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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在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在同哥哥的谈话中,提到公爵向阿格拉娅·叶潘钦娜求婚的事时,稍许夸大了这消息的准确性。很可能,她有先见之明,预先猜到了在最近的将来可能发生的事。也许,因为她的幻想已经灰飞烟灭(说实在的,她自己也不相信这幻想能够实现),她既然是人,就无法抗拒用夸大不幸这一办法,把更多的怨毒注进哥哥的心,并引以为乐,虽然她真心爱自己的哥哥,并且同情他。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无法从自己的女友——叶潘钦姊妹那儿打听到十拿九稳的消息。她听到和看到的只是一些暗示、欲言又止的话、闪烁其词的表示和谜一般的现象。也许是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想故意透露一点消息,用话套话,引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上钩,最后,很可能是她们也无法抗拒女人惯有的乐趣,稍些作弄一下这位女友,哪怕这女友她们从小就认识,也在所不计,因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们不可能丝毫看不出她那小心眼儿里到底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从另一方面看,公爵告诉列别杰夫,他无可奉告,因为任何特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这话固然很对,但也可能弄错了。确实,所有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一种十分奇怪的现象:表面上看去,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与此同时,又似乎发生了许许多多事。而后者正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用她那屡试不爽的女性本能猜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潘钦家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不约而同地出现同一想法呢?——似乎阿格拉娅发生某种大的变化,她的终身大事正在决定之中——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就很难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了。但是这一想法刚一露头,大家一下子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早看出来了,这一切她们早就一清二楚地预见到了,而且早在朗诵《可怜的骑士》那工夫,甚至更早,一切就都一清二楚了,不过当时大家都不愿意相信这种荒唐事罢了。反正两位姐姐都这么说,至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当然,她更比大家都早地预见到和看到了这一切,而且早就为此而“操碎了心”,但是早也罢,晚也罢,反正她现在一想到公爵,就非常不是滋味,其原因就因为拿不准。现在她面临一个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但是这问题不仅无法解决,甚至到底是什么问题,不管可怜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怎么绞尽脑汁,也没法弄清。这事也难:“公爵到底好不好?这一切到底好呢,还是不好?如果不好(这是没有疑问的),究竟不好在哪里?如果也许很好(这也是可能的),又好在哪里呢?”至于身为一家之主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用说,最先是惊讶,但是后来他又承认,要知道,“真的,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一直都觉得很可能发生这一类事,偶尔会突如其来地似乎觉得有这样的可能!”他在他夫人的严厉目光下立刻闭上了嘴,可是他的不再吱声是在早晨,到了晚上,当他和夫人单独在一起,不能不再次说话时,他忽然似乎特别来劲地说出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嘛?……”(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当然,如果这都是真的,倒叫人纳闷,他也不争辩,但是……”(他又吞吞吐吐地不说下去了。)“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直接面对现实,那么公爵,说真的,还是个非常好的青年,而且……而且,而且——嗯,说到底,门第,我们家的门第,这一切都应该考虑到,可以说吧,也是重振我们家门第的一种办法,我们家道中落,起码在上流社会眼里,也就是说,从这个观点看,也就是说,因为……当然是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就是上流社会。但是话又说回来,公爵也并非没有财产,虽然不过区区之数。他有……而且……而且……而且……”(他欲言又止地长久沉默,完全卡壳了。)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听后,怒不可遏。

    据她看,所发生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甚至是有罪的无稽之谈,是一种异想天开、愚蠢而又荒唐的景象”!“首先是,这个破公爵是个有病的白痴,其次,他是个傻瓜,既不知道上流社会,上流社会也没有他的地位:你能把他带出去给谁看,又能凑凑合合地把他安排在哪儿?一个叫人受不了的民主派,连个芝麻绿豆官的官衔都没有,而且……而且……别洛孔斯卡娅见了这活宝又会说什么呢?难道我们替阿格拉娅设想和物色的丈夫就是这么个角色吗?”最后一个论据,不用说,是最主要的。她做母亲的心,一念及此,就哆嗦,充满了血和泪,虽然与此同时,这颗心里也有某种想法在蠢动,而且蓦地对她说道:“凭什么说公爵不是您想要的那种人呢?”唉,正是自己心里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感到最为难。

    阿格拉娅的两个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公爵做她们的妹夫,甚至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句话,她们很可能会突然倒向他一边。但是她俩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这人家有个一以贯之的特点:在全家有争议的某个问题上,有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反对和抗争,越是执拗和越是激烈,大家就越有可能把这看作是她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这一观点的迹象。但是话又说回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却不能完全缄口不言。因为很久以来她妈有事总跟她商量,现在更是不断把她叫来,要她说说自己的意见,主要是帮她回忆,比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这事谁也没有发现?为什么当时大家不说?当时大家说这个糟糕的‘可怜的骑士’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个人就应当替大家操心,什么事都应当看在眼里,什么事都应当未卜先知,而其他人却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呢?”等等,等等。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起初说话很谨慎,只说,她认为爷爸的想法还是颇有道理的:选择梅什金公爵做叶潘钦家一位小姐的丈夫,在上流社会看来,可能还是蛮过得去的。她渐渐激动起来,甚至加了一句,说什么公爵根本就不是“傻瓜”,非但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傻瓜”,至于说社会地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在我们俄国,经过几年之后,他的社会地位究竟应当怎样确定,像过去那样锐意仕进,图个夫贵妻荣呢,还是在什么别的方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对所有这些话,她妈立刻斩钉截铁地指出,亚历山德拉是个“自由思想派,这一切都是她们那该死的妇女问题造成的”。然后,过了半小时,她就进城去了,并从城里跑到石岛去找别洛孔斯卡娅。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她恰好出现在彼得堡,不过很快就要离京他去。别洛孔斯卡娅是阿格拉娅的教母。<span class="" data-note="石岛在彼得堡市中心北部,地处大、中、小涅夫卡河之间,系显贵们的休息地。"></span>

    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听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十分激动而又绝望的自白之后,丝毫没有被这个没了主意的一家之母的眼泪所动,甚至还嘲笑地看了看她。这是个一意孤行、独断专行的人,即便是朋友,甚至是多年世交,她也不肯以平等待人,而她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看法,就跟三十五年前一样,始终把她看作是自己的protégé<span class="" data-note="法语:被保护人。"></span>,怎么也看不惯她那有棱有角的独立性格。她在言谈间指出:“看来,由于那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大伙儿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苍蝇说成了大象?”又说:“虽然注意地听了她所说的一切,但是始终看不出他们家当真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又说:“最好是少安毋躁,且等真的出了什么事再说。”又说:“看来,公爵是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虽然有病,脾气也怪,社会地位也太低了些。最糟糕的是,他还公然养了个相好。”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心里明白,因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别洛孔斯卡娅介绍的,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情场失意,所以她心里有气。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回到帕夫洛夫斯克后,比动身时火气更大了,立刻,大家都挨了顿,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疯”了,哪家也没有像他们家这么办事的:“忙什么?出什么事啦?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当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等等嘛,等出了事再说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疑神疑鬼,看到的东西还少吗,别看见苍蝇就说成大象嘛!”等等,等等。<samp>.99lib.</samp>

    经她这么一说,可见必须少安毋躁,看问题要冷静,等等再说。然而可叹的是,这种少安毋躁还没保持十分钟。在妈妈不在家,到石岛去的那工夫(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在公爵头天夜里十二点多,而不是几点多来访的第二天动身去彼得堡的),家里偏偏出了一桩事,这消息是对大家必须保持冷静的第一个打击。妈妈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盘问,于是姐妹俩便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第一,“她不在家的时候,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公爵倒是来过,可是阿格拉娅很久都没有出来见他,约莫有半小时吧,后来出来了,一出来就马上要公爵跟她下棋,可是公爵连棋子怎么走都不会,因此阿格拉娅立刻赢了他,阿格拉娅很开心,因为公爵连下棋都不会,就拼命羞他,取笑他,因此看着公爵那模样都觉得可怜。后来她提议玩牌,打“傻瓜”。但是这一回的情形却完全翻了个过儿,公爵打“傻瓜”厉害极了,简直……简直是个行家里手,玩得棒极了,于是阿格拉娅就耍滑头,暗地里换牌,还在他眼皮底下偷打过的牌,可是到头来还是他赢,每次都让阿格拉娅当傻瓜。这样一连五次,阿格拉娅又气又急,大发脾气,甚至到了完全忘乎所以的地步,她对公爵说了许多带刺而放肆的话,到后来,他想笑都笑不出来了。最后,她对他说:如果他还在这里坐下去,她就永远不进这屋的门,此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还上她们家来,简直没羞没臊,而且还在夜里,十二点多的时候。他听到了这句话后,脸刷地白了。接着,阿格拉娅就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尽管她俩百般安慰公爵,他走的时候还是像给人送葬后回家似的。蓦地,公爵走后才一刻钟,阿格拉娅就从楼上跑下来,走到凉台上,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她下楼时那么匆忙,甚至连眼睛都没擦干净,她跑下楼来,是因为科利亚来了,带来了一只刺猬。于是她们大家就开始看刺猬,对她们的问题科利亚解释说,刺猬不是他的,他现在是跟一个中学同学科斯佳·列别杰夫一道来的,他留在外边,不好意思进来,因为他拿着斧子;他又说,这刺猬和斧子是他们俩向一个过路的农民买来的。那农民索价五十戈比,把刺猬卖给了他们,至于斧子,是他们自己硬要他卖的,因为正好有用,而且这斧子又非常好。这时阿格拉娅突然开始拼命缠住科利亚,硬要他立刻把刺猬卖给她,她急得要命,甚至管科利亚叫“亲爱的”。科利亚很久都没同意,但是经不住她纠缠,后来,把科斯佳·列别杰夫叫了进来。科斯佳·列别杰夫进来时果然拿着一把斧子,而且样子很不好意思。但是,这时候,她们又突然发现,这刺猬根本就不是他们俩的,它属于另一个男孩,名叫彼得罗夫,他给了他们俩钱,让他们俩替他向另一个学生买一本施洛赛尔的《历史》书<span class="" data-note="弗里德里赫·施洛赛尔(1776—1861),德国历史学家。这里指他所著的《世界通史》(1844—1856)。"></span>,因为这学生需要钱用,所以卖得便宜。他们俩本来是去买施洛赛尔的《历史》书的,但是忍不住买了刺猬,因此,无论是刺猬还是斧子,都应当属于托他们买书的那个学生,而他们现在就是给他送这些东西去的,用以代替施洛赛尔的《历史》书。但是阿格拉娅胡搅蛮缠,最后,他们俩只好把刺猬卖给了她。阿格拉娅把刺猬一弄到手,就在科利亚的帮助下把刺猬放进一只篮子,并在篮子上盖上一块餐巾,请科利亚立刻,哪儿也别去,先把刺猬拿去用她的名义送给公爵,请公爵务必笑纳,以示“她深深的敬意”。科利亚愉快地同意了,并保证一定送到,但是他又立刻缠着她问:“用刺猬作礼物送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阿格拉娅回答道,这不关他的事。他答道,他坚信,这里一定有难言之隐,别有所指。阿格拉娅一听就火了,不客气地对他说,他是个浑小子,此外,什么也不是。科利亚立刻反唇相讥,如果他不尊重她是女性,此外也尊重他“不与女人计较”这一信念的话,他一定会立刻证明给她看,他对这一类侮辱人的话是会作出自己的回答的。但是闹到后来,科利亚还是高高兴兴地跑去送刺猬了,科斯佳·列别杰夫紧跑慢赶地跟在他后面。阿格拉娅看见科利亚边跑边晃动那只小篮子,因为晃得太厉害了,便忍不住从凉台上冲他叫道:“科利亚,可别掉出来呀,亲爱的!”好像刚才根本没跟他吵过架似的。科利亚停下来,也好像没跟她吵过架似的,非常和颜悦色地叫道:“不会的,我不会掉的,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尽管放心!”说罢,又撒腿往前跑去。科利亚走后,阿格拉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她扭身跑回自己屋里去时,那模样儿得意极了,而且以后一整天都开开心心。<samp></samp>

    这消息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吃一惊。看来,怎么说呢?显然是来了这样的情绪。她惊慌失措,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主要是因为那只刺猬,这刺猬究竟表示什么?这是什么暗号?它暗示什么?这是什么标记?又是什么密电码?再说,可怜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时候正好出现在她身边,经她一审问,而他随便一回答,就把事情全搞糟了。依他看,这事谈不上什么密电码,至于说刺猬——“刺猬就是刺猬,——除此以外,除非表示友好,忘掉种种不快,以及和解,等等,一句话,这一切都是胡闹,但是不管怎么说吧,这胡闹毕竟是天真的,可以原谅的。”

    对此,我们要附带说一句:他完全猜对了。公爵离开阿格拉娅后,回到家来,受尽她的耻笑,又被她下了逐客令,他灰心丧气地坐了约莫半小时,就在这时候,科利亚拎着刺猬忽然出现了。天气顿时放晴,公爵好像死后又复活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科利亚,对他回答的每句话都琢磨半天,不下十几次地问了又问,好像孩子般地笑着,那两个男孩也跟着他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一面笑还一面走过来跟他们握手。由此可见,阿格拉娅原谅了他,今天晚上公爵又可以去看她了,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主要的,甚至事关全局。

    “我们还真是一些孩子啊,科利亚!而且……而且……我们是孩子,——这有多好啊!”他终于十分陶醉而又感慨地说道。

    “道理很简单,她爱上了您,公爵,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科利亚颇有权威,而且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公爵的脸刷地红了,但是这次他没有说一句话,科利亚也只是拍手,哈哈笑。一分钟后,公爵也笑了起来,后来,一直到傍晚,每隔五分钟,他就看一次表: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到晚上时间还长吗?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绪还是占了上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发作了。尽管丈夫和女儿们一再反对,她还是让人去把阿格拉娅从楼上叫了下来,她要向她提一个最后的问题,让她作出明确的、最后的回答。“让这一切一下子水落石出,从肩头卸下重担,从此再不提它!……要不然,”她宣布道,“我都活不到晚上!”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他们把这件事弄僵了。除了佯装的惊讶、愤懑、哈哈大笑和对公爵、对所有盘问她的人报以嘲笑以外,——他们从阿格拉娅嘴里什么也没有得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病倒了,直到喝茶,也就是大家都在等候公爵的时候,她才走出来。她等候公爵来的时候,心直跳,公爵终于出现后,她差点没发歇斯底里。

    公爵进来的时候也畏畏缩缩、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异样地微笑着,窥视着大家的眼睛,似乎在向大家提问,因为阿格拉娅又不在屋里,他对此立刻又感到害怕起来。这天晚上没有任何外人,全<dfn></dfn>都是这家的成员。希公爵还在彼得堡没有回来,他去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叔叔的事了。“他在这里就好了,也能帮我说两句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他的不在觉得很惋惜。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坐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位姐姐的神态也很严肃,同时仿佛故意似的,一言不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谈话应当怎么开场。最后,她突然毅然决然地把铁路臭骂了一顿,同时用坚决的挑衅的神态望了望公爵。

    唉!阿格拉娅没出来,公爵这下算完了。他神情沮丧,几乎喃喃讷讷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说什么修路还是非常有益的,但是阿杰莱达忽然笑起来,经她一笑,公爵又无地自容了。就在这当口,阿格拉娅安详..而又庄严地走了进来,很有礼貌地向公爵一鞠躬,然后又庄重地坐到圆桌旁的一个引人注目的位子,她疑惑地看了看公爵。大家心里明白,已经到了当机立断、打破闷葫芦的时候了。

    “您收到我给您的刺猬了?”她生硬地、几乎气呼呼地问道。

    “收到了。”公爵答道,他的脸红了,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请您立刻说说,您对此事有何看法?为了让妈和我们全家都能过太平日子,必须这样。”

    “我说阿格拉娅……”将军突然不安起来。

    “这,这太过分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

    “这没什么过分不过分的,Maman,”小女儿也板着脸立刻答道,“我今天给公爵送去一只刺猬,希望知道他对这件事有何看法。怎么样,公爵?”

    “您想问我的看法吗,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关于刺猬。”

    “就是说,我想,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想知道,我是怎么收下……这只刺猬……或者不如说,我是怎么看待……您送来的这个东西……刺猬的,就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一句话……”

    他憋不过气来,停住了。

    “哼,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阿格拉娅等了约莫五分钟,“好吧,我同意,咱们先别提刺猬了,但是我很高兴,现在终于能够快刀斩乱麻,把这闷葫芦打破了。最后,我想当面问问您本人:您是不是准备向我求亲?”

    “哎呀,主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脱口叫道。

    公爵打了个哆嗦,后退了一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呆若木鸡;两位姐姐皱起了眉头。

    “别说谎,公爵,要说真话。就因为您,他们莫名其妙地打听来打听去,都把我烦死了。他们这种刨根问底,到底有没有什么根据呢?说呀!”

    “我虽然没有向您求过亲,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说道,突然活跃起来,“但是……您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爱您,相信您……甚至现在……”

    “我问您,您现在是不是要向我求婚?”

    “我向您求婚。”公爵答道,几乎心都停止了跳动。

    接着,全场一阵骚动。

    “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亲爱的朋友,”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十分激动地说,“如果这话当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格拉莎<span class="" data-note="阿格拉娅的小名。"></span>……对不起,公爵,请您原谅,亲爱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向夫人求助,“应当……好好想想……”

    “我不答应,不答应!”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连连摆手。

    “Maman,您也让我说两句,行吗?要知道,这样的事情,我本人的意见也不是无足轻重的:这是决定我终身大事的非常时刻(阿格拉娅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要亲自问个明白……此外,我很高兴,能够当着大家的面……现在我要问您,公爵,如果您当真‘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么您打算用什么来成全我的幸福呢?”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来回答您这个问题,这……这有什么可回答的呢?再说……有这个必要吗?”

    “您大概不好意思,而且气喘吁吁的,您稍微休息一下,养养神,先喝杯水。不过,底下人马上会给您端茶来的。”

    “我爱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我非常爱您,我只爱您一个人,而且……请别开玩笑,我非常爱您。”

    “不过,这事很重要,我们不是孩子,凡事应当三思而行……现在就劳您驾说说,您到底有多少财产?”

    “哎呀,哎呀,阿格阿娅,你怎么啦!话不该这么说,不该这么说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害怕地嘟囔道。

    “丢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声低语。

    “疯了?”亚历山德拉同样大声低语道。

    “财产……你是说钱?”公爵诧异地问道。

    “可不是吗。”

    “我……我现在有十三万五千。”公爵满脸通红地喃喃道。

    “就这么点?”阿格拉娅大声而又公然地表示诧异,而且一点不脸红,“不过,也没什么,特别是省吃俭用的话……准备找点事做吗?”

    “我本来想去考家庭教师……”

    “这就太巧了,自然,这可以增加我们的收入。您不打算去当名宫廷侍卫吗?”

    “宫廷侍卫?我从来没有想过干这事,不过……”

    但是,这时候,两位姐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杰莱达早已发现阿格拉娅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说明她在拼命忍住笑,很快就会笑出声来。阿格拉娅狠狠地看了一眼大笑不止的两位姐姐,可是她自己熬了还不到一秒钟,猛地扑哧一声,用最疯狂、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她从座位上跳起身来,跑出了房间。

    “我早知道,除了逗人发笑以外,就没什么了!”阿杰莱达叫道,“从一开始,从那只刺猬起,我就知道。”

    “不,我决不容许这样,决不容许!”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猛地大发雷霆,迅速冲出去追阿格拉娅。两位姐姐也立刻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公爵和作为一家之长的将军。

    “这,这,这种事你想象得出来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将军大叫,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说真格的,说真格的?”

    “我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在取笑我。”公爵伤心地答道。

    “且慢,小老弟,我去去就来,你先等会儿……因为……至少你来给我说明一下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至少是你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吧,整个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老弟,你自己也看到,我是她父亲,不管怎么说,总是她父亲吧,所以我莫名其妙。因此,至少你来给我说明一下呢!”

    “我爱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她也知道我爱她,而且……大概早知道了。”

    将军耸起肩膀。

    “奇怪,奇怪……你还很爱她?”

    “很爱她。”

    “奇怪,我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就是说,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我是说……你要明白,我指的不是财产(虽然我以为你的财产会更多些),但是……女儿的幸福对我……说到底……你能保证她得到这个……幸福吗?而且……而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当真?我说的当然不是你,我说她?”

    门外传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的声音:在喊爸爸。

    “你等等,小老弟,你等等!先等等,你再好好想想,我去去就来……”他匆忙说道,几乎慌慌张张地向亚历山德拉叫他的方向跑去。他看见夫人和小女儿在互相拥抱,相对而泣。这是幸福的眼泪,感动的眼泪,相互和解的眼泪。阿格拉娅在亲吻母亲的双手、两颊和嘴唇,两人热烈地互相偎依着。

    “你瞧,你瞧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

    阿格拉娅从妈妈胸前扭过她那幸福的、哭肿了的小脸蛋,回头看了爸爸一眼,大声欢笑着,跳到他身边,紧紧地拥抱他,连连亲吻他。接着,她又扑到妈妈怀里,把脸整个儿地藏在她胸前,不让任何人看见,立刻又哭了起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用披肩的一角遮住她的脸蛋。

    “你这残忍的小丫头,我问你,你现在拿我们怎么办,在发生这事以后,你说怎么办!”她说,但是神态已经很欢乐,仿佛她的呼吸突然变得轻快了似的。

    “残忍!是的,我残忍!”阿格拉娅突然接口道,“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坏透了的丫头!您把这话告诉爸爸。啊,他就在这儿。爸,您在这儿?您听见啦!”她噙着泪花笑了起来。

    “好孩子,你是我的偶像!”将军幸福得满脸放光,吻着她的手(阿格拉娅没把手抽回来),说道,“那么说,你爱这个……年轻人吗?……”

    “一点不爱!您的这个年轻人……我一见就恶心,一见就恶心!”阿格拉娅猛地火了,抬起头,“爸,要是你再敢……我跟您说的是正经话,听着:我可是一本正经说的!”

    她说话的神情的确很严肃,甚至满脸涨得通红,两眼闪着怒火。爸爸顿时哑口无言,吓了一跳,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却在阿格拉娅背后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这眼色的意思是:“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啦”。

    “如果是这样,我的小天使,那就随你便吧,你爱咋办咋办,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要不要客客气气地向他作个暗示,让他走呢?”

    将军也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使了个眼色。

    “不,不,多此一举,特别是‘客客气气’:您先上他那儿,我随后就来。我想请那个……年轻人原谅,因为我让他受了委屈。”

    “而且还是不小的委屈。”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本正经地肯定道。

    “好,就这样……你们大家最好都留这儿,我一个人先去,随后,你们再跟我出来,立刻出来,这样要好些。”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但是又突然回转身来。

    “我会笑出声来的!我会笑死的!”她悲哀地说道。

    但是就在这工夫,她立刻又扭转身子,向公爵跑去。

    “唉,这到底是唱的那出戏呢?你是怎么想的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匆匆问道。

    “我简直怕说出口,”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匆匆回答,“不过,依我看,事情是清楚的。”

    “依我看,也是清楚的。像白天一样一清二楚。她爱他。”

    “不仅爱,简直着了迷!”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插嘴道,“不过她迷上了一个什么人呀,真是天晓得!”

    “假如她命该如此,就让上帝祝福她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命中注定,”将军肯定道,“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了的!”

    说罢,大家都向客厅走去,可是在那里等候他们的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阿格拉娅走到公爵身边后,非但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放声大笑,甚至还近乎畏畏缩缩地对他说道:

    “请您原谅一个又蠢、又坏、又娇生惯养的姑娘(她抓住他的手),并且请您相信,我们大家都非常尊敬您。如果说,我竟敢取笑您那美好的……敦厚善良的话,也请您原谅我,原谅我还是个孩子,原谅我的淘气,同时也请您原谅我刚才硬要做的那件荒唐事,这事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阿格拉娅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特别重。

    父亲、母亲和两个姐姐,大家走进客厅时,看到和听到了这一切,特别是最后那句话“这件荒唐事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以及阿格拉娅说到这件荒唐事时脸上表现出的更加严肃的表情,使大家吃了一惊。大家疑惑地面面相觑,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简直幸福极了。

    “您何必这样说呢,”他喃喃道,“您何必……请求……原谅呢……”

    他甚至想说他不配人家向他请求原谅。谁知道呢,也许他也注意到了“这件荒唐事不会有任何结果”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他是个怪人,也许,他听到这话反而高兴呢。无可争论的是,以后,他又可以畅通无阻地来看阿格拉娅了,他又被允许同她说话,同她坐在一起,同她散步了,——仅此一点,对他就是无上的幸福,而且谁知道<mark>99lib?</mark>呢,也许做到这点,就足以使他满足一辈子了呢!(看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担心的也正是这种满足,她在揣摩他的心思。私下里,她在担心许多事,但是这些事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简直难以想象,这天晚上公爵精神振奋、兴高采烈到了什么程度。他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让人看了也不由得变得欢天喜地起来(后来,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他谈笑风生,这情形自从半年前那个早晨,他跟叶潘钦家初次相识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回到彼得堡后,他明显而且故意地默不做声,还在不久以前,他曾当着大家的面,无意中向希公爵透露,他必须克制自己,保持沉默,因为他没有权利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因而贬损它的价值。而这天晚上,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谈天说地,清楚地、快乐地和详细地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各种问题。但是,在他的谈话中丝毫听不出一点类似讨好和哗众取宠的话。他所说的想法都十分严肃,有时甚至玄之又玄。公爵还讲了自己的某些观点,自己的一些隐蔽的观察所得,要不是他讲得“头头是道”,这一切甚至会显得十分可笑,这是所有听众后来一致同意的看法。将军虽然很喜欢严肃的话题,但是他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都认为学究气太重了,因此到晚会行将结束时,他们俩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可是直到最后,公爵的谈兴仍很浓,他居然讲了几个非常好笑的故事,而且一面讲一面自己先就笑出声来,逗得大家都乐了,倒不是因为他说的故事可笑,而是笑他的开心的笑。至于阿格拉娅,她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有开口,但是,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甚至不是听他说话,而是看他说话。

    “就这么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琢磨着他说的每句话。就这么注意地听呀,听呀,每句话都不放过!”后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自己的丈夫说,“你要是对她说她爱他,她就受不了,恨不得跟你拼命!”

    “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嘛!”将军耸起肩膀,又把他爱说的这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叨叨个没完。我们要补充的是,将军作为一个实业家,在一应事物当前所处的情况下,也有许多事他十分看不惯,主要是事情不明朗。但是他也决定不到时候暂不作声,且看……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脸色行事。

    这家的欢乐情绪保持的时间并不长。第二天,阿格拉娅又跟公爵吵了一架,而且在以后的几天里,吵吵闹闹的事连续不断。她会一连几小时地取笑公爵,几乎把他变成了小丑。诚然,他俩有时候也在他们家小花园的亭子里坐上一两个小时,但是大家发现,这时候,公爵几乎总是给阿格拉娅读报,或者念一本什么书。

    “您知道吗,”阿格拉娅有一次打断他的读报,对他说道,“我发现您不学无术,问您什么问题,您都似懂非懂,一问三不知,比如,这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事发生在什么年代?根据什么条约?您也太可怜了。”

    “我早跟您说过,我没有多大学问。”公爵回答。

    “如果是这样,您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能够尊重您呢?往下读吧,不过,算了,别读了。”

    这天晚上,她又给大家打了个哑谜。希公爵回来了。阿格拉娅对他很和气,问长问短,问了有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许多问题。(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当时还没来。)突然,希公爵肆无忌惮地暗示:“咱们家最近将出现一个新的变动”,又暗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漏过几句话,似乎阿杰莱达的婚礼大概又要延期了,以便两桩喜事一起办。简直无法想象,阿格拉娅居然对“所有这些愚蠢的猜测”大发脾气,而且,她还顺口带出了一句话,说什么“她无意去顶任何人的姘头的缺”。

    这话使大家吃了一惊,特别是她的两位高堂吃惊不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丈夫秘密商量,坚决要求跟公爵说清楚关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誓说,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反常举动”,而所以发生这一情况,无非因为阿格拉娅“不好意思”。倘若希公爵不谈起婚礼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出现这种反常行为了,因为阿格拉娅自己也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存心诽谤,而且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要嫁给罗戈任了。公爵与她毫不相干,不仅没有发生过关系,如果实话实说的话,甚至过去也从来不曾发生过关系。

    可是公爵却处之泰然,毫无窘迫之态,继续优哉游哉,十分幸福。噢,当然,有时候他也看到阿格拉娅的目光里有一种阴郁的、不耐烦的表情,但是他更相信另一种可能,所以他心头的阴云也逐渐化为乌有了。他一旦确信不疑,那任何东西也无法使他动摇。也许,他显得过分沉着了点,起码伊波利特觉得如此,有一次,他俩在公园里不期而遇。

    “嗯,当时,我曾经说过,您一定爱上了什么人,可不是说对了吗。”他走到公爵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开口道。公爵也向他伸出手来,祝贺他“气色不错”。像患痨病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伊波利特表面上看去很精神。

    他之所以走过去挡住公爵的去路,是因为他看到公爵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想对他说几句挖苦话,但是刚一开口就乱了套,说起了自己的病情。他开始发牢骚,发了很多和很久的牢骚,但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彼此没有联系。

    “您没法相信,”他最后说道,“他们那些人动辄发怒,既琐碎又自私,既虚荣又庸俗,达到了何等程度。您信不信,他们收留我,让我住在他们家,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巴不得我早死,越早越好,可是我非但不死,反而病情好转了,他们见到这情形后就恼羞成怒。简直是出喜剧!我敢打赌:您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公爵无意争辩。“我有时候甚至想,能不能再搬回您那里去呢,”伊波利特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那么您并不认为他们之所以收留一个人,就是要他非死不可,而且越早死越好吗?”

    “我认为他们请您去另有别的打算。”

    “嘿!您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头脑简单嘛!现在不是时候,不然,我倒可以给您公开一下关于这个加涅奇卡<span class="" data-note="加尼亚的蔑称。"></span>他到底存有什么意图的事。有人在挖您的墙脚,公爵,而且在无情地挖……瞧着您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叫人看了可怜。但是可叹的是,您也不可能有另一副模样!”

    “您感到惋惜的原来是这个,”公爵笑道,“怎么,按照您的意见,如果我心神不定,就会更幸福吗?”

    “宁可知道底细而不幸福,也不要让人家……耍了而貌似幸福。您大概一点也不相信有人在跟您竞争吧,而且……从那边儿使劲?”

    “您说的关于竞争的话有点下流,伊波利特,可惜,我无权回答您提的这个问题。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如果您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情况的话,您自己也会看到,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怎么能够心安理得,无动于衷呢?我觉得,还是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好,这样看得清楚些。他还来得及改弦更张,他的来日方长,而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不过……不过……”公爵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关于挖墙脚的事……我甚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咱们最好别说这个了,好不好,伊波利特。”

    “暂时不说也行,何况您也不能不摆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风度。是的,公爵,您必须亲自伸出手来摸摸,再说不相信也不迟,哈哈!您现在非常蔑视我,是吗?”

    “因为什么呢?就因为您过去和现在受的痛苦都比我们多吗?”

    “不,因为我连痛苦都不配。”

    “谁能忍受更多痛苦,谁就配受更多的痛苦<span class="" data-note="这是作者宗教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人应当在痛苦中赎罪,在痛苦中求得再生。"></span>。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读过您的自白书,很想见见您,但是……”

    “但是一拖再拖……她不能够,我懂,我懂……”伊波利特打断了他的话,好像想尽快回避这个话题似的,“顺便说说,听说,您把我的这份胡说八道的东西念给她听了。真的,这是我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写的,而且……就这么做了。我真不明白,一个人必须达到什么程度,——且不说残酷(这就太贬低我了),但却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心和报复心在作怪,才会用这份自白书来指责我,并且把它用作武器来反对我!请放心,我不是说您……”

    “但是我很遗憾,您又否定了这个笔记,伊波利特,这笔记是真诚的,而且,您知道吗,甚至笔记中最可笑的地方,而可笑的地方很多(伊波利特紧锁双眉),也因您的痛苦而得到了弥补,因为承认自己可笑也是一种痛苦,而且……也许还要有很大的勇气。促使您这样做的想法,一定有高尚的根据,不管它外表看上去像什么。我敢向您起誓,时间越长,这事我就看得越清楚。我无意对您苛求,我说这话,无非想表个态,因为我当时没有说话,感到很遗憾……”

    伊波利特的脸腾地红了。他闪过一个念头,该不是公爵在装模作样,在挑他的毛病吧?但是他仔细看了看公爵的脸,不能不相信他说这话是真诚的,他的脸色开朗了。

    “人总是要死的!”他说,差点没加上一句:“比如像我这样的人!”“您想想,您那个加涅奇卡是怎么作践我的,他居然想出了这样的说法,用反驳的形式说什么在听我念那个笔记的人中,也许有这么三四个人,可能比我还早死!这是什么话!他还以为在安慰我呢,哈哈!第一,他们还没有死,即使这些人一个个全死了,您说,这有什么可感到安慰的呢!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他走得更远,他现在竟骂起街来了,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正派人总是不声不响地死去,像我这样大吹大擂,无非是个人主义在作祟罢了!这算什么话!不,他才是货真价实的个人主义!他们的个人主义十分精致,或者不如说,同时又十分粗鲁,可是他们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一点!……公爵,您读过十八世纪有一个叫斯杰潘·格列波夫的人被处死的故事吗<span class="" data-note="斯杰潘·波格丹诺维奇·格列波夫(约1672—1718),彼得大帝第一个皇后的情夫。1718年受酷刑后,被判处死刑:将他绑在莫斯科红场的一根木桩上,14小时后死去,但他坚持到底,到死都不认罪。"></span>?我昨天碰巧读到了这个故事……”

    “哪个斯杰潘·格列波夫?”

    “彼得大帝在位时被绑在木桩上的那个斯杰潘·格列波夫。”

    “啊,我的上帝,我知道。绑在木桩上,待了十五小时,天寒地冻<span class="" data-note="当时是1718年3月15日,在莫斯科,仍是一片冰雪世界。"></span>,穿着皮袄,坚持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死的。读过……那又怎么样?”

    “上帝让一些人这样死去,可是并不让我们也这样死!您也许以为我不能像格列波夫那样死吧?”

    “噢,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公爵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说,您……我并不是想说您不可能像格列波夫那样,但是……您……您还不如做……”

    “我猜,您是不是想说:还不如做奥斯杰尔曼,而不是做格列波夫,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哪个奥斯杰尔曼?”公爵诧异地问。

    “就是那个奥斯杰尔曼,那个当外交官的奥斯杰尔曼,彼得大帝时代的奥斯杰尔曼<span class="" data-note="安得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杰尔曼(1686—1747)俄国大臣,外交官。被伊丽莎白女皇(1741年登基)判处死刑,后改流放。此人生性圆滑,有点两面派。"></span>。”伊波利特突然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接着便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态。

    “噢,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公爵默然片刻后,突然拉长了声音说,“我觉得您……永远也不会做奥斯杰尔曼……”

    伊波利特皱起了眉头。

    “不过,我为什么敢于这样肯定呢,”公爵突然接口道,显然想改正刚才的语病,“因为那时候的人(我敢向您起誓,这使我一向很吃惊)完全不同于我们现在的人,不同于现在,也就是当代人,真的,好像换了个人种<span class="" data-note="源出莱蒙托夫的著名诗句:“是啊,我们那时候的人,和现在这辈人不同。”(《波罗金诺》)"></span>……过去的人好像只有一个心眼,可是现在的人却更神经质,头脑更发达,更敏感,好像一下子有两三个心眼似的……现在的人想得更开阔,——而且,我可以起誓,正是这一点妨碍现在的人,像过去那样,成为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我……我说这话无非是这个意思,而不是……”

    “我懂,因为天真,您天真地不同意我的观点,您现在又极力想安慰我,哈哈!您还完全是孩子,公爵。不过我发现,你们大家都把我当作……当作一只瓷茶杯……没什么,没什么,我不生气。不管怎么说,咱俩的谈话十分可笑。有时候,您简直是孩子,公爵。不过,您要知道,我也许还不想做奥斯杰尔曼,而想做一个更好的人,为了做奥斯杰尔曼,不值得起死回生……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应当尽可能早点死。要不然的话,我就自己……您走吧,离开我吧。再见!嗯,也好,请您告诉我,嗯,怎么样,据您看,我到底怎么死法好呢?……怎样才能死得尽可能……也就是说,尽可能合乎道德些呢?嗯,说呀!”

    “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原谅我们,原谅我们的幸福!”公爵低声说。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料到一定是这类劳什子的话!不过您……不过您……好,好了!这帮人可真伶牙俐齿呀!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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