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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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马路上，自行车成群结队，飞速而过，车声由强到弱。</small><small>她身穿浴衣，站在旅馆房间的阳台上。她瞅着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small>
<small>他还在睡觉。他双臂交叉着，俯卧在床上。腰带以上的部分赤裸着。</small>
<small>［一道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里，在他背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符，仿佛是两根交叉的短短直线（或两个椭圆形的斑点）。］</small>
<small>她异常专注地瞅着他的双手。这两只手像睡着了的孩子的手似的，有时在轻微地抖动。他的手很美，显得刚劲有力。</small>
<small>就在她注视这个日本男人的双手时，猛然间，一个年轻男人的躯体浮现在他躺着的位置上，取代了他。这躯体虽然以同样的姿势躺着，但已濒临死亡，而且是躺在烈日当头的河岸上。（房间里光线十分昏暗。）这个青年奄奄一息。他的双手长得也很美，同日本人的那双手像得出奇。这两只手因临终的痉挛而抖动。［看不见该男子所穿的衣服，因为一位 5e74." >年轻女子正嘴贴着嘴趴在他的身上。泪水从她的眼中簌簌流下，鲜血从他的口中汩汩涌出，泪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small>
<small>［女人——这个女人——紧闭着双眼。她伏在男人身上，而那奄奄一息的男人则两眼呆滞。］</small>
<small>画面持续的时间很短。</small>
<small>她背靠窗户，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一姿势，正在发呆。他醒了。他冲着她微笑。她并没有立即向他报以微笑。她继续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并没有变换姿势。然后，给他端来咖啡。</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要咖啡吗？
<small>他表示同意，接过杯子。稍停片刻。</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刚才梦见了什么？
<strong>他</strong>
我记不清了……怎么？
<small>她恢复自然的态度，变得非常非常亲切。</small>
<strong>她</strong>
我刚才看着你的手。你睡着时，手还在动。
<small>现在，轮到他带着惊讶的神色看他自己的双手，也许还下意识地抖动十个指头，玩弄着。</small>
<strong>他</strong>
人在做梦时，也许是毫无意识的。
<small>她平静而可亲地做了个表示疑惑的手势。</small>
<strong>她</strong>
嗯，嗯。
<small>他们在旅馆房内浴室里一起淋浴。他们很快乐。</small>
<small>他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因用力较猛，以至使她的头往后仰。</small>
<strong>他</strong>
你是个漂亮女人，你知道吗？
<strong>她</strong>
你这么认为？
<strong>他</strong>
我是这么认为的。
<strong>她</strong>
有点疲倦。不是吗？
<small>他在她脸上捏了一下，使脸变了形。放声而笑。</small>
<strong>他</strong>
有点丑。
<small>她在他的爱抚下嫣然而笑。</small>
<strong>她</strong>
没事儿吧？
<strong>他</strong>
这正是我昨天在咖啡馆注意到的。你丑的模样。还有……
<strong>她（显得非常轻松）</strong>
还有什么？……
<strong>他</strong>
还有你厌烦的神色。
<small>她对他做了个表示好奇的动作。</small>
<strong>她</strong>
再给我说说……
<strong>他</strong>
你厌烦的模样让男人产生一种想要认识一个女人的欲望。
<small>她莞尔一笑，垂下眼帘。</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法语讲得很好。
<small>他的语气十分高兴：</small>
<strong>他</strong>
是吗？我很高兴，你终于发觉我法语讲得挺好。
<small>稍停片刻。</small>
<strong>他</strong>
可我，我原先并没注意到你不会讲日语……
你是否发现，人们总是在相同的感觉中觉察到一些事物？
<strong>她</strong>
不，我发现了你，仅此而已。
<small>笑声。</small>
<small>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她从容地吃苹果。身上穿着浴衣。</small>
<small>她走到阳台上，瞧着他，伸伸懒腰，然后，仿佛要“弄清”他们的处境，怀着一种玩字游戏的“乐趣”，慢条斯理地说。</small>
<strong>她</strong>
在——广岛——相识。这种事并非天天都有。
<small>他已经穿好衣服（只穿衬衫，敞着领子），到阳台找到了她，坐在她对面。</small>
<small>稍作犹豫，问道：</small>
<strong>他</strong>
你在法国时，广岛对你意味着什么？<var></var>
<strong>她</strong>
战争结束，我想说战争彻底结束，……想到他们居然敢……我就惊慌失措……想到他们居然成功了，同样惊慌失措。然而，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未知的恐惧的开始。然后，麻木不仁，而又害怕麻木不仁……
<strong>他</strong>
那时，你在哪儿？
<strong>她</strong>
我刚离开内韦尔。我在巴黎。在马路上。
<strong>他</strong>
内韦尔，这可是个好听的法国地名。
<small>她并没有立即答话。</small>
<strong>她</strong>
跟别的地名一样。跟城市一样。
<small>她离去。</small>
<small>他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目不转睛地瞅着她。</small>
<small>［她穿衣的身影时而投在他的身上。这时，她的身影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问道：</small>
<strong>他</strong>
你在广岛结识了许多日本人？
<strong>她</strong>
啊，结识了一些，是的……但像你这样的……（断然地）却没有……
<small>他微微一笑。神情快活。</small>
<strong>他</strong>
我是你平bbr></abbr>生第一个日本情人？
<strong>她</strong>
是的。
<small>能听见他的笑声。她在梳洗中又走了出来，并（一板一眼地）说：</small>
<strong>她</strong>
广——岛。［我必须闭上眼睛才能回忆起来……我想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在法国是怎样记起广岛的，我那时想起了它。伴随着回忆，总是有一个相同的经历。］<q>99liｂ?</q>
<small>他垂下眼睛，十分平静。</small>
<strong>他</strong>
那时候，全世界的人都欢欣雀跃，你也和全世界的人一样高兴吧。
<small>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small>
<strong>他</strong>
我听说，那天在巴黎是一个美妙的夏日，不是吗？
<strong>她</strong>
是的，那天天气很好。
<strong>他</strong>
当时，你多大？
<strong>她</strong>
二十岁。你呢？
<strong>他</strong>
二十二岁。
<strong>她</strong>
年龄相当，是吧？
<strong>他</strong>
总之，差不离。
<small>她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此时，她正在把护士帽戴正（因为她就是以红十字会护士的身份出现的）。她猛地蹲在他身旁，或躺在他身旁。</small>
<small>开始日常的对话。</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你平时干什么呢？
<strong>他</strong>
搞建筑。也搞政治。
<strong>她</strong>
啊，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的法语才讲得那么好？
<strong>他</strong>
正是如此。就是为了阅读有关法国大革命的书。
<small>他们放声大笑。</small>
<small>她并不感到惊奇。要弄清他所搞的政治是绝对不可能的，要不然，她马上会被贴上标签。再说，她也会显得很幼稚。别忘记，只有左派人士才会说出他刚才所说的那番话。</small>
<small>事情必将立即被观众这样理解。尤其在他讲了关于广岛那番话之后。</small>
<strong>他</strong>
你演的是什么影片？
<strong>她</strong>
一部关于和平的影片。
假如不是一部关于和平的影片，那你要我们在广岛拍摄什么呢？
<small>许多自行车结队而过，车声震耳。［他们又生欲念。］</small>
<strong>他</strong>
我想再见到你。
<small>她做了个“不”的手势。</small>
<strong>她</strong>
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启程回法国了。
<strong>他</strong>
真的？你早不跟我说。
<strong>她</strong>
真的。（稍停）我没必要告诉你。
<small>惊愕之余，他变得严肃起来。</small>
<strong>他</strong>
就因为这样，你昨天晚上才让我到你房间里来的？……因为这是你在广岛的最后一天？
<strong>她</strong>
根本不是。我甚至没往那儿想过。
<strong>他</strong>
你说这话时，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在撒谎还是在说真话。
<strong>她</strong>
我在撒谎。然而，我说的也是真话。但是，对你，我没有理由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
<strong>他</strong>
告诉我……像这类逢场作戏的事……你经常有吗？
<strong>她</strong>
不那么经常。不过，还是有的。我很喜欢男人……
<small>稍停片刻。</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要知道，我的道德观念很成问题。
<small>她微微一笑。</small>
<strong>他</strong>
你所说的道德观念成问题指的是什么？
<small>语气轻松。</small>
<strong>她</strong>
怀疑别人的道德。
<small>他大笑。</small>
<strong>他</strong>
我想再见到你。即便飞机明天早上就起飞。即便你的道德观念成问题。
<small>稍停片刻。爱情复萌的片刻。</small>
<strong>她</strong>
不。
<strong>他</strong>
为什么？
<strong>她</strong>
不为什么。（恼火）
<small>他不再吭声。</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不再想跟我说话了吗？
<strong>他（稍停片刻后）</strong>
我想再见到你。
他们在旅馆的走廊上。
<strong>他</strong>
你回法国哪儿？去内韦尔吗？
<strong>她</strong>
不，回巴黎。（稍停）内韦尔，不，我永远不再回内韦尔。
<strong>他</strong>
永远不回？
<small>他这么说时，她做了个鬼脸。</small>
<strong>她</strong>
永远。
<small>脱口而出。</small>
［内韦尔是让我伤心的一座城市。］
［内韦尔是我不再喜欢的一座城市。］
［内韦尔是使我害怕的一座城市。］
<small>她似乎投入进去了，又补充说。</small>
<strong>她</strong>
我一生中最年轻的时候是在内韦尔。
<strong>他</strong>
年轻时——在——内——韦——尔。
<strong>她</strong>
是的。年轻时在内韦尔。然而，在内韦尔曾一度发疯。
<small>他们在旅馆前踱来踱去。她在等候来接她去和平广场的汽车。旅馆前是一条大街。街上行人稀少，但来往的汽车驶过，根本不停。</small>
<small>车声轰鸣，对话几乎是喊出来的。</small>
<strong>她</strong>
你瞧，在这个世界上，内韦尔是我最魂牵梦萦的城市和对象，我连晚上做梦也最经常梦见它。同时，它却是我最少想念的事物。
<strong>他</strong>
你在内韦尔发疯是怎么回事？
<strong>她</strong>
你知道，疯狂就同智慧一样。是解释不清的。完全跟智慧一样。它一旦落在你身上，就占满了<cite>.99lｉb?</cite>你的身心，那时，你就理解了它。但是，当它离开了你，你压根儿就再也理解不了它喽。
<strong>他</strong>
你那时候很凶狠吗？
<strong>她</strong>
我发疯时就是挺凶狠的。我那时真是凶疯了。我觉得可以以凶狠来干一番事业。我失去了理智，光知道凶狠待人。你明白吗？
<strong>他</strong>
明白。
<strong>她</strong>
你的确也该懂得这种事。
<strong>他</strong>
你再也没有重新犯病吗？
<strong>她</strong>
没有。已经结束了（很低声）。
<strong>他</strong>
是战争期间发生的事吗？
<strong>她</strong>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
<small>稍停片刻。</small>
<strong>他</strong>
这是战后法国人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难的一部分？
<strong>她</strong>
是的，可以这么说。
<strong>他</strong>
你那疯病是什么时候治好的？
<small>声音太低，仿佛早就应该这么说：</small>
<strong>她</strong>
慢慢好起来的。后来，当我有了孩子……病也就不可避免地好了……
<small>汽车声由强到弱，恰好同话语的重要性成反比。</small>
<strong>他</strong>
你说什么？
<small>扯着嗓门喊，仿佛说不上来似的。</small>
<strong>她</strong>
我说，慢慢好起来的。后来，当我有了孩子……病也就不可避免地好了……
<strong>他</strong>
我真想同你一起到某个地方待上几天。就那么一次。
<strong>她</strong>
我也这么想。
<strong>他</strong>
今天再见到你也谈不上是重逢。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再见面，并bbr></abbr>不是朋友叙旧。我希望与你再相聚。
<strong>她</strong>
不。
<small>她在他面前站住，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神情固执。</small>
<small>他差不多同意了。</small>
<strong>他</strong>
好吧。
<small>她笑了，但有点勉强。</small>
<small>她流露出怨恨情绪，虽然很轻微，但很真实。</small>
<small>出租车驶来。</small>
<strong>她</strong>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明天要动身了。
<small>他跟她一起笑了，但笑得不如她厉害。笑声收起，稍停片刻。</small>
<strong>他</strong>
可能是出于这一原因。但这毕竟是理由之一，不是吗？一想到几个小时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我……
<small>汽车驶抵，停在十字路口上。她做了个手势，示意马上就来。她从容不迫，瞅着日本人，说：</small>
<strong>她</strong>
不。
<small>他目送她离去。也许在微笑。</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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