家财散尽,一部分还给村民,一部分准备开养老所和育儿院,赡养孤寡老人,收养孤苦儿童。洛蒙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沉思了三天后,在无明的主持下剃度出家,成为观音寺新的寺主。邬信本算是无相主持的徒弟,无相主持又和能行是好友,于是无明按着辈分给洛蒙起了法号——觉因。在觉因的坚持下,观音寺的牌匾被换下,无明执笔写下了新的寺名——回头寺。
“邬施主就送到这里吧。”
无明在村外界石处停下了脚步。
“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洛蒙这一出家,你们再一走,总感觉空落落的。”
邬恩以为自己会和父亲斗一辈子,她渴望着父亲改变的那一天,甚至到后来开始想象没有父亲的日子。可这一天来临了,她却退缩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总感觉一生已经掏空了。
“世上已无洛蒙,只有觉因。”
无明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给洛蒙剃度,他不希望洛蒙是为了逃避而选择出家,但洛蒙给出的答案让无明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
“你们和尚都这么说话吗?昨天我去找他,他也是这样打发我的。抛下父母,就这样出家了,他也真心安……”
邬恩嘴上虽然埋怨,但心里却内疚极了。
“有您在替他侍奉双亲,他还有什么牵挂的呢?他决心出家不仅是为邬信,想必您很清楚。”
七情六欲中,‘爱’字是最难舍、最复杂的,让一个人忘记恨,像剔掉身上腐肉,让一个人忘记爱,那便是要生生抽去他的一灵。
“如果我一开就向他说了实话会不会有好的结局呢?”
‘奈何桥边,我还等你。’这是洛蒙剃度前对邬恩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如果的事,就是绝不会发生的事。已发生的事,便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无明不喜欢‘如果’两个字,每一个‘如果’后都有一个撕心裂肺的悲剧。
“你这个小和尚,让人忽而喜欢,忽而讨厌的,真是看不透。”
邬恩弯下腰,凑近了仔细看无明的面容。那样小的年纪是怎样看清这花花浊世的呢?
“和尚就是和尚,只是施主不再是施主。山长水远,请回吧。”
无明深施一礼而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终此一生能否历百千劫,踏万里山河,识众生之相?这些,无明早已看破。一步是红尘,百步仍是红尘。步履匆匆,只为在苦海中盼他救赎的痴人。
“不说两句?以后可别后悔!”
觉喜戳了戳白玉的后腰。
“有些人注定有缘无分,勉强,对谁都不好。”
白玉没有回头去看邬恩。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邬恩最无助的此刻,他没法留下,又怎么忍心开口要邬恩等待。他的未来如风中流云,停不下、握不住。但邬恩疲惫至极的内心,需要坚实温柔的漫长修复。只愿她好,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有些事事在人为,别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觉喜的人生有太多的遗憾,那些夜半梦醒会突然袭上心头的酸楚只能一点点压回心底,就像师父说的,如果,便是绝不可能。
“哥,你们说什么呢?”
白龙突然冲过来,好奇的大眼睛在觉喜和白玉脸上瞟来瞟去。
“你哥提醒我应该把如心剑收回来了。”
觉喜一把抽走如心剑,挑衅的冲白龙比了比而后快速的跑开了。
“不行,这次我都没用上!不算数!”
白龙边嚷便追着觉喜,两人打打闹闹的跑远了。
“你爱她什么?”本来远远走在前面的无明突然回头问道。
“爱?还说不上吧?也就是比较有好感。”
白玉自嘲的摇了摇头。爱这个字,需要的是足够的运气。
“爱是最终的结果,而爱的开始甚至可以是相厌或者互憎。”
无明嘴角含笑,白玉看不出其中的意味。
“出家人不是该五蕴皆空斩断情根吗?您怎么反过来劝我?”
“多情者方须决情,决情不是绝情。神佛无情,无男女情欲之情。和尚有情,有悲悯万众之真情。邬恩是你的劫,此时不历,彼时更苦。”
白玉眼中映着无明慈悲怜惜的目光,就像大殿里供奉的神佛在俯视众生。
“我……”
白玉在无明的目光下步步后退,不由自主的想要回头去找邬恩。但觉缘的面容突然出现在脑海,白玉生生停住了脚步。
“晚了……”
在白玉停住的一瞬无明眉头一皱,无奈的长叹一声。
“什么晚了?”
白玉的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密密麻麻的些微疼痛,他好像一瞬间失去了一半生命。恐慌、无助,心里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大脑里一片白茫茫无可寻。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前世不欠,今生不见,因缘相负,以债偿债…… ”
无明快步离去,白玉怅然若失,回头再望了一眼邬恩离去的方向,寿光村外的那片树林竟凭空消失,到处都寻不见村子存在过的痕迹。
“那村子……无明师父!”
白玉追上无明刚要开口询问一个黑影冲了上来扛起无明绝尘而去。白玉下意识追了上去,众人也都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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