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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本书上一章描述的那件事发生以后,又过了两星期,我们这部小说的几位登场人物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不作一些特别的解释,我们就很难落笔继续说下去。然而,我们又觉得,我们还是应当仅限于简单地把事实讲出来,尽可能不作特别的解释,我们所以这样做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对所发生的事情自己也解释不清。我们预先作这样的申明,读者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和摸不清头脑:你自己都说不清,也没有自己的看法,这故事又怎么讲下去呢?为了不使我们的处境更尴尬,还是让我们举个例子来尽量加以说明吧,也许承蒙错爱的读者终究会懂得,我们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节外生枝,与本书无关,相反,倒是本故事顺理成章的直接继续。

    过了两星期,已是七月初,甚至在这两星期中,本书主人公的故事,特别是本故事中最近发生的离奇曲折的情节,竟逐渐演变成一则奇怪的、让人听了非常逗乐的、几乎难以置信、同时又差不多是显而易见的奇闻。渐渐地,这则奇闻传遍了同列别杰夫、普季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叶潘钦家别墅相邻的所有街道,简言之,几乎传遍了全城,甚至遍及四郊。几乎整个社交界(本地人、避暑客以及前来听音乐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在讲同一个故事,但人言人殊,众说纷纭,说的都是有一位公爵,在一个清白传世、颇有名望的人家,闹出了一桩丑闻,他居然拒绝了已经是他的未婚妻的这家的小姐,迷上了一个有名的荡妇,割断了从前的一切联系,不顾一切,既不顾对他的威胁,也不顾公众的义愤,竟打算不日就同这个曾经被人耻笑过的女人结婚,而且就在这儿,在帕夫洛夫斯克,公开地、大吹大擂地结婚,昂首挺胸,招摇过市。这则奇闻被添油加醋地加进了许多丑闻,许多名人和大人物也被牵连在内,同时又赋予这则奇闻以许多光怪陆离、谜一样的色彩,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它又事实昭彰,非但无法推翻,而且还有目共睹,显而易见,因此普遍的好奇心和流言蜚语,当然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最巧、最妙,同时又最合乎情理的议论,应属那几位道貌岸然而又专好搬弄是非的人,他们这一阶层的人素以脑子灵活著称,在每个交际场合,他们总是忙着首先向别人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前因后果,他们认为这样做是自己的使命,而且常常认为这是一件足慰平生的赏心乐事,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年轻人出身世家,是个公爵,也可以说很有钱,不过是个傻瓜,但又是民主派,被屠格涅夫君发现的当代虚无主义<span class="" data-note="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 href='337/im'>《父与子》中描写的巴扎罗夫的虚无主义。这一思潮在当时的俄国青年中颇为风行。"></span>冲昏了头脑,几乎不会讲俄国话,他爱上了叶潘钦将军膝下的一位千金,后来终于成了这家的座上客和大家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是正如那个法国神学院学生一样,最近报上曾刊载过一则关于这个神学院学生的趣闻:他故意让人家授予他神父的教职,故意亲自上书申请当神父,他履行了一切仪式,该磕头的地方,他都磕了头,该亲吻十字架和该宣誓的时候,他也都一一照办了,可是到第二天,他却写了一封信给主教,公开申明他不信上帝,他认为欺骗人民、白吃人民的饭是可耻的,因此他自行解除昨天授予他的教职,而且把他的这封信刊登在自由派的报纸上,——公爵跟这个无神论者一样,也在某一方面弄虚作假。据说,似乎他故意等候他的未来的岳父母大宴宾客,举行盛大的晚会,把他引荐给非常多的大人物的时候,他却在大庭广众中公开申明他的思想方式,痛骂备受人们敬重的高官显贵,并且当众带有侮辱性地回绝了他的未婚妻的婚事,仆人们过来,想把他带出去,他竟然反抗,结果打碎了一只非常美丽的中国花瓶。说到这里,他们又加了一段说明,当作当代社会风气的写照,说这个糊涂的年轻人倒也真爱自己的未婚妻——将军的女儿的,他之所以拒绝这门亲事,完全出于虚无主义和为了捣乱,目的是要当着整个上流社会的面娶一个堕落的女人为妻,以图称快一时,并以此表明在他的信念中既无所谓堕落的女人,也无所谓玉洁冰清的女人,有的只是主张自由的妇女。他不相信上流社会那种陈旧的区分,而只信仰一个“妇女问题”。说到底,一个堕落的女人,在他的心目中,甚至比一个不堕落的女人还略胜一筹。这一解释看上去极为可信,因而为大多数避暑客所接受,何况每天的种种事实又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诚然,有许多事依旧无法解释:有人说,这位可怜的姑娘非常爱自己的未婚夫(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应叫作“勾引者”),竟在他抛弃她的第二天,他正坐在他的相好家的时候,亲自跑去找他;另一些人则说,恰好相反,是他故意引诱她到他相好家去的,他这样做无非出于虚无主义,为了给她难堪,使她丢人现眼。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对这事的兴趣与日俱增,何况,毫无疑问的是那个出乖露丑的婚礼,是当真要举行的了。

    这么一来,如果有人要我们说明一下——不是有关这事的虚无主义色彩,而仅仅是关于这个预定就要举行的婚礼,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满足公爵的真正愿望,这些愿望在眼下又到底表现在哪里,现在又该怎样来确定我们这位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说实话,我们对于这些问题很难回答。我们只知道一点,办喜事倒的确定下了,而且公爵还亲自把这事全权委托给了列别杰夫、凯勒尔和列别杰夫认识的一位朋友(这人是列别杰夫特意介绍给公爵来专门办理婚事的),由他们包揽一切,无论是联系教堂,还是张罗有关婚礼的一应大小事务,他让他们别省钱。我们还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再催促,坚持要举行婚礼,我们还知道,应凯勒尔本人的热烈请求,公爵的傧相就由他来担任,而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当傧相的,则是布尔多夫斯基,他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一任务,办喜事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但是,除了这些非常确凿的情况以外,我们还知道某些事实,可是这些事实把我们简直弄糊涂了,其原因就在于同上面讲的正相矛盾。我们非常怀疑,比如说吧,公爵在全权委托列别杰夫和其他人张罗一切之后,就在当天,他已经把他有了司仪、有了傧相、即将举行婚礼等事,差点忘得一干二净,他之所以急忙作出安排,听凭别人张罗,无非是为了让他自己不再去想这事,甚至于,可能是,使他自己快点忘掉这事。那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想记起什么和追求什么呢?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人(比如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都没有强迫他非这样做不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确希望尽快举行婚礼,想要举行婚礼的是她,完全不是公爵,但是公爵同意了,谁也没有强迫他,但是他仿佛心不在焉,好像人家请他做一件极普通的事情似的。在我们面前,这类怪事多得很,但是这些事非但说明不了问题,据我们看,把事情反而弄得更糊涂了,不管举多少事实也无济于事。但是我们不妨再举一个例子。

    譬如说,我们完全知道,在这两星期中,公爵整天、整晚都陪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去散步、听音乐也都带着他,他每天都跟她..一起坐马车出去兜风。只要有一小时看不到她,他就会提心吊胆,生怕她出什么事(可见,从各种迹象看,他是真心爱她的)。他常常静静地、温存地微笑着,听她说话,一听就是几小时,而且她不管说什么,他都耐心地听,而他自己则几乎一言不发。但是,我们也同样知道,在这些日子里,他曾经几次,甚至许多次突然动身到叶潘钦家去,而且也不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隐瞒,这使她几乎陷入绝望。我们也知道,当叶潘钦家还留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她们一直不肯见他,他想跟阿格拉娅见见面,也常常遭到拒绝。因此,他只好一言不发地离开她们家,但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好像把遭到拒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用说,这回又吃了闭门羹。我们也同样知道,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跑出去后刚过一小时,也许甚至不到一小时,公爵就跑到叶潘钦家去了,当然,他自以为一定能在那里找到阿格拉娅,他在叶潘钦家的出现,当时,在她们家引起了极大的惊慌和恐惧,因为阿格拉娅还没有回家,而且她们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说,她曾经同他一起去找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人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两位千金,甚至希公爵,对公爵的态度非常生硬和不友好,而且措辞激烈,当时就表示要跟他一刀两断,从此绝交,互不来往,特别是当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突然登门来找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向她宣布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已经待在她家差不多一小时了,神情可怕,看来她死也不肯回家之后,这个最新消息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吃一惊,心里怕极了,而且这话完全有道理:阿格拉娅离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后,的确现在宁可死,也不肯见她家里人的面,因此她就直奔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家去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立刻认为有必要毫不拖延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去告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母女三人闻讯后,便立刻跑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家去,跟在她们后面的则是刚刚回家的一家之长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至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尽管人家赶他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还是蔫不唧儿地跟在他们后头,但是,根据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安排,那里也没有让他进去见阿格拉娅。不过,当阿格拉娅看到母亲和姐姐站在她身旁直哭,一点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的时候,也就扑进她们的怀里,立刻跟她们一起回家了,这事闹了半天,也就这么结束。还有人说(虽然这些风言风语不十分确凿),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这件事上,也非常不走运,他抓住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跑去找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跟阿格拉娅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蓦地异想天开,向她谈情说爱起来,阿格拉娅听着他的话,尽管她当时眼泪汪汪,十分伤心,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并且还冷不防地向他提了个奇怪的问题:为了证明他真的爱她,他敢不敢立刻伸出手指,放在蜡烛上烧?据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听到这主意后大惊失色,一时没了主意,脸上露出一副非常尴尬的表情,以致阿格拉娅看了他这副模样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离开他,跑上楼去,进了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房间,她的父母也就是在这里找到她的。而这桩趣闻是第二天经由伊波利特之口,传到公爵耳朵里的。伊波利特已经一病不起,他特意请人把公爵找去,告诉他这桩奇闻。至于这个传闻怎么会传到伊波利特耳朵里去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公爵听到有关在蜡烛上烧手指的事后,也大笑不止,笑得连伊波利特都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他又忽地哆嗦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般说,这几天,他的神态非常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既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又非常痛苦。伊波利特直截了当地肯定,他认为他神经不正常,但是究竟如何,这话还不好说。

    我们原原本本地提供了这些情况,又不肯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样做,完全无意在读者们面前为我们的主人公辩解。再说,我们还完全赞同他在自己的朋友们中激起的义愤。甚至薇拉·列别杰娃有一段时间也对他很气愤,科利亚也很愤慨,凯勒尔在没有选他做傧相以前也对他义愤填膺,更不用说列别杰夫了,他甚至开始耍阴谋,跟公爵作对,不过这也是出于义愤,甚至是出于地地道道的义愤,但是这事我们还是以后再说吧。总之,我们完全而且高度赞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的一些非常有分量、甚至在心理学上非常深刻的话,这些话是此公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趟子事后的第六天或者第七天,在一次友好的谈话中直截了当,甚至毫不客气地对公爵说的。我们必须在此顺便指出,不仅叶潘钦全家,甚至与叶潘钦家直接间接有关的所有的人,都认为必须与公爵完全断绝任何关系。比如,希公爵遇到公爵后甚至扭过头去,也不向他还礼。但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却不怕玷污自己的令名,照样去看公爵,尽管他又开始每天都到叶潘钦家去,而且在叶家受到了明显的格外青眼的接待。他去拜访公爵那天,正好是叶潘钦全家离开帕夫洛夫斯克后的第二天。他进门时已经知道公众中流传着的种种流言蜚语,甚至其中一部分还是他亲手促成的。公爵对他的光临非常高兴,而且立刻跟他谈起了叶潘钦家的事。一开始就如此直率和坦诚,这就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完全无拘无束了,因此他也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谈起了正事。

    公爵还不知道叶潘钦家搬走了,他吃了一惊,脸变得煞白,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摇了摇头,既惶恐不安,又若有所思,最后他承认,“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接着,他又立刻打听:“他们到底上哪儿了?”

    当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仔细地观察着他,所有这一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且问题提得老老实实,既表现出惊慌,同时又显得奇怪地坦率、不安和激动,——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十分惊诧。然而,他还是客客气气而又详详细细地把一切告诉了公爵:有许多事公爵还不知道,他是从叶潘钦家来的第一个信使。他证实,阿格拉娅的确病了,而且接连三昼夜几乎整宿睡不着觉,在发高烧;现在,她倒是好些了,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但是仍旧处在一种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幸亏全家和和美美!不仅当着阿格拉娅的面,甚至他们相互之间都绝口不提发生过的那件事。阿格拉娅的父母已经商量好,到秋天,等阿杰莱达办完喜事后,就立刻到国外去旅行。有人嘴快,无意中透露了这计划,阿格拉娅听后也默然认可了。”至于他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很可能到国外去。甚至希公爵,只要公事离得开,也打算跟阿杰莱达一起出国三两个月。只有将军一人打算留下。现在,母女四人都到她们家的庄园科尔米诺去了,这村子离彼得堡约二十俄里,那里有一幢很宽敞的给主人住的房子。别洛孔斯卡娅还没离开这里到莫斯科去,甚至仿佛故意留下来似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坚持,在发生这一切之后,再要留在帕夫洛夫斯克是绝对不可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每天都把城里流传的谣言说给她听,至于住到叶拉金<span class="" data-note="彼得堡涅瓦河口最北部的一个小岛。"></span>别墅去,大家也都认为是不可能的。

    “嗯,倒也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补充道,“您自己也会同意,怎么受得了呢……特别是她们都知道,在您这里,也就是在您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干些什么,再说,公爵,尽管您一再吃闭门羹,您还是每天都到那里去登门拜访……”

    “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我想去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又摇起了头。

    “哎呀,亲爱的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突然伤感而又来劲地喊道,“您当时怎么会允许……发生这一切的呢?当然,当然,这一切都出于您的意料之外……我同意,您当时一定没了主意,再说……您也阻止不了一个失去理智的姑娘,您无能为力!但是,您也应该了解,这姑娘……对您……是多么认真,又多么热烈。她不愿意跟另一个女人分享,而您……而您竟会抛弃和打碎这样一件无价之宝!”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是的,我错了,”公爵又非常伤心地说,“您知道吗:就她一个人,就阿格拉娅一个人这么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其他人都不这么看。”

    “这一切之所以令人气愤,正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叫道,而且越说越来劲,“公爵,请您原谅,但是……我……我倒是想过这一问题,公爵,我想了很多,我知道过去发生的种种,也知道半年前发生的种种,而且——这一切都不值得一提!这一切不过是头脑发热,想象出来的一幅图画,一种幻想,一缕青烟,只不过是一个完全不谙世事的姑娘,因为心里又嫉妒又害怕,才会把这事看得如此严重!”

    这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已经毫不客气地尽情发泄他胸中的愤懑。他振振有词,有条不紊,我们再说一遍,他甚至作了非常深刻的心理分析,在公爵面前展开了一幅公爵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全部关系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向能说会道,现在甚至达到了巧言令色的地步。他继续说道:“最初,你们就以虚假开始,以虚假开始的事,必定以虚假告终,这是一个自然法则。当有人(反正有人吧)管您叫白痴的时候,我不同意,甚至很愤慨,您很聪明,这样叫您是不公平的。但是,您也得承认,您又很怪,跟一般人不一样。我认为,所以会发生这一切,其基础不外是:第一,由于您,可以说吧,生来不谙世事(公爵,请您注意‘生来’这词);其次,由于您这人太老实了;再次,则由于您少有的缺乏分寸感(对于这一点,有几次,您自己也意识到了)——最后,则是由于您头脑里积淀了一大堆信条,由于您这人非常老实,所以您直到今天还把这些信条当成真正的、合乎自然的、直接的信条!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公爵,在您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关系中,从一开始就有某种假民主的成分(为了简便起见,我先姑且这么说吧),也可以说,具有一种对‘妇女问题’的陶醉(说得更加简便些)。要知道,罗戈任把钱拿来的那天晚上,发生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那出奇怪的、出尽洋相的活报剧,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倘若您愿意,我可以把您本人扳着手指头逐一分析一下,让您像照镜子一样看看您的尊容,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这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您是一个青年,住在瑞士,向往祖国,渴望回到俄国来,渴望回到一个既神秘莫测,但又是王道乐土的国家。您读过许多关于俄国的书,这些书也许非常好,但是对您却是有害的。您怀着满腔热血,回国后想大干一番,可以说吧,您急切地希望有所作为!说来也巧,就在这天,有人把一个惨遭蹂躏的妇女的哀婉而又令人心碎的故事讲给您听,讲给您这个骑士而又情窦初开的青年听——而且讲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在当天您又见到了这个女人,而她的美貌,她那神奇的、魔鬼般的美貌又把您迷住了(我同意,她是个大美人)。再说,您的神经有毛病,您有羊痫风,再加上咱们彼得堡那撼人心魄的乍寒还暖的时节,再加上整整这一天,在一个您所不熟悉的、对您几乎是梦幻般的城市里,这天,您遇见了许多人,看到了许多活报剧,这天您不期而遇地认识了许多人,现实是如此出于您的意料之外,这天您又遇到了叶潘钦家的三个大美人儿,包括阿格拉娅,再说您很累,又头晕,再加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客厅,以及这客厅的气派,以及……我倒要请问,在这样的时刻,您还能期待您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公爵连连点头,开始脸红了,“是的,几乎就是这样。您知道吗,头天,我的确几乎整宿没睡,在火车里,再前一天,也整宿没睡,精神很不好……”

    “嗯,这就对了,我要说的不就是这意思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心急地继续说道,“明摆着的事,这时您正处在一种,可以说吧,既狂热而又忘乎所以的状态,您急切地想宣布一种豁达大度的思想,您出身名门,又是公爵,而且一尘不染,可是您却并不认为一个被糟践的女人是可耻的,因为这并不是她的过错,而是一个可恶的、上流社会的贪淫好色之徒造的孽。噢,主啊,要知道,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亲爱的公爵,问题在于这是不是真的,您的感情是不是真挚的,是不是真心流露,或者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一个女人,同样的女人,在教堂里得到了宽恕,但是并没有对她说她做得对,应当受到人们的百般赞扬和尊敬呀!足下有何高见?难道过了三个月,这道理您还没明白过来吗?好吧,就算她现在是无辜的(我并不坚持,因为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难道她所有那些离奇的经历,能够替她那令人无法容忍的、魔鬼般的骄傲,那种无耻而又贪得无厌的利己主义辩解吗?对不起,公爵,我说过了头,但是……”

    “是的,这一切都是可能的,您也许说得对……”公爵又喃喃道,“她的确很冲动,您说得对,当然,不过……”

    “她值得同情?我的好公爵,您想说这话吗?但是为了同情她,为了使她痛快,难道您就可以羞辱另一位高尚而又纯洁的姑娘,当着那双高傲而又充满仇恨的眼睛公然羞辱她吗?即使出于同情,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这简直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夸大和言过其实!既然爱一个姑娘,怎么能当着她的情敌面公然羞辱她呢?您既然已经亲自向她真心诚意地求过婚,又怎么能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且当着这另一个女人的面抛弃她呢?……要知道,您已经向她求过婚,而且您是当着她的父母和两位姐姐的面说这话的!公爵,我倒要请问,您在这样做了以后,还能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而且……而且您还硬说什么您爱她,这不是欺骗一位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吗?”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唉,我觉得我错了!”公爵十分伤心地说。

    “难道这样说就够了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愤怒地叫道,“难道只要叫一声‘唉,我错了!’这就够了吗?自知有错,又坚决不改!您的良心,您的‘基督徒’的良心又到哪里去了呢?要知道,您当时是看到她的脸的:难道她比那个女人,比您的那个女人,比那个硬拆散人家美满姻缘的女人,痛苦就少吗?您怎么能看见这种情形而又听之任之呢?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

    “不过……您知道,我并..没有听之任之呀……”可怜的公爵嘟囔道。

    “怎么没有听之任之?”

    “真的,我丝毫没有听之任之。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我当时跑去追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可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昏过去了,可后来,一直到现在,她们都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反正一样!即使另一个女人昏过去了,您也应当跑去追阿格拉娅!”

    “是的……是的,我的确应当……可是她会死的!她会自杀的,您不知道她的性格,再说……反正一样,我以后会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而且……您知道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看得出来,您似乎并不知道全部底细。请您告诉我,她们究竟为什么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呢?如果让我见到她,我会把一切都跟她说清楚的。要知道:她们俩当时说的都不是心里话,完全不是她们心里想说的话,结果她俩就闹成……这道理我跟您怎么也说不明白,但是说给阿格拉娅听,她也许会明白的……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提到她当时的脸色,提到她当时是怎么跑出去的……噢,我的上帝,我全记得!咱们走吧,走吧!”他急忙从座位上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袖子,要拽他走。

    “上哪?”

    “咱们去找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这就走……”

    “我刚才不是说过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吗,去干吗?”

    “她会明白的,她会明白的!”公爵把两手合在胸前,仿佛祷告似的喃喃道,“她会明白的,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而完全,完全是另一回事。”

    “怎么完全是另一回事?说到底,你们俩不是要结婚吗?可见,您非一条道走到黑不可……您是不是要结婚呢?”

    “嗯,是的……我要结婚,对,我要结婚!”

    “那怎么会不是那么回事呢?”

    “噢不,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这,这反正一样,我结婚不结婚反正一样,这没关系!”

    “怎么反正一样?怎么没有关系?要知道,这可不是儿戏呀?您是跟一个您所爱的女人结婚,使她美满幸福,您这样做,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是看到的,也是知道的,怎么可能反正一样呢?”

    “幸福?噢,不!我不过是简单地结一下婚,她硬要结婚嘛。我结婚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嗯,这反正一样!不过,假如不依她,她肯定会死的。我现在看到,跟罗戈任的那桩婚事简直是发疯!我过去不明白的事,现在全明白了,您知道:当她们俩当时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我看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真让我受不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不知道(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话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从来没有说过,甚至对阿格拉娅也没有说过,我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就受不了……您方才提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天举行的晚会,您说得很对,但是这里还有件事您说漏了,因为您不知道:我当时一直在看她的脸!还在那天上午,看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受不了她脸上的表情……比如拿薇拉·列别杰娃说,她就完全是另一种眼神。我……我怕见她的脸!”他又异常恐惧地加了一句。

    “怕?”

    “对,她是疯子!”他脸色苍白地喃喃道。

    “您说这话有把握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非常好奇地问。

    “是的,有把握,现在已经有把握了,现在,这几天,已经完全有把握了!”

    “那您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这么做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惊恐地叫道,“这么说,您跟她结婚是出于某种恐惧?这事简直莫名其妙……也许,您根本不爱她吧?”

    “噢不,我全心全意地爱她!要知道,她……是个孩子,她现在是个孩子,完全是个孩子!噢,您什么也不明白!”

    “与此同时,您又向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保证,您爱她?”

    “噢,是的,是的!”

    “怎么回事?这么说,两个女人您都想爱?”

    “噢,是的,是的!”

    “对不起,公爵,您说什么呀,您犯糊涂了吧?”

    “我倘若没有阿格拉娅……我一定要见到她!我……我很快就会在睡梦中死的。我想,今天夜里我就会在睡觉的时候死去<span class="" data-note="据作者夫人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日记中记载,每当作者的癫痫病发作,他就会产生一种对死的恐惧,后来他又在睡觉的时候死去。"></span>。噢,倘若阿格拉娅知道,知道一切的话……也就是说,必须让她知道一切。因为关于这事必须知道一切,这是最要紧的!为什么当另一个人错了,我们却从来不去了解应当了解的这个人的一切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您刚才说的情况使我吃惊不小……难道她现在的脸色还跟她跑出去的时候一样吗?噢,是的,我错了!很可能,这一切都应当怪我!我还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但是我肯定错了……这里有些事我跟您说不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会懂的!噢,我永远相信她会懂的。”

    “不,公爵,她不会懂!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是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来爱您的,而不是作为一种……抽象的精神。您知道吗,我的可怜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也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人!”

    “我不知道……也许,也许吧,您在许多方面说得都很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bdi></bdi>非常聪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啊呀,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咱俩快去找她吧!看在上帝分上,看在上帝分上!”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她在科尔米诺。”

    “咱们就到科尔米诺去,立刻就去!”

    “这是不——可——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站起身来,拉长了声音说。

    “这样吧,我写封信,您把信捎去!”

    “不,公爵,不行!您就免了我这趟差事吧,我干不了!”

    他俩分手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离开的时候,心里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据他看,公爵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他又怕又非常爱的这张脸,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与此同时,他失去阿格拉娅也许的确会死的,因此阿格拉娅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深!哈哈!怎么能同时爱两个人呢?用两种不同的爱情?这倒有意思……可怜的白痴!现在他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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