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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我已经十六岁了，陪你在这菩提树下画了三年。三年来，你每日都要练画，可天地万物皆已在你画中，你也已经画得那么好了，还要画什么呢？”小姑娘蹲坐在小道士身侧，悄悄地打量着小道士眉眼。这眉眼是那么宁静，像无波的湖水。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让它生出涟漪。
三年，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性子沉稳了些，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起舞。可是他，却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什么也没变，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这个红尘世界。
“要画尽红尘，画出方外。”
小道士语调平淡，听不出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正是小道士的这种无喜无悲，让小姑娘黯然:“修仙，便是这么苦么？三年了，你不曾笑过一回，也不曾哭过一次，更不曾欢喜地瞧过我一眼……”
小道士定了定神，正色道:“修仙之难，远胜上青天。须精神内守，须断绝六欲，须降服心猿，须牢锁意马，须在方寸之间求索。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怎能不难？”
小姑娘摇摇头:“我听不懂。”
小道士沉思片刻。
“下山时，师父曾说过:
‘清静无为，不过是邯郸学步。
餐风饮露，只能算水中捞月。
唯有参破了方，才做得真正的方外逍遥客！’
说白了，修仙一事，在未成仙之前，都不过是仿天而行，与天争寿罢了。
天道无情，大道无心，因此道家修了个清静无为。”
小姑娘还是摇头。
小道士略加思索，道了句:“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姑娘喃喃反复这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豁然明白了什么，悲怆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你修的道，就是要学这天，做个无情之人，求个不死不老？”
小道士默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自下山起，你便没再笑过、哭过？或者是你在山上时，便已不会笑了……”小姑娘心疼得说不下去了，掩着口鼻，泣不成声。
小道士又一次点点头，平淡道:“自我入道以来，便是如此了。这些年红尘游历，我虽画尽人间烟火，却终是以方外心，看红尘事。任红尘花开花落，我自冷眼观自在，恪守本心。”
小道士说的平淡，可落在小姑娘耳中却是字字如刀。
……
附近的贼匪不知道从哪请了一个邪道。这邪道要求贼匪每月供奉上一个处女，闹得附近几个村子都不得安宁。村里的青壮相约去替天行道，却都有去无回。
听说村前菩提树下的年轻道士是个仙人，一群老弱病残相扶着去求仙人出手施救。
小姑娘泫然欲泣，摇摇头道:“他肯定不会出手的。”
众人不解。
平日里，这小道士为人谦和，对谁都是一副好相与的面孔，来到村里五年，也不曾与人有过争吵。如今村子有难，倘若他力所能及，众人去求他，他怎会拒绝？
可是小道士他真的拒绝了。
众人又找到小姑娘:“丫头，平日里你与那道士平日走得最近，你去求他，他定然许你。”
小姑娘哭着摇头，却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她总不能告诉众人，小道士修的是无情道，插手不得红尘事吧！
见小姑娘摇头，村人气急骂道:“你和你哥哥自幼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哪家哪户少了你兄妹的恩惠？怎么现在村子遭了难，你哥哥贪生怕死，不敢去赶贼匪。你却也连求求那道士都不愿意去？”
“村子养了两只白眼狼……”
群情激愤，家中死了青壮的村民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
等到小姑娘来到菩提树下时，眼睛已经哭肿了。
小道士撇了小姑娘一眼，不动声色。
小姑娘有些为难，如往日般，伏在画案一侧，默默看着小道士作画。
“村里人，想请你替天行道……”
良久，小姑娘吞吞吐吐，声音有些哑了。
小道士笔下不停，平淡道:“蛇行蛇道，鼠行鼠道。大道三千，天地人共守之。行道便是行道，说什么替天？天又岂是可替的？”
小姑娘心中一喜，忙问道:“那你是答应了？”
却又见小道士摇了摇头。
“此道与我所行之道不符，因果沾染太多，我行不得此道。”
小姑娘忍住哭腔。
“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是释家的佛陀。”
“人还说见义不为，无勇也。”
“那是儒家的君子。”
“那你道家就是这般无所作为？任它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小道士身形一顿，起身正色道:“修道贵生。毕生所求，不过成仙、长生二事矣！”
“便是我求你，你也不愿意出手？”小姑娘泪眼婆娑，步步后退。眼前的小道士是这般的陌生，可又是这般的熟悉。
他本该就是这般，可他又怎能这般？
小道士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小姑娘捂住心口，声泪俱下。就在她情绪即将崩溃之际，一只大手拍了拍她肩膀，将她扶起。
粗壮男子脸色凝重，冲着小道士拱手一个江湖礼，闷声道:“舍妹承蒙道长多年照顾，叨扰！”
小道士微微颔首，目送粗壮男子扶着小姑娘离去。
深夜，菩提树下
“壮士也想劝我出手？”月色下，小道士负手而立，看不清表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正是白天的男子去而复还。
男子不搭腔，只是靠在树根上闷头喝酒。
小道士转向男子方向，开口道:“壮士可知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百年修行，半个仙人，这最后半步，我能守住心神已经是千难万难，又怎可插手红尘事？”倘若是常人来说这话，必然是愤慨激昂，可是从小道士口中说出，偏偏又是平平淡淡，古井无波。
男子抹了抹嘴角酒渍，打量着小道士，像是不知道话要从何说起。最后只是叹声道:“舍妹是真心喜欢道长，倘若我一去不返，劳道长费心照料。”
小道士心头一凛，紧锁百年的心湖，竟然隐隐有震动的迹象。
壮士起身离去，走出十余步后又开口道:“道长有没有想过，这一劫或许不仅仅是村子的劫，更是道长的劫？”
小道士蓦然睁大眼睛，一瞬间，仿佛溺水之人，冷汗出了一身。一手按在方寸集上，急急诵起静心诀，良久，心湖才平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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