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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内道，坊州。这几日来，位于关内道与京畿道交接的坊州，颇不平静。一只规模不算小的队伍，五百来号人，浩浩荡荡，从淮南道出发，经河北道南端，此时又借道坊州，一路向西而去。
有些疲倦神色的关美髯抖了抖长髯沾上的飞雪，从马背行囊中抓出一把粗劣茶叶，丢进嘴中嚼了嚼，抖擞精神。
“老关头，再过几日，就要进入陇右道了，你说徐天德这老小子会不会使跘子？”面带刀疤的常逢春举首眺望了一番前路，风雪茫茫。
好不容易能带骑兵的关长平，在这小半月的带队赶路中，没被路途劳累坏了兴致，但是被那五百号江湖好汉差不多把耐心都磨完了。“管他娘的，若是徐天德使跘子，老子就把这五百火气旺盛的年轻小子全丢到他门口去，不出两天，老子敢拍胸脯保证，这些小子能把他府邸都给拆了。”
常逢春也是心有戚戚然，起始几日，脾气暴躁的疯子常逢春有事没事还给这些小伙子打压打压，结果呢，一个他娘的长得比常逢春高两头的壮汉实在受不了常逢春打压，没说撂挑子走人，但是直接把常逢春撩翻了。让这个沙场疯子郁闷了好久好久。
“老关头，平常你说什么我不一定信，但是你这次说这个，我贼信！”常逢春回头看了看有精无神，恍若昨夜在小娘皮肚子上折腾了一夜的年轻人。
老关头也是无奈，自己带过不少刺头兵痞，但是就没遇到过这么中规中矩，但是打起架来，他娘谁都拦不住的年轻人们，“唉，一代不如一代了哟。”
“诶，老关头，话说回来，我们这一路仗势不小的赶路，一些沿途上的江湖年轻人也有不少加入进来吧。”常逢春看着后方队伍中一些新鲜面孔。
“不少？”关长平忍不住冷笑，“他娘嘞，我们走出淮南道，就十七个人加入，走出河北道，也才十二个人加入，现在我们已经走到坊州中间了，也没见一个鬼加入！”
“说什么百万江湖儿郎刀在鞘，叫人出来打仗，咋就没几个人蹦跶出来了呀。他娘这些大宗大派，没见一个门人出来，加入的全是一些小门派弟子。唉......”
常逢春拉了拉关长平，小声道：“老关头，别发牢骚了，不能让那些加入我们的孩子寒心啊。”
关长平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
***
大队伍中，李啸天一行人夹杂其中，随军出行。
小半月来，土匪出身的李啸天天天骑马赶路，精壮体魄都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双胯内侧被蹭得火辣辣的疼，每晚睡觉都只能张开双腿睡了。
“咋啦，啸天，还在疼啊？”背负大刀的陈明宇精神湛湛，不想其他人那般长久骑马赶路而精神萎靡。
李啸天大喇喇拍了拍双胯内侧，说道：“他娘的，疼倒不是，主要是痒！怪难受的。”
陈明宇点了点头，“很正常，我小时候刚开始骑马，也是止不住的痒疼，后来还是我师傅用烧刀子酒浇在上面，痛快痛了一次，后面就不会那么痒了。”
北漠狂刀一向在漠北行走，作为狂刀的弟子，陈明宇亦是自幼在沙漠草原上生活，骑马一事，当然是必备技能呀！别说什么马腹藏身，就算你让陈明宇在马背上睡觉，他也能做到睡眠安稳，绝不落地。
“烧刀子真的可以？”李啸天悄声问道。
陈明宇淡淡点头，“可是没有烧刀子酒啊？”
“谁说没有！？”李啸天瞪眼说道，立马又变一副贼兮兮的表情，“上次我们经过市集的时候，我偷偷去买了一袋。”一边说着，李啸天还得意拍了拍马背上的“水袋”。
连淡漠如陈明宇都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也是如今是冬天，渴了有雪水可以饮，若是在盛夏，在这种地方行军，喝酒可是一点都不会解渴的，那时候，水可比酒金贵得多。
没法，这种事，也就李啸天做得出来。
风行云策马上来，与两人并辔而行，右手还牵着一骑，马背上面是玩累了的洛小灵抱着马头酣睡。
说来也是奇怪，风行云和洛小灵两个从未骑过马，可是呢，一个上马之前，用兽语和马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一上马便是“心有灵犀”，来去如风；另一个呢，除了起先两次骑马不畅，后面则是想怎么在马背上睡觉，就能在马背上睡觉，各种姿势都难不倒她。
“啸天，乾元他们与我们在何处相遇？”风行云问道。
李啸天举首游顾一番，说道：“照剑皇的说法，他会在陇西道玉门关等候我们，然后大家一同上路去边境战场。”
“前面有人。”陈明宇轻声说了一句。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漫天风雪中，一人一枪，孑然而立。
*****
坊州有谷，是名宜君。
宜君谷外，有一川浩浩宜水，到了冬季，水枯草寒，颇有凉意。
“小家伙，你是谁？大冬天在河边不冷吗？”提着一杆白桦木枪的小女孩蹲在男孩身旁，捧着脸，好奇问道。
男孩岁数不见得比女孩小，双手捧着一杆被折断的桐木枪杆，木质轻巧，入手柔和，很适合初学枪法之人习用。男孩偏头看了一眼女孩，双眼红通通的，也不搭理她，继续盯着断折的木枪。
女孩瞧得男孩手背上有淤青一片，悄声问道：“是不是被师兄们欺负了？”
男孩沉默，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小女孩大气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站立起来，将一柄白桦木枪提得笔直，
“走，姐姐去帮你找回场子！狠狠揍他们一顿！”
小男孩抬起头望着女孩，大雪纷飞，被冻红脸颊的女孩却是英气飒朗。
“哎呀，你怎么又把头低下去了呀。”小女孩有些气急，看着男孩把头重新埋进双膝间。
“要不，姐姐教你枪法？”
男孩沉默。
“要不，姐姐以后罩着你？”
男孩不言。
“要不姐姐给你唱歌？”
男孩又抬起头，双眸还有泪光，频频点头。
女孩放下白桦木枪，和男孩一同蹲坐在雪地里，轻灵嗓音，在宜水旁，在宜君谷外，缓缓响起。
这一年，是他们初相识，他叫暮擎苍，她叫燕赤雪。
***
“师兄，你真要出谷吗？”一袭红衣的女子站在宜君谷外，那里，有逢冬未枯的枫树，艳艳的红，烈烈的赤。
如她的红衣，如他的赤枪。
骑在高头大马的男子已不是当年被师兄欺负的孩子了，将赤枪换到左手，右手轻轻抚着女子的青丝，“赤雪，西北边关告急，我要去西北边关一趟。”
女子不依，扯住他的衣角，泫然欲泣。
朔风吹来，有白雪洒落，有火红枫叶飘下。
“放心，没事的。就像以前那样，你在谷口唱歌，我以后就能循着歌声的痕迹回来了。”男子轻轻抚开女子的素手，从背囊中取出两截断折的桐木枪，“帮我保存着，以后我回来，就修好它。”
女子无言，接过断枪，十来年的记忆，化作泪水，浩浩汤汤，犹如春夏涨水的宜水，痛痛快快流出了女子的眼眸。
男子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腰，右手轻抚女子秀发，浅浅在女子朱唇上吻了一记。
好红的吻，如冬日里升腾的火焰，如那一树火红的枫叶。
大雪落下，遮蔽来去路。
一人一枪的男子策马而去，苍苍天地，只有他爽朗的歌声，是当年那一首歌谣，是只属于他们的歌谣。
红枫树下站红衣，捧着两截断枪的女子轻启朱唇，迎着风雪，细细唱起了两人初相识那首歌。
***
师兄出谷的那天，我站在风雪里唱了一夜的歌。
如今，五百江湖儿郎又赴西北，去当年师兄去的那地方，我呢？是亦如当年那般看着他们远去，还是，像师兄一样，迎着浩浩风雪，决意战西北。
宜君谷口，身姿修长的红衣燕赤雪用绢布细细擦拭着灿银长枪的枪头，这柄枪，是当年师兄离开之前铸造给她的，希望以后他不在她身边时，她能保护好自己。
可是呢，当年的那柄枪，还是那柄枪，可离去的师兄，却一直没有回来。
风雪压过红尘，可内心里那股思量，却如这一树红枫，一年比一年茂盛，一年比一年艳红。
“擎苍，你知道吗，前不久最喜欢和你比枪的薛师叔去世了，死之前还在叨念你的名字，还把他那柄黑铁大枪留给了你。”
“擎苍，李师弟前些日子也成亲了，娶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姑娘，鼻梁高高的，很漂亮。你去西北这么久了，有没见到漂亮的姑娘？听说西北的姑娘个子高挑，还很白皙。”
“宜君谷又来了好些个孩子，有个孩子和当年的你很像，被师兄欺负了，就跑到宜水河边去。别人嫌他资质不好，但是我挺喜欢他的，就代替你，收他为徒了，等你回来教他枪法。”
“今年的枫叶更红了，但是有几个调皮小子爬树时把树枝折断几根，让我好生气了一场。”
“擎苍，我又想你了。”红枫树下，有红衣低声哭泣。
忆君君不来，致我独徘徊。
这一日，宜君谷有一人一枪离开，宜君谷内数百弟子齐声在谷口唱歌，不为送行，只为回家。
人，是红衣燕赤雪。那柄枪，叫忆君。
如那首只属于他们的歌谣。
宜君忆君，谁言其烁？
宜君忆君，谁言其哀？
有酒盈樽，有君如故。
奈何人世，来往无追。
旦见君子，云胡不喜？
*****
飞雪茫茫，一人一枪的红衣孑然独立，淡然看着眼前这五百多号人的新兵。
“宜君谷，燕赤雪，愿赴西北！”
天地间，有女子轻喝，有一道灿银光芒飞射。
*****
落日照孤城。
西厥又一次扣关，数千骑兵在平野战场上纵横往来，不断突击杀伐，整整一日！
死尸盈野，暗红色的血水似乎融化了大地。
手持血红赤枪的黑甲骑将抬头望了望红艳艳的夕阳，似乎看到了宜君谷口那颗冬日也火红的枫树，又似乎看到了那一抹白雪红衣。
“赤雪，对不起，我回不来了。”人倒在风尘中，赤枪还扎立在血色大地之上。
***
原来，歌声传不出宜君谷，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闭上了双眼，轻声叨念了这一句话。
她行走在漫天风雪之中，喃喃自语了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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