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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定的时间是十一时许,可是公爵却完全出乎意料地迟到了。他回到家后,发现将军正在他家等他。乍一看,他就发现将军的神态很不满,他的不满也许是因为要他等候。公爵表示歉意后,急忙坐了下来,但是他竟奇怪地感到胆怯,好像他的客人是个瓷娃娃,时时刻刻担心会把他打破似的。过去,他跟将军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过胆怯,而且连想也没想到过要胆怯。公爵很快就看出,与昨天相比,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昨天是慌慌张张、心不在焉,今天却显得十分沉着和冷静。可以看出,他已经横下一条心,准备孤注一掷了。他的冷静多半是表面的,并非实际如此。但是不管怎样,客人的态度还是落落大方,虽然带有一种含蓄的矜持,甚至起初,在对待公爵的态度上,眉宇间还带有少许宽容之态,——恰如有些落落大方,而又自尊心很强,但却受到人们不公正对待的人,有时常常表现出的神态一样。他说话和蔼可亲,但谈吐之间不无悲痛之意。

    “这是前几天向您借的一本书,”他意味深长地摆头指了指他拿来放在桌上的一本书,“谢谢。”

    “啊,对了,您读了那篇文章吗,将军?您喜欢这篇文章吗?很引人入胜,是不是?”公爵因为能够很快转入不相干的话题而感到高兴。

    “也许很引人入胜吧,但是粗俗,而且十分荒唐,也许通篇都是假话。”

    将军的口气很自信,甚至还略微拖长了声音。

    “啊,这是一篇十分朴实的故事,一位老兵亲眼目睹法国兵占领莫斯科的故事,有些事情写得妙极了<span class="" data-note="公爵所说的那篇文章,指当时刊载在《俄罗斯档案》杂<a href="https://.99di/character/5fd7.html" target="_blank">志</a>上的一篇题为《莫斯科新修女院在1812年》的文章。该文系一位目击者追叙1812年拿破仑攻占莫斯科的情形。"></span>。再说,目击者的任何记载都是珍贵的,甚至不管这目击者是谁。我这话不对吗?”

    “我假如是编辑,决不刊用这样的文章,至于一般目击者的记载云云,人们宁肯相信一个信口雌黄,但却讲得十分有趣的人,而不相信一个驰骋沙场、屡建战功的正人君子。我知道一些追叙1812年<span class="" data-note="指俄国1812年抗击拿破仑入侵的卫国战争。"></span>的回忆录,这些回忆录……我作了决定,公爵,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列别杰夫先生家。”

    将军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公爵。

    “您在帕夫洛夫斯克有自己的住所,在……令嫒家……”公爵道,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接着他想起,将军此来另有要事相商,而且是一件决定他命运的非常重要的事。

    “在贱内家,换句话说,既是自己的家,又是小女瓦里娅的家。”

    “请原谅,我……”

    “亲爱的公爵,我所以要离开列别杰夫家,是因为我跟这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是在昨天晚上跟他决裂的,我后悔没有早点跟他一刀两断。我要求别人尊敬我,甚至希望从那些我把自己的心献给他们的人那儿得到尊敬。公爵,我常常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但是我差不多永远受骗。此人不配接受我的奉献。”

    “他这人是个大杂烩,”公爵克制地说道,“有一些特点……但是,在这一切之中可以看到一颗心,诡计多端,足智多谋,但是有时候也很滑稽。”

    公爵用词文雅,语气庄重,使将军显然感到高兴,虽说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突然表现出不信任。但是公爵说话的口吻是如此自然,如此真诚,简直不可能有任何怀疑。

    “至于他身上有许多好的品质,”将军接着说道,“是我第一个说的,这之前,还差点没跟这主儿成为莫逆之交。我既然有自己的家,因此根本不需要他的家和他的盛情接待。我有缺点,但是我并不替自己辩护。我漫无节制,失于检点,我曾经跟他一起喝过酒,现在我也许正在为这事难过、流泪。但是,要知道,我之所以跟他交往,并不只是为了喝酒(公爵,请您原谅一个人在盛怒时表现出来的粗鲁和坦率),可不只是为了喝酒呀,对不对?使我感兴趣的,正如您所说,是他的品德。但是一切都得有个限度,甚至品德也是这样。如果他突然当着你的面斗胆宣称,在一八一二年,当他还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一条左腿,并且把这条腿埋葬在莫斯科的瓦岗科夫公墓,他这样说就出了格,显得玩世不恭,也表现得太放肆了……”

    “也许,他不过是开玩笑,想博您哈哈一笑也说不定。”

    “我懂,您哪。为了博得别人开心地一笑,说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虽然说得很拙劣,也不会伤一个人的心。有人说谎,怎么说呢,仅仅出于友谊,为了供对方一乐。但是,倘若透露出不敬,也许,他们用这类表露不敬的办法想让你明白,他们感到跟你交往已经是累赘,那么一个正人君子就只能掉头不顾,同他一刀两断,并且请这个有损你尊严的人自尊自重。”

    将军说这话时脸都红了。

    “一八一二年,列别杰夫也不可能在莫斯科呀,他年纪太小,不可能,这太可笑了。”

    “这是第一,但是,我们姑且假定,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出生了,但是又怎么能当面撒谎,说一名法国轻骑兵为了取乐,竟无缘无故地把大炮瞄准他,打断了他的腿呢?还说什么他把那条腿捡了起来,拿回家里,后来又把它埋在瓦岗科夫公墓呢?还说什么他还在坟上立了块墓碑,一面的碑文是:‘十品文官列别杰夫之腿长埋于此’,另一面的碑文是:‘安息吧,亲爱的遗骸,直到那快乐之晨!’<span class="" data-note="源出H.M.卡拉姆静作《墓志铭》(1792)。该铭文按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之意,曾于1837年镌刻在他俩母亲的墓碑上。"></span>他还说他每年都要去祭奠这条腿(这简直是渎神行为),因此每年都要去一趟莫斯科。为了证明这点,他还让我跟他一起去莫斯科,他要把那座坟指给我看,甚至还让我去参观陈列在克里姆林宫里的那尊被缴获的法国大炮,也就是从宫门数起第十一尊老式的法国鹰炮。”

    “再说,他的两条腿不都好好的吗,看得一清二楚!”公爵笑道,“我敢说,这是他随便开个玩笑,您别生气。”

    “但是,请允许我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关于他明明有两条腿的事,——不妨假定,还不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是他硬说,这是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假腿……”

    “啊,是啊,据说,安上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假腿,跳舞都可以。”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您哪。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我,拿给我看。但是,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腿一事要晚得多<span class="" data-note="切尔诺斯维托夫(生于1810年)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为彼得拉舍夫斯基分子,1849年被流放。他写的关于制造和安装假腿的书,出版于1855年。"></span>……何况他还硬说,甚至他的亡妻,在他们婚后的所有日子里,一直都不知道他,也就是她丈夫的腿是木头的。在我向他指出他说的是一派胡言之后,他说:‘既然你在一八一二年能当拿破仑的少年侍卫,那就应当允许我在瓦岗科夫公墓埋葬自己的腿。’”

    “难道您……”公爵想开口,但又不好意思。

    将军十分高傲地,几乎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态看了看公爵。

    “说下去呀,公爵,”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拉长了声调说道,“说下去呀,我是宽宏大量的,您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您不妨说,您看到,在您面前的这个人家道中落、低三下四,而且……百无一用,可是与此同时,您又听到,这个人居然亲眼目睹过……叱咤风云的伟大事件,甚至一想到这点,您就觉得可笑。他难道还没有向您……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列别杰夫说过,——假如您是说列别杰夫的话……”

    “哼,我认为适得其反。说<s>?99lib?</s>实在的,我们俩昨天谈到的正是这篇……作为史料的奇文。我指出了它的荒谬,因为我本人就是身临其境的目击者……公爵,您笑了,您在看我的脸?”

    “没——没有,我……”

    “我看似年轻,”将军拉长了声调说道,“但是我的实际年龄比表面上看去要稍老些。一八一二年的时候,我大约十岁或十一岁。我当时究竟几岁,我自己也闹不清。履历表上少写了几岁。我有个毛病,一辈子都爱把自己的年龄往小里说。”

    “我敢说,将军,一八一二年您在莫斯科这事,我一点不觉得奇怪,而且……当然,您是能够谈出点……就像当时所有的过来人一样。我国有一位自传作家写了一本书,开篇讲的就是一八一二年,当他还是名吃奶的孩子的时候,在莫斯科,一些法国兵就曾给过他面包吃。”<span class="" data-note="指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第1卷第1章。"></span>

    “您瞧,”将军宽宏大量地肯定道,“我的经历当然非同一般,但也毫无不寻常之处。本来是真事,但是表面上看去却仿佛不可能似的,这类现象实在太多了。皇上的少年侍卫!当然,听来颇觉奇怪。但是一个十岁儿童的奇异经历,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年纪小。如果是十五岁的孩子,肯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这样,因为假定我当时十五岁了,在拿破仑开进莫斯科的当天,我肯定不会离开母亲(她没有来得及逃离莫斯科,吓得直哆嗦),从我家在老巴斯曼街的木屋里跑出去。假如我十五岁,我肯定会害怕,可是我只有十岁,因此才天不怕地不怕,从人群里钻进去,一直钻到宫廷的台阶前,那时拿破仑正下马。”

    “您无疑说得很对,正因为才十岁,所以不知道害怕……”公爵附和道,一面心里又感到胆怯,生怕自己立刻脸红。

    “无疑,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因为事实就那么简单,那么自然。要是让一个小说家来写这事,他肯定会胡编一气,令人难以置信。”

    “噢,就是这样啊!”公爵叫道,“这想法也曾经使我感到惊讶,而且就在不多久以前。我知道一件因为一块表而杀人的千真万确的事,现在这事报上都登了。如果这是人家凭空想象出来的,熟悉人民生活的人和评论家们肯定会立刻向他大喝一声:哪能呢,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一经在报上看到这是事实,您就会感到,正可以从这样一些事实中了解俄国的现实,从中吸取教训。将军,您这话说得太好了!”公爵热烈地总结道,因为能够借此摆脱明显的脸红,心里感到非常高兴。<span class="" data-note="详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的有关注释。"></span><kbd>九九藏书</kbd>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将军叫道,甚至高兴得两眼熠熠发光,“一个不点大的、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男孩,钻过人群,想看一看辉煌的场面、漂亮的制服、显赫的随从,以及那位名噪一时、闻名已久的伟人。因为当时,接连好几年,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的就是这个人物。这人已经遐迩闻名,名满天下,可以说,我吃奶的时候就听说了。拿破仑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了我的目光,我当时穿着一件少爷穿的小西服,我穿得很漂亮。在这一大群人里,就我一人这样,您不难想象……”

    “毫无疑问,这一定使他吃了一惊,并且向他证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留下来的还有一些贵族及其子女。”

    “就是这话,就是这话!他本来就想笼络俄国的王公贵族。当他把自己那锐利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可能也闪了一下,作为对他的回答。‘Voilà un gar?on bien évellé!Qui est ton père?’<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多活泼的孩子!谁是你父亲?"></span>我激动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立即答道:‘我父亲是战死在祖国沙场的将军。’‘Le fils d'un boyard et d'un brave par-dessus le marché!J'aime les boyards.M'aimes-tu petit?’<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俄国大贵族的儿子,而且是勇敢的大贵族。我喜欢俄国大贵族。小孩,你喜欢我吗?"></span>对这快人快语的问题,我也快人快语地回答:‘俄国人的心甚至能在祖国之敌身上识别伟人!’说实在的,我也记不清了,我的原话是不是这样……因为我还是小孩,不过原话的意思一定不差!拿破仑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对自己的随从道:‘我喜欢这孩子的自豪感!但是,假如所有的俄国人,都像这孩子一样想问题的话,那……’他没把话说完就进了皇宫。我立刻杂在他的随从里,跟在他后面跑去。随从们已经分列两旁,给我让路,他们把我看成了皇帝的宠臣。但这一切只是一闪而过……我只记得,皇帝走进第一座大厅后,忽然停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画像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幅画,看了很久,最后他说道:‘这是一位伟大的女性!’说罢便走了过去。过了两天,我在皇宫和克里姆林宫已成了尽人皆知的人物,大家都管我叫‘le petit boyard’<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俄国小贵族。"></span>。只有晚上睡觉,我才回家。家里人差点急疯了。又过了两天,拿破仑的少年侍卫德·章库尔男爵<span class="" data-note="德·章库尔男爵(1767—1830),法国将军,曾参与拿破仑一世远征俄国的历次战斗。1812年时,他已45岁。"></span>因经不住远征俄国之苦,已奄奄一息。拿破仑想起了我,有人把我叫了去,也不说明理由,就把那个已故的十二岁男孩穿过的制服让我试穿了一下,我穿上这制服后,便被带去见皇帝,皇帝摆头指了指我,有人便向我宣布,我已蒙皇上恩准,荣任陛下的少年侍卫。我很高兴,我的确感到对他(已经很久了)有一种强烈的好感……嗯,此外,您也会同意,一套光彩耀眼的漂亮制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我穿着深绿色的燕尾服,拖着两条又长又窄的燕尾,金色的纽扣,两袖有金色刺绣和红色镶边,领子是高高的、竖起的、敞开的,锈着金边,燕尾上也有刺绣,紧紧绷在身上的白白的鹿皮裤,雪白的绸坎肩,丝袜,带搭扣的皮鞋……皇帝骑马出游,如果让我随侍左右,我还要穿上高高的骑兵长靴。虽然当时的时局并不太妙,已经预感到大祸就要临头,但是他们仍旧尽可能地保持宫廷礼仪,甚至越是强烈地预感到大祸临头,做得越是有板有眼。”

    “是啊,那当然……”公爵几乎心神不定地喃喃道,“您的见闻如果写下来,一定……非常有意思。”

    将军现在所说的,当然也是他昨天讲给列别杰夫听的,因此说起来滔滔不绝,但是与此同时,他又不信任地乜斜过眼去,看了看公爵。

    “我的见闻,”他以一种更加自豪的神态说道,“把我的见闻写下来?我毫无此意,公爵!如果硬要我写,也可以说我的见闻录已经写好了,但是……放在我的书桌里。当我命归黄泉之后,再让它面世,无疑,还将译成多种外国语,倒不是因为它的文学价值高,不,而是因为我当时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我毕竟是这些重大事件的目击者,而这些事实实在太重要了,尤其是:因为我是小孩,我才能进入这位‘伟人’的寝宫!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这位‘不幸的巨人’的呻吟,他在一个小孩面前是不会感到不好意思的,他可以呻吟,也可以哭泣,虽然我当时已经懂得他之所以痛苦的原因,乃是因为亚历山大皇帝<span class="" data-note="1812年时,抗击拿破仑的俄国沙皇,即亚历山大一世。"></span>的沉默。”<figure></figure>

    “是的,他曾经写过几封信……提议媾和……”公爵胆怯地点头道。

    “我们并不知道他到底提出了什么建议,但是他天天在写,每时每刻都在写,而且写的信一封接着一封!非常激动。有天夜里,当他单独一人的时候,我含着眼泪跑到他身边(噢,我爱他!):‘您就向亚历山大皇帝求个,求个饶吧!’我向他叫道。其实,我应当这么说:‘您跟亚历山大皇帝言归于好吧!’但是,因为我是小孩,我天真地把自己的想法全说了出来。‘噢,我的孩子!’他答道,他在屋子里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噢,我的孩子!’他当时好像没有发觉我才十岁,甚至很爱跟我聊天。‘噢,我的孩子,我情愿亲吻亚历山大皇帝的脚,但是普鲁士国王和奥地利皇帝,噢,我永远恨这两个家伙,而且……说到底……你对政治一窍不通!’他似乎突然想起他在跟什么人说话,闭上了嘴,但是他的两只眼睛仍在冒着火花,怒目而视了很长时间。唔,如果我把这些事都写下来(因为我是这些大事的目击者),而且现在就把它公诸于世的话,那么所有那些评论家们,所有那些文学界仰慕虚荣和生性嫉妒的人们,所有那些帮派,以及……不,鄙人实难从命!”

    “关于帮派云云,当然,您说得对,我同意阁下高见,”公爵稍许沉默了一会以后,低声答道,“还在不久以前,我读过一本沙拉斯写的关于滑铁卢战役的书<span class="" data-note="沙拉斯·约翰·巴季斯特·阿道夫(1810—1865),法国反拿破仑的政治家和军事历史学家,曾著有《1815年滑铁卢战役史》(1858)。"></span>。这本书显然是严肃的,专家们也肯定说,这本书博古通今,写得很有水平。但是书的每一页都流露出一种以贬低拿破仑为乐的心态,如果能够对拿破仑在其他战役中表现出的任何才能表示一点异议的话,沙拉斯肯定会非常高兴。在这么一部严肃的著作中,这样做是不好的,因为这是派性作怪。您当时在……皇帝身边,公务一定很忙吧?”

    将军简直乐坏了。公爵的意见说得既严肃又质朴,终于驱散了他最后一点不信任。

    “沙拉斯!噢,我也十分气愤!我当时就写信给他,但是……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您刚才问我,我的公务是否繁忙?噢,不忙,不忙!他们虽然管我叫少年侍卫,但是当时我就不曾把它当真。再说,拿破仑很快就失去了拉拢俄国人的任何希望,他之所以接近我本来是出于政治考虑,要不是……要不是他爱上了我这个人的话,恐怕也就把我忘了吧,我现在敢大胆地说这话。我倒是真心对他抱有好感。也无所谓公务不公务:有时候我上皇宫里应个卯……骑马陪皇帝出游,如此而已。我骑马骑得很好。他常常在午饭前出宫,通常随侍他左右的有达武<span class="" data-note="达武·路易(1770—1823),拿破仑一世的元帅和军事大臣。"></span>我和马木留克兵鲁斯坦<span class="" data-note="马木留克兵为世代当兵的军人后裔。鲁斯坦是拿破仑的宠臣和贴身警卫。"></span>……”

    “康斯坦<span class="" data-note="康斯坦是拿破仑宠信的近侍。"></span>……”公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个名字。

    “不——不,那时候康斯坦不在皇帝身边,他送信去了……送给约瑟芬皇后<span class="" data-note="约瑟芬(1763—1814),拿破仑的第一个妻子,1809年与拿破仑离异。"></span>。但是他虽然不在,随侍皇帝左右的,还有两名传令官,几名波兰枪骑兵……嗯,当时的随从也就这些,当然,除了拿破仑经常带在身边的一些将军和元帅以外,因为拿破仑要随时同他们一起视察地形和部队配置,商议军机大事……我现在记得,经常随侍皇帝左右的是达武:他身材魁梧、头脑冷静,戴着眼镜,目光很怪。皇帝经常同他商量军机大事。拿破仑很重视他的想法。我记得,他们俩已经商议好几天了,达武上午来,晚上也来,甚至他们俩还常常发生争论,最后,拿破仑好像有点同意了。他们俩待在书房里,我是第三个人,他们几乎对我视而不见。突然,拿破仑的目光偶尔落到了我身上,他眼睛里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忽然对我说道:‘孩子!你以为怎样:如果我改信正教<span class="" data-note="指俄罗斯正教。"></span>,解放你们的奴隶<span class="" data-note="指俄国农奴。"></span>,俄国人会不会跟我走呢?’‘永远不会!’我愤怒地叫道。拿破仑吃了一惊。‘在这孩子闪耀着爱国心的眼睛里,’他说,‘我看到了整个俄国人民的意见。得了吧,达武!这一切都是幻想!谈谈您的另一方案吧。’”

    “是的,但是这一方案也是一个雄才大略的设想!”公爵说道,显然很感兴趣,“那么,您认为这个方案是达武提出来的?”

    “起码是他们俩一起商量的。当然,这想法是拿破仑的,一个高瞻远瞩的想法,但是另一方案也颇有见地……这就是那著名的‘seil du lion’<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雄狮的谋略。"></span>(拿破仑曾亲自这样称呼达武提出的这一谋略)。这谋略的要点是,统率全军固守克里姆林宫,建兵营,挖战壕,筑工事,四面配置大炮,尽可能多宰马,把马肉腌起来,尽可能多搞点粮食,度过严冬,直到开春,开春后再杀退俄国兵,乘机突围。拿破仑对这个方案大加赞赏。我们每天骑马出去巡视克里姆林宫宫墙,他不断指出,何处该拆除,何处该建造,何处该设眼镜堡,何处该设三角堡,何处应该设置一排地堡,——眼观八方,动作迅速,一下子全齐了!终于一切安排就绪,达武连日前来催他作出最后决定。他们俩又单独在一起,而我是第三个人。拿破仑又抱着胳臂,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脸,我的心在跳。‘我走了。’达武说。‘上哪?’拿破仑问。‘腌马肉。’达武说。拿破仑打了个哆嗦,成败利钝,在此一举。‘孩子!’他蓦地对我说,‘你对我们的打算有什么想法?’不用说,他之所以问我,无非像有时候一个大智大慧的人,在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刹那,常常用硬币的正反面来占卜一样。我并不对拿破仑,而是如同充满灵感似的对达武说道:‘将军,您还是赶快逃回家吧!’这一方案就此告吹。达武耸了耸肩膀,临走时说道:‘bah!Il devient superstitieux!’<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唉!他变得迷信起来了。"></span>到第二天就宣布弃城而去。”

    “这一切太有意思了,”公爵声音非常轻地说道,“假如这一切果真是这样……我想说……”他急忙改正。

    “噢,公爵!”将军叫道,陶醉于他编造的这一故事中,甚至面对这样一句极不谨慎的话,也未予注意,可能是欲罢不能吧,“您说:‘这一切果真如此!’非但果真如此,告诉您吧,比果真如此还果真如此!这一切不过是起码的政治上的区区小事。不过我可以对您再说一遍,我是这位伟人夜间流泪和呻吟的目击者,这种事,除我以外,谁也看不见!到最后,诚然,他已经不哭了,已经不再流泪了,不过有时候还长吁短叹,但是,他脸上似乎越来越堆满了阴云。似乎永恒之神已把那黑黑的翅膀遮住了他的脸。有时候,每到夜晚,我们俩便四目对视,长达数小时地默然以对——他那贴身警卫鲁斯坦,在隔壁屋里鼾声如雷,这家伙睡得可香了。‘不过他是忠于我和朝廷的。’拿破仑常常这样谈到他。有一次,我心里非常痛苦,他突然发现我在伤心落泪,他非常感动地看了看我,‘你在可怜我!’他叫道,‘除你以外,孩子,也许另一个孩子也会可怜我的,这就是我的儿子,le roi de Rome<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罗马王。拿破仑曾授予自己的儿子约瑟夫·弗朗苏阿·沙尔以“罗马王”的尊号。"></span>。人人都恨我,大家都恨我,而我那些兄弟,一旦遭到不幸,肯定会头一个出卖我!’我痛哭失声,扑到他身上,这时候,他也忍不住了,我们俩互相拥抱,我们俩的眼泪流到了一起。‘快写信,快给约瑟芬皇后写信!’我向他痛哭道。拿破仑打了个冷战,想了想,对我说道:‘您提醒我想到了第三颗爱我的心,谢谢你,我的朋友!’于是他立刻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约瑟芬,第二天就派康斯坦送去了。”

    “您做得太好了,”公爵说,“您在他怨天尤人的时候,唤醒了他美好的感情。”

    “可不是吗,公爵,而且您对这事的说明也非常好,符合您那颗善良的心!”将军兴高采烈地叫道,说也奇怪,他眼里还当真闪出了泪花,“是的,公爵,是的,这景象是伟大的!您知道,我还差点没跟他一起上巴黎,如果我当真跟了他去,当然就要跟他有难同当,一同被‘囚禁在那酷热的岛屿上’<span class="" data-note="源出普希金的诗《拿破仑》(1826)。"></span>。但是,唉!命运把我们俩从此分开了!我们各自东西:他到那酷热的岛上去了,他在那里,在伤心欲绝的时刻,也许总有一次会想起那曾经在莫斯科拥抱过他,宽恕过他的可怜的孩子的眼泪吧。后来,我被送进了士官学校,在那里接受军训和受到同学们的无礼对待,而且……唉!一切都已化为乌有!‘我不想把你从母亲手里抢走,所以我就不带你走了!’他在退却的那天对我说道,‘但是我很愿意能够为你做点什么。’这时候,他正准备上马。‘请您在我妹妹的纪念册上写点什么,留个纪念吧<span class="" data-note="俄俗:姑娘们,特别是贵族姑娘,常备有纪念册,请人题诗作画,以志留念。"></span>。’我胆怯地说道,因为他当时的心情很难过,很忧郁。于是他又走回来,要了一支笔,拿起了纪念册,‘你妹妹几岁了?’他问我,手里已经拿起了笔。‘三岁。’我答道。‘Petite fille alors.’<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还完全是小姑娘嘛。"></span>接着便在纪念册上一挥而就:<kbd></kbd>

    “‘ez jamais!Napoleon, votre ami sincère.’<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永远不要说谎!您的真诚的朋友拿破仑。"></span>

    “在这样的时刻还提出这样的忠告,您得承认,这多么难得,公爵!”

    “是的,这很有纪念意义。”

    “这张纸,镶了金边镜框,配上玻璃,一直挂在我妹妹的客厅里,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直到她死——她是分娩时死的。这张东西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唉,我的上帝!已经两点啦!我太耽误您的时间了,公爵!<abbr></abbr>这太不应该了。”

    将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噢,正好相反!”公爵支吾道,“您的话使我很感兴趣……再说……这非常有意思,我很感谢您!”

    “公爵!”将军说,又紧紧握着他的手,都把他握疼了,而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突然若有所悟,似乎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呆了,“公爵!您这人心太好了,也太老实了,有时候甚至使我觉得您太可怜了。我看着您,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噢,愿上帝祝福您!但愿您的生活……能在爱情中重新开始,从此美满幸福。我这辈子算完了!噢,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他用手捂着脸,匆匆走了出去。公爵对于他的真诚激动是无可怀疑的。同时他也懂得,老将军出去时正陶醉于自己的成功中。但是他毕竟预感到,将军属于这样一类信口雌黄者,他们虽然在吹牛中得到极大的快乐,甚至达到一种自我陶醉的程度,但是当他们的自我陶醉达到顶点的时候,心里毕竟还有些怀疑,怀疑人家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他们的信口雌黄。在老将军目前的情况下,他可能已经醒悟过来了,感到无限羞愧,怀疑公爵只是过分同情他,因而使他感到蒙受了羞辱。“我把他弄得这么兴奋,是不是做过头了呢?”公爵担心地想,可是蓦地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约十来分钟。他本想责备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他又立刻明白他无可指责,因为他无限地可怜将军。

    他的预感果真应验了。晚上,他收到一张奇怪的便条,话虽简短,态度却很坚决。将军通知他,他将跟他就此分手,从此不再见他,又说他虽然尊敬他,感激他,但是即使是他,他也不能接受他有损一个老人的尊严的同情的表示,而这老人本来就够不幸的了。后来公爵听说,老将军跑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去了,从此闭门不出,他也就近乎放心了。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将军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那儿也闯了不少祸。个中详情,我们无法在这里一一细说,但是我们不妨简单地指出,这次会面的实际结果是,将军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吓了一跳,又因为他出口伤人,含沙射影地说了一些加尼亚的坏话,使她勃然大怒。他可耻地被赶出了大门。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度过了这个夜晚和这样一个早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乎发狂似的跑到大街上。

    科利亚依旧不完全明白个中缘由,甚至希望对他厉害点,逼他就范。

    “您说,咱俩现在上哪,将军?”他说,“上公爵那儿去吧,——您不愿意,跟列别杰夫呢,又吵翻了,钱,您没有,我也从来不曾有过:现在咱俩是当街坐在豆子上了<span class="" data-note="俄谚:意为“一无所有,走投无路”。"></span>。”

    “坐而有豆,总比坐在豆子上强,”将军嘟囔道,“我曾经用这句……双关语……在军官们中间……引起过哄堂大笑……在四十四……一千……八百……四十四年,对!……我记不清了……噢,别提醒我,别提醒我!‘我那青春何在,我那蓬勃的朝气何在!’<span class="" data-note="源出果戈理的<a href='/book/9532/im'>《死魂灵》</a>1卷6章开头。原文为“哦,我的青春!哦,我的蓬勃的朝气!”"></span>有人这样叫道……这是谁叫来着,科利亚?”

    “爸爸,这是果戈理在<a href='/book/9532/im'>《死魂灵》</a>里的话。”科利亚答道,胆怯地看了看父亲。

    “死魂灵!噢,对了,死人!你埋我的时候,要在坟头写上:‘死魂灵长眠于此!’

    “耻辱使我苦恼!

    “这话是谁说的,科利亚?”

    “不知道,爸爸。”

    “没有叶罗佩戈夫!没有叶罗什卡·叶罗佩戈夫!……”他在街心站住,发狂似的叫道,“这还算儿子,亲生儿子!叶罗佩戈夫,我与他十一个月亲如兄弟,我曾经为他去决斗……我们的队长韦戈列茨基公爵,在喝酒的时候问他:‘格里沙,告诉我,你在哪里得的安娜勋章?’‘在祖国的沙场上,还能在哪儿!’我叫道:‘回答得好,格里沙!’嗯,于是就发生了决斗,后来他就跟马里娅·彼得罗芙娜·苏……苏图庚娜结婚了,并且战死在沙场……一颗子弹打在我胸前的十字架上,反弹回去,径直打中了他的脑门。‘我永远忘不了!’他大叫一声,便倒地身亡。我……我在军队里清清白白,我光明磊落,但是耻辱——‘耻辱使我苦恼!’你和尼娜将来一定要给我上坟……‘可怜的尼娜!’我过去就这么叫她来着,科利亚,很久以前了,在开始的时候,她是那么爱我……尼娜,尼娜!我干了什么呀,让你这么命苦!你究竟爱我什么呢,你这逆来顺受的人儿。你母亲的心像天使一样善良,科利亚,像天使!”

    “这我知道,爸爸。亲爱的爸爸,咱们回家找妈妈吧!她在追我们!哎呀,你怎么又站住了呢?好像你不明白似的……啊呀,你怎么哭了呢?”

    科利亚自己也哭了,连连亲吻父亲的手。

    “你亲我的手,亲我的手!”

    “是的,亲您的手,亲您的手。嗯,这有什么奇怪呢?哎呀,你干吗站在街心痛哭,还自称是将军,是军人哩,好了,走吧!”

    “好孩子,愿上帝祝福你,因为你对一个无耻的人,——是的!对一个无耻的老东西,对自己的父亲仍旧恭敬有礼……但愿你将来也有这样一个儿子……le roi de Rome……噢,‘我诅咒,诅咒这个家!’”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科利亚突然火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您现在为什么不肯回家?难道您疯了吗?”

    “我来说,我来说给你听……我全告诉你,别嚷嚷,人家会听见的……le roi de Rome……噢,我难过,我伤心!

    “奶妈呀,你的坟墓在哪儿!<span class="" data-note="源出奥加廖夫的一部未完成的长诗<a href='/article/9211.htm'>《幽默》</a>。"></span>

    “这是谁的呼唤,科利亚?”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呼唤!咱们这就回家去,马上就走!如果有必要,我要把甘卡狠揍一顿……您又上哪儿?”

    但是将军已拉着他走上附近的一家人家的台阶。

    “您上哪儿?这是人家的台阶呀!”

    将军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拉着科利亚的手,往身边拽。

    “弯下腰,弯下腰!”他喃喃道,“我全告诉你……奇耻大辱……弯下腰……耳朵,把耳朵凑上来,我要凑着你的耳朵说……”

    “您倒是怎么啦!”科利亚被他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凑上了耳朵。

    “Le roi de Rome……”将军耳语道,也好像在浑身发抖。

    “什么?……您怎么总是le roi de Rome长,le roi de Rome短的?……您说什么呀?”

    “我……我……”将军又开始耳语,他抓住“自己孩子”的肩膀,而且越抓越紧,“我……想要……我对你……统统,马里娅,马里娅……彼得罗芙娜·苏——苏——苏……”

    科利亚挣脱了身子,反过来抓住将军的肩膀,像疯子似的看着他。老将军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发青,脸上还出现一阵阵轻微的抽搐。他的身子突然倾斜,开始慢慢地倒在科利亚的胳臂上。

    “中风啦!”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始向满街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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