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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黄沙在西风的裹挟之下蒸腾起浓厚的尘幕,天边似有一轮骄阳炙烤着寸草不生的大地,却空然无物。吐着信子的虎纹蜥蜴带着满身晨露钻进地底沙洞,银元般大小的洞口立即被踩沙而来的单峰驼马踏平,留下形如三星拱月的足迹。沙丘如水波般在风浪的推动下随处堆积起褶皱和涟漪。女人的歌声在风沙的传送下愈飘愈远,像是悲伤溯流而上的忏魂曲,又如幽怨顺流而下的绝命符:曾经沧澜水
却别巫山云
晚江昨夜梦啼乌
相顾两颦蹙
……
轻歌话别离
吊桥人空立
知音难觅童颜老
共蹈黄泉路
……
“不……本将不甘心……凭什么!你凭什么……”卫煌匍匐在沙海山上,深长的喘息伴随着胸口不断起伏,额顶淋漓的汗珠与露水相混,渗进细沙之下不留一丝水迹,恍惚之中,意识正随着旋风一般的梦境在干旱的热浪下飘荡游弋找不到灵魂归宿,仿佛无论怎样挣扎都难逃失败与死亡的命运,却明明还有未竟的心愿与豪情壮志,只是在这潜藏的虚空里,似乎有一只湿漉漉的舌头在舔舐着他的脸颊,天空的乌云在不断下沉,将地底的蒸气抬起,变作一阵略带寒意的穿沙风,和着婴儿的抽泣滑进他的耳膜,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昏睡的大脑,终于被一声嚎啕大哭惊碎了梦境。
“析儿……”卫煌猛然睁开双眼,左手在模糊的视线中摸索着,终于触碰到那只稚嫩的、只有他拇指般大小的发红的手。他想伸出双手去抱住那具冰冷僵硬的,已经没有一丝声响的尸体,可是全身经脉如同被利刃挑断一般疼痛难忍,丹魂在腹中虚弱地游走。卫煌竭尽全力伸出右臂去探析儿鼻息,忽然头顶飘来一块二尺见方的镶着金丝花边的素紫丝巾,一双纤纤玉手将卫析从头到脚裹起来,皓腕上那对翡翠碧镯,成了这昏黄背景下唯一的一抹生气。
女子将析儿抱在怀中良久,蓝色头巾垂下半透明的蚕丝面帘上缀着一圈珍珠般大小的流光宝石,以至看不见她的容颜与神态,一身素白连衣长裙在风沙中飘舞,只收束了袖口与脚踝,在这窄缝中裸露的肌肤亦白皙透亮,暗示着她的年轻温婉,却是似乎快要被吹走一般,飘然跃上了单峰驼马遍生白鬃的后颈,柳腰转向身后,将孩子放在凸起如山包的肉囊之上,这肉坨竟从中裂开一道不断扩大的窄隙,像一副寄生在驼马上张开了厚唇大嘴的异兽般,将析儿全身连着襁褓一块儿含进去又合上了,鼓鼓囊囊的嘴角渗出透明如水的汁液。女人缓缓合拢生者橙色长甲的十指,手腕上的这对玉镯发出柔和的青光,朦胧中,卫煌感到身下沙丘里,如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抵着胸口将他托举在半空中,女子勾起食指,他便飘飘然落在单峰驼马的后臀上正襟危坐了。
驼马眨了眨被尘土迷住的两只葡萄眼,一寸有余的浓密睫毛上如霜雪凝结,女子抚了抚它耷拉着的毛绒绒的长耳,这灵兽便迈开步子向着归途前进,卫煌在她身后随着驼马的臀部上下颠簸,上身支持不住地向前倾斜,竟越过了驼峰,将头枕靠在那女子的肩背上,一缕未曾闻见的异香令他的视线再度模糊,耳畔传来西羌琵琶奏响的玄妙音律,和阴柔婉转的塞上悲歌:
渺渺秋漠
河汉星云
流沙尽随风
木轮瘦马天地间
胡狼奔突雁迷群
似汝少年
穷追月晕
……
南疆楚笛
北原魏埙
只为合卿意
燕然锲字谁人勒
血铸长城百世勋
亡夫千万
唯念蒙君
……
隔着竹兰屏风的倩影端坐在短背檀香木椅上,半透明的缀花青衫里,曼妙的身形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卫煌站在屏风这头,压低了嗓音颤声问道:
“是你吗?”
屏风那头没有传来回答,这女子将手中的鬼蜮琵琶拨了几下,响彻虚空的切切之声让卫煌呆若木鸡。
“抱歉…本将…我…你……过得还好吗?”
琵琶的中弦忽然崩断了,这一声韵便与全曲迥异违和,女子束手轻轻放下鬼蜮琵琶,低头在朦胧的背影里掩面哭泣。卫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迈开步子朝她走去,这轻如薄纸的屏风竟如重山远隔,一点一点向后退却,他加快脚步,极速奔跑,却似脚下滑冰,仍旧停留在原点。一阵寒风掠过,眼前的一切便像捅破的窗纸一般烟消云散。
卫煌恍惚之间睁开双眼,原来自己一直趴在一张雕着木纹的圆板石桌上酣睡,他直起身子,见这屋子四周炊烟缭绕,椅柜瓮缸皆按普通农家布置,窗外却依旧黄沙漫漫,一时间也分辨不清这是亲眼所见,还是另一个梦境。不多时,一个裹着深灰布衣,腰间束着玄黑兽皮带的老者领着一个面庞略带消瘦泛黄的白衣女子从灶房中出来,见到卫煌已经醒了,这方面细眼的老人便拱手笑道:
“有客远来,不胜荣幸,但家中只有我父女二人,待我让小女将酒菜备齐,再来陪先生叙聊。”
卫煌见这男子鹤发童颜面若百岁老人,络腮胡子却黝黑浓密,身长八尺有余,卷起的两只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疑心他是一个习艺之人。便拱手还揖,道:
“酒菜莫着急,老人家请先坐下,小将有些问题要问您!”
“原来是位将军驾到!拿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老者爽朗一笑,拣着卫煌身旁的椅子就坐了:“老夫屠永替小女屠虹在此拜过,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免贵姓卫名煌!”卫煌见这人闻此大名亦不露半点惊慌之色,心下更为疑惑道:“我想我此前大概是昏迷过去了,不知为何自己会来到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如先生所见,一片久别尘世,荒无人烟的沙漠罢了。”屠永笑道:“是小女方才将先生从十里外的沙海接引回来,还有那位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的公子,正在厢房中沉睡,真是俊俏可人!不过在下倒是要问问将军,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地呢?”
“是啊,我也不知为何……就来到这里了。”卫煌双手加额,正沉思着。屠虹抱着析儿走上前来:“这孩子醒了,他笑得真令人心生怜爱!”
卫煌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紫罗兰方巾缝制的襁褓。见里头又衬上了白羊毛压实的暖巾,心下感激不已,抬头端详这女子,虽未施粉黛,但不论月牙眉,柳叶唇还是眼中秋波都十分清秀,言语中声色沙哑却又说不出的动听,一时间竟乱了心智,只是痴痴望着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出口。
屠永见二人四目相对十分尴尬,便喝斥她道:“还杵在这里做甚?快去备好酒食,不可急慢了将军!”屠虹连声诺诺退回灶房,刀剁砧板声急急切切响了起来。卫煌望着怀中的孩子面色红润而神态柔和。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欣慰:“或许是为了他,我才来到此地吧!”
“喔,此话怎讲?”屠永复又笑道:“看公子不过一岁上下,还未学语,如何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和去向?将军似有心事隐情,老夫愿闻其详。”
“因为他,我遭逢平生唯一一场失败,总有一日,我会回去复仇”卫煌深深叹息道:“我本是太将境神将,自幼修习兵、书、阵三艺,尝尽人生苦,从狼魂营起家,历经五百二十四战未尝败绩,而封坛拜将,名冠三境,你们山野村夫未必识得我名号,亦不知其中辛酸,无外乎九死一生的轮回重演!”
“如此看来,将军一路披荆斩棘,方获得无上光荣?”
“正是!狼魂营军纪极严,斩敌阵首级百人从上着方可从散兵游勇升入狼魂营中,但这只是煎熬的开始,狼魂营的斩首级数没有上限,在五人中为最者升五人长,以此推演,为十人长,百人长,偏将,营主。虽为同营之士,但彼此之间,既是战友,又是敌手!”
“这般说来,将军成为三境神将,一路上必是全身沾满了敌人与同伴的鲜血?”
“非也,非也!”卫煌接过屠虹递上的前菜:“这狼魂营,正是由我所建立,我五岁跟随家父卫烶大人修习兵书,自修狼魂卷二十余载方有小成,此后由家父出资自建狼魂营报效君上,历经大小百战,狼魂营由最初的八十子弟兵不断扩大至八百人之众,饷金全部由卫府发放,为三营之最,只听命于狼魂卷血书号令,虽不算兵多将广,但所有兵士都是身经百战未尝败绩,故而威震三境,相较于黑甲营,羽卫营那些贪恋朝廷俸禄的公子哥儿们,狼魂营的甲士都出身寒门而勠力同心,营主墨牙与我同岁,论兵法,比武艺不输我当年风采,曾领军大败君梓境上将于山须岭东面小崀坡之战,歼敌三千二百七十五人,但他不过是乞儿出身,这在羽卫,黑甲营是不可想见的。”
”原来如此,将军的治军之策令人着实钦佩呀!”屠永正色道:“既然将军有如此骁勇善战之士誓死相随,又如何会兵败呢?”
“兵败非战之罪!而是国之巨蠢从中使诈,犯下滔天人祸!”卫煌低迷的神情里复又燃起熊熊怒火:“齐茗阁近侍庞嗣仰仗公孙君信赖而贪婪成性,长期敛聚财富于乡野而致民怨沸腾,积下浮都夔魅煞气的恶因,此后太将境内忧外患连绵不断,君梓境亦频繁遣将自北向南叩关于我,狼魂营疲于奔命战力折损大半,只得调遣黑甲营一万三千人赴北疆迎战,黑甲营承平日久,文恬武嬉,一群乌合之众,排兵布阵散乱无章,鏖战十八日即全线溃败,偏偏此时战场传来主将徐鞑突病猝死的噩耗,我便单人匹马星夜奔赴前线督战,将偏将徐宁升为营主。力战三日收住阵线,局面方归于对峙之势。”
卫煌接过屠虹递上的茶盘,品了一口苦茶,愁眉道:“不曾想,黑甲营这般庞大的军队,虚报军饷,将家眷算作兵力人头不说,连后方补给也无端克扣,无法维持前线作战,二十一日内,竟不见一批辎重部队押解粮草,加上敌军日夜紧逼,防线危在旦夕,情急之下,我听信了偏将徐宁谗言并委以重任,将狼魂卷交予他返回浮都,调拨狼魂营全部精锐押解补给赶赴阵地,自己留在前线继续指挥,我本以为他的本部在我手中,必不敢有所轻举妄动,没想到此人的狼子野心岂止于此,竟置子弟兵的性命于不顾!一连十几日,几封快马急件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黑甲营弹尽粮绝,甚至出现易子而食,残杀老弱烹煮的人间悲剧!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率领全军殊死一战,敌阵主将同样狡诈多端,战前用粮食为诱饵,策反了无数意志柔弱的战士,在决战中对我军反戈一击,就此腹背受敌之下,黑甲营全军覆没!”
“如此一来,将军便是在这场战斗中吃了人生第一场败仗?”
“不然,此战虽然耗尽我全部精锐,但敌阵同样损失惨重,加上由我领残卒日夜坚守,他们只侵占了莫良河北部的小片领土,已经无力再推进半步。真正的失败,在后方!待我遣散部队独身回城后,准备上奏君上痛斥奸臣败类,却发现他们已经先行一步,将北方战事失败的责任推诿于我,浮都九门更是连吊桥都不为我放下,忧愤之中,我独身逃亡西方境界,准备暂避于宏成境伺机复仇,但事与愿违……徐宁早就盘算了这一切的走向,以叛君之罪沿路通缉,连我的坐下骑将卫原也反目于我,只为最后的决战!”
“听将军所言,此人城府真是深不可测,令人生畏!”屠永将做好的酒食一一摆上圆桌,拿起一个棕陶碗为他斟满了美酒敬上:“将军若是没有轻信这奸计,此刻战死沙场的就是他了!”
“或许吧……但她太了解我了。人生,也没有如果……战场上只有失败者,没有失败的借口。”卫煌把析儿轻轻放在身旁的座椅上,双手接过屠永奉上的酒水,刚想端起来一饮而尽,却见屠虹碎步上前,低眉说道:
“酒菜都已备齐,请父亲和将军慢用,女子不上桌,若没有旁的事儿,丑妇就先退下了!”
卫煌放下酒碗刚想挽留,屠永抢着为他添汤加菜,插嘴道:“我来为将军推介一下,都是本家最新鲜的肉食,这是花猪肘子,齐云菇烧肉,翡翠大葱清炖肚皮,老醋拌肥肠……酒也是陈酿的雨薇露,刚刚温好了,将军快趁热吃吧!”
卫煌悻悻地看着屠虹的背影,先给析儿喂了两勺汤饭,再夹起碗中大块肉食往自己嘴中一送,随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眉也不皱一皱,屠永连忙为他再续满,如此这般,二人连着对饮了十三碗,扫干了桌上所有的酒菜,其中不乏高谈阔论的客套之语,眼眶泛起或深或浅的红晕,眼神都有些迷离飘荡,屠永操着有些打结的舌头高声道:
“将军好酒量!往昔未曾遇到如此洒脱豪迈之人……哈哈哈,幸甚至哉!老夫今日能与将军开怀痛饮,一扫平生之忧愁!便是上世积来的福气。”
“唔唔,老先生居家于如此世外桃源,有何忧愁可言?”
“呵呵,将军……”屠永嗤嗤笑着把那涨红的脸凑了过来,喷着满嘴的酒气轻问道:“将军平生可还有遗憾,悔恨之事么?”
“本将已经说过了,浮生若梦,无复多言,我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而后悔!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加倍……奉还,报仇雪恨!”
“这样便好,老夫也可以没有愧疚地送您上路了!”屠永的眼神忽然定住了,双目中瞳仁闪烁,死死地盯着卫煌的心腹,他平摊左手,隐藏在袖口的一柄沾着红蜈之毒的匕首顺势滑了出来,落在掌心被他反攥住刀柄,然后挥臂便向卫煌的心窝刺去。却听珰的一声,这利刃被卫煌用手中的酒碗扣在桌上,屠永见他怒目圆睁,居然私毫未露醉色,便借着酒力翻动手腕抽出匕首复向卫煌的脖颈砍去,卫煌一个偏首,趁着那刀锋擦过左耳之际出掌一震,正中屠勇的手腕,那匕首便向后脱掌而出,在空中旋翻了几下,刀尖向下插进了地砖的缝隙里,紧接着一个飞膝直击丹田,被屠永连用两个鹞子翻身腾空避开,足尖顺势勾起匕首在空中甩出一道莲花,又回到这老匹夫手中,直冲向一旁的卫析取他性命。卫煌几乎毫无犹豫地一个侧手翻跳上圆桌,将桌上的碗瓢勺筷一股脑儿向对方掷去。屠永被逼得连退几步,手中利刃翻卷将雨点般飞来的餐具一一击碎,破瓷断铁若天女散花跌落一地,又向析儿冲去,卫煌振臂再将圆桌一掀,这大如磨盘的石桌似飞轮般从侧面挡在卫析与屠永之间。屠永聚气在刃一声断喝,自上而下将这厚达六寸的石桌从中劈作两半!左手一记分叶偷桃,把卫析擒到了自己怀中。
这婴孩儿仿佛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柔弱的身躯在屠永怀中挣扎起来,却被他一记点穴手切断了后脑眩昏脉,瞬间昏迷过去,卫煌与隔着五步对峙,本想用银镖偷袭,却投鼠忌器,屠永亦双目泛起蛛网般的血丝。
“想不到卫将军不光酒量惊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也不在话下!”
“你本可以将我们父子变作自己的盘中餐!”卫煌将丹魂之力聚于掌心,指尖飘逸出深蓝的气场:“可惜,我的心早已被匕首扎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人肉烹调得也不赖,不过相比我曾经尝过的,还不算最美味。”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切,怪不得……”屠永隔着方巾将匕首抵在析儿的胸口:“不过正如将军所说,能让你失败的,也就只有这个孩子了……”
“自古以来,人心就像关不住的大门,更何况本将遭遇了这么多人的背叛,虽承蒙先生款待,也不会真正交心于你,我只有一事不明。先生想取我性命,在我昏迷时刻一刀了断便是了,何必大费周折,直到事不可为而为之?”卫煌的丹魂之力陡然喷发,指尖气流旋动,作霹雳响:“至于析儿,我已经为他引卷而焚过一次,你若敢伤害他,下一秒我便会一指封喉。”
“我只想杀一个人,一指封喉的对象若是将军自己,我便放过这孩子,不然,别怪老夫鱼死网破!”
屠永将匕首反置于婴孩的左耳,狞笑着威胁道:“或者将军想看老夫一点点伤害他,也无妨呐!”
“那你尽可以试试了”卫煌亦笑道:“忘了告诉先生一件事,方才对饮时,那酒碗被本将略施小计调包了,现在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什么!”屠勇忽然闻到鼻尖飘过的一丝腥臭气息,一擦嘴角,果然已经毒发而七窃渗血,顿时腹中剧痛如天蚕食胃,四肢皆无法动弹。卫煌飞步上前,一个剑指由中路击中他任脉。屠勇被这真气震碎了脏腑,连退五步如走兽般四脚伏地,大吐鲜血淋漓不止,已经不能言语。孩子又稳稳地回到了卫煌手中。
卫煌屈身上前慢慢取下屠勇松开的匕首,轻声言道:“若是毒已如心,一刀了断或许更加解脱吧!老先生放心,我不食将死之人肉!”说罢反手一抹,屠勇凸起的喉结被割作两块,一声不响地倒地气绝了。
卫煌环顾四下,早已是一片狼籍,破桌乱瓷洒落一地,屠勇的尸体下溢出一摊血迹,倒显得是他蓄意谋害一般,再想那女子已悄然不见踪影,料是事情败露后自顾自遁走了。卫煌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擒起老人扛在肩头向后院去寻一个毁尸灭迹的地界儿。穿过通廊便进入一块三墙合围的方天井,老朽的土砖墙上爬满了枯槁的藤蔓,渗透出如泪水般潮湿的粘液,位居中央的一口圆边古井约有五尺径直,井沿上生满了深红的苦苔。卫煌攀着井口向下望去,黑黢不见深底之处隐约泛着鳞纹般的水光,便毫不犹豫地将背上的尸身过肩摔了下去。那老朽头朝下栽了进去,猛然间,井底溅起一丈高的水花喷洒在卫煌破损的甲胄上,竟沾染了一身殷红的血迹。
卫煌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回身擦洗,忽然看到屠虹正悄然伫立,一双泪眼带着怨念凝视着他,仿佛似曾相识。
“唔!你是来寻仇的罢。”卫煌抺了抺脸上血点,反而更加明显:“不过我奉劝你们适可而止,以你的身形,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屠虹一言不发,面容似褪色的碧玺美丽而憔悴,半响,她忽然两手提起罗裙,双膝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姑娘这是何苦!本将不伤女子。”卫煌走上前去单手托住左肘将她扶起,这女人起身时,右手忽然从裙摆中又晃出一柄匕首,想趁卫煌不备一刀刺中他的心口,却见火光一闪,这匕首从手中砸落在地上,竟然没有看清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出招的。
“我说过,我无心杀你!”卫煌目光如炬:“但你若苦苦相逼,你我二人今天便只有一个能走出这里。”
“将军误会了。”屠虹泛黄的面颊上甩起绯红的晕:“本不想告诉将军实情,但事已至此,只想问将军一句,您觉得自己来到此地,还算是活人吗?”
“唔,此话怎讲?”
“其实,这里是往生亡灵的步烟沙海!”屠虹的眼眸顾盼之间波光流转:“家父与我都是接引亡人的葬灵使,在这无边无涯的漫漫黄沙下,散落着许多与我们一样不愿转生的人家,将命丧黄泉的亡人从流沙之下挽救回来,先设宴款待一番,再用下了蒙药的美酒麻醉他们。割下尸首,投进将军眼前所见的血苔井中,使他们能够重入三境轮回。”
“想不到三境之外还有这非生非死之域!但既然是悼亡之人,又何必隐瞒?”卫煌不解道:“直接了结了性命,或是以实情相告又有何不可?”
“不可,将军可曾想过,我们都是亡人呐!”屠虹莞尔道:“每日晨钟奏响时,槐梧山的十二日值神便会轮番降临,造册记录死者生平感触,故葬灵使必须设宴厚待死者,无分善恶,待他们诉说完了,酒中毒性发作之时再行动手。至于不以实情相告,妾身反问将军一句,若是将军已经知道三境之外有这样一片不生不灭的世外之域,还会愿意回到那个生死难料,黑白颠倒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永恒的痛苦吗?还是会杀了原住的葬灵使,与我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呢?”
“这……”
“便是如将军这般风头无两的男人,也不能在这深如黑洞的井口鼓起这般勇气了罢!哪怕记忆尽失,已经体会过的人生之苦,还有谁愿意再走一遭呢?”正说话间,屠虹见他怀中旳婴儿已经醒了,鼻尖还挂着晶莹的清涕,便对沉默不语的卫煌道:“天色已晚,你的析儿也醒了,贱妾这便去为将军打扫厢房!”说罢转身朝通廊走去。
“慢着!”
屠虹停步回眸一望,纤柔的身形沐浴在霞光的余辉下,素色裙身发髻在斑斓的光环下宛若点金缀玉的妃后皇袍。卫煌痴望了许久,又沮丧地低头喃喃道:
“或许,你是对的……若是不曾见过黑夜,便永远不懂得什么是天明,即便如此,在人们心中,光明与黑夜也别无二致!”
屠虹浅浅一笑,右颊上旋动的梨涡在美丽的黑夜中淡淡地模糊着,流沙之上,呼啸的晚风吹灭了飘荡的思绪,吹灭了破碎的背景色,也吹灭了浮沉在无边沙海的农家小舍中摇晃的灯火……
晨曦隔着浓烟薄雾半露着羞怯的面容,一缕朝虹穿过破损的窗纸唤醒了卫煌本就浮浅的睡意,屠虹已不在身边,他合袍披甲走出无人的厢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西羌琵琶嘈嘈切切的玄音,屠虹背对着他坐在天井下,一手不时推着身边的摇篮,另一手如何翻飞拔弄全然不见,但闻玉沙坠盘的珠玑之声,又似山溪鱼跃,朝燕离巢的欢快晨曲。
“这西羌琵琶的好技艺,是你生前练就的么?”
冷不丁的突然发问令屠虹手中错,一音失谐,不由得停下演奏,有点儿不甘地叹息道:
“只差一节便终了。将军坏了我的好兴致!”
“哈哈哈,我向你陪罪便是!”卫煌伸手轻轻从她怀中拿过琵琶抚摸道:“不如本将还你一曲,以表歉意?”
“昂?”屠虹愁眉顿解,笑道:“原来将军不光武艺高强,还有弹琴鼓瑟的闲情逸致!”
卫煌亦含笑,左右环抱琵琶,食指一拔,屠虹耳中似有一道浑厚的气流冲击着鼓膜,再听这音律迟若晚月,低若涧水,便知他久疏练习,技艺虽不深,但得高人相授,竟也不失韵律,压抑暗婉的前奏一过,曲势忽然高亢明丽,卫煌击节唱和道:
皓月传清柝
潜星列广渠
招之若蚍蜉
弃之如敝履
寒露枕衾破
稠云肺腑虚
夜阑风已息
但闻珠玑雨
……
“将军这是什么话?”屠虹嗔怪道:“这两日里,可曾有亏待过您什么?”
“你一打岔,我也弹错了!这下好,咱们扯平了。”卫煌也停下手中的奏乐,赔笑道:“这是我们远征北疆时,将士们的思乡之作,与你无关呢!”
“妾身挪揄您的话莫念在心!”屠虹也不禁莞尔:“只是这琵琶指法,总不是战士们教给将军的罢?在西羌琵琶上弹奏鬼域琵琶曲,未免有些违和了。”
“唔?不好听吗?我再奏一遍!”卫煌复又弹指拨弦,简陋课沉的塞上曲弹了一遍又一遍,无论怎样调弦,果然都有些违和。便摇头将琴还与屠虹,苦笑道:
“实不相瞒,这西羌琵琶的音律,是另一位女子教我的。”
“这便是了,想必是一位大家闺秀罢?”
“诚然,蕙质兰心,德艺俱美”卫煌仰天说道:“何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莫非…她已经死了么?”屠虹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卫煌将头偏向她:“那一夜风雨交加,我从塞外回都,管事告诉我,常春殿里三个女子的哭声瘆乱心智,惨绝人寰,怖若鬼哭,连天不绝。我便由他领着去往那儿,一入殿门,四下却空无人迹,我们绕至殿左寻觅,忽见三双断足鲜血淋漓地摆在角落,艾香底的绣鞋被粪便玷污,却不见尸首,这不当事的老管家,当场吓破胆死了,也免了我亲手了结他。”
“当真是骇人听闻,妾身斗胆猜测,或是家贼所为!”
“或许,是我错了!”卫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接着言道:“若是我没有严守家规将她们囚闭数月,她们或许不会在幽禁中饱受孤独之苦,但当时的我,一心以为这样能保护她们!谁知道,那一夜后,我不旦背负着弑女的罪过,被发妻憎恶挟制,也永远失去了她。我曾遣暗使寻觅数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凭我纵横三境的线报,却一无所获。只留下一个永恒的谜……”
“将军如此怜爱自己的妻子,真令人羡慕!”屠虹撅嘴嘟喃道。
“是啊!她若是我的正妻,结局或许不会这样悲惨。”卫煌收起脸上的愁容,反问她道:“你呢?生前也是有夫之妇吧?”
“喔?您已经发现了?”
“这还用问嘛!”卫煌道:“他还活着吗?”
“是的……”屠虹拭了拭眼角的泪星:“因为我死了。”
“为他而殉情嘛?”卫煌追问道:“你还想着他?”
“不!”她笃定的回答道:“他亲手杀了我……没有给我半点解释的机会。”
空气中的每一滴水珠都沉默了,尴尬的气氛不知过去了多久,连最后一点体面也没有留下,日光慢慢爬上斑斓陆离的萧墙,枯老的攀藤上生出一片新叶,沐浴着奶白的清辉。
卫煌抱着孩子站在井边沉思了快半个时辰。五步之外,屠虹的秀发零落了几朵飘飞的白絮。
“你真的要走吗,好不容易看清了轮回,又要回到那个伤心复伤心的世界里?”她似乎掩饰不住自己的不舍:“或许,你不是真正的爱她,你只是爱惜自己的羽翼而已!”
“我对于自己的选择,从来不后悔,我只后悔曾经,我为这选择所付出的还远远不够!我可以留在这里,但析儿不行!”卫煌抽出那柄从屠勇手中夺下的匕首:“你们女子永远不明白人生的艰险与变换叵测,也不曾饱尝蹭蹬之苦,悬于头顶的利剑,随时可以终结一切歌舞升平的幻象,这就是我作为神将的日子里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
“但你会忘记一切!”她喊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生命,在无意义的瞬间才迎来真正的开始。”卫煌异常平静:“我杀了你的父亲,现在也是时候把性命交还给你了。”
“其实,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在杀你之前,他已经服下缓发毒药,只待你们二人命绝后,由我送他……还有你,入井重新开始轮回。但我没有想到,在将他打败之后,在知道真相之后,你和他,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不,你比他还要决绝!”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样我便没那么愧疚了……”卫煌微笑着:“原来这便是生死的界限。”他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卫析小巧如杯的脸蛋:“析儿,你要像父亲一样,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不为任何人而活着,只为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而奋斗!我会永远监督你!做你的对手!”
屠虹仰头望着天边愈来愈近的七彩霞光:“槐梧山的值神们就要降临了,若是让他们知道将军杀了葬灵使,你便走不了了,快动手吧。”
卫煌抬手一指,点中析儿眉心,五色丹魂之力虚若涌泉,顺着指尖流入孩子的经络,他柔弱的体质驾驭不住这般强大的力量,手脚挣扎了几下便昏死过去,卫煌便再用匕首的刀尖挑破了他的咽喉,看着那浅粉的血液慢慢淌下,析儿的呼吸渐渐停止了。
一代神将屹立在孤单的时间线里,双手抱着孩子腾空跃起,空翻一圈倒坠入井中,屠虹冲上前去趴在井边俯望,血红的井水平沉如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人生如梦幻泡影,来去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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