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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木者何？树之不花者也。非尽不花，其见用于世者，在此不在彼，虽花而犹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漆之朴而能久。然则树即树耳，焉如花为？善花者曰：“彼能无求于世则可耳，我则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独也；土壤所同也，肥泽所独也。予不见尧之水、汤之旱乎<span class=""data-note="尧之水、汤之旱：传说尧帝时有九年水灾；成汤时有七年旱情。"></span>？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则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曰：“是则不能，甘为竹木而已矣。”<h3>竹</h3>
俗云：“早间种树，晚上乘凉。”喻词也。予于树木中求一物以实之，其惟竹乎！种树欲其成荫，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者莫如杨柳，求其荫可蔽日，亦须数年<span class=""data-note="数年：原作“数日”，从翼本、珍本改。 "></span>。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树，能令俗人不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神哉此君，真医国手也<span class=""data-note="国手：全国才艺杰出的人。"></span>！种竹之方，旧传有诀云：“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记取南枝。”予悉试之，乃不可尽信之书也。三者之内，惟一可遵，“多留宿土”是也。移树最忌伤根，土多则根之盘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尝移土，犹迁人者并其卧榻而迁之，其人醒后尚不自知其迁也。若俟雨过方移，则沾泥带水，有几许未便。泥湿则松，水沾则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湿而苏，随锄随散之，不可留何？且雨过必晴，新移之竹，晒则叶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词曰：“未雨先移。”天甫阴而雨犹未下，乘此急移，则宿土未湿，又复带潮，有如胶似漆之势，我欲多留，而土能随我，先据一筹之胜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为我下，坐而受之，枝叶根本，无一不沾滋润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来；无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荣者。此法不止种竹，是花是木皆然。至于“记取南枝”一语，尤难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幸。然移草木就人，当随人便，不能尽随草木之便。无论是花是竹，皆有正面，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隙，理也。使记南枝而与人相左，犹娶新妇进门，而听其终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语只当不说，切勿泥之。总之，移花种竹只有四字当记：“宜阴忌日”是也。琐琐繁言，徒滋疑扰<span class=""data-note="徒滋疑扰：只能带来怀疑和干扰。"></span>。>?</a>藏书网
<h3>松柏</h3>
“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而贱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买旧宅而居。若俟物栽，为儿孙计则可，身则不能观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纵使极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span class=""data-note="五更、三老：古代设三老、五更，以尊养老人。《礼记·文王世子》：“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郑玄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span>。予尝戏谓诸后生曰：“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贱物也。”后生询其故。予曰：“不见画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观山临水，亦是老人矍铄之状<span class=""data-note="矍铄：老人勇健的样子。"></span>。从来未有俊美少年厕于其间者<span class=""data-note="厕：参与。"></span>。少年亦有，非携琴捧画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辈，皆奴隶于画中者也。<span class=""data-note="奴隶于画中：在画中当奴仆。"></span>”后生辈欲反证予言，卒无其据。引此以喻松柏，可谓合伦。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名流作画，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说一生，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柏者乎？
<h3>梧桐</h3>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 79cd." >种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现身。《易》曰<span class=""data-note="《易》： href='1306/im'>《易经》，古代六经之一，世传为卜筮长书。"></span>：“观我生进退<span class=""data-note="观我生进退：出《易·观》：“六三观我生进退。”疏：“我生我身，所动出三，居下体之极，是有可进之时；又居上体之下，复是可退之地……时可则进，时不可则退。”"></span>”。欲观我生，此其资也。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span class=""data-note="大：为苏北方言，该诗如此读方合韵。悠忽：蹉跎岁月，虚度光阴。"></span>”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意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bdi>..</bdi>
<h3>槐榆</h3>
树之能为荫者，非槐即榆。《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span class=""data-note="“於我乎”二句：出《诗经·秦风·权舆》。 ：夏，大也。屋，具也。渠渠，犹勤勤也。"></span>。此二树者，可以呼为“夏屋”，植于宅旁，与肯堂肯构无别。人谓夏者，大也，非时之所谓夏也。予曰：古人以厦为大者，非无取义。夏日之至，非大不凉，与三时有别，故名厦为屋。训夏以大<span class=""data-note="训：解释。"></span>，<q>..</q>予特未之详耳。
<h3>柳</h3>
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而其独宜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鸟之防弋<span class=""data-note="弋：以绳系箭而射。"></span>，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span class=""data-note="庄子：庄周，战国时人，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span>，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呼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婵娟而不使见者<span class=""data-note="婵娟：美好的样子。此指月亮。"></span>，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h3>黄杨</h3>
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span class=""data-note="茂叔：周敦颐，宋代人，曾作《爱莲说》。"></span>。植此宜生怜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处此，即不能高，亦将横生而至大矣；再不然，则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复自永其年矣。困于天而能自全其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悯者，岁长一寸是已；至闰年反缩一寸，其义何居？岁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已见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闰，又复从而刻之，是天地之待黄杨，可谓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莲为花之君子，茂叔知之；黄杨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span class=""data-note="格物：推究事物的原理。"></span>，孰知之哉？
<h3>棕榈</h3>
树直上而无枝者，棕榈是也。予不奇其无枝，奇其无枝而能有叶。植于众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别<span class=""data-note="克已：克制自己。"></span>。
<h3>枫桕</h3>
草之以叶为花者，翠云、老少年是也；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舟，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而其所以得此者，则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于草木，亦有有功之时，其不肯数数见者，虑人之狎之也<span class=""data-note="狎：亲近而轻佻，不庄重。"></span>。枯众木独荣二木，欲示德威之一斑耳。>藏书网</a>
<h3>冬青</h3>
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亚欤<span class=""data-note="身隐焉文：春秋时晋人介之推曾从公子重耳逃亡，后重耳登位遍赏群臣，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别人劝其将自己的功劳说出来，他回答道：“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遂偕母归隐。事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span>？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span class=""data-note="齿及：言及、说到。"></span>。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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