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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州诸生彭好古<span class="" data-note="莱州：明清府名，府治在今山东省掖县。"></span>，读书别业，离家颇远。中秋未归，岑寂无偶。念村中无可共语；惟丘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隐恶<span class="" data-note="隐恶：隐匿的恶行、恶德。"></span>，彭常鄙之。月既上，倍益无聊，不得已，折简邀丘。饮次，有剥啄者<span class="" data-note="剥啄者：敲门的人。韩愈《剥啄行》：“剥剥啄啄，有客至门。”剥啄，叩门声。"></span>。斋僮出应门，则一书生，将谒主人。彭离席，肃客入。相揖环坐，便询族居。客曰：“小生广陵人<span class="" data-note="广陵：旧郡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span>，与君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旅邸倍苦。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span class="" data-note="不介而见：没经人介绍就直接拜见。《文选》李康《运命论》：“不介而自亲。”李善注：“介，绍介也。”"></span>。”视其人，布衣洁整，谈笑风流。彭大喜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即命酌，款若夙好。察其意，似甚鄙丘；丘仰与攀谈<span class="" data-note="仰与攀谈：以仰慕的态度和他交谈。"></span>，辄傲不为礼。彭代为之惭，因挠乱其词<span class="" data-note="挠乱其词：打乱他们的话头。"></span>，请先以俚歌侑饮<span class="" data-note="俚歌：民间歌谣。侑饮：劝酒。"></span>。乃仰天再咳，歌“扶风豪士之曲<span class="" data-note="扶风豪士之曲：唐代诗人李白有《扶风豪士歌》，赞美扶风豪士意气相投，情谊深厚。扶风，古郡名，郡治在今陕西凤翔县一带。"></span>”。相与欢笑。客曰：“仆不能韵<span class="" data-note="韵：指歌唱。蔡邕《弹琴赋》：“繁弦既抑，雅韵乃扬。”"></span>，莫报阳春<span class="" data-note="阳春：古乐曲名。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阳春”，属于高级的乐曲，这里用以对别人歌曲的美称。报，回答。"></span>。倩代者可乎？”彭言：“如教。”客问：“莱城有名妓无也？”彭答云：“无。”客默然良久，谓斋憧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入之。”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引之入，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彭惊绝，掖坐<span class="" data-note="掖：扶持。"></span>。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彭异之，便致研诘。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倖郎曲’<span class="" data-note="薄倖郎：旧时女子对情郎的昵称，犹言“冤家”。薄倖，薄情、负心。"></span>，大佳。请再反之<span class="" data-note="再反之：再唱一遍。反，重复。"></span>。”女歌云：“薄倖郎，牵马洗春沼<span class="" data-note="牵马洗春沼：在春天的沼池洗刷马匹。"></span>。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span class="" data-note="随风絮：随风飘荡的柳絮，喻远游漫无底止。"></span>。便是不封侯<span class="" data-note="便是不封侯：指外出觅宫不成。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span>，莫向临邛去<span class="" data-note="莫向临邛去：指不要另觅新欢。孟郊《古离别》：“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临邛，今四川省邛崃县，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到临邛卓王孙家作客，卓女文君夜奔相如，成为夫妇。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span>！”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span class="" data-note="串：演奏。"></span>。曲终笛止，彭惊叹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来<span class="" data-note="咄（duó 夺）嗟：呼吸之间，表示时间仓促。"></span>，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庭户耳。今夕西湖风月，尤盛曩时，不可不一观也，能从游否？”彭留心欲觇其异，诺言：“幸甚。”客问：“舟乎，骑乎？”彭思舟坐为逸，答言：“愿舟。”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当有渡者。”乃以手向空招曰：“舡来，舡来<span class="" data-note="舡（xiāng 香）：船。"></span>！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偿也。”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span class="" data-note="棹末：船桨的末端。"></span>，形类羽扇；一摇羽，清风习习。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u></u><bdo></bdo>逾刻，舟落水中。但闻弦管敖曹，鸣声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span class="" data-note="榜（bàng 棒）人：摇船的人。"></span>，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欢然对酌。少间，一楼船渐近，相傍而行。隔窗以窥，中有二三人，围棋喧笑。客飞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span class="" data-note="引：引觞，举怀；指饮酒。"></span>。”女饮间，彭依恋徘徊，惟恐其去，蹴之以足。女斜波送盼。彭益动，请要后期<span class="" data-note="请要（yāo 夭）后期：请求约定后会的日期。要，相约。"></span>。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客即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即起，托女子于掌中，曰：“仙乎，仙乎<span class="" data-note="“仙乎，仙乎”：《飞燕外传》：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曾歌舞归风送远之曲，歌酣，“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这里称“仙乎仙乎”，兼有送归惜别之意。"></span>！”乃扳邻窗，捉女入；窗目如盘，女伏身蛇游而进，殊不觉隘。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舟即荡去。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纷并去，游兴顿消。遂与客言，欲一登岸，略同眺瞩。>.9９ｌｉb?</a>
才作商榷，舟已自拢。因而离舟翔步<span class="" data-note="翔步：安步、闲步的意思。翔，安舒的样子。"></span>，觉有里余。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久之不至。行人已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丘亦不知何往。捉马营营<span class="" data-note="营营：徘徊，周旋。扬雄《校猎赋》：“羽骑营营。”注：“营营，周旋貌。”"></span>，进退无主。振辔至泊舟所<span class="" data-note="振辔：抖动马缰；指驰马而行。"></span>，则人船俱失。念腰橐空匮，倍益忧皇。天大明，见马上有小错囊<span class="" data-note="错囊：金线绣制的袋子。"></span>；探之，得白金三四两。买食凝待，不觉向午。计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丘耗。比讯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span class="" data-note="萧索：冷淡；低落。"></span>。次日遂行。马调良<span class="" data-note="调良：驯良。"></span>，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举家哀涕。谓其不返。彭归，系马而入。家人惊喜集问，彭始具白其异。因念独还乡井，恐丘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语次，道马所由来。众以仙人所遗，便悉诣厩验视<span class="" data-note="厩（jiù 旧）：马棚。"></span>。及至，则马顿渺，但有丘生，以草缰絷枥边<span class="" data-note="枥：马槽。"></span>。骇极，呼彭出视。见丘垂首栈下<span class="" data-note="栈：牲口棚。"></span>，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已。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灌以汤??<span class="" data-note="汤??（yì 义)：稀粥。"></span>，稍稍能咽。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扶掖而往，下马粪数枚。又少饮啜，始能言。彭就榻研问之，丘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戏拍项领，遂迷闷颠踣。伏定少刻，自顾已马。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彭诺之，命仆马驰送归。<mark></mark>
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span class="" data-note="判扬州：为扬州府通判。判，通判，官名，明清时设于各府，分掌粮运及农田水利等事。"></span>，因往省视。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span class="" data-note="通家：世交。"></span>，开筵邀饮。即席有歌姬数辈，俱来祗谒<span class="" data-note="祗（zhì 只）谒：拜见。祗，恭敬。谒，进见。"></span>。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公子云：“此娼女，广陵第一人。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span class="" data-note="突突：形容心跳；谓情绪激动。"></span>，极欲一见之。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span class="" data-note="盛气：满脸怒气的样子。排数（shǔ 黍）：斥责，数落。"></span>。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娟娘向彭审顾，似亦错愕。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彭问：“‘薄倖郎曲’犹记之否？”娟娘更骇，目注移时，始度旧曲。听其声，宛似当年中秋时。酒阑，公子命侍客寝。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卮，忽若醉。蒙胧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后乘舡至西湖，送妾自窗櫺归，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彭告以故，相共叹咤。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span class="" data-note="风尘：旧指妓女生活，这里指妓女。"></span>，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舟中之约，一日未尝去心。卿倘有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诘旦，告公子；又称赁于别驾<span class="" data-note="别驾：明清时尊称“通判”为“别驾”。"></span>，千金削其籍<span class="" data-note="削其籍：从乐籍中除掉她的名字；指为娟娘赎身。籍，指乐户或官妓的名册。"></span>，携之以归，偶至别业，犹能识当年饮处云。<s>..</s>
异史氏云：“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span class="" data-note="为人而马者：为人行事象畜牲一样。"></span>；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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