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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39年3月27日晨,义律在商馆宣布,以英国政府的名义,要求本国鸦片商人将所有的鸦片交出,由他转交给中国政府。义律的这个决定,使受窘于商馆内的大小英国鸦片商人大为兴奋,认为这是英国政府将保护他们利益的表示,答应交出比他们手中更多的鸦片,以至将在路途中或福建沿海的鸦片也一并报上。就连毫无干系的美国鸦片商人也将自己的鸦片,交给义律,以能在大账户上挂号沾边。

    就在这一天上午,钦差大臣林则徐接到义律的禀帖,表示愿意交出鸦片。林为此而松了一口气,自3月18日以来与外国商人的对抗,总算是有了结果。但是,他和他的同事们都没有意识到,驻华商务总监督给钦差大臣的第一份禀帖<span class="" data-note="在此之前,义律的禀帖都是致两广总督邓廷桢的,见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爭前中英交渉文書》,第174—177页。"></span>,改变了林则徐使命的性质,即由针对境内外国人的反走私行动,变成中英两国官员间的交涉。

    同是在这一天,林则徐还收到商馆里各国商人集体签名的禀帖,声称林则徐谕内所指各事,多涉紧要,难以理论,因此禀恳林则徐找他们的领事、总管“自行办理”。林也没有发现其中的奥秘。此后各谕令,不再绕过行商,也不再直接对着外国商人,而是发给他们的领事或总管。<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公牍》,第67—71页。"></span>也就是说,从这一天之后,林则徐面前的对手,不再是作为个人的外国商人,而是站在他们背后的各国政府,尤其是英国政府。

    这就犯下了第一个错误。

    义律代表鸦片商人缴出鸦片,并不意味着将遵循中国的法令,而是将鸦片商人的货物变为英国政府的财产,图谋以此为由向中国发动战争。

    自1839年3月30日起,义律还被困在商馆期间,他就不停地向英国外相写报告,呼唤武力报复。其中4月3日的报告,已经十分具体地提出了侵华计划和勒索要求。<span class="" data-note="严中平:《英国鸦片贩子策划鸦片战争的幕后活动》,《近代史资料》1958年第4期,第17—18页。该件收入英国议会文件,但内容作了删节,“Correspondence Relating to a,”Irish Uy Press area studies series, British parliamentary papers: a,vol. 30, p. 624。"></span>

    当时的英国外相巴麦尊是一个醉心强权霸权的人物,对外事务中历来采用炮舰政策。1839年8月29日,他收到义律被禁闭期间发出的第一批报告(3月30日至4月3日)。在此前后,他又从其他渠道得知了中国发生的事件。9月21日,他又收到义律发出的第二批报告(4月6日至5月29日)。<span class="" data-note="“Correspondence Relating to a,”Irish Uy Press area studies series, British parliamentary papers: a,vol. 30, pp. 595-660."></span>此时,英国的鸦片商人集团和棉纺织业主集团,也纷纷向政府进言,鼓噪战争。<span class="" data-note="见上引严中平:《英国鸦片贩子策划鸦片战争的幕后活动》、《英国资产阶级纺织利益集团与两次鸦片战争史料》(《经济研究》1955年第1、2期)。严先生的这两篇出色的资料集,提供了我无法看到的英方档案,对我帮助极大。"></span>10月1日,英国内阁会议决定,派遣一支舰队前往中国,并训令印度总督予以合作。10月18日,巴麦尊秘密训令义律,告知内阁的决定,让他做好战争准备。11月4日,他再次训令义律,告以英军将于次年4月左右到达及作战方针;同日,又致函海军部,要求派出远征军。12月2日,巴麦尊再次收到义律发出的第三批报告(6月8日至18日)。<span class="" data-note="“Correspondence Relating to a,”Irish Uy Press area studies series, British parliamentary papers: a,vol. 30, pp. 667-672."></span>11月4日,他再次训令义律,告以英军将于次年4月左右到达及作战方针;同日,又致函海军部,要求派出远征军。1840年2月20日,巴麦尊发出致远征军总司令兼全权代表懿律和全权代表义律的详尽训令,并下发了《巴麦尊外相致中国宰相书》。1840年4月7日起,英国议会下院辩论对华战争军费案和广州英国鸦片商人赔偿案,经过3天的辩论,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多数,通过了内阁的提议。

    从这张时间表看,尽管英国议会迟至1840年4月才开始讨论政府的议案,但在1839年10月至11月间,英国政府已经作出了侵华的决定。而当下院的议员们唇枪舌剑切磋嘴皮子功夫时,英军的舰船和团队正在从英国本土、南非和印度源源不断地驶往中国。由于当时没有今日之电子通讯条件,从中国广东沿海至英国伦敦的书信需时约4个月,英国政府的侵华决定,是根据1839年6月中旬以前的形势而作出的。也就是说,当清朝上下正在为虎门上空鸦片销焚的气息而振奋时,战争的恶魔已经出现,虎视眈眈,悄然潜至。

    然而,对于这一切,林则徐丝毫没有觉察。

    1839年5月1日,当林则徐正在虎门收缴鸦片时,对形势的发展曾作出一个判断:

    <small>到省后察看夷情,外似桀骜,内实惟怯。<strong>向来恐开边衅,遂致养痈之患日积日深。</strong>岂知彼从六万里外远涉经商,主客之形,众寡之势,固 4e0d." >不待智者而决。即其船坚炮利,亦只能取胜于外洋,而不能施技于内港。粤省重重门户,天险可凭,且其贸易多年,实为利市三倍。即除却鸦片一项,专做正经买卖,彼亦断不肯舍此马头。(重点为引者所标)</small>

    在作了这些分析之后,林则徐得出结论:“虽其中不无波折,而大局均尚恭顺,非竟不可范围者。”<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书简》,第49页。"></span>也就是说,不必担心“边衅”。

    林则徐到广州后,在给道光帝的最初几道奏折中,并没有具体谈到边衅问题。1839年6月4日,他在奏折中谈到,对于窜犯沿海各地的走私船,与“有牌照”的商船不同,“枪击炮轰皆其自取”,而且,不但水师能够剿除,就是雇募沿海水手,利用火攻之法,亦能获胜。<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48—650页。"></span>道光帝对此很感兴趣,要求林则徐等“相机筹办”,并指出“务使奸夷闻风慑服,亦<strong>不至骤开边衅</strong>,方为妥善”。<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626页。"></span>这是道光帝谕旨中正式而明确地提出“边衅”问题。

    道光帝的这道7月8日发出的谕旨,于7月29日到达广州。<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日记》第347页。"></span>林则徐迟迟没有答复。过了一个多月,即9月1日,林则徐经过深思熟虑后上了一道长达2000余字的夹片,专门分析“边衅”问题。他在具体说明前引文中提到的三条原委,即路途遥远致使主客众寡之势迥殊、船坚炮利无法得逞于内河、正经买卖即可获利三倍后,得出了结论:<strong>“知彼万不敢以侵凌他国之术窥伺中华”,至多不过是“私约夷埠一二兵船”,“未奉该国主调遣,擅自粤洋游奕,虚张声势。”</strong>最后,林则徐还提醒道光帝,义律来华多年,狡黠素着,时常购觅邸报,“习闻有‘边衅’二字,藉此暗为恫喝……且密嘱汉奸播散谣言”,要道光帝不要上义律的当。<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76—678页。"></span>

    就在上奏后的第4天,9月5日,林则徐感到有万分把握,在给密友广东巡抚怡良的信中,对义律此时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大惑不解,谓:“然替义律设想,总无出路,不知因何尚不回头?”<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书简》,第63页。"></span>

    从上引林则徐的奏折来看,他此时认为,持“边衅”论者,除京师及各地一班反对禁烟的人士们,还有义律等人。于是,他将来自外国人的英军侵华的消息,皆归之于义律的谣言恫吓一类。<span class="" data-note="1839年6月和9月,《中国丛报》编辑卑治文两次拜访林则徐。在谈话中,提到战争威胁一事。林答之“打仗不怕”(ese Repository,vol. 8, p. 444)。根据林则徐在这段时间里的奏折和书信,这一句话应当理解为不怕义律等人的恫吓。而马士根据卑治文的记载,错误地推断,林则徐此时“完全是理会到他面对战争的,然而提到战争,他仅有的回答是‘我们不怕战争’”(《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1卷,第288页)。另有一些论者据此认为,林则徐对英国的侵华战争,早有心理准备,就更错误了。"></span>我们可以再看几个例子。<cite></cite>

    一、1840年2月,林则徐听到澳门葡萄牙人在传闻,英国将从本土及印度各调军舰12艘来华。对此,他在给澳门总督的谕令中称:“此等谎言,原不过义律等张大其词,无足深论。”<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公牍》,第188页。"></span>

    二、1840年3月24,英舰“都鲁壹”号(Druid)抵达广东海面。林闻讯后,写信给密友怡良:“所云尚带二三十船之语,则皆虚张而已。”<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书简》,第81页。"></span>

    三、1840年4月,美国领事禀林则徐,告以本国及英国报纸载,6月份英国将封锁广州港,要求尽早让美国船入口开舱。林则徐对此官方的正式消息,仍不以为然,称其为“谣言”<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公牍》,第189页。"></span><samp>藏书网</samp>

    自1839年9月1日林则徐疏言分析“边衅”之后,再也没有在奏折中对此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他虽不时地报告英方行动的传闻,但总是认定为“恫喝”,并称之“谅亦无所施其伎俩”。<span class="" data-note="1839年11月21日,林则徐奏称,义律“私邀夷埠兵船前来,以张声势”;1840年3月7日奏称,“有谓英夷会集各埠兵船同来滋扰者……本系恫喝,固不足信”;1840年3月29日奏称,“传闻该国有大号兵船将此到粤……谅亦无所施其伎俩”;1840年5月14日奏称,“该夷尚复强颜延喘,飘泊外洋,诡计诪张,虚声恫喝”(见《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702、762、777、809页)。"></span>1840年6月中旬,英军抵达广东沿海的战舰已达4艘,而林则徐在奏折上却说:“伏查英夷近日来船,所配兵械较多,实仍载运鸦片”,竟将一次即将到来的战争,判断为一次大规模的鸦片武装走私。他在表明已作防范后,又用道光帝的语言来安慰道光帝,“诚如圣谕,‘实无能为’”。<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825页。"></span>而这份报平安的奏折离开广州后不到10天,6月21日,英国远征军海军司令伯麦率领第一批部队到达虎门口外;而这份报平安的奏折到达北京的那天,7月17日,英军已占领舟山12天了。

    战争到来了!

    前方主帅没有发出战争警报!

    <strong>林则徐犯下了他一生最大的错误。</strong>

    前引林则徐1839年9月1日附片中有一句话,“知彼万不敢以侵凌他国之术窥伺中华”,此话作为结论,无疑是错误的,但“侵凌他国之术”六字,却向我们隐约透露出林则徐的新知。

    我在绪论中已经提到,当时清朝的上下,对外部世界懵懂迷茫,对英吉利也只是闻其名而不知其实。“侵凌他国之术”属英国殖民史的范围,已是较深一层的知识,在当时没有相当的努力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林则徐致力于新知的努力,在其奏折中没有提到,在其日记中(今存不全)难以查考,在其书信中也很少言及。他的这种不事声张的做法,正表明此事不合时尚。作为“天朝”大吏,林则徐竟然做出当时官僚士子们所不屑的事情,尤为难能可贵。

    根据近人的钩沉,我们从各类分散的史料中已可大体看出林则徐当日努力的轮廓。他至少拥有四名翻译,终日为他翻译英文书报,他本人亦将这些情报采撷成册,以供参考。近人对林的这一活动研究较深,力作多见,且评价甚高,以致称其为第一位倡导向西方学习的人。

    本书的内容与林则徐致力新知的活动相涉较少,故不打算就此问题展开。但是,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问题:既然林则徐已经占有那么多的英方情报,成为清王朝中最了解英国的官员,那么,为什么他仍没有看出战争不可避免这一今人感到极为简单的趋向呢?

    我以为,这与林则徐分析情报时使用的<strong>思维方法与价值观念</strong>有关。

    尽管林则徐在其奏折中对英国使用了极其贬斥的言词,但在内心中,似乎并没有把英国当作完全没有“王法”的“蛮荒”之地来对待。从现存的林则徐翻译资料<span class="" data-note="见《澳门新闻纸》、《澳门月报》、《华事夷言》(《丛刊·鸦片战争》第2册);《海国图志》;《洋事杂录》(《中山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等。"></span>来看,他对英国人士反对鸦片贸易的言论格外倾心,而对英国国王要求商人尊重中国法律的规定特别看重,<span class="" data-note="《洋事杂录》中录有《咭唎国王发给该国商人禁约八条》,其前三条谓:“往别国遵该国禁令……”,“往广东贸易,遵领事验牌,不得从[纵]水手酒醉,恐伤华工”,“往广东,遵法,违禁货物不可带去……”(见《中山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第27页),林则徐对此极为重视。"></span>甚至在奏折中都扼要谈及。<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48—649页。林则徐认为,窜往内地走私鸦片的英国商船,已违本国禁令,该国查出“亦必处以重刑”,中国若用武力攻击,该国不会“报复”,所以“并无后患”。"></span>因此,他认为,鸦片走私贸易是远离本土的英国商人,违反国令而进行的罪恶勾当;义律等人的玩法抗拒,其国王等人“未必周知情状”,<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712页。林则徐认为,窜往内地走私鸦片的英国商船,已违本国禁令,该国查出“亦必处以重刑”,中国若用武力攻击,该国不会“报复”,所以“并无后患”。"></span>他们的行动一定得不到英国国王的支持。为此,他在一开始就与道光帝商定直接致书英国国王,要求其管束属民,“定必使之不敢再犯”。<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公牍》,第127页。"></span><samp>藏书网</samp>

    林则徐从其翻译资料中,已经了解到英国的地理位置、面积、人口、军队、舰船等数目。但是,这些简单的数字反映出来的直观条件,使得英国显得不如中国这般强大。因此,林则徐认为,相对较弱的英国若派军远征,势必有路途遥远、补给困难诸后虞,因而不会出此下策。<span class="" data-note="在今存林则徐翻译资料中,亦有多篇叙述进攻中国之困难,其中最详细者,见《澳门新闻纸》(《丛刊·鸦片战争》第2册,第386—390页)。"></span>他在奏折和书信中对此都有分析。<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76页;《林则徐书简》,第49页。"></span>

    林则徐从其翻译资料中,已经得知英国以贸易为立国之本,对华茶叶贸易获利尤大。因此,林则徐认为,即便鸦片走私之利断绝,英国为茶叶等项利益,也绝不致于与中国决裂。<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76页;《林则徐书简》,第640、676、705页。此外,在林则徐翻译资料中亦有持此论者,“在(英国)各大官议论,因为茶叶之故,不宜造次”(《澳门新闻纸》,《丛刊·鸦片战争》第2册,第455页)。"></span>他给义律的谕令中充满自信地责问,如果长达200年的中英贸易,被义律“猝然阻坏”,“国主岂肯姑容”?<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公牍》,第63页。"></span>他断定义律无此胆量敢冒此风险。

    林则徐从其翻译资料中,已经了解到从事鸦片贸易的英国商人的大体背景,他曾在奏折中作过分析,认为这些毫无官方背景的散商绝无左右政府之能量。<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41页。"></span>

    林则徐从其翻译资料中,得知孟加拉国等地政府皆在鸦片贸易中“抽分”,官员薪俸多取自于此;广东海面最初开来的几艘军舰,又是印度总督等人应义律的请求而派出的英驻印度海军之舰。由此,林则徐得出一个推论,义律与英属印度官员互相勾结,私下出动军舰前来实行“恫喝”,并非奉到英国国王的命令。<span class="" data-note="同上书,第678、700、702、712页。关于鸦片与英属印度政府的关系,在今存林则徐翻译资料中比比皆是,此处不再注明。但最初开来的几艘英舰的情况,这些翻译资料中并无介绍。但是,从翻译资料来看,林则徐已知去印度、英国等地的航海天数,即便没有其他资料,也能够推算出来。"></span>他还认为,这些为数较少的军舰不会酿成大的战争。

    林则徐从其翻译资料中,得知由于他采取的禁烟措施,致使1840年春孟加拉国、新加坡等地的鸦片价格暴跌,而新的季风季节又至,驻印海军来华军舰增多。由此,他又得出一个推论,义律与印度英人不甘心鸦片利益的损失,准备向中国进行鸦片武装走私。<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825页。"></span>实际上,他对这个推论又是如此地深信不疑,以致到了1840年7月3日,英军舰队纷纷北上舟山时,仍对其好友怡良称之“只为护送鸦片”。<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书简》,第105页。"></span>.99lib.

    由此可见,林则徐的判断尽管错误,但放在“天朝”的大背景之中,仍合乎其本人的思想逻辑。

    今天的研究者,属“事后诸葛亮”,已经看清了各方手中的底牌,很难体会到当年决策者下决心之难。从现存林则徐翻译资料来看,包罗万象,对林则徐的褒贬评价皆有,对未来战争的是否估计俱存,看不出一个倾向性的意见来。要从这些资料中得出战争不可避免的结论,非得是一个熟谙国际事务的行家里手。但是,林则徐本是“天朝”氛围中人,初涉此道;情报来源仅为报刊书籍等公开资料,并无秘密渠道;更何况一般人的心理活动规律是对己有利的资料印象较深,对己不利的资料不受重视。种种情事,使得林则徐犯错误的可能性,远远超过不犯错误的可能性。

    林则徐不是神。

    尽管他在今天有如神话。

    有论者据林则徐的书信和奏折,称其早已预见到了战争,并向道光帝和沿海各省督抚发出了作好战争准备的预告。

    这些书信和奏折有:

    一、1840年7月4日,林则徐奏称:英军北犯,“如其驶至浙江舟山、或江苏上海等处,该二省<strong>已叠接粤省咨文</strong>,自皆有备,不致疏虞”。

    二、1840年8月7日,林则徐奏称:恐英军“越窜各洋,乘虚滋扰”,<strong>“沿海各省,亦叠经飞咨防备”</strong>。<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860页。"></span>

    三、1840年12月22日,林则徐致姻亲叶申芗,谓:“原知该夷必不罢休……<strong>屡次</strong>奉请敕下各省督抚严密防堵,并该夷之窥伺舟山,与其拟赴天津递呈,亦皆先期采明入告。”

    四、1841年2月18日,林则徐致业师沈维鐈,谓:英军“窜往沿海各省,本在意中,则徐奏请敕下筹防,计已<strong>五次</strong>,并舟山之图占,天津之图控,亦皆<strong>先期</strong>探明入告”。

    五、1842年9月,林则徐致旧友姚椿、王柏心,谓:“英夷兵船之来,本在意中,徐<strong>在都时面陈姑</strong>署不论,即到粤后,奏请敕下沿海严防者,亦已<strong>五次</strong>……定海之攻,天津之诉,皆徐所先期奏闻者。”<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书简》,第151、165、192页。"></span>(文中重点皆笔者所标)

    毫无疑问,林则徐的这些言论,与前述其敌情判断,完全是两回事。细心地将林则徐上述言论对照排比,不难发现,林的这些话都是战争爆发之后说的,而且是越说越圆,至第五份资料(也最爱被人引用),已是滴水不漏。

    我以为,这就需要对林则徐所提到的四项事件,逐一进行考订。

    甲、林在京请训期间,有无面陈“兵船之来,本在意中”?

    对于这个问题,我在本章第一节,引用林则徐与龚自珍于1839年1月的书信往来和1840年12月林则徐致叶申芗的信件,作了回答,即林当时不认为会致有“边衅”。而至1842年9月,他突然说出“在都面陈”的情节,显然是自相矛盾,似只能相信前说不能相信后说。

    乙、林在广东时,五次上奏请敕下各省筹防,究竟是怎么回事?

    查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时,确有请旨敕下筹防之事,但具体理由和目的均不同。

    1839年5月18日,林则徐收缴鸦片2万余箱后,担心鸦片烟船北上贩烟,请道光帝下令沿海各省“严查”鸦片走私。然而道光帝接到此奏后,并无给各省的敕令。<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39页。道光帝接到此奏的三天后,又收到军机大臣穆彰阿等议复江苏吴淞口查禁鸦片章程,令沿海各省体察所辖海口情形,“妥议具奏”(《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588页)。可见林的奏折很可能还有其推动作用。"></span>

    1840年1月8日,林则徐接奉道光帝断绝英国贸易的谕令后,再次上奏,用意还是防止鸦片走私。道光帝收到此折后,于1840年1月30日谕令盛京、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各将军督抚,“各饬所属,认真稽查,倘窜入各口,即实力驱逐净尽,以杜来源而清积弊。”<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726页;《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800页。"></span>

    查《林则徐集》等文献,除此两折外,并无请敕各省筹防的奏议。<span class="" data-note="笔者所查之书为《林则徐集·奏稿》、《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鸦片战争档案史料》、《林则徐奏稿、公牍、日记补编》、《清实录》。又,笔者曾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查阅档案,因原编辑较杂,虽发现以上各书所未收林则徐折、片,但也未看到请旨敕令各省筹防的内容。"></span>为何林则徐自称有五次之多,我们不妨再扩大一些范围,继续寻找。

    1839年6月14日,林则徐奏称,外国商船来粤贸易,须在本国请领牌照,并禁运鸦片。然英属印度商人利欲熏心,不顾禁令,由外洋“直趋东路之南澳,以达闽、浙各洋”,请求道光帝对此等走私船不必采取以往“空言驱逐”的方法,可以“严行查办”。<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648—650页。"></span>道光帝接到此折,并未下令各省照办,但福建督抚却收到林则徐等人的咨会。<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722页。"></span>此为一。

    1840年6月24日,林则徐奏称,英军开来舰船10艘,“臣等现各飞咨闽、浙、江苏、山东、直隶各省,饬属严查海口,协力筹防”。<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838页。"></span>此为二。

    前引1840年7月4日林则徐奏折,称到粤英军“于五月底及六月初间(系阴历),先后驶出老万山,东风扬帆而去……”,道光帝于8月3日收到此折,已知定海失陷,江浙两省已有防范,故仅命直隶总督琦善严守天津海口。<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奏稿》中册,第844页;《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1册,第337—338页。"></span>此为三。

    由此可见,林则徐在其书信中所称“五次”入奏,前三次是指防范英国等国的鸦片走私船,后两次英军已经开到,战争已经发生。

    丙、定海、天津之事先期入告又于何时?

    查林则徐奏折,第一次谈到定海、天津之事,始于1840年7月4日奏折,而第二天便发生了定海之战,可见对定海守军全无警告作用。道光帝于8月3日收到此折,而直隶总督在此之前已获定海消息,于7月31日由省城保定赶赴天津筹防,<span class="" data-note="琦善片,道光二十年六月三十日,《军机处录副》。"></span>可见对天津也失去预警作用。

    丁、林则徐谓事先发给沿海各省的咨文,究竟是怎么回事?

    1840年6月26日,林则徐致其密友怡良的信中云:“各省咨文,前本拟办,因诸冗棼集,尚未定稿,兹则不可不发;特录一纸送政,俟核定后发回,今日即缮,仍送上盖印,用排单驰发也。<strong>前日</strong>片稿录存一份送存冰案,<strong>其稿尾亦将分咨各省云云添入,缘彼时赶发,未及再送裁定</strong>,兹以补闻。”<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书简》,第99页。"></span>(重点为笔者所标)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前引6月24日林则徐奏折中提到的“飞咨”各省,两天之后尚未发出。即便于当日发出,根据英军的进攻速度和清朝的公文速度,势必又是马后炮。

    林则徐的咨会写了什么内容,可以看一份实样。1840年8月1日,山东巡抚托浑布收到了这份咨会。该咨会在历叙广东禁烟以来的经历后,称:

    <small>自去冬以迄今夏,粤省获办通夷贩烟各匪犯……彼见拒之益坚,防之益密,在粤无间可乘,而又未肯弃货于地,势必东奔西窜,诱人售私。兹复传闻有兵船多只,陆续前来内地,<strong>虽可料其不敢滋事,而护送鸦片,随处诱买,均在意中。</strong>若由深水外洋,顺风扬帆,无难直向北驶……自应飞咨各省,一体防查,庶可绝其弊。<span class="" data-note="《平夷录》,《丛刊·鸦片战争》第3册,第363—364页。"></span>(重点为引者所标)</small>

    林则徐的咨会,如同其先前的奏折,并未预告战争,说的仍是鸦片武装走私问题。而山东巡抚收到此咨文之前,已于7月21日收到浙江巡抚关于定海失陷的咨会,又于7月25日收到道光帝加强海防的谕令。<span class="" data-note="托浑布折,道光二十年六月、道光二十年七月初二日,皆据《军机处录副》。"></span>

    综上所述,我以为,林则徐关于“咨会”的奏折和关于“请敕”的书信,都是在战争爆发之后他自我辩解的说法,都是不足为据的。

    在弄清林则徐的言行后,应当追究一下道光帝的责任。

    我在本章第一节已经提到,道光帝是在皇室成员吸毒、大批毒品逼近京师的刺激下,才采取断然措施调林则徐进京的,事先并无缜密的思考和计划。他此时所最注重者,是烟毒能否禁绝,而没有考虑到后果一类的情事。

    林则徐果如其望,到广州后,第二次奏折便报来义律答应呈缴鸦片2万箱的好消息。道光帝不仅在林的奏折上朱批“所办可嘉之至”,而且还在吏部拟呈的优叙上,朱笔将林则徐的“加一级,纪录两次”改为“赏加二级”。<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543页。"></span>兴奋之情溢于笔端。

    1839年4月22日,道光帝得到重臣陶澍病危请辞的奏折,据陶澍的提议,命林则徐改任两江总督。按照当时官场的普遍看法,两江总督班次仅在直隶总督之后,位第二,由湖广调两江,虽为同品,仍是迁右。但此事又似可反映出,在道光帝的内心中,苏、皖、赣三省,盐、漕、河三务似乎要比广东的禁烟来得重要。他认为林则徐很快就会不辱使命,旌帜北返。

    虎门销烟后,他以为大局已经粗定,只留存一些具体事务待林则徐料理扫尾即可,一切尽可循归常态。奈何那些不大不小的事项一件件从广东报来,又是具结,又是交凶,又是续缴鸦片(详见后节),而那些俯首贴耳恭恭敬敬缴出鸦片的“夷”人们,竟敢用大炮与“天朝”对抗。他给予林则徐的指示,不外乎是那些“计出万全”,“先威后恩”,“断不敢轻率偾事,亦不致畏葸无能”<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703页。"></span>等等貌似全面却无见地的话,说了如同白说。一次,他见到林则徐有些游移,竟朱批道“朕不虑卿等孟浪,但戒卿不可畏葸”<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2册,第185页。"></span>,鼓励林与英人对抗。

    1839年12月13日,道光帝收到林则徐的奏折,看到的仍是纠缠不清的“夷务”,深感“殊属不成事体”!于是,他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即将??咭唎国贸易停止”,什么具结、交凶、续缴鸦片等等事项,统统不必再与之追究下去。然而,断绝通商可能会引起何种后果,他似乎仅仅看税银减少这一项。这位生性苛俭的皇帝,此次竟大方地宣布:“区区税银,何足计论!”<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742页。"></span>

    1840年1月5日,道光帝见林则徐久久不能北上,以赴新任。要缺两江总督的位子空了8个月,他干脆任林则徐为两广总督,调邓廷桢为两江总督,依例解除了林的钦差大臣的差使,使一切都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道光帝的这两项决定,快刀斩乱麻,割断了中英当时唯一存在的通商关系。他认为,从此之后,各在东西一方的中英两国断绝往来,不会再有什么纠葛,也不会再有什么矛盾,如同井水不犯河水。此时的林则徐,也不再是“查办海口事件”的钦差大臣,而是“总督广东广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的地方职官。他的任务也不再是与英方折冲樽俎,道光帝仅让他料理两桩后事:一、宣布英“逆”罪行,永久禁绝通商;二、将停泊在粤洋的英国舰船驱逐净尽。

    道光帝也犯下了重大错误,他用“天朝”的逻辑来思考对策,且对敌手的估计也去真实甚远。

    1840年2月7日,道光帝得知湖北江堤被水冲坏的消息,一下子想起前年11月林则徐所上“江汉安澜”的奏折,认为“究系筹办验收未能尽善”,结果给了林“降四级留任”、“不准抵销”的处分。<span class="" data-note="《清实录》第38册,第3页;《上谕档》,道光二十年正月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span>虽说清朝官员依例处分只是寻常,道光一朝未受处分的封疆大吏甚属罕见,且林则徐在湖广任上因举荐不察也两次受到处分;但是历来被道光帝认作办事细密周到的林则徐,在江堤事务上竟出如此差错,他心中不能不留下痕迹。

    此后,道光帝对广东的事务日见松怠,反复多变的“夷情”使其生倦。他的视野较多地关注于清王朝内部的各种传统事务,不再像从前那样密切注视着广东“夷情”的变化。这一方面是林则徐再也没有给他带来大快人心的喜讯,另一方面是他认定清朝“以逸待劳,主客之势自判”,英国就是来几艘军舰,又“何能为之”!<span class="" data-note="《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1册,第287页。"></span>

    君王好高髻,城中高一尺。道光帝的这种态度,不能不给“天朝”内大小臣工以安稳的印象。在一片静谧安宁之中,谁又会发现战争恶魔的悄临?即便有人发现,谁又敢慌乱扯响战争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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